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桃 源
□周海亮
小時候,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的眼睛很大,眉毛很彎,唇角很翹,笑起來眼睛如同一汪清澈見底的泉。
大人們都喜歡逗她,更喜歡聽她泉水叮咚般的笑聲。
幼兒園里,每逢合唱,她總是排在第一排,站到最顯眼的位置,便有看節(jié)目的大人們驚呼:看,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她是漂亮的小女孩,她習(xí)慣了這樣的夸獎。
長大些,那些夸獎就少了,對著鏡子看,鏡子里面的自己的確稍稍變了模樣。
眼睛仍然很大,卻不似以前那般黑;眉毛仍然很彎,卻不似以前那般細(xì):唇角仍然很翹,卻不似以前那般調(diào)皮;笑起來,泉水叮咚的聲音,愈來愈淡。
那時她上著小學(xué),她想她也許過多模仿了同學(xué)的表情。模仿得太多,她的模樣就變了,聲音就變了。近墨者黑的道理,她懂,卻沒有用。
上大學(xué)時,她發(fā)現(xiàn)她不是變得不再漂亮,而是一天天變得丑陋。她的眉毛變粗變濃,眼睛大而無神,表情開始呆滯,笑起來時,連自己都覺得難聽。并且那笑聲里,早已徹底找不到泉水叮咚的感覺。
她怕了,因為她早已不再模仿別人,但仍然一天天變丑,她找不到原因。
畢業(yè)以后,她接觸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每天她都要接她不想接的電話,見她不想見的人,做她不想做的事,就像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
她不怕這些事,卻怕照鏡子。每一天,鏡子里的自己都在變丑?,F(xiàn)在她的眼睛混濁,唇角下垂,眉毛無精打采,臉色也暗淡無光。笑呢?已經(jīng)很久,她都沒有聽到自己笑了。
更可怕的是,她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開始不喜歡她,甚至討厭她。就算聽不到他們背地里的議論,她也可以猜到。
他們肯定會說:這個丑女人!這個粗俗的丑女人!即使她認(rèn)為她并不粗俗,可是很多時候,對世人來說,丑必然伴隨著粗俗。
她與所有人,開始格格不入。
她的生活終于變得一團(tuán)糟,最后,一個個好友都離她而去,相戀多年的男友將她拋棄。然后她失去工作,甚至失去親人的呵護(hù)。喧囂的城市,繁華的世間,似乎與她再無關(guān)系。
她萬念俱灰,只想死去。
她奔赴到一處世外桃源,想在那里結(jié)束生命。她在那里住了一天,自殺的念頭開始動搖;住了三天,她對人世間開始有了留戀;住到第十天,她想,自己為什么不在這里繼續(xù)生活下去呢?
這里山清水秀,雞犬相聞,沒有書籍、報刊、電視、汽車、網(wǎng)絡(luò)、股票……沒有不想接的電話,沒有不想見的人,沒有人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這里沒有各種各樣的價值觀,也沒有人在意她的丑陋。他們只關(guān)心陽光、綠樹、蔬菜、糧食、花朵和蜜蜂,他們對她漠不關(guān)心。
漠不關(guān)心,便是極大的尊重了吧。
她種蔬菜,飲山泉,飼養(yǎng)家禽和家畜,在大樹下打盹或者在草地上曬太陽。她很滿意當(dāng)下的生活,喜歡這樣的地方。
突然,某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變得漂亮了。她臃腫的腰身開始變細(xì),皮膚慢慢有了光澤;她的魚尾紋開始減少,眼珠開始發(fā)光,唇角開始上翹。雖然她的笑聲仍然不那么清脆,但是能夠笑了,已經(jīng)足以令她開心。她開始觀察周圍的人們,模仿他們的表情,復(fù)制他們的生活。她想變得漂亮些,再漂亮些。
她用三年完成了她的奇跡,三年以后,她終于變得驚艷。她的眼睛很黑,眉毛很彎,唇角很翹,腰身很細(xì),皮膚很白,笑起來如同一汪清澈見底的泉。她看著水中嫵媚的倒影,她愛上了自己。
她開始不再滿足于現(xiàn)今的生活,現(xiàn)今的生活無比安靜,讓她的美貌百無一用。周圍的人們只關(guān)心陽光、空氣、綠樹、蔬菜、糧食、花朵和蜜蜂,他們對她熟視無睹。
熟視無睹,對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來說,便是極大的傷害了吧。
兩年以后,她決定回到繁華喧囂的都市。她如此美麗,她相信所有人都會喜歡她。
事實果然如此,在都市里,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一種眾星捧月的感覺。然而一段時間以后,她發(fā)現(xiàn)一切再一次慢慢變回到老樣子。
她再一次被各種各樣的書籍、電視、汽車、網(wǎng)絡(luò)、股票所包圍,每天她都要接不想接的電話,見不想見的人,做不想做的事,扮不喜歡扮的表情,想不喜歡想的心事……
她無比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再一次開始變丑。她的眼睛混濁,唇角下垂,眉毛無精打采,皮膚也暗淡無光,身材開始臃腫。更可怕的是,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到自己的笑聲……
(原載《小說月刊》2014年第12期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