六月蟬鳴

鐘祥前

小說世界

六月蟬鳴

鐘祥前

一

沒有云也沒有風(fēng)。

地面散發(fā)出的紅外輻射烘得路人雙目難睜，步履匆匆。似乎只有夏蟬喜歡這種燥熱天氣，街道兩側(cè)大葉楊樹上的蟬鳴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

斜陽即將變成夕陽。

顫巍巍的孫文斌老漢在市場旁的樹蔭下準(zhǔn)備支開手杖椅想歇歇腳喘口氣。一路走來，孫老漢先是走個二三百米歇一氣，到這會兒走個百八十米就得歇一歇。

這時，連綿不斷的蟬鳴聲中又加入了有節(jié)奏的“嘩——嘩——”聲響。

這聲音孫老漢熟悉，是那位三十來歲的無腿乞丐在劃他的代步滑車，嘩嘩響聲就發(fā)自滑車四個角上當(dāng)輪子用的鋼制軸承。

聽聲音滑車是沖著這邊來的，孫老漢并沒回頭。

孫老漢尖瘦的屁股剛坐到小小的椅子面上，后腰便被趕到的無腿乞丐輕輕捅了一下：“大伯，行行好！這是我的老地方，勞駕你到前邊那棵樹下去歇著行不？”

孫老漢慢慢扭過頭去，看著坐在滑車上的且手掌上套著一雙大號翹頭皮鞋的無腿乞丐不由地笑了：“呵呵，喲！這啥時成了你的老地方了？呵呵，幾日不見，不會是你當(dāng)了這市場的保安了吧，要在這站崗？”

無腿乞丐在滑車上立直了上半身，把手從大皮鞋里抽出來飛快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也嘿嘿笑道：“保安？大伯你真能開玩笑。伯呀，這些天我一直在這里，這地方對我好，要得多。勞駕你再往前挪幾步，小的謝了！”說著，他便從滑車上的蛇紋袋里拿出一卷臟兮兮的帆布攤在滑車前邊的地磚上，并前后移動滑車把帆布四個角拉展鋪平，接著又在袋子里掏出一只豁了邊的白瓷碗和一只搪瓷缸分別壓在了帆布兩頭。

孫老漢慢慢站起身子拄著手杖椅并瞇縫著眼睛看著無腿乞丐一系列嫻熟的動作，不禁又樂了。

帆布正面還算干凈，上面幾行歪歪扭扭的白色大字夠醒目的：

天皇皇 地皇皇

我是一個無腿郎

過路君子看一遍

舍點(diǎn)小錢德無量

孫老漢忍不住問道：“哎，小伙子，啥時長學(xué)問了？變成君子了？噢，不對，你比君子還君子。人家君子是動口不動手，我看你這是連口都不想動了？”

無腿乞丐從衣兜里掏出一把毛票和硬幣，低著頭邊往碗和缸子里分別放著邊答道：“大伯，現(xiàn)在做啥都得打廣告！不然生意就不好做。我這是隨便編了幾句權(quán)當(dāng)做個廣告。伯呀，你可千萬別見笑。”

“你這也是生意？呵呵，生意，活了這歲數(shù)還真是頭一回聽人說。”孫老漢雖嘴里這么說但已動了惻隱之心。他接著問道：“小伙子，我看你在這做這、這生意有一兩年了，也不知道該咋叫你？老漢我多問一句，你姓啥？”

已經(jīng)從滑車上下來的，正要匍匐在地上的無腿乞丐似乎愣了一下，突然用雙臂撐起了身子用一種說不上來的眼光看著孫老漢，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道：“大伯，我姓吳，天上一張嘴的吳。伯呀，你別笑話，我就剩下這張等著別人給喂飯的嘴了。唉，命不好。”

“哎，小吳，我看你老干這也不是個正經(jīng)生意，年紀(jì)輕輕地得有個長久之計(jì)，不行你弄個其它的營生做做？老話說，聽人勸吃飽飯，你看我老漢說得對不……”孫老漢突然感到自己的胸口又開始發(fā)悶，他咽了口唾液緩了一下，便從衣兜里掏出兩張一元紙幣向前挪了兩步將紙幣扔進(jìn)了白瓷碗里。

“謝謝大伯！祝你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小吳將整個身子伏在了地上，額頭在帆布上連連磕著。

“身體健康？呵呵，健康，呵呵呵呵，健康，健康。謝謝你的吉言。”孫老漢像是在自言自語，慢慢轉(zhuǎn)過身走開去。

孫老漢緩緩走出四五十米剛來到一長溜賣菜的攤鋪前，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差點(diǎn)跌倒，他急忙支開手杖椅坐了下去……

這次身體不適，孫老漢已在兒子留下的別墅里躺了一個星期。兒女遠(yuǎn)在國外，身邊只有一位從山區(qū)老家請來的既當(dāng)保姆又當(dāng)護(hù)士的遠(yuǎn)房外甥女。午飯后孫老漢瞇了一覺，醒來時感覺精神好了許多，便不顧外甥女的勸阻，倔犟地想一個人出來透透氣。

從別墅區(qū)走到這里足有一公里多。市場人多，能看看人，能看看菜價還能接接地氣，或許還能碰見個老熟人說說話解解悶。

孫老漢坐了不過一分鐘，身后賣菜的女?dāng)傊鞅惆茨筒蛔。瑳_著孫老漢喊了起來：“哎！我說這位老漢，你能不能尋個其它地方歇著？你看你正好把我這攤攤給擋住了，影響生意，人家就靠這過日子呢！”

孫老漢聽后想站起身子，但心慌得厲害，手已抖地不聽使喚了。他試圖摸衣兜，但摸索了幾下都沒拿出那個急用的小藥瓶。，

性急的女?dāng)傊鱾?cè)著身子從攤位間的縫隙里擠出來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哎，哎！老漢，你聽見了沒有？我說你不要擋住我的攤攤！你……”誰知她伸出的手剛接觸到孫老漢的后肩頭時，已無意識的孫老漢便從手杖椅上滑了下去，蜷縮在了地上。

女?dāng)傊鞒泽@地張大了嘴巴。數(shù)秒鐘后，那把倒在她兩腿之間的手杖椅仿佛是一根燒紅的鐵棍，被她一抬腿踢了出去，隨之一聲尖叫：“我的媽呀！”

世界仿佛止于這一刻，只有樹上的蟬未消停，聒噪著像是大聲喊救命……

遠(yuǎn)處的小吳此時正匍匐在地上用眼角余光掃著距離越來越近的四條纖長的秀腿，兩雙十分精巧的紅白高跟鞋正清脆地敲打著地面。

小吳向一旁伸出手臂摸到那只白瓷碗并隨著高跟鞋的咯噔聲在地磚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他想引起兩位姑娘的注意。

突然，兩位姑娘的腳步不約而同地停住了，似乎在遲疑，但緊接著兩雙高跟鞋又以更高的頻率咯噔咯噔地越敲越遠(yuǎn)了。

這種事小吳常遇到，他并沒有感到失望。他用雙臂掙起身子時看了一眼那兩位姑娘婀娜的背影，卻發(fā)現(xiàn)兩位姑娘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不斷扭頭往遠(yuǎn)處菜攤那里看并互相嘀咕著什么。

小吳回頭順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那一長溜菜攤前面的地上竟躺著一個人！仔細(xì)再看，還有一把橫在地上的手杖椅。喲——是那位剛才被自己“請”走的，并給了自己兩元錢使今天生意早早開張的那位老人！

小吳急忙爬上滑車急速滑了過去。

“他咋了？咋回事？”小吳瞪著大眼急切地問已躲到攤位后面的女?dāng)傊鳌?/p>

女?dāng)傊髂樕杂行┌l(fā)白，不知所措地連連搖著頭。

小吳搖了搖王老漢的肩膀頭：“大伯，你這是咋了？咋睡到這了？”

孫老漢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小吳又扭臉沖著女?dāng)傊骱暗溃骸按笊?，這是咋回事？我看這老漢已經(jīng)暈過去了，不會是中暑了吧？”

女?dāng)傊鞔鸱撬鶈枺骸斑@事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是他自己跌倒的，就成這樣子了?！?/p>

“大嫂，勞駕你打個120，這老漢可能是病倒了！”

“是、是他自己跌倒的，跟我沒、沒關(guān)系。”

小吳試圖將孫老漢翻過身子讓他平躺著并喊道：“大嫂，過來幫個忙！”女?dāng)傊魅晕磩拥胤健?/p>

“大嫂，求你了！打個120行不？”

“……”

小吳急了：“哎呀！大嫂，這是兩塊錢，求你了，兩塊錢打個120還不行？”小吳手里舉著的二元紙幣正是孫老漢扔進(jìn)碗里的那張錢，它在小吳的衣兜里剛呆了一小會兒。

“我手機(jī)沒、沒電了，你找別人……”

小吳直起身子將兩元錢拍在菜攤上的一堆黃瓜上并喊了句：“求你了行不？你看看其他人誰有手機(jī)，趕快！”

這時緊鄰的一位男攤主開口說話了：“你別急，你別著急，我打，我打。”說著便舉起了手機(jī)。

“謝了，謝謝！”正在給孫老漢掐人中的小吳顧不上抬頭……

二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孫老漢再次來到這里。

天氣依舊，蟬鳴依舊。

孫老漢在遠(yuǎn)房外甥女的攙扶下，在他曾暈倒的菜攤前停住了腳步。

正給人找錢的女?dāng)傊骺吹綄O老漢的一剎那，臉上肌肉凝固了幾秒鐘后才松弛下來。

孫老漢對著她微微彎了彎腰，開口問道：“大妹子，還記得我不？問你一件事行不？”

女?dāng)傊鲄s垂下眼皮彎腰搬起一個塑料筐往攤上添西紅柿。

她的手有些抖，一只紅彤彤的西紅柿從攤上跌落下來向著路沿滾了過去。女?dāng)傊髟跀偽焕锩骢谄鹉_尖微傾著身子直盯盯地看著那只西紅柿并沒有答話。

孫老漢有些吃力地彎下腰想撿起那只滾落的西紅柿，卻被手疾眼快的外甥女搶先撿了起來放了回去。

孫老漢再次問道：“大妹子，那天我在你這摔倒了，我想問問是誰……”

“那天是你自己跌倒的，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大妹子，我只是想問問，那天我倒在這里，是誰……”

“那天就是你自己跌倒的，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你不信我這還有證人！”女?dāng)傊餮杆倥み^臉去對著鄰攤上的那位那天打120的男攤主喊道：“王哥！你可是看見了，前些日子這老漢是不是自己在這跌倒的？??？！”

那位一直關(guān)注這邊的男攤主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啊，對，對！主要、主要是老漢你自己跌倒……”

女?dāng)傊骱皵嗔怂脑挘骸巴醺纾阏φf話呢？啥是主要是他自己跌倒的？你啥意思？?。?？”

孫老漢有些哭笑不得，側(cè)過身子對著男攤主彎了彎腰問道：“這位小哥，我只是想問問那天事情的經(jīng)過，?。俊?/p>

男攤主先撇了一眼女?dāng)傊?，苦笑著剛要答話，女?dāng)傊鲄s又喊了起來：“王哥！我整天把你叫哥呢！你可要憑良心……”

孫老漢舉起手仗椅搖了搖打斷了她的話：“哎呀，大妹子，你把我老漢的話聽完能行不？我就是想問問那天我在這跌倒了，是誰發(fā)現(xiàn)的？是誰把120叫來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明白不？”

一切又在瞬間停止了，只有樹上的蟬鳴依舊。

沉默了好一會兒，女?dāng)傊鞑庞檬种噶酥改袛傊鳎骸笆撬虻?20，還有那個沒有腿要錢的，是他急火火過來弄的你。那會兒他急得像你兒！”

孫老漢指著男攤主扭過臉盯著女?dāng)傊髯穯柫艘痪洌骸笆撬虻?20？”女?dāng)傊鞔藭r臉色已平靜了一些，勉強(qiáng)笑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孫老漢往男攤主的菜攤挪了幾步抬起頭盯著他問道：“小哥，是你打的120？嗯？”

男攤主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說道：“老人家，是我打的，我打的。那個要錢的還要給我兩塊錢，這事算個啥，我沒要。老人家，您有啥事咱好好說?！?/p>

孫老漢又直盯盯地看了一會兒面前的男攤主，這才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笑了：“呵呵，沒錯！就是你！小哥，我老漢今個兒是特意來感謝你的！”

男攤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跟著笑了：“哎呀老人家，謝謝您就說謝謝唄，看您把人給嚇的！把我嚇著不要緊，我是怕您老人家一激動再橫到這，這事情又弄大了！來來來，您老人家先坐著歇一歇?！蹦袛傊鲝纳硐履闷鹨恢凰耐确降剩瑐?cè)身出來恭恭敬敬地?cái)[在了孫老漢的身后。

孫老漢卻抬手拽住了男攤主：“小老弟，真謝謝你了！雖然我這個棺材瓤子活不了幾天，但你能出手相救，我確實(shí)感恩不盡！這事要是放在過去，我是要給你磕頭行大禮的！”

男攤主連忙擺手：“哎呀，老人家，看您這話說的！這都啥年代了還磕頭？這都是晚輩們應(yīng)該做的，應(yīng)該做的，舉手之勞，舉手之勞。您老人家先坐著歇一會兒，保重身體，身體要緊，身體要緊！”

孫老漢抬起手臂對外甥女說道：“把包給我?！?/p>

眾目睽睽之下，孫老漢慢慢打開包從里面拿出一疊一指厚的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再把包遞還給外甥女。只見孫老漢雙手舉著錢對男攤主說道：“小老弟，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老漢我在這有禮了！”

不單是男攤主吃驚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樹上的蟬不知所以，仍高聲鳴叫著……

孫老漢接著說道：“小老弟，我知道我這樣做你會吃驚的，也知道你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不一定能收這感恩錢。但請你還是聽我老漢慢慢跟你說。我畢竟比你多吃了幾年鹽，知道有些東西用錢是買不來的，但這錢就是你應(yīng)得的！我老漢這一輩子干啥都不行，就是混了個犟脾氣。如果你不要這個錢，我今天就不會走！說不定過一會兒把我弄急了，說不定我就會再次橫到這，你信不？小哥，請收下，老漢我再次謝了！”

孫老漢說完便把手里的錢恭恭敬敬地放在男攤主攤位上的一堆四季豆上，再抬起雙臂做了個揖，然后不顧男攤主的不知所措和其他人的目瞪口呆，扭身便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女?dāng)傊飨乳_口說道：“王哥，我想這錢應(yīng)該有我的一些，不是我喊這病老漢走人，他不會在這跌倒的?！?/p>

男攤主剛緩過神來，抬頭白了女?dāng)傊饕谎郏骸坝心愕?？有多少？讓你打個120你都嚇得不敢打！有你的？我看應(yīng)該有那個沒腿要錢的！”

女?dāng)傊饔行┘保骸巴醺?，話不能這樣說，不是那天我捅了老漢一指頭，誰能發(fā)現(xiàn)老漢是個病秧子，今天咱能有這好事情？”

男攤主沒有理會她，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看孫老漢的背影又張了張口想喊什么卻沒有出聲。他猶豫了一下便伸手過去準(zhǔn)備拿那疊錢，幾乎在同時，女?dāng)傊鞯囊恢皇忠灿|到了錢……

不一會兒，那里便傳出女?dāng)傊骷饧?xì)的叫喊聲和男攤主粗厚的呵斥聲……

大葉楊上的幾只蟬叫累了，歇了工。

三

孫老漢并沒有走遠(yuǎn)。

他在外甥女的攙扶下穿過了市場，他知道小吳每次都是從這邊過來做他的“生意”的。

樹蔭下，孫老漢坐在小小的手杖椅上昏昏欲睡，一直等到了蟬鳴聲中加入了那熟悉的“嘩嘩”聲。

小吳一看到孫老漢，臉上就露出了驚喜之色，沒等到跟前他就喊道：“大伯，來了！病好了？”

孫老漢站了起來，臉上浮起了笑容。

小吳揮動著雙臂，用套著大皮鞋的雙掌熟練地?fù)沃孛骜{馭著滑車，到了跟前時只見他的雙掌在地面上左右輕輕一點(diǎn)，便在孫老漢的眼前華麗地轉(zhuǎn)了個九十度。

小吳在滑車上立直了半截身子，褪下手上的皮鞋并習(xí)慣性地抹了一把臉嘿嘿地問道：“大伯，看氣色你真的好了，嘿嘿嘿?！?/p>

孫老漢笑著答道：“只能說好多了，呵呵，小吳，你今天這生意還沒有開張？這么晚才來。”

“我這就去開張，剛才辦了點(diǎn)事。大伯，我看你還是有點(diǎn)沒有好利索，早點(diǎn)回吧，身體要緊?！?/p>

“我早就想回了，你不來我咋回？”

“你等我？”

“不等你等誰？”

“伯，找我有事？”

“有點(diǎn)事?！?/p>

“啥事？伯你說，只要我能幫上忙?！?/p>

“你猜！”

“好我的伯呀，你的事我咋能猜出來？不會是要再給我兩塊錢吧？”

“呵呵，呵呵呵呵——”孫老漢笑出聲來，用手指著小吳說道：“你真是夠靈醒的……”

“謝謝大伯！”說著，小吳用雙臂撐起身子就要從滑車上挪下來給孫老漢行伏地禮。

孫老漢趕忙喊住他：“哎、哎，小吳，你別動，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再問問你，我給你兩塊錢你嫌少不？”

“不少不少！行善之舉不在多少，有心就行，謝謝伯！”

“真不少？”

小吳眨巴眨巴眼有些愣了：“大伯，你要給多少？五塊？……十塊？……”

“小吳，咱先不說錢的事。你說說那天你為啥要救我？我想知道。”

“大伯，我沒有救你，是120來了救的你，我都不知道你得的是啥病?！?/p>

“不說120。我問你，是不是你先喊的人？”

小吳點(diǎn)點(diǎn)頭。

“是不是你讓打的120？”

小吳又點(diǎn)點(diǎn)頭。

“這地方是不是你掐的？你看這……”王老漢指指自己的鼻根處：“現(xiàn)在我笑時這里還有些疼?！?/p>

小吳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嘿，都怪當(dāng)時我一著急，勁用大了。我沒有腿全憑這雙手呢，手勁是大了一些。大伯，我可絕對不是故意的，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啊？大伯?！?/p>

孫老漢收起笑容，面色嚴(yán)肅地問道：“小吳，我還是要問你，你為啥要救我？”

“為啥？”小吳用手抹了一把臉又撓了撓頭：“大伯，你還真把我問住了。為啥？啥也不為，我就是看你在那躺著就急了?！?/p>

“真的啥也不為？”

“伯，真的啥也不為?！?/p>

王老漢更嚴(yán)肅了：“真的啥也不為？你沒有給我說實(shí)話！”

小吳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他用手又抹了兩把臉想了想，眼神開始黯淡下來。頓了一會兒他才低聲答道：“大伯，你要我非得說為了啥？我確實(shí)啥也不為，就是因?yàn)檫@城市里有幾百萬人，只有你老人家把我叫小吳。”

孫老漢抬起頭往天上看去，雙腳慢慢踮著，身子轉(zhuǎn)了一圈。

待孫老漢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小吳仍吃驚地看著自己。

孫老漢嘴角動了動并沒說話，目光在小吳的臉上停留了許久。

小吳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又抹了兩把臉，開口說道：“大伯，你保重身體，你要是沒有其它的事我就做生意去了?！?/p>

“慢著，小吳，跟你商量個事，我想給你買一個輪椅，電動的，你看行不？”

“輪椅？電動的……大伯，謝謝你的好意，我不要?！?/p>

“為啥？”

“大伯，你看我做的是這生意，坐那么高檔的輪椅，這生意就做不成了。再說了，我確實(shí)沒有做啥，讓你花那么多錢，我坐上也不舒服?！?/p>

“嗯，這倒是個理由。哎，小吳，你說你能做啥？只要是個正經(jīng)生意，老漢我想幫你一把，真的?！?/p>

“嘿嘿，大伯，我這樣子能做啥生意。前些年我擺攤修過鞋，自己將能顧住自己。后來……”小吳好像有難言之隱，閉住了嘴。

孫老漢眼里卻閃出了光亮：“你會修鞋？這生意可以呀！為啥不做了？不行我?guī)湍阍倥獋€修鞋的攤攤？……”

小吳卻低下頭，接著又搖搖頭。

孫老漢的臉色又嚴(yán)肅了起來：“小吳，我看出來你有難處。是這，我這里有張銀行卡，你拿著用。但說好了，一定要做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

“大伯，我不要，我不要！你要是可憐我就給我兩塊錢就行了，啊？……伯呀，給五元也行！我謝你了，我不要你的卡，現(xiàn)在掙錢都不容易……”

孫老漢一動不動，仍是一臉嚴(yán)肅。

“大伯，我真的不要，你要是實(shí)在過意不去，你就給我十個元，行了吧？我給你行禮了！”說著小吳就把身子伏了下去。

孫老漢仍無動靜。

小吳抬起頭，楞楞地看著王老漢，接著又扭臉看了看他的外甥女，顯得有些茫然。

樹上的蟬拼命地叫著，像是在狂歡。

許久，孫老漢終于說話了。他對外甥女說道：“你把卡和密碼給他?！苯又み^臉對小吳說道：“小吳，你聽我說，這張卡你一定要拿著。記?。∫欢ㄒ鰝€正經(jīng)生意。老漢我這個人氣大，你要是不要，一會把我氣得再橫到這，怕你就是再打120也來不及了。就是這，你去做你的生意，我回了！”

……

小吳手里捏著那張小小的銀行卡，沖著孫老漢遠(yuǎn)去的背影伏在滾熱的地面上久久不起。

太陽仍很毒天氣仍很熱，四下一片蟬鳴……

四

數(shù)日過后，小吳在別墅區(qū)大門口被保安擋住了。他說不出孫老漢的門牌號甚至不知道老人姓什么。

小吳心里有些吃驚，他要找的一位貌似平常的老人竟住在這么豪華的別墅區(qū)里。

小吳被兩位高大的保安攆到了別墅區(qū)大門對面的馬路邊，一直等到斜陽變成了夕陽也不見老人出來。這期間還有一個無所事事的保安走過來奚落了小吳幾句，說也不看看這地方人這么少，想要錢也不找一個人多的地方。

正當(dāng)失望的小吳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他看到了別墅區(qū)中央林蔭道上走來了孫老漢的身影，小吳撐起滑車飛快地向別墅大門滑去……

來到跟前，小吳興奮地說道：“大伯！你咋又一個人出來了？咋沒有把我姐帶上？”

“你姐？”孫老漢一愣，隨之嘿嘿笑了：“她是你姐我不就成了你舅了？你叫伯干啥？呵呵呵呵，小吳，我好多了，我平常就喜歡一個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哎，你咋跑到這來了？”

“大伯，你還說呢，你把我沒有嚇?biāo)?！不找你干啥？?/p>

“我哪把你嚇著了？”

小吳往周圍看了看隨后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伯，你不知道，我把你給我的卡在銀行的機(jī)器里一查，哎呀！我的先呀！里面一大串的數(shù)我都數(shù)不過來個，十萬塊！我的先??！嚇的我手都抖，就差一點(diǎn)跟你一樣橫到那里了！”

“你說這些干啥？小吳，先說說你的新生意開張了沒有？”

“萬事俱備，就欠你個東風(fēng)給我點(diǎn)個開張的好日子了。伯，我把廣告詞都想好了，你聽著……”小吳隨即揮舞著手臂搖頭晃腦地朗誦了起來：“天皇皇，地皇皇，我是一個無腿郎，雖不穿鞋會修鞋，保你走穩(wěn)人——健——康！”

最后一句結(jié)尾時，小吳竟舉著手掌上的大皮鞋擺了個滑稽的Pose。

孫老漢被他逗樂了：“呵呵，呵呵呵呵，小吳，你真是越學(xué)越回來了，我看你這是給人招魂呢，啥廣告嘛！等完了我好好替你想一個。哎，小吳，你就為這事你來尋我？”

“先謝謝伯，廣告都是小事，我怕影響伯的身體。我來尋伯主要是想把卡還給你?！毙钦f著掏出了那張銀行卡舉起來給孫老漢遞了過去。

孫老漢卻將雙手背到背后臉色又嚴(yán)肅起來：“小吳，你作踐我呢！哪有送人的東西還有往回要的？這不是打我的臉呢！”

“大伯，你不要再嚇我了。上次你一走，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你是拿你的年紀(jì)和身體嚇唬我。這次不行了，你再咋嚇我也不靈了，說啥你也得把這張卡拿回去。不然咱倆就撞這棵樹，看誰勁大？看誰能一下子就能撞死？”

“不行！說啥都不行！你拿著?！?/p>

“伯，你聽我給你說。我得了一筆錢，也是你給的。那天你剛走，我的生意還沒開張，賣菜的老王就來了。他死活要給我五千元，說是我救你應(yīng)該得的。沒辦法，他勁大得很！我就是有腿也弄不過他?！?/p>

“哦，還有這事？小吳，你先說說那天我讓你擺個修鞋的攤攤，你為啥就那么難的？這會兒為啥又干了？你給我說清楚，不然，這張卡你拿回去，就當(dāng)咱倆不認(rèn)識！”

“伯呀！咱不說這些行不？”

“不行！你不說我就回去了?！睂O老漢說著扭身就要走。

“伯呀！我說我說，但我說完你一定要把卡拿回去，行不？”

“那我要看看你說的有沒有贏人的道理?！?/p>

“大伯，我就實(shí)說了。我以前給人修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后來人們的生活都好了，到我這種地邊攤攤來修鞋的人就慢慢地少了，但我自己也能混個肚兒圓。只是我還有一個親妹子，自她上了前邊的那所民辦的科技學(xué)院后，學(xué)費(fèi)太貴了。老家窮，指望不上，我光靠修鞋確實(shí)也幫不上多大的忙。后來我發(fā)現(xiàn)要錢比修鞋掙得多，我就開始要錢了，每個月還能給我妹子勻個二三百塊錢。想著她畢了業(yè)，我再去修鞋。就是伯你說的，修鞋掙錢少但也是個正經(jīng)生意。就是這些，伯，我都說了，你把卡拿回去?！?/p>

孫老漢看著小吳，半天沒說話。

小吳抹了一把臉又說道：“大伯，老王給我的這五千元就夠了。不管是他的還是你的我先用著，就算是我借的。我準(zhǔn)備給我妹子三千五，加上學(xué)校里的補(bǔ)助就夠她這兩年用的了，后年她就畢業(yè)了。我用了一千多元置了點(diǎn)家伙事，還收拾好了一輛人家舍給我的舊輪椅，從明天開始我就真正地做生意了。大伯，你把這卡拿著，萬一要用，我再來問您借，行不？”

孫老漢愣在那里，小吳往他手里塞過來的那張小小的銀行卡，他竟無知覺。

小吳搖了一下孫老漢的胳膊接著說道：“大伯，我也有一件事要問問你，為啥你要給我這么多的錢？我就是給你掐了個人中，救護(hù)車上的大夫還說我弄的不對，應(yīng)該做什么心臟按摩。你看這值不？”

孫老漢緩過神來，用手上的銀行卡點(diǎn)了一下小吳的頭：“值不？你說值不？這么的多錢？這錢對有的人來說，就是幾瓶可喝可不喝的好酒！但對有的人來說，就能做一個過日子的生意！”

孫老漢頓了一下?lián)Q了一口氣，盯著小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把這卡拿回去！為啥我要給你這些錢？小吳，你聽我老漢給你說，那天我躺到那里后，周圍不是沒有人，但能急著過來救我的，只有你！而且，你還沒有腿……”

樹上的蟬高聲鳴叫著。它們在竭力頌唱自身的生命贊歌。蟬鳴，有人聽著悅耳，有人聽著鬧心。有人心情舒暢時喜歡，煩躁時卻厭惡，還有的人對蟬的縱情呼喚始終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