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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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秋天還沒來得及把夏天的綠葉都染黃,凜冽的北風(fēng)已經(jīng)刮起來了。小城里的氣溫降得很快,朋友們喟嘆著,剛剛還在嘮叨秋褲的麻煩,就已經(jīng)穿上了更為厚重的冬裝。
不禁讓我想起《浮生六記》中這樣一段:
“時天頗暖,織絨袍嗶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夜至江陰渡口,春寒徹骨,沽酒御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zhì)錢而渡……十九日,北風(fēng)更烈,雪勢猶濃……”
這段話翻譯過來,大概是這樣:當(dāng)時天氣還比較暖和,穿著絨袍和短褂都覺得很熱,這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夜里到江陰渡口的時候,又覺得春寒刺骨,想要打酒以御寒,可是口袋里的錢卻用完了。我整晚猶豫不決,想要將襯衣脫下來典當(dāng)換錢以渡江……到了十九日這一天,北風(fēng)更加猛烈,雪也下得越來越大……
這個落魄不堪冷暖不能自知行程無所計劃的小人物,這個為了維持家人生計而需要質(zhì)衣渡江前去討債的潦倒文人,卻因薄薄一冊《浮生六記》而傳名于世。出自他筆下的蕓娘,連林語堂也要贊嘆是“中國文學(xué)及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他與蕓娘的愛情故事更是被后人奉為經(jīng)典,這個人,便是沈復(fù)。
說起沈復(fù),原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以入世之人的眼光看來,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一生——有才卻不能立足于世,成家卻無力護妻蔭子,終身游走于社會的中下層,自己半生顛簸流離,還讓愛妻于貧窮中死去。
這些慘淡的身世浮沉,多記述于《坎坷記愁》一章中,我也想自此說起。因為在這一章里,沈復(fù)在他的文字和記憶里,還是最實際的樣子,實際到會因為錢而發(fā)愁,實際到會面對愛人的生離死別,實際到會卷入家庭的矛盾紛爭。
他記得愛妻因代筆寫信而遭父母猜疑;記得愛妻因稱呼不當(dāng)被父親逐出家門;記得愛妻因人情淡漠、血疾攻心而臥病在床;記得因家境窘迫,愛妻趕工刺繡而添新恙;記得愛妻臨別,強作笑臉,談起幼時吃粥往事;記得因家仆落井下石,愛妻憔悴失形;他更是記得,與愛妻生死訣別,她斷斷續(xù)續(xù)念出的“來世”。
“當(dāng)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p>
一切的憂愁困苦,都是因為這個與他笑談前世,諾許來世,緣定今世的隔世女子,只是“鋪設(shè)宛然而音容已杳”,范仲淹所說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在這個小情懷的書生筆底,變成了“先愛人之憂而憂”,范文正的胸懷,載盡了天下子民,沈三白的心間,盛滿了一瓢弱水。
他是如此在意,以至于發(fā)出了這樣一句感嘆:
“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
2
事實上,沈復(fù)的在意,除開蕓娘,又怎會是其他呢?先讀過第三章《坎坷記愁》,再回到第二章《閑情記趣》里,愈發(fā)看得真切。
《閑情記趣》篇里,沈復(fù)在錫山華氏家中,作了“活花屏”以避暑;在蕭爽樓茶酒供客,與友人品詩論畫;在蘇城郊游,于花下暖酒烹肴。這一章,沈復(fù)的記憶碎片里,只存下了這些生平趣事。我再讀這一章,發(fā)現(xiàn)了這樣幾行字:
“余與蕓寄居錫山華氏……”
“余寄居其家之蕭爽樓一年有半……”
“寄居”二字如此輕巧,背后卻是父親的雷霆之怒,逐出家門,這在第三章里說得很清楚?!靶矣讶唆敯媵陈劧鴳z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若是置此番境遇于旁人,怕是早已天昏地暗,可是沈復(fù)不在意,他會與友人暢飲狂歡,也可以悉心體味月色蘭影。他仿佛只是搬了個家,或是正在進行著一場愉快的出游。
他不標(biāo)榜,卻也不做作。他的價值觀在這一段說得明白: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斤。有四?。嚎犊浪L(fēng)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
在沈復(fù)的世界里,儒家經(jīng)典的“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拋諸腦后,對他來說,人生的實現(xiàn)不是功名利祿,而是在于點滴之間的快樂。像是一場單薄的旅行,不需要沉重的包裹,帶上雙眼便可上路。
一場宴游、一盆花石、一碗清茶、一只食盒,都是他人生趣味所在,更為重要的是,這場單薄的旅程,有一個知心女子作陪。這女子蘭心蕙質(zhì),更是將“妻子”的身份作到盡處——她蘊懷詠絮之才,卻在丈夫與友人品詩之時“拔釵沽酒,不動聲色”;她“省儉雅潔”,拼作出梅花食盒;她所做的服飾雖然省儉,卻“必整必潔”。我不禁想起之前,陳蕓跟沈復(fù)說過這樣一段話:
“他年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布衣菜飯,可樂終身”,這是蕓娘為丈夫踐行一生的承諾。這也是沈復(fù)夫婦在這坎坷多愁的人世間,悠閑過活的精神信條。他們有如此特別的生活技巧,使得一羹一湯都有了無窮無盡的趣味。
第三章里,沈復(fù)看待自己的記憶,還多用了世人的眼光。無論是“奉勸世間夫婦”,或是“字號梅逸”,總是有著“留待評說”的嫌疑,敘述者沈復(fù)與筆記人物沈復(fù)之間,還隔著一層。而在這一章里,沈復(fù)已經(jīng)將自己的觀念融入其中,雖無太多議論,卻通過截取的記憶碎片將自己的態(tài)度述諸字里行間。讓這些瑣碎的往事披上了夢幻般的紗衣。此章結(jié)處,他寫下這樣一段:
“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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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第一章《閨房記樂》,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章。在這一章里,沈復(fù)記載了自己與陳蕓二人世界里的種種美好。
沈復(fù)與陳蕓十三歲訂婚,記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四十六歲,他在記憶碎片里搜尋到三十三年之前的陳蕓,是這個樣子的:
“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p>
讀到這里,初時我曾驚嘆,三十三年之前的塵封往事,沈復(fù)居然還記得每一個細微的神態(tài)。
反復(fù)看過幾回,才漸漸明白,沈復(fù)是將一切坎坷與愁苦都選擇性地遺忘掉,他筆下的蕓娘,是她用盡一生氣力,留在他記憶里最美碎片的拼湊?!堕|房記樂》一章里的蕓娘,從十三歲的初遇,到與沈復(fù)永別,三十余年,卻不曾見到沈復(fù)寫出她如何從一個少女成長為一位母親。她永遠是沈復(fù)蘭心蕙質(zhì)的愛妻,在他們的小世界里,有無限樂趣,以至于他們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忽略了歲月的蹉跎。
這樂趣是相與談?wù)撎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存在于共同愛好之間的;這樂趣是納涼玩月,慧心默證,品論云霞,存在于閑暇聊談之間的;這樂趣是鹵瓜鹵醬,存在于油鹽醬醋之間的;如此的默契,只讓沈復(fù)感嘆“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
從《坎坷記愁》到《閑情記趣》,再到《閨房記樂》,沈復(fù)的筆觸,從他動蕩流離的一生之中,從浩瀚的記憶碎片中擷取了漸見精華的部分,再將這匯盡精華的一章供奉于這一冊心血之中。他在開頭一段說,“因思《關(guān)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于首卷”。其實,陳蕓于他而言,不僅是這一世的夫婦,還是這一生的知己,他們一起感受了人世間的諸多美好,將苦難的折磨和時光的流逝都嘲笑了一番。
沈復(fù)雖沒有第一流的文采,沒有第一流的卓識,卻有著第一流的情懷,以及第一流的愛侶。
蚌病成珠,是因為他雖然歷經(jīng)傷痛,卻從不忘卻生活中點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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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fù)與陳蕓的故事,已然過去兩百多年。
沈復(fù)在筆記開頭這樣說,“天之厚我可謂至矣”。其實,幸運的不只是歷經(jīng)坎坷痛失愛妻的沈復(fù),也不只是這冊手稿險些湮滅無聞的《浮生六記》,還有兩百多年之后的我們。
兩百多年之后的我們,再也不用期待一封字紙的祝福,我們動一動拇指,便可與朋友或是朋友們暢談。我們也再不必用文字記錄生活的點滴,功能愈發(fā)強大的手機攝影可以幫我們記錄下每一個綻放在身邊的燦爛瞬間。
可是我們常常抱怨,抱怨這個時代給予我們太多重擔(dān),抱怨這個時代虛無的狂歡,抱怨被這個時代抽空的身體和心靈。愛人之間的相互欣賞,總是要有車房等現(xiàn)實的東西作為基礎(chǔ),即使能夠在一起生活,也常常相對無趣。我們再也無法像兩百多年前的那對夫婦一樣,徹夜笑談幼時的一碗粥米,或是喜笑顏開地幻想“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了。
究竟是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兩百年前的簡單模樣,還是我們自己在這紛繁的世界里失卻了感受最簡單快樂的本心呢?
莊子說:“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沈復(fù)的一生,雖然坎坷艱辛,卻有一個與他一般,可以不辜負荏苒時光的美好,不錯過走馬觀花的景致的妙人,也難怪他會在開篇感嘆“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
是的,即使這一生命運坎坷困頓,即使這一生際遇乏善可陳,在這一對用心關(guān)照的璧人面前,這有限的生命里,總是藏著無限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