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海
一
王三麻子出生的時候,王騸匠正在給一根細密的線麻繩子浸桐油,這是一件讓王三麻子皺眉頭的事兒。
二
六月天的晌午,太陽恨不得把屋頂的茅草燒鍋口大個洞。媽熱得連大腿上都直淌汗呀!大黑牛那身黑緞子一樣皮毛讓人稱道,讓母牛發(fā)情。可惜農人的牛就是耕田拉車的,它精力旺盛且不守牛道,無論是正套著犁還是正拉著車,只要見了母牛便奔跑過去。一回拖著犁追趕一頭母牛,讓犁鏵尖兒捅了牛腳,歇了二十天不能干活,還搭進了一個袁大頭。另一回是拉著大車時遇見一頭金毛小母牛,生生地把架大木車折騰得只剩兩轱轆。事故的起因只為一個“情”字,王文才下決心斬了它的情根。王騸匠和一個臨時幫手把大黑牛放倒,將它捆結實,用浸了桐油的線麻繩子挽了個活扣,系在大黑牛那油亮且碩大的卵子的根部,然后,二人分別握緊一個繩頭,“哼——哼——哼——”地叫,那聲音從鼻孔里發(fā)出,卻穿透空氣撒向四方,非長久練習而不得?!昂摺甭曔h遠傳來,鉆進了王三媽的耳朵里,她的疼痛竟然沒有了,她和著這蠻橫而有力的勞動號子,像蕩秋千一樣,一下高過一下,然后瞅準一個點,突然一使勁,王三便“吱溜”地應著父親的聲音,來到了人間。此時,王騙匠剛好忙完活計。王騙匠領到了工錢,聽說得了兒子,便脫了早已濕透的襯衫拿在手上往家跑。
忽一日,王三媽不安地對王騙匠說:
“你個挨刀的死鬼,我在家給你生兒子,你卻在外做那缺德的營生!你瞅瞅娃襠里那……”
王騸匠趕忙扒開小兒子的雙腿,一看便愣住了,小雞雞跟上兩個兒子剛生下時差不多,可雞雞下那小袋袋卻幾近沒有,只有一層指甲般大小的皺皮像塊黑乎乎的膏藥平平地貼在那兒。王騸匠腦子里一嗡,說道:
“莫不是逢了‘乩’,老子陰差陽錯,把兒子給騸了?”
“你個缺德鬼,嗚嗚——”
小江湖人深信,人在出生前后,其父母的行為很重要,不然會給新生兒帶來先天的不足。有人房子漏雨,剛好在孩子出生前上屋把漏雨的地方補上了,結果孩子出生后卻沒有屁眼,那漏雨處便是“乩”。在小江湖,“乩”像個不可捉摸的幽靈,讓準備出生的娃們的親人們人人自危。誰曾想王文才家那頭大黑牛的卵子竟然是王騸匠兒子三兒的“乩”呢?
老婆一傷心,王騸匠就有點急。他是曉得月子里過度傷心會傷身子,到頭來還是害自己。他繃著臉拿他那粗大的手又在兒子胯下的皺皮下細細地摸,突然,撫掌大笑:
“有有,他媽,有呀!”
“有啥?”王三媽止住哭,莫名其妙地瞅著男人那興奮的發(fā)紅的臉膛。
“你摸,”王騸匠傻傻地笑著說:“有啥,有蛋哩!”
王三媽輕輕一摸,果然有一粒黃豆大小的東西,不易感覺地在里頭,稍一用力,還兩邊骨骨碌碌地滑動,但她卻啐了他一口,“只一個?!?/p>
這時候,王三麻子小腿一蹬,“啊啊”地叫喚開來,不知是弄疼了他,還是他對自己不完整的身體在抗議。
王騸匠思索了一會兒,一本正經說:“他媽呀,其實也沒啥!就說咱村明清吧,那年國軍過隊伍,他在一邊看熱鬧,一個當兵的槍走了火,恰巧打碎了他一個蛋,而今不是已生了三個兒子哩?”
事已至此,王三媽還能說什么?仿佛美中不足地長嘆了一口氣,說:“獨卵?!?/p>
王騸匠有痛失二子的教訓,皆是因他大老粗一個,偏要充斯文,給兒子取啥“文虎”、“文龍”,倒把兒子給誤了。這回他便把這個兒子取了個“騸”字,一來記著,兒子出生時,正逢自己騸牛。二來是名字賤,賤則粗,粗則活。名字一賤閻王爺覺晦氣,便不會來要了。王騸匠說:“那閻王爺坐享榮華富貴,三妻六妾,好不快活,難道他不忌諱騸么?”
騸兒七歲時小江湖地區(qū)已經解放了,他隨即上了村小學。學名從小名,家中行三,便叫了王三。王三八歲時出天花,落下一臉麻子,以后就有了王三麻子。他爹也不傷心,說:“世上最快活的就是麻子?!?/p>
王三麻子有一身蠻力。雖然沒有子承父業(yè),做那騸牛騸馬的營生,可終究也沒逃脫“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法則,做的也是下九流營生——杠夫,就是把死人一個一個抬上“山”的抬棺材的人。不過解放后的杠夫,沒像他爹那樣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王三麻子之所以固執(zhí)地做一名杠夫,起初真是因為對王騸匠不滿。王三麻子打小就聽媽講過自己出生時的故事,他認定自己是逢了‘乩’,而比別人少了個蛋蛋。王三麻子班上曾經有個逢乩的大齡女生,左眼有點兒鼓,眼白里永遠都脹著一泡膿。據說她出生那年,雨水豐,黃豆增產,家里很高興,就做豆腐給她媽補身子。做豆腐要磨漿,就是在磨漿的時候,她爹堵了磨眼,乩了她的眼睛。在學校時大伙兒都管好她叫“獨眼龍”,這女生打死也不上學了。王三麻子還是一個準男人的時候他就經常在自己的褲襠里撫摸著那個孤獨的蛋蛋,他從大人的口中,從同伴的身上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蛋蛋差了一個伴,他感到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恥辱,卻又羞于啟齒。帶他給恥辱的正是他爹王騸匠。爹就不應該去做騸匠這營生。爹之所以樂此不疲地堅持在牲口在胯下討生活,全是那張嘴好吃。爹多半時候都改騸為劁,因為騸是將牲口的輸精管從外面勒斷,讓它在里邊自行萎縮而達到絕育的目的。而劁則不同,那是直接閹割它們生殖器的,這樣劁下的那些雜碎就成為爹最好的下酒菜。爹為了那張嘴簡直忘記了羞恥。他萌生報復他爹的想法的時候,還沒有具體的辦法和措施,但已經知道當一名杠夫是很下賤的事,與死人打交道,要多晦氣有多晦氣。剛好有一回,他媽在和隔壁大媽說到他上頭兩個哥哥的死亡時,說,小孩子死,是兇死,最多只能有半打杠夫,就是四個;而王三麻子的兩個哥哥死后,竟都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杠夫,半打中的半打,挺丟人的,兩個人風風火火地一路小跑抬到河灘上,草草刨個坑掩了,還把兩根不成相的抬杠遠遠地拋了,轉身跑回來的。媽說:“這行當的江湖就是這樣,抬小孩去埋就是不吉利,拋杠子是拋晦氣,唉!”隔壁大媽也附和著“是咧是咧?!蓖跞樽釉谝贿叢环獾卣f:“為啥,小孩也是一場命哩,哼,我長大就做杠夫,專抬小孩!”
“死娃子!”媽打了他一巴掌:“盡說些沒出息的話,杠夫不好,專抬死人!”
王三麻子被他媽搶白了一頓并沒有停下自己的的思維,卻突然開竅了似地興奮起來,“媽,杠夫好啊,抬死人,熱鬧哩!還有大肉片吃,我長大就當杠夫!”
爹媽終究拗不過王三麻子。一心指望兒子成龍的王騸匠行走江湖多年,哪里就聞不出兒子成心與他反著來的味道呢?事已至此,他只好強作高興地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把個王三麻子說得可不痛快,差點反悔,但此時,杠夫的的魔力那樣強烈地吸引了王三麻子,這樣說來,王三麻子當一名杠夫多半就是自愿的。
王三麻子十六歲那年正式拜師還是王騸匠領去的。其實,這抬杠是沒有多大藝可學的,可要想吃這碗飯,就得有人指進門,新社會雖不興磕頭作揖地拜師,可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爹在合作社里買了一封餅干,帶上他到抬過他哥哥的一個老杠夫家,恭恭敬敬叫了老人家聲“師傅。”杠夫里頭,只有拜師時叫一聲“師傅”就行了,以后該咋叫還咋叫,就不叫師傅了。若師傅說:“唉,難啦?!本捅硎静辉附邮铡_@樣抬死人的事,你也不好厚著臉去爭的,便乖乖走人;若師傅說:“試試看吧!”那你八成就成了一名正式杠夫。王三拜的師傅已六十多了,按輩王三應叫“伯”,伯正尋思著洗手不干了,見王騸匠還帶了禮,叉都是“藝”中人,好生感動,便說:
“大兄弟,讓娃在隊里學個木匠什么的多好,咋叫他干這事兒?”
王騸匠說:“唉,娃吵著要干哩!他說他喜歡湊那熱鬧!”
“好!”老頭子清癯的臉上放出光來:“難得你這樣說話,咱這杠夫抬尸就是行善呀!人不吃飯要餓死,人不拉屎要脹死,咱干的這事就好比人拉屎哩!接生婆接了生要吃紅雞蛋,咱送死人還要講究吃大肥肉哩!”
接著老頭子就給王三麻子講抬杠之道:“人有三、六、九等,可不管哪等人都有死的那天。所以人都要積德,不積德便不會善終,善終的人咱抬好,不善終的人咱不抬好,叫他在棺材里也不安逸。就說咱做杠夫的吧,也要積德。民國三十二年春上,日本人在咱村殺了一十八口人,多半是青壯年?。∧莻€死相呀,嗨,有的頭碎,認不得是誰家兒子;有的肚子破了,腸子流了一地;還有的一家殺絕了,這會兒誰來請你呀,都是咱幾個自個去的,一邊陪人家流淚,一邊抬人上山。咱八個人恭恭敬敬地整整抬了兩天兩夜,一十八口人,一十八座墳擺成兩朵梅花形狀,那才埋得壯觀哩!咱抬杠的沒吃人家一片肉,沒拿人家一塊錢,連咱們自己帶的白孝都是平常抬別人時攢下的!也沒人說,兇死的該如何抬不該如何抬,人家里頭的胡金斗是抗日分子呀!其他人也都是沾了抗日邊呀,比起人家來,咋那才真叫下賤哩,咱去爭那些干嘛!”
老頭子說完這些臉上有了紅潮,就折進里屋,揣出一紅布包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張望了一陣,然后神秘地打開,原來是一根已經磨得油光的虎口粗的柳木棒子。他對王三麻子道:“娃子,見過祖師爺?!泵跞樽訉δ悄景魪澚巳卵f重地說,“當年,我的師父帶領我們掩埋胡金斗的時候對著祖師爺說了一句話,‘祖師爺請明鑒,亡人是我家鄉(xiāng)好男兒,弟子悲天憫人,不求一口水,一絲絹,誓將英靈送上天!’”
這就是王三麻子抬杠生涯的第一課,王三麻子一雙耳朵豎得直直的,一臉的麻皮擠在一起,成了一個個麻疙瘩,他把師傅的話深深地刻在骨子里頭!末了,老頭子說:
“王三,哪天有活做,我就叫你!”這話就代表了徹底的接納。
成了,王三麻子雙手一合就跪下叩頭。
“使不得,使不得!”老頭子連忙離座,扶了王三的肩說:“新社會不興這套,叫人知道,要受批評哩!”
三
王三麻子當上了杠夫,他師傅以后再沒抬杠了,當了專門的打井人。打井人也屬杠夫之列,但輩份不尊是當不了打井人的。王三麻子兢兢業(yè)業(yè)地抬好每一回杠。作為一個新杠夫,他按照規(guī)矩每回都是抬后杠。別看八個人抬一副棺材走河灘的路四平八穩(wěn)的,可若有人埋西山里的話,路就坎坷了,每回上下坡,著力點都在兩個后后杠上。按杠行里的話說:“下坡全憑一張肩,上坡全憑一雙腿?!毕缕聲r,前杠人便朝后仰著,象躺在床上一般舒坦。這都是些杠油子,熬出來的輕松,熬出來的架式。可后杠就必須使力拉著,特別是后后杠,手不能碰杠繩,盡管拉著輕松些也不準碰,這是規(guī)矩,因為手一拉,就意味著把晦氣拉回喪戶,喪戶是萬萬不答應的。舊社會若拉了,不僅工錢一個子兒不給,杠頭還得給喪戶賠小情,自己花錢買鞭在喪戶家周圍放三轉,自己花錢買紙在喪戶家燒三天。所以下坡時,就全憑肩上的木杠拉著。上坡時又不一樣,老杠夫們在前杠上一般是不大用力拉的,后杠夫便在后面用力推。這推功與其說在肩上,倒不如說在腿上,兩腿無力,豈能推動前面的人行走!所以一趟杠抬下來,若是路程長的,肩要磨破皮,腿要痛幾天,如果是新杠夫則更不堪忍受,嚴格地說還只能算孩子的十七歲的王三麻子卻全忍了。
那幾年,全國鬧饑荒。山民們地里無收,野菜吃完了,榆樹皮吃完了便吃觀音土,餓死人的事常有。杠夫們往往都有白辛苦的事兒,吃肉自然想都別想,連口飯也供不起的人家也大有人在。杠夫們全憑著自己的良心,憑著淳樸的本性,來操持別人家的喪事。因為缺糧的不是哪一戶,說不定下一個就是輪著自家。更要命的是,從外地逃荒來的人也時常光顧小江湖平原的大王莊,幫助本已岌岌可危的大王莊人吃野菜、吃榆樹皮,這便引起了村民們的憤怒,他們餓著肚子在村邊、在路口站崗放哨,嚴禁逃荒者侵入他們的領地與他們爭食有限的野菜和榆樹皮。
有天早晨,王三麻子值班歸來,師傅懷里揣著那個紅布包,來通知他做活,說:“三,這回這活不好做哩,是母子喪!”
“咋,”只有事情特殊才會請出祖師爺的,王三麻于一骨碌爬起來,“誰家這么慘?”
師傅神情沮喪地搖了搖頭,嘆道:“唉,一家河南逃亡的,三口人死了兩口,留下姑媽,哭得沒力氣了,怪可憐的。大隊民兵連長王文化叫咱們把人給埋了。這年把,死人多,是村里人也還罷了,可一個外地人。又是母子喪,我怕……”
“怕啥?”王三麻子不明就問。
“怕別人不肯干哩!”
按小江湖抬杠的規(guī)矩,本村人,一副杠上是八個人,遇上外地人客死本地,一般沒人置棺材,都是半副杠,也就是四個人,抬出去埋了事。王三麻子自出道近兩年,還沒經歷過雙人喪,打小起也未見過母子喪,他便問:
“別人為啥不肯干哩?”
“嗨,沒眼見隔三岔五地死著人,大伙兒誰不擔驚受怕?況且,娃娃喪是兇喪,講究多。誰愿為一個外地小娃娃,把晦氣沾身上哩?”
(1) 在年級層面上三年級得分較高,一年級得分較低。(2) 在校生和實習生得分有差異,在校生得分較高。(3) 中職學生和高職學生中,高職學生得分普遍偏高,且在把握感和一致感維度上有顯著差異。
王三麻子沒應,隨師傅到村頭。一見那哭得死去活來,已無法哭出聲的姑媽,王三麻子覺得一股熱氣直沖腦門,這是他昨晚才親眼見過的姑媽三母子。畢竟比別人多見一回活著的面孔,也算是這人間的緣份吧?不知怎地,他心中蕩起股氣來,仿佛那個孩子就是他那夭亡的哥哥,他不容許別人輕視他。雖不能有“梅花型”的壯舉,但這也應當行善呀!他以一副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說:“我算一個吧!”
師傅點了點頭。老人把自己的“杠頭”的職務看得與榮譽一般重,是他累盡大半生而掙來的唯一榮譽。村里誰家死了人,無論男女貴賤,成份高低,如若吆喝不齊杠夫,便會誤了喪主的黃道吉時,那將會給喪主帶來不可預料的災難。不僅喪戶不容,眾人也不會容,他就會遭人唾罵,就會名譽掃地,就會生不如死!若是客死本地的人遇到這種事,他也會被官方——大隊部專管聯(lián)防的民兵連長王文華拿去,輕者扣工分,重者戴一頂破壞社會主義形象的帽子。其實,杠頭僅僅是杠頭,杠夫中的一員罷了。他僅僅起召集人的作用,通知每一個杠夫某時到某人家,分發(fā)喪戶給的報償,不比別人多喝一口酒,多吃一片肉,多拿一分錢。但杠頭們看重的是權威啊,那種一呼七應的權威啊,那種在百十號乃至幾百號看熱鬧的村民面前一聲“起”,大伙一齊將棺材上肩然后又像合唱隊里的領唱演員那樣“喲一嗬嗬嗬一”,于是杠夫們便隨了他吼的至尊感覺。因此,王三麻子的決定怎不叫杠頭感動呢?作為回報,老人向王三麻子傳授了他極少用的一套避諱手法:
要想把娃兒晦氣脫干凈,你“穿一件爛衣裳,埋人的時候土別填滿,更不要堆起來,否則那土包便會克你會累及你一生的!埋完后迅速的脫下你的爛衣裳裹住抬桿和繩,甩得越遠越好,然后你就跑開,千萬別回頭望呀!記住了?”
“嗯?!蓖跞樽硬灰詾槿坏膽?。
村里人雖然仇視“奪”他們“口糧”的外鄉(xiāng)人,可對于死者,卻給予了最大的寬容。幾個老人盡管餓得走路腿都打顫,可還是抱來幾塊木板,釘了一個木匣子。王三媽先是招呼幾個年輕大嫂將已哭啞的河南姑媽架走,而后便含著淚為那婦人把頭發(fā)梳得抻抻吐吐。用一條舊手巾為她洗了一把臉然后把死者的衣服該拉直的拉直,該掖緊的掖緊,最后,招呼一個中年杠夫幫助把死者盛到木匣子里。釘了釘,才由四個杠夫把她抬到對面山下埋了。
剩下的便是那小孩子。王三麻子從姑媽的哭聲中得知,其實這娃昨天下午便死了。難怪老婦人晚上不喂東西他吃呢!堂堂一個男子漢也覺得心痛。他師傅開始吩咐了:
“大楞,做這活吧!”
“不?!贝筱锻巳豪镢@了。
老人一陣不快,又點下去:“二蛋……牛娃……狗?!^……”
一百幾十號人圍成的人圈子,死一般的寂靜,有數兒的幾個杠夫都點完了,而人都縮在其中,不敢答應,杠頭臉上的肌頭分明地抽動著。他驀然想起早年,王文化的老爺爺當杠頭因貪心,截留了一份喪戶的賞錢而激起公憤,杠夫們在一大戶出喪時,集體“罷杠”,拆了杠頭的臺,被大戶人家的孝子賢孫打得鼻青臉腫,永遠不準抬杠。后來杠頭的孫子,也就是王文化的爹遭報應,被流彈打碎了卵子。然而,一生清白的他為何失去了往日的號召力呢?他沒有“報應”的驚慌,他沉重地想:這些肚子里裝著野菜和樹皮的杠夫怕事哩!日子越窮越迷信。人能通過迷信作出種種幻想,能幻想著好,更多的則是幻想著壞,況且這日子是人人自危,老杠頭悲哀地垂下頭,低低地說:
“三,就我倆呢……”
盡管聲音小,大伙還是聽得真切,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定死在王三麻子的臉上。
“三,”騸匠驚慌失措地站出,道:“三,你可別干啊,這……”
王三麻子站在師傅身后,一言不發(fā)。他見眾人當場拒絕杠頭,這才知道了其中的嚴重性。他聽師傅說過,為小孩做杠夫要仔細,哪道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累及的不是自身和自家老人,是關系到自家的下一代!他朦朦朧朧地記得小時候伙伴們喊他“獨鼓卵子不生娃”,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那時好像他是下決心長大后生一大串娃的。
“我可憐的弟弟呀,可憐,你才兩歲哪!”突然那本已哭啞的姑媽的哭聲又隱隱地傳了過來。
“三,我不勉強你?!崩先说难凵窀裢獾孛髁?,但那似乎有些絕望了,他那刀刻的瘦臉上,也有了些許的菜色,他一輩子行善積德難道就為了今天這樣的當眾出丑么。不等王三麻子反應過來,大隊干部王文化來了。
“咋搞了,嗯?”他人雖只有二十郎當歲,生得眉清目秀,像個洋學生,可托了當大隊支書老子的福,已是大隊干部,并且很有些官味兒?!案愕糜绊懚鄩?!嗯,趕快處理!”
驀地,王三麻子想起王文化老子的事來,一顆流彈打碎一個蛋,血淋淋的,而變成“獨卵”的人,幾年后,卻接二連三生兒子!媽個x,一個小娃,死了就死了,還會咋地,咱兩個哥哥不也是師傅埋的么?他為啥兒孫滿堂?
王三麻子突然扒開師傅,走到死娃跟前一蹲身,抱起死娃輕輕放在肩上,右腳勾著鍬把一用力,那鍬便上了手,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河灘走去。
師傅在出發(fā)的時候已經背朝眾人,閉上雙眼,一只手恭恭敬敬地豎起,朝那紅布包低低地叨嘮:“祖師爺請明鑒,老天不仁把禍降,異地母子亡我鄉(xiāng),積德行善來安葬……”突然眼開眼睛大聲叫道:“三,快跑呀!三,快跑!”
“三呀,你個傻蛋呀!”王三麻子的爹在后邊直跺腳,王三麻子充耳不聞。
王三麻輕輕將死娃從肩頭卸下放平穩(wěn)。
王三麻子挖了深深的一個坑,將死娃輕輕地放下去,然后,一鍬一鍬地掩埋,最后,還堆了個小小的土包,人死了埋了咋會不留個標記呢?這娃兒和自己的哥一樣有資格享受一座墳墓的待遇。他想。
四
全村人都被王三麻子的所為驚呆了,人們像看一個怪物一樣地看著他,看著他步步往回走的時候,居然兩次回頭欣賞他的杰作,師傅仰天閉上眼睛,兩條蛐蟮般的老淚掛地他臉上。
“嘿嘿嘿嘿,”王三麻予竟笑吟吟地說,“越晦氣的事兒,咱越硬,反倒不晦氣!一雙空心拳也能嚇走鬼哩!”
“咱騸兒命硬哩!”眼見既成事實,王三的媽突然底氣十足地宣稱,“咱騸兒命硬哩!一場天花出了一十八天人事不省,嘴都枯了咱沒指望了,他硬是命大,閻王爺生生不敢要他哩!”
“是哩!”王騸匠恍然受到啟發(fā),權威性地補充道:“閻王爺怕騸卵子哩!”
待到人們將信將疑的時候,那河南逃災過來的姑娘“撲嗵”一聲跪在了王三麻子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禮!王三麻子竟是微笑著受完禮,輕輕扶起姑娘,他感到姑娘的胳膊很軟,握著很舒服……
河南姑娘蘭妞留在了王騸匠家,面兒上給王家添了一張嘴,其實添了一個勞力,這在幾年以后便得到了證實。幾年后,她像一株小草,將根須根在小江湖平原這黑黑的、捏一捏就能滴下油的土地上,一旦歷經寒冬后,開始復蘇。蘭妞的臉就像屋前桃樹上的桃花,脯就像村子對面那起伏的丘陵,屁股就像地里那熟透了的兩個甜瓜,眼睛像兩顆閃光的黑水晶,清澈而明亮;蘭姐的頭上留著辮子,辮子齊后腰油亮油亮。蘭妞的胳膊白嫩嫩,像塘里的白蓮藕一般。一個標標致致的河南小妞啊,呈現(xiàn)在大王莊面前,后生們找她搭話,她甜甜地一笑,臉露兩個小酒窩,裝滿了后生們的魂兒。
不知自己丑陋的王三麻子,當起了蘭妞的守護神。上工時他總瞪著那雙賊亮的眼掃視著每個年輕的后生,誰要是與蘭妞搭一句話,他便重重地咳一聲以示自己的存在。別人見他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多半會知趣地躲開;人們心里都明白,盡管蘭妞落在他家,但絕不會嫁給他一個麻子杠夫的。
蘭妞自從被好心的王騸匠夫妻收留,便管王騸匠叫“大伯”,管王三的媽叫“大媽”,管王三麻子叫“三哥”。老夫妻任人家姑娘叫啥總不是太在意,但王三麻子每聽到蘭妞那甜甜的一聲“三哥”,麻臉總漲紅,心里總砰砰地跳,他喜歡看蘭妞那張好看的臉,他喜歡聽蘭扭那未徹底改過來的帶了濃重的河南腔的聲音。他特別喜歡蘭妞的勤快,早早地起床和媽一道給豬食、雞食。媽說:“蘭妞,咋不多睡會兒了?”“大媽,冷年紀大,冷多睡會兒?!薄按髬屇昙o大了,瞌睡淺哩!”“俺媽在時,俺也起早哩!”晚上收工后,又放下手里的鋤頭,陪媽燒飯說話兒。王三媽也像疼自己的兒子一樣疼著這姑娘。王三麻子更是把蘭妞裝在了心底。
朝夕的相處,王三麻子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后生一樣,做著粉紅色的青春夢。這個夢一做就是幾十年,不是與蘭妞一起上工,就是與蘭妞牽了手,后來又做夢與蘭妞成親。當著眾親友的面與蘭妞摟在一起。一個后生拿了氣筒在他屁股上打氣,邊打邊喊:“加油,加油”那蘭妞卻一個勁兒地笑,笑得臉上像一朵綻開的紅蓮,嘴里說:“三哥你一張麻臉,多不好看呀!三哥只有一個蛋蛋只怕是個假男人!”王三麻子被她那浪言浪語挑得不能自持……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屋里黑漆漆一片,短褲上冰涼涼地濕了一大塊,心口還在砰砰地跳。想著夢里情景,他陡然有了自卑感。自己是個麻子不說,蛋蛋有問題哩!咋會有用?他不由得把手伸到跨下摸了摸,鼓足的氣“屁”地一聲泄了。
蘭妞到小屋拿王三麻子換下的短褲去洗時,王三麻子連忙搶奪,卻沒有來得及。蘭妞發(fā)現(xiàn)短褲上有一塊白白的東西。便隨口問王三麻子:“三哥,咋啦,褲子上粘的啥東西?”
王三麻子的麻臉擠成了醬色,支支吾吾地說:“那是我擦臉用的雪花膏哩!”
蘭妞“卟哧”一聲,笑得前俯后仰,王三麻子怔怔地瞅著她,他明白她笑什么,無非笑他是個麻子,不配擦雪花膏哩!盡管她笑得好看又好聽,但王三麻子視作是對他無情的嘲笑,聯(lián)想到那個下流的夢來,他心里更生氣地吼道:“笑啥笑!”
蘭妞不僅在家里受到王騸匠一家的喜愛,在隊里樣樣都拿得起,是姑娘和小伙子們的中心。大伙都情愿與她搭班做事,一起說笑。
這時候,大隊民兵連長王文化把眼光也瞄向了蘭妞,他覺得蘭妞不僅是政治上可以培養(yǎng)的對象,在生活上也定是個好伴侶。于是,便有意地接近她。那是一個中午,天陰得很,也冷得很,社員們積完肥,收工鈴便“鐺鐺”地響了。頭戴青色褡帽子的王文化來了,表情挺嚴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蘭妞,你收工后先不要走了,我找你有事?!?/p>
別看蘭妞在隊上有說有笑,有人緣兒,可她還是怕干部。見王文化找她了她臉紅了,心里頭像揣了個小免一樣。她不知發(fā)生啥事。
原來王文化找她,是談心。
“蘭妞,”王文化一本正經地說:“據我們團支部的觀察和同志們的反映,你這個人還可以,你想過向組織靠攏沒有?”
蘭扭低著頭老實地搖了搖。
“這可不行啦,”王文化又說:“年輕人,不光生產積極,政治上還要上進哩!只有政治上要求進步,才是我們年輕人的正確的人生觀!還有……”
“蘭妞,收工了咋不回家?”王文化正教導著,被王三麻子一聲吼給打斷了。
“干哈?”王文化瞪了王三麻子一眼:“談正事呢,你先回吧!”
王三麻子也瞪大眼,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談正事?那我也聽聽。”說著便抱了胸站在一邊。
“你……”王文化起初是蹲著的,他不屑與王三麻子講啥,因為從爺爺起,他一家就忌諱杠夫,他當然不知道爺爺的爹做過杠夫,那是他家祖上的恥辱,又是秘密,老人們巴不得別人忘得清水一樣干凈,說啥也不會傳后人知道哩!反正他曉得爺爺從來不看出喪,爹也從來不看出喪,更不許他們娃娃們看出喪。爺爺說:“那些賤杠夫倒高興!”爹就說:“瞧那杠夫,個個都不吉利?!碑斎?,都是絕對小聲地在自己家里說,如今見王三麻子那副模樣,更加惱怒,手往旁邊一指訓斥道:“我叫你走開!這兒不關你的事。”
“咋不關?”王三麻子說;“她是咱家里人,她的事也是咱家里的事,還無關么?”
“你不懂道理!不尊重干部!”王文化氣惱地拽著王三麻子說:“我不跟你說。”
“蘭妞,咱回吧?”王三麻子不理他,扯了扯蘭妞的衣袖,蘭妞隨了他,又望望怔在那里的王文化感到很為難。
王文化見蘭妞一步一步離他遠去,他恨王三麻子,恨得直咬牙,媽的,臭杠夫!
五
師傅越發(fā)地老去,便將那個紅布包里的祖師爺傳給了王三麻子。那天,杠夫們全都到齊了,在師傅的帶領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王三麻子對那紅包焚香膜拜,然后發(fā)誓:“行善事,講公道,不貪占!”于是就升為杠頭了,杠上的事都是他說了算。說是杠頭,其實與大家心目中的領導卻是天壤之別,杠頭是與喪戶接洽的那個人,別人有什么要求,給多少禮物都是經杠頭的手平等分發(fā)。杠頭也要親自抬杠,不能例外,否則不能享受一包煙、一絲布的待遇的。別小看了那一包煙一絲布,煙一般都值1角多,一絲布則可以拿回家糊布殼做鞋子、靴子用,那年月這就是一個家庭的外快呢!
師傅臨交手時教導他:“咱做杠夫,就是個義字,懂嗎?大伙一塊吃這碗飯,可不準貪,心不能黑,要是敲喪杠你就趁早搬走,不住咱村子里了。這些你做到了,你才是個人上人!”這樣王三麻子的頭腦多少有些熱,平時,遇事也總是大大咧咧的,碰上一般人,儼然凌駕于上;碰上大隊干部,也儼然可以平起平坐。在他眼中衡量人的標準,就是一個“死”字,人在歸宿上是平等的,似乎一輩子也是平等的。唯有杠夫們是高貴一些的人,因為,死在他們前面的人,都由他們抬上“山”,他們要接受死者兒女的虔誠跪拜,那是無聲的哀求呀!
隨著王文化對蘭妞“政治”上的關心,蘭妞開始變了,她不再是那一笑滿臉桃花的女孩子。她話語變得少了起來,常常一個人獨自想些什么。最先窺出這個苗頭的是王三的媽,王三的媽此時已是重病纏身。某一天,她把兒子叫到床頭。
“三,媽這病恐怕不會好,有件事,媽不得不跟你說?!?/p>
王三麻子孩子氣地說:“媽,誰讓你說這?你的病會好的。”王三的媽搖了搖頭不理會王三麻子,把自己深思熟慮的話說出來:
“三,媽最不放心你了。原先蘭妞留在咱家里,你爹和我是打算讓你和她成對兒的??扇缃駤屧娇?,越不合適噢……自古姻緣天定啦!你就不要難為人家姑娘了!”
“媽,”王三麻子急了,“我不就是麻子嗎?”
“不,”王三媽定定地瞅著兒子,內心涌起一股悲哀,“三,人要自量,你就不是麻子,也與人家不配哩!蘭妞這娃主意高哩!有組織培養(yǎng)哩!”
“媽,”王三麻子不明就里,“難道她嫌我是個杠夫么?”
媽不答話,眼睛瞅著屋脊。
“她媽死了是誰埋的?她弟弟又是誰豁出去埋的?人死了,是不能老攤著的呀!我抬死人上山沒錯呀,媽!她看不起我她就沒良心。我不要組織培養(yǎng),咱就要當杠夫!給個隊長我也不換!”
“三,你就這驢脾氣?!眿寫z愛地瞅著兒子,安慰道,“人家姑娘又沒說!”
“對,就這脾氣!說不說,我都曉得!”
其實蘭妞只把王三麻子當作一個實實在在的“三哥”。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本能地回避著王三麻子。大隊連長兼團支部書記王文化在團支部會上,終于力排眾議,通過了蘭妞的入團決定??赏庹{時,出現(xiàn)了令王文化難堪的事兒。原來,蘭妞的父親解放前曾當過保丁。本來,不想“進步”的蘭妞,在王文化的幫助下,鼓起勇氣爭上進。那個時候,政治上的進步,對于每一個年輕人,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搅斯?jié)骨眼上,卻為早己死去的父親干過“偽事”而出了問題,這回可輪上蘭妞心焦了。她可憐巴巴地對王文化也就是對組織保證,“連長,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愿接受組織的任何考驗!”
王文化一聽,不由得眨巴著那對雙眼皮,眼睛亮了起來,內心深處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他激動地說:
“蘭妞,你放心吧,有我王文化,就有你的政治進步,我,我拼上啥也要,也要讓你進步……”
大隊貧協(xié)組長是王文化的爹。老頭見兒子培養(yǎng)的蘭妞這么個水靈靈的姑娘,竟被其父的偽事所困擾,頓起貧下中農的同情之心。在他的權威性的肯定下,蘭妞作為“可教育好的子女”光榮地入了團,成為轟動全公社的新聞。在新團員集體宣誓儀式上,蘭妞竟忍不住流下了據地區(qū)報紙上說是“幸福的熱淚”!
蘭妞在這一刻,看到了自己的無限的希望,而這希望正是和王文化連在一起的,宣誓后的那個夜晚,月亮是那么的明亮,此起彼伏的蛙聲是那么悅耳動聽,遠的山像一個披了紗的溫順的少女靜臥在柔軟的月光下,近的河像少女放著的一條白色的綢緞,月光灑在上面,波光粼粼。一陣略帶寒意的春風吹來,蘭妞覺得是那樣的舒坦,此刻王文化陪伴在她的身旁,她覺得像一對革命的伴侶,心兒似乎醉了,王文化不失時機地向她作了心的表白:
“蘭妞,從今天起,你和我一樣,都是共青團員了!我愿與你一道前進!”
蘭妞好感動,這是詩一樣的情景呀。她便俏皮地說:“俺倆不是在走嗎?”
啊,這是多么含蓄的認可呀,王文化的整個身心都麻酥酥的了。
“蘭妞,我,我喜歡你……”
王文化顫抖地抓住了蘭妞的手。
“咳!”,王三麻子像幽靈一般地出現(xiàn)。蘭妞心一慌,清醒過來,連忙掙脫了王文化的手,兩人尷尬地站在王三麻子面前。
“是你?”王文化不高興地問。
王三麻子若無其事地說:“蘭妞,我找你老半天哩!媽在世時最疼你了,明天是清明節(jié),我想跟你一起到你媽和我媽的墳上看看!”
王三麻子的話語里,有些無可奈何,顯得可憐巴巴,倒把二人從尷尬中解脫出來。王文化牙齒咬得“格格”響,心里罵了聲,媽個×!
王文化與蘭妞戀上愛的消息在大王莊盛傳的時候,也正是王騸匠撒手歸西的時候。王三他媽死后還沒有“燒周年”,王騸匠就匆匆去了,這引起老人們的懷疑,說王三麻子自從扛了死娃子,就引起閻王爺的憤怒,閻王爺看在他哥哥從小服待的份上,雖沒直接降禍于他,可是縮短了王騸匠夫妻的陽壽,埋死娃子不到一年,王三他媽就患病。又說王騸匠夫婦,本能夠避免的,卻大不該收個丫頭在家里,蘭妞的媽和弟弟是餓死鬼,外相難看,閻王爺本就不喜歡;可陽間竟有人收留他們的親人,這是閻王爺遷怒于王三麻子的又一個原因。不信你看,自從那蘭妞進了王家門,老兩口就越長越瘦,而蘭妞卻日漸豐滿,是蘭妞克了老兩口,吸了他們的精血哩!這當中的禍根卻還是王三麻子不該不信杠夫的規(guī)矩,而沖撞了閻王爺,這是與閻王爺串通一氣的神靈們降災,以示懲罰,更大的懲罰還在后頭哩!后頭是什么?后頭就是王三麻子的兒孫們。有人說,王三麻子沒卵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后。王三麻子為父治喪期間,沒想那么多。他只聽得蘭妞的哭聲凄慘、悲涼蓋過自己的哭聲。他跪,她也跪,扎花圈的人統(tǒng)共扎了三個花圈,一個是王三麻子敬獻的,寫著“不孝兒王三敬挽”;一個是大王莊生產隊敬獻的,寫著“王莊生產隊敬挽”;一個寫著“大王莊全體貧下中農敬挽”,蘭姐說啥也不依,哭哭啼啼地說;
“俺就是他老人家的親生女兒,去年俺媽走,俺不曉事,連個花圈也沒送她老人家,俺好悔,今兒格,你們一定要扎俺的,求求你們了?!?/p>
于是,又多了一個“不孝女蘭妞敬挽”的花圈。
送葬的路上,杠夫們像抬王三媽那樣,成全王三麻子的孝心,這是杠夫們開后門哩!里把長的路就停了九次。跪中出孝子,老人不是抬上山的,而是跪上山的。送先考妣上山,跪的次數越多,就越見孝心。一般人家死了,杠夫們都停三次,每停一次,孝子們便趕緊上去給每個杠夫下跪,行“孝子禮”。每次跪八下,王三麻子和蘭妞八九七十二跪,這也看出他在杠夫們心中是多高的威望??!王三麻子盡管悲痛,但他同樣也越發(fā)為自己的杠夫身份感到無比自豪。更讓他感動的是他跪,蘭妞也跪。下葬時,孝子一直要跪到墳堆起來,然后要行三跪九叩大禮,這些蘭妞一直不含糊,隨他跪到爹安然入土!
六
然而王三麻子辦完喪事之后,人們的議論越發(fā)多起來,蘭妞憔悴的臉更加憔悴。蘭妞再要強,蘭妞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姑娘家。從踏上大王莊的土地的那一天開始,王騸匠家對她施了那么多恩,她不會忘記。為了她上戶口,王騸匠背上干糧,拿出雨傘,兩次到河南,鞋都踏破幾雙,又多次求大隊書記,終于使她在隊上落了腳。為了她媽工工整整的入土,王三媽半跪著給她媽一絲不茍地整理頭發(fā),這難道僅僅是恩嗎?王三麻子在人人自危中,毅然扛起她苦命的弟弟,這也是一個“恩”字說得清的嗎?蘭妞是個有心眼兒的姑娘,蘭妞不會忘恩負義。蘭妞整天都在這么想。
蘭妞決定為王騸匠守孝一年再出嫁。盡管王文化幾次求她,她就是不動心。
“蘭妞,”王三麻子對蘭妞的行為充滿敬意,也充滿了快意,把那些閑言碎語統(tǒng)統(tǒng)地拋到西邊山上去了,他以為蘭妞看不上王文化哩!
“三哥謝你了?!?/p>
“三哥。”蘭妞第一次深情地瞅著王三麻子,她內心深處里總在王三麻子的厚道和淺陋上矛盾著。她更愿把他當作真正的三哥。
“跟俺甭說謝!就是俺嫁人了,你也是俺的親哥哥!”
一席話,說得王三麻子目瞪口呆。
這一年的秋天,天像被誰用竹竿捅穿了似的,一個勁地下雨,終于導致了河水暴漲,只兩天,水就浸過了沙灘,威脅著內堤。內堤是一個半圓的圍堤,打在大堤的內里,是小江湖人自己用肩挑起來的,只有幾百米長,卻圍著小江湖最好的千畝良田,大隊迅速組織防汛,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上堤。
渾濁的河水打著旋,一浪接一浪地撲向圍堤,那圍堤在巨大的河流面前簡直就像一個小孩子的玩具一樣,似乎要被河水浮起來。隨著水位不斷增高,圍堤也危在旦夕,王文化帶著一幫突擊隊,這里加幾擔土,那里打幾個樁,全心全意地在忙碌。關鍵時刻共青團員王文化是非常積極的。這時突然不知誰驚叫一聲:
“啊,堤穿了,堤穿了!”
一股河水把圍堤的半腰滲開了一個口子,水先是慢慢地順堤坡蔓延,很快就把口子撕大,嘩嘩沖向那一片正待收獲的棉花地。王文化見狀急忙叫道:
“共青團員跟我來!”
于是村里的團員們紛紛撲進潰口,手拉手堵著河水,堤上的人就手忙腳亂地往潰口扔沙袋,打木樁,可仍然無濟于事,潰口越來越大,水越流越急,這些天屋里屋外忙的蘭妞吃不住勁了,腿子一軟像一塊泡沫被水沖走了。
“蘭妞,蘭妞……”
王三麻子聽到叫聲急忙跑來。見人們朝一個紅點點大聲喊叫,那是蘭妞啊!蘭妞是北方人,不會水呀,他來不及多想“撲”地一聲扎進激流,一口帶泥土腥味的濁水灌進口里,他嗆得透不過氣,可他下意識地朝蘭妞那方向沖去……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的驚叫道:“王三,危險呀……”
蘭妞被王三麻子從水里救起,但已不醒人事了,王三麻子也是喝飽了水,站都站不起來,幾個姑娘家連忙把蘭妞攔腰抱成驢馱口袋的架式給蘭妞倒肚子里的水,掐人中。
這個時候,縣防汛指揮部指揮長胡金滿派人傳來命令:為了保障洪水泄流,保證下游的“公堤”安全,大王莊的圍堤馬上掘開!王三麻子聽到這消息,突然感到有借口出氣了,他跳將起來瞅著也是水淋淋的王文化:
“媽個×你狗日的瞎指揮,害我妹子,媽個×,啥雞巴團員!”
“王三!”王文化的爹在一旁見狀迅速拉住王三麻子,厲聲說:“王三,你敢胡來,這是防汛!你有幾個卵子!”
王三麻子一怔松開手,原來是老貧協(xié),媽那個×,他的那東西本不完善,竟開口侮辱自己。不由火又上來:“你說我呀,先看看自己有幾個卵子?”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你……”老貧協(xié)自知說漏了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已醒過來的蘭妞見狀,無力地喊道“三哥!”
王三麻子顧不得與這父子倆吵架,趕緊扶起蘭妞,“沒事了吧?好,沒事就好,不然我跟他沒完!媽個×的瞎指揮!”
這事兒過后不久,王三麻子那所謂的秘密,已公開化了。有一回,抬完杠,杠夫柱頭不服氣地對王三麻子說:“麻哥,兄弟們掏你個實話,你到底有沒有那個?”
王三麻子知道柱頭指“那個”是什么。他人雖豁達,可那畢竟是人的隱秘,便逼視著柱頭,厲聲問道:“哪個?哪個? 咹 ?”
其實王三麻子的本意是想逼柱頭不要問,不想那柱頭今天是鐵了心想知道真相?!奥楦?,”柱頭不理睬他的眼睛,“你別生氣,咱兄弟們一副杠上的人,說咱命運聯(lián)在一起也不過份。那年,你仗義,咱們佩服,咱們是不如你,可是人們都傳說,都說你違背神靈,遭報應,生下來就沒有那個,你說,這不也是咱大伙兒的脖子上勒上根繩子么?”
王三麻子一聽,覺得在理,又喝了些燒酒,人越發(fā)豪氣沖天,便說:
“誰說,誰他媽爛×,好,既然不放心,都來摸摸!”
于是王三麻子解了腰帶,褲子吱溜就落到腳脖子上,只剩了一條短褲衩,反正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誰都忘了羞丑,一個個輪著在他胯下部輕輕的一捏一捏。小可頓了一下,說:“鬼話,有哇,跟咱一般呀!”可柱頭的目光盯著王三麻子,讓王三麻子心里發(fā)怵,說:“看、看、看什么看?說、說、說話呀!”
柱頭遲疑了一下,終于說:“好像只有一個?。 ?/p>
“你見個雞巴鬼喲!”王三麻子一火了,“我懶得理你們!自己的東酉,自己心里沒數么?還有一個在肚子里呢!過幾年,做個種出來,給大伙開開眼界!”
“能行不?”狗剩沒有發(fā)言卻懷疑地問。
“咋不行?”王三麻子不屑一顧地說,“老貧協(xié)半邊卵子不照樣生了兒子么?”
王三麻子有必要用玄乎的語言來擺平這些與自己一樣的大老粗們,不然,指不定下回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平素言語不多的他,這會兒如漢江的流水一樣滔滔不絕:“要積德行善,得個好終。都說人死如燈滅,可我說人死如拉屎,活著的時候不積德,死了就是一泡稀屎,還害得拉屎人鬧肚痛,你們說是不是?就說我爹媽吧!一輩子心地善良,人一死大伙兒還是成全了我七十二跪?我們這些杠夫們不也是積德行善么?那年間饑荒,餓死了人,咱不都是默默無聞地幫人家打發(fā)了?所以呀。我們這些人也都有善終,死的時候是一泡干屎,拉屎的人暢暢快快!”
盡管王三麻子“拉屎”理論不那么文雅,且有剽竊之嫌,可卻贏得了杠夫們的一致歡呼。柱頭尤其有了良心的發(fā)現(xiàn),他內疚地說:
“麻哥,我算服你了。其實吧,這不是重要的事,對吧?倒是我們這些人還真沒有你那膽識,那年,蘭妞的弟弟死了,我們真該幫上你一把,不然你也不會沾上那晦氣,如今……”
“嗨!”王三麻子痛快地把手一揮,“還提那事干嗎?你們真認為有啥晦氣,報應么?那是嚇唬人的。不然,不是人人都能做杠夫,人人都能趕上吃蒸肉,喝燒酒么?”
“對對。”杠夫們恍然大悟。
“話說回來,”王三麻子畢竟是王三麻子,他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直,又趕緊補救,“各個行當,都有各個行當的道道。風水先生把地看真了瞎眼睛,就是這個道理!當守的道道兒咱還得守,這道道是啥?這道道就裝在咱每個人的心里。明白嗎?”
一席話,大伙兒似乎又云山霧罩了。狗剩便聯(lián)想了許多,最后憂心忡忡地說:“麻哥,說了這么一大通,我們還是要看你生個娃娃才好?”
“再說吧,眼下和誰生!”王三麻子泄了氣,搪塞道。
“蘭妞呀!”柱頭提醒道,“管她呢!在你屋里長,在你屋里睡,咋不能給你生上娃娃?”
“瞎說!”王三麻子內心是虛的,便唬起臉。
“沒那個膽我還信!”二蛋突然說。
“你,你說沒膽嗎?”王三麻子被激得有點惱了,可一提到蘭妞對他若離若即的態(tài)度,便改口道:“咱不是那號占人便宜的人!那是小人!”
七
王三麻子說歸說,可到底還是做了一回實實在在的小人。
那是次年的夏天的事了。蘭妞信守諾盲,為王騸匠守了一年的孝后,經不住王文化的軟纏硬磨,終于答應入了秋辦喜事,可蘭妞既然把王三麻子當作哥,這事兒怎么都得給他講呀!蘭妞尋著個機會,那天是王三麻子的生日,下午蘭妞特地收了個早工,先到大隊部打了一斤苕干酒,回家,然后又給雞食,趁雞吃食當口,把那只最大最健壯的報曉公雞一把逮住殺了,煨了一大燉缽雞肉。王三麻子收工后遠遠就聞到自己屋里的香味,盡管做杠夫,肚子不缺油水,可是常吃喪飯的他,來來往往都是大肥肉片,對雞的味道還是有些陌生。自蘭妞持家以來,不僅家里收拾得妥妥貼貼,還把王三麻子伺候的周周到到,真把他當作親哥在看待。王三麻子覺得自己比媽侍候時,又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三哥,回來了?”蘭妞給王三麻子打來了盆水說:“來,快洗洗臉!”
趁王三麻子洗臉的當口,蘭妞甜甜地說:
“三哥,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沒記!反正今天沒人發(fā)喪,大概不是黃道吉曰吧!”
“三哥,瞅你盡說些晦氣話!”蘭妞臉色一變不快地說。
“好好好。三哥該挨嘴巴?!蓖跞樽淤r笑道,“嗨,我這是做杠夫做迷了。三句不離本行哩!你給咱說說是啥日子吧!”
“媽在世時就告訴俺,六月初五是你的生日。今天是六月初五吧?”
“哦!”王三麻子停住了洗臉,緩緩抬起頭來,瞅瞅蘭妞,蘭妞那張紅撲撲的臉,帶著笑意,顯得那么可親可愛,而水汪汪的眼神都似乎非常地善解人意,卻又那么深不可測。啊,原來,她竟是這般地心細,王三麻子感到自己像一個沐浴在愛中的孩子,渾身說不出的舒坦和自在,他的鼻子一酸,眼眶慢慢潮濕了。
“咋了,三哥愣著干啥!快洗呀,俺今天特地把咱家那只大公雞宰了,為你做生日哩!快點!”蘭妞發(fā)現(xiàn)王三麻子發(fā)自內心的感情,流露在眼中,心里反倒覺得愧意。
菜沒有多的菜,一燉缽雞肉,在那個年月屬于是奢侈;人沒有多的人,一對異姓的兄妹。對著一瓶現(xiàn)如今人們瞟都懶得瞟一眼,可那時卻俏得不好買的帶糊味的苕干酒,升騰起只有骨肉間和感情甚篤的夫妻問才有的融融暖情。
“三哥,俺祝你生日快樂!”蘭妞穿一件花細布襯衣,把青春四溢的身子勾勒得線條分明,像個誘人花苞子。
王三麻子輕輕地將小酒杯提起,慢慢移向嘴邊,然后“吱”地一聲喝下?!疤m妞,”王三麻子成年與死人打交道,心硬,極少動感情。此時此刻失去父母不久的他,竟有人記得他的生日,受到比爹媽還細致的關懷,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聲音變得哽哽咽咽。他端起酒杯,說:“我,我,我王三,今生今世忘不了你對我的好!我過生,只過過一歲的抓周,可那時,我還小,不知道!今天,難為你記下我的生日,我敬你一杯!”
蘭妞不會喝酒,況且她為王三麻子做生日還有另一層意思,可王三麻子卻不像往常那種大大咧咧、貌似淺陋的樣子,反而引發(fā)了他內心深處的感情的源泉,變得像一個知暖知熱而又深明大義的壯士一樣,這不僅令她為難了,而且他的情緒也感染了她。
“妹子?!蓖跞樽右娞m妞猶豫著,不由改了稱呼,顯得更莊重,更誠懇,“我王三麻子知道自己是一個杠夫,沒什么地位,也知道自己滿臉的麻子,不好看,但我也知道好歹,咱是誠心誠意敬你這杯酒,喝了吧!”
還能說什么呢?此時的王三麻子,才是個真正的男人,而對他的一片誠摯的兄長情誼,蘭妞竟也禁不住流淚了,再說啥,都會傷他的心,蘭妞接過那杯酒,猛地一抽,一口喝干了。頓時覺得從嗓子眼到腸子都像火燒一般。
“快,吐口氣,吐口氣,來吃雞腿!”王三麻子笑得孩子般的純,叫得孩子般的真,把一條肥嫩的雞腿夾到蘭妞的碗里。
見王三麻子如此心腸,蘭妞真不愿向他提出嫁的事。她早就感覺得到王騸匠夫婦和王三麻子的心事,可她卻怎么也覺得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給王三麻子,因為,她不止一次地想從報恩的角度出發(fā),把王三麻子作為丈夫裝在自己的內心,可怎么也裝不下。他丑么?確實;他沒文化么?也是;他沒政治上的榮耀么?也是;但他卻是個好哥哥。相反,那個有著英雄相貌,有著中學文化,同時也有著干部頭銜的王文化恰到好處地勝過了王三麻子,只有那么幾次的“工作”接觸,她便暗暗地把他當作了依靠。
她下了好幾回決心,都是欲言又止,終于在酒精的刺激下,鼓足了勇氣:
“三哥,俺想給你說件事兒?!彼^察著王三麻子的臉色。
“啥事?”王三麻子全然沒有心理準備,那張麻臉似乎也不麻了。
“俺,俺,俺……”
“哎呀,啥事痛快點說嘛!”
“俺準備秋后出嫁!”
“你……,”王三麻子正咀嚼的兩腮停止了運動,他瞪著那雙血紅的眼發(fā)出疑惑的光,像瞅一個陌生人一樣瞅著她。
蘭妞感到心尖上突然一股刺痛,她不忍心看到王三麻子這神情呀,可話已出口,她不得不說:
“三哥,這些年,爹、媽像疼親生女兒一樣地疼俺,你也像待親妹妹一樣地愛護俺,你們對俺的恩情俺這一輩子都報不完。還是那句話,這兒,是俺的媽家,你就是俺的親哥。”
蘭妞說著說著抽拉起來,她把王三麻子面前的那杯酒端起,一飲而盡。
“嫁誰?”王三麻子定了定問道。
“文化?!碧m妞低低地說。
“嫁他,嫁他,到底還是他。哼……”
王三麻子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恥辱,重重地將筷子扣到桌子上,像看一個邪惡的怪物一樣看著蘭妞,他一言不發(fā),蹌蹌踉踉地起了身走進自己的房里,撲到床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蘭妞本已有準備,但飲酒中那意料不到的感情的波瀾,作了那么深的插曲,卻令蘭妞這個酒后的鄉(xiāng)下姑娘慌了神。
“三哥,三哥,”蘭妞帶著哭腔搖著沉悶中的王三麻子。“三哥呀,蘭妞對不住你,蘭妞不該撇開你,蘭妞知道你的好,你是蘭妞的親哥?!?/p>
王三麻子聽到蘭妞的哭聲,想著他自出道以來的每一樁事情,無不連著蘭妞:第一個母子喪,是她的親媽和親弟,自己敢冒杠夫忌諱,好好地葬下了她的親弟弟;為啥,為了他自己的良知;家里生活本來困難,爹媽卻容留下她;稍大一些,自己又無時無刻不掛著她!甚至做夢都親熱她;為了她,王文化仇視他,他也知道,因為他不止一次地找他的岔子,親自叫記工員扣他的工分就有兩次,可他生性不愿計較,也知道計較不贏便涎著臉忍下這恥辱;又是自己把她從洪水中救了出來,事后別人說他命大,竟敢在潰口處跳水救人,那是摸閻王爺的鼻子呀。為了她,鄉(xiāng)親們對他說三道四,使他不顧男人的尊嚴,脫下褲子讓人家檢驗,自己有那點對不住她呀,媽個×,人說,好人有好報。老子為啥就得不到好報?
“三哥,”蘭妞見王三麻子不作聲,越發(fā)感到自已對不住這一家人,心里越是不好受?!叭?,你為啥不理俺,你要俺咋樣才中呀!”
驀地,王三麻子想起柱頭的話:“蘭妞呀,她吃在你家,住在你家,為啥不能和你生娃娃!”對,老子決不能便宜了王文化這個假裝斯文的家伙,老子要在蘭妞身上試試,看老子到底行不行,到底能不能種下自己的種,你蘭妞也該實實在在報答我一回,他一翻身坐了起來,拿眼瞅著淚人兒一樣的蘭妞,那模樣越發(fā)惹人疼愛,可他卻堅持住了,因為他耳邊媽在說:“三,你就別難為人家姑娘了!”
“三哥,”蘭妞似乎太動感情了,竟忘了自己平日對他的防范,掏出自己的手絹替他擦著汗,“三哥還年輕。以后,俺幫你為俺娶個好嫂嫂?!?/p>
動人的話語,竟像鞭子抽打著王三麻子的心,他任由蘭妞在他額上、鼻子上擦著,一般女人特有的香味沁入他的肺間,迅即化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傳遍了他全身,令他顫栗起來,突然他又感到她溫軟的乳房,不經意地撞了他的肩膀,他腦子里“轟”地一響,沖垮了自已筑起的那道防線,帶著一股報復的惡念,他變成了一頭兇猛的野獸,像摟一只小羊一樣地把蘭妞摟在懷里。
“三哥,”蘭妞驚叫聲:“三哥別,別胡來……”
五大三粗的王三麻子收拾蘭妞就像收拾一只小雞一樣,他不費力就剝光了她的衣服,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像雪一樣白,像玉一般光滑的肌膚,他不顧她的哀求,就把她壓在身下,不知咋地,蘭妞就不再掙扎,平躺了身子,痛苦地閉上眼睛,那淚立刻就漫了出來,就像那年圍堤潰口一般……
王三麻子覺得自己在不強烈的反抗中發(fā)泄完畢??粗m妞嚶嚶地哭著,穿著衣服,突然感到自己是真正地冒犯了一回神靈,他腦子里霎時涌現(xiàn)出蘭妞對他種種的好處,自己竟把她給糟踏了,他清醒了,剛才還脹鼓鼓的身子,這時虛了。啊,我,王三麻子不是人!他“撲嗵”一聲跪在蘭妞面前:
“蘭妞,你打我,你罵我,我不是人,鬼迷心竅!”
“三哥,起來吧,俺不怪你,俺的命都是你救的!”
“蘭妞,兩碼子事呀!”王三麻子昕她這么說。更感到自己出了大岔子,他醒悟到自已違背了自己積德行善的信條呀,“蘭妞你打我,罵我一頓,我也好受些哇!”
“三哥,”蘭妞似乎極堅定地說:“打你罵你,你事也做下了,俺覺得俺心里好受些了?!?/p>
“不,我不配做你哥!”
“真的,三哥,你還是俺三哥,”蘭妞此時淚重新流下來,“三哥是個好人,俺不悔。俺出了嫁,你還是俺媽家哥!”
蘭妞要出嫁了,蘭妞是在六月初八這個好日子出的嫁,王三麻子讓她等幾天,他正張羅給他做柜,做箱子哩,蘭妞說:
“三哥,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俺欠你們太多,不好要嫁妝的,你別費心?!?/p>
哦,那令人難忘的夜晚呀,后來王三麻子不斷地痛苦地回味,回味中卻又偷偷地感受著做男人的幸福。
蘭妞出嫁后,卻沒有回門,大出王三麻子的意外,王三麻子畢竟還像哥一樣牽掛她呀!王三麻子是從鬧了新房后聽過壁根子的狗??谥新犝f蘭妞的情況的:王文化是他媽的鬼精懂得的東西太多,新婚之夜與蘭妞做那事要墊上白手巾,蘭妞不愿,王文化還是堅持,蘭妞便哭,王文化就說蘭妞是不是有愧,蘭妞說俺既是你的人了,為啥要羞辱俺?王文化理屈便依了她。后來過了好一陣子王文化便不依她了,罵她破貨,蘭妞說俺就是這樣的,你欺侮人。王文化說沒欺侮,女人就是第一回見紅,你不見紅,你就是破貨,準是麻子干的,蘭妞就說,你咋知道女人見紅,你是不是見了別的女人的紅不然咋曉得冷清楚……于是,就說不清,王文化就罵王三麻子,蘭妞就不許他罵,說是冤枉人,說他作風不正,于是又說不清……
“麻哥,你到底干沒干?”二蛋詭秘地問。
“媽個×,麻哥是那號人嗎?嗯?”王三麻子的口氣比沒有那事時還要硬。
于是,大伙兒便替他惋惜。
到了秋天,蘭妞的妯娌嫂嫂,一個媽家住在西山那邊很遠一個小山村的老實人,經不起蘭妞的央求,在心里為王三麻子般配了好長時間,替王三麻子做了一回媒。姑娘是她媽家隊上的,人胖得有點夸張,衣服在她身上仿佛時刻都有脹破的危險,左眼鼓著一顆白色的眼珠,像灌滿了膿似的。蘭妞嫂嫂把人家引來后,讓王三麻子去瞅瞅,王三麻子只瞅了一眼,原來是他小學時的那個“獨眼龍”,隨著年齡的增長,眼睛那乩越發(fā)地嚇人,他根本就忘記了同學之誼,叫了一聲:“媽呀!”飛也似地跑了。老實的蘭妞嫂嫂竟說:“哼,自己一個麻子,想找個七仙女?”
王三麻子并不知道是蘭妞央求人家做媒的,竟怪蘭妞嫂嫂,恨恨地想:
“媽個×,老子雖是個麻子,老子難道就只夠配那人么?”
本想成樁好事,蘭妞沒想到嫂嫂恁沒心眼兒,無意中把王三麻子結結實實作賤了一回不說,王文化聽說后,又差一點動拳頭,不準她再提與王三麻子沾邊的事兒。
八
從小江湖出去的在縣里當了多年縣長的胡金滿——胡金斗的親哥,成了走資派,下放原籍由貧下中農監(jiān)督勞動!
胡金滿六十多的人了,走路一跛一跛的。造反派頭頭王文化安排人把隊上的一間牛屋收拾干凈,還重新刷過石灰,讓胡縣長住。胡縣長除鄰村有個外甥女外,在小江湖、在大王莊早沒了親人。王三麻子嘟噥了一句:
“隊上那么多空倉庫不讓住,干嘛要寒嗆人家?”
“王三麻子替走資派叫屈,當心你的狗頭!’王文化戴著紅袖箍氣勢洶洶地警告他。
王三麻子終于識了回時務,沒敢聲張。
盡管王三麻子缺了一回德,他內心一直不安,可積德仍然是他做人的宗旨,他想,人積德積多了,其實也不在乎一兩次的缺德的。一幫杠夫說不能說,寫不能寫,光能做力氣活,不抬杠時,隊上的粗活,重活就是他們的。胡金滿來后,根據“貧下中農”的意思。就跟他們搭班做事。六十多歲的人怎么跟一伙年輕人比呢?王三麻子卻想著法子照顧他,隊上要割麥子,他便到隊長那裝積極:
“隊長,河灘上那片地的麥交給我們吧?”
哪有不交之理?于是,王三麻子便安排胡金滿磨鐮刀,這是最輕松的活兒,只有喪失勞動力的老人才在農忙時做一做,幾個杠夫風風火火地把麥子放倒了,拖麥時,他又讓老縣長扶車把手。
冬天來了,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他硬是安排胡金滿在一旁往鐵絲上掀掀石頭,由他們抬著石頭來,胡金滿心里不安:
“三,你們的心我領,我還是要抬的,我是長工出身,我干得來哩!”
“老縣長,老了別逞能!”
“嗯,是老嘍,處處要年輕人照顧呀!”老縣長感嘆到,“想當年,行軍打仗,一天一百多里路都不累哩!”
“就是啊,人都是一茬一茬的,不然就沒老年人、青年人之分了?!蓖跞樽佑侄凳燮鹚摹袄骸崩碚搧?,“生好比吃飯,死好比拉屎,其實,在死面前人都是平等的……”。
“哈哈哈,有哲理!”老縣長被他逗笑了。
王三麻子成了老縣長的好朋友。
這些悄悄干的事兒不知咋地就被王文化知道了。王文化氣急敗壞地將老縣長弄到大會上批判,說他向青年人灌輸資本主義的享樂主義,腐蝕革命接班人,并帶頭不干活,干輕活,擺封建社會縣太爺的架子,發(fā)動群眾斗爭他。老貧協(xié)王明清揭發(fā)得最有力:“胡金滿,前年秋天河里發(fā)大水,是你下令扒了我們圍堤么?老實交待!”“是的,是我下的令?!薄澳悴还芪覀冐毾轮修r的死活,有沒有良心,嗯!打倒胡金滿!胡金滿不老實,我們就和他斗到底!”他的揭發(fā)確實引起部分群眾的公憤,那口號喊得震天響,可讓老縣長交待罪行時,老縣長卻解釋說:“那是地區(qū)指揮部的指示,是為了顧全大局?!必毾轮修r哪管他大局不大局,前年他們村減產,家家都超支不少,原因就是那棉花一兩都沒收到。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批斗他,要他認罪,拿挑糞水的重活讓他干,讓他向大王莊貧下中農謝罪!
老縣長身子本來就多病,經過折騰,便病倒了。王三麻子沒歧視他,邀了杠夫們輪流守候老縣長,把蘭妞養(yǎng)的幾只雞一只只全宰光了。都熬成湯送老縣長補身子??上抢峡h長、好人命不長,從病倒到咽氣,不過半月,臨死前,他拉著王三麻子和柱頭的手老淚縱橫。
“三、柱頭,你們是好心人,我死了也不會忘記你們,我求你們一件事?!?/p>
“老縣長說哪里話,什么求不求的?有啥吩咐只管說?!蓖跞樽硬⒉恢览峡h長這是遺言。還大大咧咧地拍著老縣長的肩說著最義氣的話。
“我死后。你們抬我不?”老縣長問道。
“抬,一定抬!”王三麻子嚴肅地說道:“我們好好生生抬,決不驚動您?!?/p>
“好,好,”老縣長笑了:“那就求你們把我埋在金斗的旁邊。”
“一定,”王三麻子和柱頭莊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老縣長安祥地去了。
老縣長一死,王三麻子覺得自己又少了點啥。他覺得自己一個有缺陷的杠夫,連一老實疙瘩的女人都瞧他不起,而當過縣長的老革命,盡管是走資派,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卻跟他相處奇好,拿他當朋友待,臨死央他抬他,是拿他當平等的人看待呀!他不由得雙膝跪在老縣長的床前哭泣,那淚填滿了他臉上的麻點閃著點點光彩,他仍哭,他想起那兩個梅花形的墓群,覺得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沒等他發(fā)話,杠夫們已拿了一干家什來張羅喪事了。那時候,斗爭也復雜哩,村里另一干造反派,正欲向王文化這一派發(fā)難,放出話來攻擊王文化,說王文化明知那蘭妞是保丁的女兒,他偏偏娶來當了老婆,還讓她混進革命隊伍,是階級立場問題。他慌了,他急欲表現(xiàn),急欲洗刷自己,他趕來制止發(fā)喪,還要停尸批斗走資派,以清流毒。
“王文化。”王三麻子長了二十幾歲,從未跟人講過道理,這回他卻口齒伶俐,引用了許多新鮮詞匯,“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為走資派鳴冤叫屈?”
“你,”王文化被問住了,可他不甘心:“我是造反派,毛主席教導我們,造反有理。走資派雖然人死了,可他的流毒還在,我們要在這里利用這個反面教材來肅清資產階級流毒?!?/p>
“啥流毒?”二蛋壯了膽子問。
“哼,啥流毒?”王文化上腔了,“大王莊被他害的還不夠嗎?”
王三麻子知道他要重復圍堤決口的事,便說道:“搶水如救人,他當時犯了罪,上面咋不槍斃他,還讓他當了兩年縣長?”
“那是他上面有人?”王文化說著朝天上一指,跳了起來。
王三麻子靈機一動,煞有介事地朝天上亂瞅,邊瞅邊說:“咦,上頭有誰,上頭只有太陽哩,太陽就是毛主席,好哇,你誣蔑毛主席,你反動!”
王三麻子一叫,把看熱鬧的人給嚇壞了,“嗡”地議論聲響起來。大致是說王文化不該這樣做,把個王文化的臉都嚇白了,有人就說,唉,毛主席咋會知道他呢,真反動!
“王文化?!蓖跞樽右姇r機成熟,便說;“你不讓我抬,我們把人就交給你了,你別再找我們,走,兄弟們?!闭f罷,便招呼大伙裝作要散伙的樣子。
“三麻子!”老貧協(xié)王明清出來了,他背著手,鐵青著臉,大王莊王明清輩份長,又是干部,大伙都懼他三分。這會兒,他正利用輩份,利用身份煞王三麻子的威風,“你敢,沒有貧下中農允許,你敢動一下,試試看!”
王三麻子心里一驚,王明清從來不看發(fā)喪,從來都冷眼看他,再說,那年因蘭妞落水又罵過他,他在這個政治場面上出來,可不是好玩的。王三麻子像其它王姓的晚輩一樣,怔住了。狗剩,二蛋們就悄悄地退到一邊。王三麻子心想,今天這老家伙一出來,定要砸我場了。他的心不知道為啥,又開始亂起來。
老貧協(xié)威風凜凜地站在人群中央,拿眼瞅住王三麻子,像是要瞅穿他似的。其實,老貧協(xié)為兒媳婦那說不出口的事兒已對王三麻子充滿了仇恨。
“誰讓你這里胡鬧?”老貧協(xié)突然吼了一聲。
“我,我?!蓖跞樽幽睦锝涍^這陣勢,背心里直淌虛汗,心里在熱著,完了完了。就在這個時候,背后有人捅了捅他,他一回頭,見是滿頭銀發(fā)的師傅,師傅早就“了腿”,在家里抱孫子,這時節(jié),是拄著拐杖來的。
“哼,我扣你五十個工分!”
那年月,工分意味著口糧,口糧意味著生命,這個時候,說扣工分,就不僅僅是經濟上的重懲罰,還有羞辱的意思,再硬的人,也硬不過工分,口糧呀!王三麻子的腦子里一片迷茫。
“老少爺們?!睅煾的媚菃伪〉纳碜幼o住了他,“算了吧,算了吧!跟一個死人計較啥呀?”他拿拐杖把那口裝殮老縣長的棺材一指,顫巍巍地說道:“就是他,還有他那被日本人砍頭的弟弟胡金斗,大伙忘了,李滿屯可忘了么?”這時人們都把眼光轉向一個白胡子老者,原來老者淚流滿面,他是來為老縣長送行的呀?!班?,你媳婦,還有王大的二閨女。還有吳漢清的幺媳婦,還有,還有,你們都有孫子了吧!那年,日本人把她們抓進炮樓后,是誰救了她們,是金滿、金斗兄弟呀,是他們帶領游擊隊救的呀!那回胡金滿的大腿上挨了一槍,老來還是一跛一跛的呀,胡金斗是我?guī)煾割I人埋的,難道大伙都忘了?明清,那回還有你媳婦吧!嗯?好,好,忘得好,你是不會死的哩!”
咋會沒有呢?王明清不說話了,因為被日本人捉走的媳婦、閨女不止他老婆一人哩,再說此時說話的人論輩還是他哥哩!
王三師傅說激動了,兩行老淚流了下來,他也沒力了,慢慢地移動身子,移到了王三麻子旁邊,喃喃地說:
“三,我說的,你沒錯兒,沒錯兒,工分是啥,工分寫在紙上;仁義是啥?仁義裝在大伙兒心里呀!”
百多號人的場面頓時鴉雀無聲,老師傅突然使出全身力氣,朗聲喊道:
“站好位置,起——”
八個人用足了力,整整齊齊地抬起靈柩,穩(wěn)穩(wěn)地站著,絲紋不動。
“王三,啞了?”老師傅厲聲遭:“你是杠頭!”
王三麻子被老師傅的一番話,鼓起了勇氣,正待領頭吆喝,滿屯老人帶著兩個兒子上前來“撲嗵”、“撲嗵”給他跪下了,接著又有幾個就轉著跪下去,啊,這可是行的孝子禮呀!王三麻子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他真正感到了一個杠夫的光榮,感到了杠夫的尊嚴,同時,也充滿了對棺材里的那個老人的敬意。這時候,有好些人紛紛效仿滿屯老人,來行跪禮。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也有她們的兒孫們,她(他)們跪得都是那樣專心和虔誠,不用力攙一把,他們都不會起來。
王三麻子瞅見師傅拄著拐杖,蹣跚地朝前走著,在離棺材幾步遠的地方,抖抖索索跪下去,連叩了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這是行的親戚禮!于是,前頭便跪了一大片。
發(fā)喪前的跪禮好不容易完畢,王三麻子從懷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祖師爺牌位,運足底氣:“祖師爺請明鑒,昔日壯士魂歸西,欲到陰間會英靈。我等杠夫愿行善,一路護送到天庭!”然后像獅子一般地吼道:
“喲——嗬嗬嗬——”
眾杠夫們群起應道:
“喲——嗬嗬嗒—”
于是他們邁出結實的步子,抬著老縣長穩(wěn)穩(wěn)地行進。
或許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或許是眾意難違,王明清還是跟著送葬的隊伍行進了,他用極溫和的口氣,問王三麻子:
“三,他葬烈士墓地跟前,怕不好吧!”
“喲——嗬嗬嗬——”
“喲——嗬嗬嗬——”
誰也沒有理會他。
一座高大的墳墓堆了起來。最后一項是孝子夯墳,按理說應由死者的兒子站在墳頂拿抬杠沿墳墓豎著夯三圈,第一圈夯二七一十四下,第二圈夯二八一十六下,第三圈夯二九一十八下加一下,總共是七七四十九下,死人的吉利數是“七”,四十九是“雙七”,代表著“大吉”。夯墳時,不得夯回頭杠,每圈夯的位置不能重復上一圈的位置;按風俗,夯墳一是表示孝心,因為這活兒是很有份量的;二是祝愿后人們燕蒸日上,一圈比一圈多,可老縣長的兒女們因受了他牽連,沒人通知他們奔喪。滿屯老人想讓小兒子上去盡孝,被王三麻子制止了。他親自上去夯了三圈。那沉悶的夯墳聲,在王三麻子的抬杠下發(fā)出,竟像一曲低回的哀樂。末了,他把抬杠拋的高高的,遠遠的落在地上,算是為老縣長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九
阻止出喪的王文化終于沒能保住自己的烏紗。但他被另一派搞垮前,還是把王三麻子送進了公社的臨時牢房。接著他被撤銷了一切職務。后來大串連和大造反便告一段落,上面搞“三結合”,本來讓老縣長回去當革委會主任的,可惜,老縣長已帶著滿足長眠在他的家鄉(xiāng)了。王三麻子還是受了一年多的牢獄之苦,回家后,受到了監(jiān)督,越發(fā)沒有人敢給他提親了,只有杠夫們還認他,柱頭等他一回來,便將杠頭還歸于他。再后來,老貧協(xié)王明清年事已高,不再擔任貧協(xié)組長,可臨下時,老黃昏了的他向黨支部提出由兒子當貧協(xié)副組長,也被黨支部“研究”掉了,從而成為一個笑柄。王文化倒成了遠近聞名的“副貧協(xié)”。
成為庶人的王文化遷怒于蘭妞,重提破鞋一事常拿蘭妞出氣,蘭妞一口咬定;“王三是俺哥,是孩子她媽舅!”“老子不認,兒子們也不認,破貨!”
每每聽到狗剩的傳話,王三麻子的心都像被刀剜了一下,剜多了,王三麻子的心也死了,他再也不把他那人生唯一的一次生理渲染當作男人樂趣來回味了,那是他的痛苦??!
那年清明,王三麻子和蘭妞在王三媽的墳前相遇了,蘭妞再也不是從前的蘭妞了,她不到四十歲的人便蒼老了,滿臉的皺紋,目光呆滯,原先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也像一把干麥草了,她跪在王三媽墳前,流了許多淚。
“蘭妞,你還好嗎?”王三麻子問。
“好,好。”蘭妞邊揩淚邊說。
“他常打你?”王三麻子忍不住問。
“沒,沒呢!”蘭妞全無往昔的生機和活力,更令王三麻子的心碎。
“蘭妞,是我害了你?!蓖跞樽油葱募彩?。
蘭妞抬起頭,深情地瞅著他。
“三哥,俺不怪你!”
“你為啥不回媽家?”。
“年年回哩,清明一回,初二一回!”
“?。 蓖跞樽拥纱罅穗p眼。
“三哥,好歹成個家吧!”蘭妞關切地說:“你都快四十的人啦!”
“人到三十五,半截入了土,再說,我壞分子一個,誰愿跟咱,算了?!蓖跞樽有幕乙饫?,“報應哩!”
蘭妞聽到“報應”,像觸了電一樣地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自責道:
“是我,是我媽仨不該往大王莊來?!?/p>
“不,不,不,”王三麻子見惹她傷心了,趕緊強裝笑臉,把一個個麻點擠成了橢圓形,連說,“蘭妞,盡說傻話,三哥一生積德,有好報應哩!”
“嘿!”蘭妞瞅著他甜甜地笑了,那笑是一種贊許的笑,那笑映在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
王三麻子被她笑動心了:“蘭妞,要不,你和他離了吧?!?/p>
“那不正應了俺這破鞋名聲?”蘭妞說。
于是各自回家。
過了幾天,王明清死了。王三麻子決心好好地抬他一回,為了蘭妞,他說啥也要這樣。柱頭說:
“麻哥,咱抖他個老鬼!”
抖棺材,是杠夫們對喪主的惡意報復,抬杠時,故意腳步不一,致使死者在棺材里“格當格當”地搖晃,還會讓一些不幸降臨喪主家,大凡喪主尊敬杠夫,皆緣于此。
“使不得。”王三麻子說。
“咋啦?”二蛋問,“這些年,他父子二人恨死你了,你還有心讓他安然入土?”
他怕對蘭妞不好哩,他寧愿違心地抬好她的公爹。好讓她為此交個好運,他卻這樣解釋:
“人嘛,死了就死了,咱杠夫何苦又作賤他呢?積德呀,都有善終。”
“便宜他老狗日的了。”狗剩為王三麻子忿忿不平。
“不,”王三麻子陰著臉說:“這回,咱不要工分,誰知年底一個工有幾毛錢,咱要現(xiàn)錢,每人五塊?!?/p>
“噢——”大伙兒歡呼起來。
王文化沒有了昔日那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威風,如今,他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喪主來請杠,他一腿跪在王三麻子面前,哭喪著臉說:
“兄弟,我爹他老人家走路了,麻煩你們給送送。”
好,蠻懂禮性嘛!王三麻于心里贊遭,口里卻說:
“哎呀,文化哥,快起,快起?!?/p>
待王文化從地上起來,王三麻子就開口要價:
“文化哥,明清大爸是退休干部,說來也是一生光榮,我多個嘴吧!你呢,要把喪事辦隆重些,布帳子起碼得扯上十二幅,花圈起碼扎上一打,十二個。還有杠上的兄弟們,近來手頭不活泛,前兩天就說了,近來,只要碰上送葬,說咋也要弄倆現(xiàn)錢花花。這不要緊,工作我來做,現(xiàn)錢就現(xiàn)錢,為了大爸的喪事。你文化哥也不會在乎這幾個數量嘛!絕不突破五塊?!?/p>
“??!”王文化瞪大眼睛,這分明是敲喪杠呀!
“唉,”王三麻子裝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難啦!”
王文化在這節(jié)骨眼上,明知吃虧,也只好認了,咬著牙,按規(guī)矩交四十塊錢。一數只三十五塊,臉上好不自在。
“算了,算了,我就不要了?!蓖跞樽哟蠖鹊卣f,也不接錢,那分明是個外交辭令。王文化趕緊跑回家,拿了五塊湊齊了交給了王三麻子,王文化也不是省油的燈盞,出了錢,自然要說要求。
“兄弟,杠上的事,我聽你的,到時候,你關照一聲,請兄弟們多歇幾回,讓我?guī)仔值鼙M盡孝。”王文化邊想邊說:“還有,我想把他老人家葬在西邊山上,你們多辛苦了。”
王三麻子料他有這一著,葬山上可不是好抬的,五里路,還要趟一條水溝,山上打“井”也難,那山土陰雨天稀溜溜,大晴天硬邦邦。橫豎都是個吃虧的活,但王三麻子作為一個杠夫,就有義務遵守喪主的意愿,他鄭重地應承下來。
王明清出喪那天著實熱鬧,十六幅喪帳開道,十二只花圈緊隨一套鑼鼓家什斷后,大王莊人好久不見這么排場的,幾乎全村人都來觀看,跪禮畢,王三麻子一聲吆喝上了路。
在王三麻子的“關照”下,杠夫們讓王文化露夠了臉,盡夠了孝:凡遇到溝溝坎坎或道路狹窄,路旁盡是砍柴削下的尖樁樁時,王三麻子便吆喝道:
“停!”
孝子們便來跪,不跪不行呀!老人不是抬上山的,是兒子們跪上山的呀!九十九拜都已拜了,最后的時刻,哪個兒子愿落下不孝的罵名呢!
王三麻子像杠夫們伺候他爹媽一樣,給了王明清最高的禮節(jié),總共停了九次,王文化的膝頭都跪出了血來,王三麻子好不開心,暗罵道,老子成心捉弄你呢!跪吧,跪吧!越跪越孝!
十
王三麻子的一片苦心,并沒有給蘭妞帶來任何好運。她公公出喪不到一年,她就因闌尾炎住了院,由于醫(yī)生是笨蛋,做手術時竟把一個棉球留在她肚里,傷口總不愈合還發(fā)了炎,只好又做了一次手術。出院后,蘭妞像一個紙人兒似的,風一吹打飄,人還沒復原,二蛋就說她在屋里外頭忙開了。
王三麻子是看著蘭妞受苦,而又無可奈何,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王文化又染上了麻將癮,屢賭屢輸,輸了回來就打老婆,兒子們勸他也不聽,還把他們打工掙的錢要去打牌,更令王三麻子心痛。他也曾接濟過她,可她卻說:
“三哥,錢有何用?蘭妞生來的苦命哩!留著你自個兒花吧!”
“蘭妞,是我害了你?!蓖跞樽討賾俨煌卣f。
“三哥,老話兒,還說它?”蘭妞苦澀地一笑,“你還是成個家好呀,老來有依靠!”
王三麻子記下了蘭妞的活。人活到這把年紀,也不好沖動了,啥事往遠處想哩!他啥也不說,攢足了勁,拚命地掙錢,騎一輛破自行車出村販菜賣,幻想著建一棟好房子,好歹成個家,讓蘭妞高興高興,興許那時她就會走娘家哩!
五十歲那年,在杠夫們的幫助下。王三麻子終于建起了自己的一幢漂漂亮亮的平房,熱屋那天好熱鬧呀,杠夫們吆五喝六地劃著各式各樣的拳,他們最懂得什么叫抬莊。下午,他見蘭妞在遠處手搭涼棚地張望,還露出了他幾乎忘記了的微笑哩!他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呀!好蘭妞,王三拿你的話當話哩!回來吧!
房子做了都兩年多了,王三麻子也托人說過媒,那女人四十五歲,同她死了的丈夫一樣,是瘸子,可人家一聽說是杠頭王三麻子便不情愿了,口里頭還說:“坐過牢的扛過死娃子的王三嗎?他那德性,哼,怕!”
怕啥?怕晦氣么?人越老,越忌諱這些,王三麻子憤怒了,他對媒人說:“咱王三麻子咋了,咱又沒想討個花一樣的老婆,為啥她媽那個瘸騾子也瞧不起咱呀!老子坐牢是人害的,老子麻子是出天花落下的,老子扛死娃子是積德行善呀!”他的心徹底冷了。
十一
那年的小寒,老天似乎也有預兆。多年沒有下過大雪的小江湖,飄了一夜的鵝毛雪,平地、山頭、樹梢、房頂一片銀白,整個世界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戴著重孝的女人。大王莊的王三麻子蜷縮在那條冬瓜圈似的被窩里,與蘭妞手牽了手迎著朝陽、扛著鋤頭一起上工,蘭妞腳一滑仰面倒在地上,王三麻子連忙彎腰去撈,感覺空空的,撈起來的卻全是爛泥巴,于是他心里堵堵的,連忙喊“蘭妞,蘭妞啊……”
突然王三麻子家的大門“咚咚咚”地響了。
“誰呀?”敲門聲一響,王三麻子處于半夢半醒狀態(tài),手里似乎還攥著一把爛泥巴。
“三叔,是我。”
“哦,”王三麻子眼皮一睜,一雙眼珠子轉了幾轉,確信自己是在做夢,才故作清醒地說,“是小可呀?!彼林?年前蘭妞偷偷給他做的那雙青色棉靴,一路擦著地把門打開,“嗚”地一聲,風帶雪把個白人沖到屋里,王三麻子激凌凌地打了個冷驚,趕忙又把門關上。來人一邊拍著雪,一邊呵著乳白的熱氣,喊“好冷!”
“媽個×,打雪不到后頭,打在我堂屋里,光水!”王三麻子瞪著那雙牛卵子大的眼道。
小可并不在意,只顧說道:“三叔,有活哩!”
“有活”是杠夫們的行話,可這活從來都是王三麻子去跟別人說,咋會從這不起眼的小可嘴里說出來?王三麻子仿佛被人罵了媽一般地不快活。一張干茄子似的麻臉擠成了醬色,摔出了一句比這鬼天氣還冷的話:
“你接了,還來跟我說啥?去做唄!”
“三叔,您別見怪?!毙】陕牫鐾跞樽釉捓镉写?,生怕他誤會,趕緊解釋說:“是‘副貧協(xié)’屋里的,昨晚轉鐘斷的氣?!?/p>
“啊?”王三麻子像電打了一樣,口張了半晌,頭搭拉下來,喃喃地說:“她死了,她死了,屬猴的,比我小一歲哩!今天早上莫不來報夢的?她就死了么……”
王三麻子沿著壁子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口里只顧嘟噥著什么,醬色的麻臉只一會就變得慘白,把個軟綿綿的自己像丟棄一根棉條似地輕輕丟在一把木椅子里。
小可見這模樣,忙上前把王三麻子抱住,搖動他的胳膊,急急地說:“三叔,三叔,你咋啦?好三叔,你咋啦?”
王三麻子終于被小可把魂兒喚回,他久久地凝視著小可那張孩子氣的小臉,不斷地呼出沉重的氣息,盡管那氣帶著濃濃的酸腐味,可小可不敢回避,他知道三叔要拿“規(guī)矩”了。果然,王三麻子緩緩地盼咐道:“小可,‘副貧協(xié)’這幾十年來在咱村上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他屋里亡了,不能簡單打發(fā)哩!你告訴他們,如今,咱這抬杠的也要順大勢兒,搞一回市場經濟了。第一條,他親戚吃啥不吃啥咱管不著,可咱杠夫們生活上,不吃蒸籠大肉片兒,要搞十個菜一個火鍋;第二條咱八個杠夫,每人一條長城煙,要硬裝的;第三條這霜風冷凍的天氣,咱抬杠下來也不容易,每人打發(fā)50塊錢?!?/p>
“好我的三叔呀!”小可聽完嚇了一跳,“好歹您老人家是他的‘花尾巴’舅老倌,咋這樣弄他哩?”
“你說啥?”王三麻子一揮大手狠狠地掐著小可的肩膀:“你再說一遍,老子捏死你!媽個×你抬了幾回杠?嗯?”王三麻子的麻臉重新成了醬色。
小可嚇得眼睛直眨,一面抖索地掰開王三麻子那張裂得張著一個個娃子口的手,一面連連賠笑:“三叔松手,三叔松手,我是說您老人家從來沒要過這么高的價兒,怕……”
“怕啥?”王三麻子眼里射出幽幽的光,“市場經濟哩!別他媽拉個×胡涂!怕他不打發(fā)死人上山么?你狗日想吃這碗飯的,就照三叔說的去做!”
“好好好。”小可連忙應了,逃也似地跨出門去。一股白色的冷風直穿進來,把王三麻子吹了個趔趄,他趕緊掩上門。人啦!命呀!王三麻子的淚還在流,這不,蘭妞說走就走了。師傅不是說人積德,能善終么?我王三麻子,一輩子積德,卻落得個斷后的命運!唉,比那落魄的老縣長都不如哩!他死了,那么多人跪,我呢?哦,人是不能平等的,即使平等,也是撒泡尿的功夫??!我一個杠夫也不需要跟誰平等,蘭妞好漂亮的人,為了求平等咋樣?比我死得還早哩!他想開了。
十二
小可來了,他帶來的是蘭妞的大兒子宗山。
“三叔?!毙】尚χf:“三叔,人家宗山才是持喪的。剛才是我給您多嘴了。”
宗山一進門便一頭跪下不起。“噢噢”地哭將起來,頭上的雪化成了水順著耳根混著淚落在地上,濕了一大片,他還是不起,王三麻子驚詫起來,咦,哪有這種持喪人!再傷心。也不能只管在杠頭家里哭呀?王三麻子是長輩,起初沒馬上攙他起來,見他過了格,便去拍他的肩頭。宗山起來了,卻還是哭,陣陣北風刮進來。直灌到他的口里,也擋不住他的哭聲,王三麻子覺得可憐,便對小可說:
“小可,去,跟柱頭叔他們幾個說一聲,到我屋里來!”
小可一走,王三麻子便把門閂上,他畢竟是他媽舅,這是蘭妞親口說的,便涌起一股親情,他這半輩子都沒親人了哩!
“莫哭了,宗山,慢慢說,媽是咋走的?”
宗山這才止住哭,卻又重新跪下:
“媽算是今兒凌晨一點二十分走的,我媽苦哇,嗚嗚——”
是啊,蘭妞苦啊,王三麻子一經被提起,淚水又是不斷地落下。
“媽走時,只有我在哩!”宗山說:“媽對您有話哩!”
“啊,”王三麻子一驚,神情緊張起來:“啥話,快說?!?/p>
“媽叫我在她走后來請您一定要抬她,她讓我告訴您,媽懷上我時,正是你老的生日,六月初五,說您會記起的?!?/p>
王三麻子一聽,眼睛呆住不動了,喃喃地說道:“六月初五,六月初五,啊,真的,真的?!?/p>
“舅,啥事?”宗山不哭了,他不知道是啥事。
王三麻子趕緊打量宗山,啊,宗山,他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吔 ,寬臉,蒜頭鼻,那像獅子一樣的口,他竟是自己的親骨肉?。≌l說我斷子絕孫,宗山是我的兒子!他直覺得一股氣朝腦門沖,他真想大聲宣告,我王三麻子有兒子,親生的!
“舅,你咋啦!”宗山見王三麻子發(fā)癡,不解地問。
王三麻子清醒過來,他百感交集地摸著宗山的肩膀。但他始終不敢摸他的臉,那張藏有他影子的臉,他多么想親手摸一回啊!可他沒摸。良久,他說:
“沒啥,孩子,舅為你媽傷心哩!舅也高興,你媽還認她這個、這個哥哩!”王三麻子終于沒有宣告自己有兒子,有就是有,何必非要讓別人都知道不可呢?蘭妞已死了,怎能玷污她一生的清白呢?王三麻子想。
杠上的一班人聽了小可的吆喝,迅即趕到王三麻子家中:
“麻哥?!敝^人雖老了,勁頭卻還足:“聽說有大活做。”他見宗山在旁,便沒說啥難聽的話。
“麻哥?!倍罢f:“真有你的,還市場經濟呀!嘻!”
王三麻子臉沉沉的,他掃視了一番眾人,悲痛地說:
“兄弟們,喊大家來,可沒啥舒服事,我妹子蘭妞,哦,宗山媽走路了。臨走前交待,一定要我抬杠,我是她哥哥,這冰天雪地的大伙又要跟著我受罪了。”
王三麻子的情緒感染了大家,上了年紀的人最易傷感,何況這幾十年來,大伙心都是通的。
“麻哥,沒說的!蘭妞姐既然有話,那是高抬咱們,咱們沒說的!”
王三麻子把手一揚,止住了大家:
“可有一宗,咱這趟活是白干,是我王三麻子請大家了?!?/p>
大伙兒面面相覷,不知原由。還是與麻哥心最近的柱頭開了口:
“麻哥,幾十年了,別說那么多,白干就白干,這等積德的事,咱們認了!”
“好!”王三麻子要的就是這話,他轉身問宗山;
“山”,名字一喊,王三麻子頓覺蹊蹺,咋跟咱的名子一個字,哦,宗山,不就是“忠三”么,王三麻子立即悟出了蘭妞的良苦用心,心里酸酸的,鼻子里就涌出清涼的鼻涕來,他便拿大衣袖子“噌噌”兩下揩了:“你媽的山定在哪?”
“爹說,就近埋河灘?!弊谏饺鐚嵳f道。
“不行!”王三麻子一聽,不由火了,“憑啥?哼,宗山,你媽是我妹子,我說了算,埋西山,答應不?”
“這……”宗山面有難色,他是在文化的歧視中長大的,養(yǎng)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即使成了人也不敢違拗他老子。
柱頭站了過來,豪爽地說:“宗山,聽你舅的,他對你媽,對你會有二心碼?”
“成,就依舅的?!弊谏胶蛬屪钣H,這時,心就一橫松了口。
“那好?!蓖跞樽臃愿赖?,“二蛋,你年紀最大,帶小可到山上踏個好地方打井,拿上我這塊羅盤,要仔細哦?!?/p>
“嗯?!倍皯耍謫柕溃骸胺轿荒??”
“頭枕山,腳蹬灘!”王三麻子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麻哥領你的情?!?/p>
這種埋法,在大王莊是極稀貴的埋法,因那西山的走向與河的走向相同,要想“枕山、蹬濉”就得橫著打井,多少老人都盼望這種埋法呀,但西山窄而陡,選墓穴,極難選到寬敞的地點,打起井來,頗費事,弄不好就挖到石頭,須用大錘砸、鋼釬破,所以墓穴的開口比一般穴都要大,打井的時間分毫不能差,不能早,也不能遲,須得等到棺木抬到,井才同時打成。若喪主需這個葬向,不用杠夫說都會出好大的價錢的,因貧窮而望價卻步的大王莊人,用“有錢難買腳朝灘”安慰自己,大都是“頭枕北,腳朝南”的葬法。王三麻子咋會不知呢,可為了蘭妞。更為了自己的兒子宗山,子孫后代因有上好祖墳的冥冥映照而“入相出將”,他王三麻子做了!
十三
雪還是漫天的雪,像是專門為蘭妞披上了一層白孝,風還是老北風,“嗚嗚”地刮,像是為苦命的蘭妞奏起的哀樂。大王莊的杠夫們披上孝衣,袖子上別上了黑紗,王三麻子肅穆的神情,令大王莊看熱鬧的人們驚異,他今天抬的是后杠,與杠頭身份不符,足見他對這趟喪的重視。只有王文化在咬牙切齒,可他不敢發(fā)作,這么好的葬向,他敢嗎?王三麻子任由那刀子似的北風刮在臉上,任由那雪花灌進脖子里,任由宗山的弟妹們在腳前如何虔誠地跪,他像一尊潔白雕塑一動不動。
跪禮畢,他從小可手中請過祖師爺牌位,雙手合十,一臉肅穆:“祖師爺請明鑒,苦難小妹歸極樂,溫良恭儉美德?lián)P。我送亡妹歸西去,往世超生福綿長!”接著他用平生最大的聲音吼出來:
“起杠一一”
這聲音,響徹山谷與河流問的原野,與北風一道悲吼。
“喲一一嗬嗬嗬”一聲吆喝,那聲音從來也沒這時那么雄厚,那么悲涼,那么遙遠。
“吱吱吱——”杠夫們踏著雪行進著。
“落——”
“落”,這是最規(guī)矩的叫法了,有時是隨意喊“?!被颉靶?,只有杠頭在自己認為最隆重,最嚴肅的時候,才正正規(guī)規(guī)地喊。
棺材一停,宗山和兄弟、妹妹們便跪,他們?yōu)閶屗篮笥写寺≈氐脑岫Y和珍貴葬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直到這時,他們才毅然違背他們的爹,把王三麻子當作恩人一般,跪得認真,跪得扎實。
長長的送葬隊伍,綿延行進在進山的道上,像一條長龍在游動,幾十歲的老人都說,大王莊這樣的喪葬禮道頭一遭見哩!
“過溝了,小心!”王三麻子提醒前面,“用力要均勻!”
這條溝叫“飲馬河”,是一道小山泉流出來的一條小溝,大王莊人生在大河邊,便不習慣叫一條小溝為河,他們認為那有辱他們的家鄉(xiāng)那條神圣的大河。飲馬河,只有夏季才會有齊膝的水??蛇B續(xù)下了幾天大雪,竟不上凌,河里的水卻超過了膝蓋,這是始料未及的。杠夫們的深筒膠鞋進了水,冰冷刺骨,他們沒有停下,沒事一樣地行進著,這等于是他們杠頭的喪呀!說啥也要挺住,不然,裝一副熊樣,外人要笑哩!要上岸了,岸上的土被雪水泡酥了,又沒凍住,一踩就空,前杠上的柱頭、狗剩為了尊重王三麻子,一反平常后躺的惡習,這會兒是使勁往前拉著走,兩人剛一上岸,狗剩前腳一滑。后腳沒接上,整個朝后一仰,摔倒在地,他一摔下,前杠人全都滑倒了,此時正是上坡,前高后低,整個重心都在后杠上,那棺材就猛地朝后座下去,王三麻子見狀大驚!應該說王三麻子的反應是敏捷的,但他卻沒有去拽杠繩,也沒有丟杠,整個人趨勢后仰倒下去,木杠正好壓在他的喉管上。
事后,人們回憶說,王三麻子臨進水前的一瞬間喊了一個字:
“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