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宗蕾
(小說人物取自戲劇《我們的小鎮(zhèn)》)
1912年4月1日,新罕布什爾州格洛佛角49歲的羅拉·索默斯太太于家中被發(fā)現死亡。一把匕首刺入她左腹,但失血并非死因。她死于心臟病突發(fā)。經當地吉布斯醫(yī)生證實,死者生前并無心臟病史。她的丈夫杰森·索默斯先生,患有因嚴重風濕病而引發(fā)的癱瘓臆想和自閉癥,多年以來足不出戶與世隔絕,幾乎要被小鎮(zhèn)居民遺忘。事發(fā)當日,警方未在其家中找到此人蹤跡。在經過了一系列審訊并排出他人作案可能后,索默斯先生被鎖定為頭號嫌疑犯。他殺的嫌疑不可避免,但這匪夷所思的事件在小鎮(zhèn)引起了轟動。警方一籌莫展,報刊媒體毫無頭緒,僅匆匆于當地《哨兵報》發(fā)布了一則訃告。禍不單行,一切并不是愚人節(jié)發(fā)出的玩笑。當日晚,同鎮(zhèn)34歲的教堂風琴師西蒙·斯蒂姆森于自家閣樓上吊自殺,原因不明,留下一封遺書,僅談及自己的碑文—— 一串不明所以的音樂符號。盡管當地媒體極力掩飾,格洛佛角接連的離奇死亡事件還是不脛而走。本報特派記者前往格洛佛角,將繼續(xù)關注此事件,并為您帶來后續(xù)報道。
《波士頓環(huán)球報》于1912年4月2日國內新聞版登載了這則新聞。當時派出前去格洛佛角調查的記者帶回的詳盡采訪稿,最終由于“充斥著神秘主義和華而不實的臆斷”“戲劇化的個人體驗而非紀實報道”未公布于報,該案件終成懸案。這名記者一戰(zhàn)時期身赴法國成了戰(zhàn)地記者,客死他鄉(xiāng)。從他的遺物中發(fā)現的這份關于格洛佛角的筆記,使軍方匆忙中將他誤認為另一位同名同姓的戰(zhàn)友,被報上了死亡名單。他的那位戰(zhàn)友,恰是格洛佛角人,戰(zhàn)后回到美國,試圖使這份記者手記重新見報而未果。最終妥協以“索默斯太太之死”為題,刊登于一期新興的超自然科學雜志上。
默特爾·韋伯太太是索默斯太太的生前好友之一,同時也是第一個發(fā)現尸體的人。3月31日晚,索默斯太太沒有照例參加公理會教堂的合唱團訓練。第二天一早,韋伯太太前去拜訪,看看她為什么沒有出席活動,順便討教幾天前兩人討論過的新式蘋果餡餅的方子。門前的臺階上,擺著送奶工剛送來的新鮮牛奶,還沒有被取走。敲門無人應答,韋伯太太從那扇擺放綠蘿的窗戶望去,隱約看見索默斯太太坐在客廳壁爐前,在索默斯先生用的那把輪椅上,背對著她。
“我從輪椅靠背看出了她那頭美麗的金發(fā)。我覺得蹊蹺,她怎么在輪椅上呀?她病了嗎?索默斯先生去哪啦?”韋伯太太再敲敲門,喊了幾聲“羅拉”,依舊沒人回應。猶豫了一會,她還是沒敢喊出“杰森”——索默斯先生的名字?!耙溃×撕眯┠昀?,沒人敢惹他的脾氣?!表f伯太太繞到后院的小門,打算找找備用鑰匙,她說以她的經驗,主婦們總是把備用鑰匙藏在后門花盆啊,門墊下啊一類的地方。沒等她花費這些力氣,她就發(fā)現廚房一側有一扇窗,沒有關嚴。她從廚房的窗戶跳了進來,“我是關心羅拉,想必她不會怪我?!?/p>
韋伯太太走進客廳,從后面拍了拍索默斯太太的肩膀,又喚了一聲“羅拉”,她可愛朋友的身體卻“轟”地一聲從輪椅上垂下來了,臉色灰紫,左腹部插著一把匕首,血液已經干涸!不必說再用手指去探測鼻息——當然是一片死寂。很快,她高亢的尖叫聲引來了鄰居,華倫警官帶領吉布斯醫(yī)生沖進了小屋,韋拉德教授等充當了臨時協調員在外圍維持秩序。一切都太遲了,神父的手輕輕合上了索默斯太太的雙眼,鎮(zhèn)上《哨兵報》的主編查爾斯·韋伯先生還來不及為這樁轟動的本地新聞排出版面,大半個小鎮(zhèn)的居民就都知道,索默斯太太去世了。與此同時,吉布斯先生一臉困惑地宣布說:“她死于昨日午夜,心臟病突發(fā)而非刀傷?!比A倫警官則一臉凝重:“我們仍不排除他殺。索默斯先生失蹤。”
“沒有任何預兆表明她的死?!表f伯太太,發(fā)現自己好友的尸體后幾乎暈厥,至今仍沉浸在不忍相信事實的恍惚情緒里,泣不成聲的話以下由我努力加工整理為完整的句子:“我真不敢相信,我們之前還有說有笑的呢。她死的前天還對我說,窗臺的綠蘿有些生蟲跡象,要請教授來看一看。她是多么熱情多么友善的人啊,死神怎么忍心奪走這樣一個人的生命呢?我早該料到事情不對頭,那晚她沒來參加合唱團的活動,我就該立即去找她,說不定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了。茱莉亞還活著的時候,她常私下偷偷和我說,‘羅拉那倒霉的先生早晚會惹事生非的’。你知道嗎,杰森有個尖頭頂,我們看著一直不順眼,像魔鬼的門徒似的?!?/p>
茱莉亞·吉布期太太是醫(yī)生弗蘭克·吉布期的妻子,兩年前去俄亥俄州探望女兒瑞貝卡時死于肺炎,她的尸體被運送回小鎮(zhèn),就埋在墓區(qū)吉布期家新劃的墓地里。“看吧,我親愛的羅拉如今也去土里陪伴茱莉亞了,孤零零地留下我一個人。這事,如果茱莉亞還在的話,她會怎么說呀。唉,我的姐妹如今都不在了……我真不敢相信呀,她前天還在和我談她的綠蘿啊……”
“我知道所有關于綠蘿的事。我聽聞索默斯太太的死訊,趕到她家時,一眼就看見了窗邊的綠蘿。那是我送給她的,你不能想象那綠油油的葉子那一刻多么令人感傷。”韋拉德教授對于索默斯太太的去世深表遺憾,“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1901年5月28日。那天下午索默斯太太敲我的門,問我能不能設法搞到一盆綠蘿。農學家有時也管點植物學的事的,鎮(zhèn)上其他太太要在花園里種什么,都會先參考我的意見。不過索默斯太太的要求可難住我了,綠蘿是熱帶植物,好酸性土壤,還有格外嬌氣的喜陰屬性,我們這小鎮(zhèn)的氣候,并不適宜種植綠蘿。
“‘為什么要養(yǎng)綠蘿呀羅拉,像你的朋友吉布期和韋伯太太那樣種些向日葵不好么?’我曾善意地建議她。她卻堅持說,她一定要綠蘿,因為那是索默斯先生常提起的,最近叨念得更頻繁了。在他來格洛佛角以前,曾有過一盆綠蘿?!蛟S對他的病有好處?!辉購娬{說。
“這樣的理由我無法拒絕,她是這鎮(zhèn)上多么快活和熱情的一個人啊,你都無法想象,她有那樣的一個家,一個丈夫,一個腦形古怪體弱多病的丈夫。如果他丈夫有好轉,羅拉的生活負擔或許會減輕很多。我竭盡所能托外地的朋友弄回了一盆。雖然我希望這盆植物能給索默斯太太的生活帶來轉機,卻并未抱許多期望,畢竟這里的冬天有零下十度!可羅拉創(chuàng)造了奇跡。她按照我書上讀到的經驗,把它放在室內的窗邊,春夏秋是北面,冬天是南面,始終透過窗戶散射的小鎮(zhèn)陽光,把綠蘿調理得不錯,竟然長到兩米多,從窗臺垂下來。啊,我應該向華倫警官請示,等事情平息了之后,能不能把這盆綠蘿接到我的實驗室照料,要知道,這畢竟是一個奇跡!”
豪伊·紐薩姆是鎮(zhèn)上的送奶工,他從前運奶的老伙計貝西老馬將近28歲了,再也不經使喚,他的新伙計貝利是匹笨拙的小馬,總是不往正確路線上走?!拔冶驹撟钤绨l(fā)現蹊蹺的,要不是這匹小家伙擾得我心煩,我可能早就覺察出那天不對勁了。清早我去送牛奶——和往常一樣,給索默斯先生一瓶脫脂牛奶,他這個挑剔的怪人只喝脫脂的,早年他腿腳還沒太糟的時候,要是一不小心送錯了,他也要抱怨,后來更是沒好脾氣啦——索默斯太太沒有應門。小貝利就在路邊不安份了,我匆忙把牛奶放在門口,就去調教我的馬兒了。根本沒想很多。
“從此索默斯一家也不需要訂奶了,要換做以前,我的通人性的貝西伙計,一定又會困擾了,它肯定還想徘徊在索默斯家門口,給他們留一瓶脫脂奶哪。說到脫脂奶,我想起十幾年前另一樁怪事,我想想,大概是1901年,我們的脫脂機壞了,很久都沒修好,我只好接連給索默斯家送了好些天全脂牛奶。我挺過意不去,回頭問索默斯太太的時候,她卻沒說什么,好像一副完全沒在意的樣子。這有點奇怪呀,尖頭殼的索默斯先生竟然沒因為這個計較!現在想想,我已經十幾年沒見到索默斯先生的面啦,我聽說他自以為自己的風濕病沒救了,就放棄了治療,干脆坐了輪椅再也不出門不見人了。想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是1899年吧,就是西蒙剛到我們鎮(zhèn)上的那個冬天,索默斯先生就再也站不起來啦。這樣半殘廢的人居然成了在逃的嫌疑犯?我和我的老貝西小貝利都不敢相信!”
如此說來,西蒙·斯蒂姆森確實和索默斯先生有那么一些關系,不過從鎮(zhèn)上其他居民的口中我得知,兩任教堂風琴手彼此聽說卻沒有見過面。最精準的信息,我一定要去拜訪華倫警官,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鎮(zhèn)上人的來龍去脈了。他仍在為追捕嫌疑犯的下落忙碌,我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采訪他的機會。
“這鎮(zhèn)上的壞事都集中在一起了。當時我們立即封鎖調查了火車站,一天之內并未發(fā)現任何可疑人士離開小鎮(zhèn)。而我接到曼徹斯特傳回的指紋檢測結果顯示,兇器上的指紋確實屬于索默斯先生。他早年游學的時候,因為餓肚子有過偷面包的記錄,不過那時他身體好脾氣好,來到咱們格洛佛角就成了教堂風琴師,沒人計較他窮苦犯點錯誤的過去。那都是西蒙來到鎮(zhèn)上之前的事。后來他的風濕病犯得厲害,再也不能彈琴了,剛好我從一個大雪天里救了爛醉如泥的西蒙。這個酒鬼竟然是彈風琴的好手,正好接替了索默斯先生的空位。我記得,聽說鎮(zhèn)上有了新風琴手,索默斯先生暴跳如雷,等到她妻子也耐不住日常乏味枯燥,參加了合唱團,他便門扉緊閉患上了憂郁癥。誰能想到這兩個風琴手的命運,竟然被巧合連在一起了呢?難道懂點藝術的人都有些瘋狂氣質嗎?索默斯太太離奇死亡,西蒙自盡,這種巧合不得不令人遐想,所有的壞事都集中在一起了!我們警部十幾年來沒遇到這樣棘手的事,全國都在看笑話!你沒看到這忙成一團?抱歉,我不能再多說了。您請便。”
吉布斯醫(yī)生告訴我,索默斯太太一直是健康的典范。比起她多病的丈夫長年被風濕困擾,她可以說是身強體壯的。西蒙酗酒,所有的醫(yī)囑一個字也聽不進,看他時常因酒醉意識不清的樣子,也覺得他活不長的,一定是有什么難吐露心事,過不去的坎兒,才要上吊?!八髂固共康膫谥挥袃纱缍嗌?,夠不成致命傷,導致她死亡的,可能是面對兇手和死亡一瞬間的恐懼。即使沒有病史,極端恐懼也能誘發(fā)心臟病。她是被嚇死的?!?/p>
但我們都沒法推測,兇手,如果是索默斯先生的話,究竟以何種方式使她達到了恐懼的臨界?!拔易詈笠淮谓o索默斯先生看病是在1898年,他又一次風濕發(fā)作,毀了一個禮拜天合唱隊的演出,那一次起他決定放棄治療??陀^來講,他的慢性病痛已無力回天,只有慢慢煎熬。十幾年后,他是什么樣,我也不清楚,只是一定不會嚴重到癱瘓的地步。那是他的臆想啊,從醫(yī)學的角度,如果他克服了心理障礙,一定就能長腿跑了?!边@個悲劇也使他回憶起自己太太的去世,“好女人總是死于非命”,他最后哽咽了,不肯再多說一句。
可惜的是,韋伯先生屢次拒絕了我的采訪,他覺得把自己鎮(zhèn)上的壞事發(fā)在別的報刊上,是一種恥辱。
索默斯太太去世的前一周,剛剛去艾米麗和喬治的新農場看望他們。鎮(zhèn)上的人時常說起韋伯家和吉布斯家下一代的完美聯姻。艾米麗三歲大的兒子正在院子里玩耍,“她逗他玩了好一會,我看得出她喜歡孩子。她止不住地說,‘多幸福啊,婚禮上的時候我就說過,幸福?!卑惢叵肫鹨恢芏嗲鞍l(fā)生的事,拿起手絹拭著眼角:“有時我會想,我和喬治的生活可能得益于她當初的祝福,連我們的小喬伊都愛她。那天中午,我的小喬伊在午睡,突然哇哇大哭說他做了噩夢,我把他抱起來哄他,聽見喬治的福特車駛進了院子。不一會他匆忙闖進了屋子,說索默斯太太死了。我的小喬伊哭得厲害,我猜他一定有在夢里知覺索默斯太太的死,事后我問他做了什么夢,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我來不及聯絡爸爸,我猜他的報紙肯定要在這件事上調查一番的,他派了人手去了,但是最后他卻選擇了沉默,連我也不明白為什么?!?/p>
“你說她喜歡我們的孩子,艾米麗?”喬治從農場回來,剛好趕上了我的拜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小時候聽媽媽一次聊天說漏了嘴,說起索默斯太太原先是有自己的孩子的。找爸爸接生的時候,難產,爸爸保住了大人。這實在是他們那輩人的傷心事,為了安撫索默斯太太,鎮(zhèn)上沒人主動提起這件事。媽媽大概還覺得傳出去對爸爸的醫(yī)術影響不好吧。索默斯先生比她大不只一點點,再加上他的病,索默斯太太一直沒能再要上孩子?!?/p>
“這太可憐了,可憐的索默斯太太!我想起我小時候,她也把我當女兒一樣寵愛。畢業(yè)典禮上我做詩歌朗誦,威爾金校長每次表揚我聰明,她比我媽媽還激動。”
一個奇異的想法忽然從我心底升起。我禁不住多嘴,問到索默斯太太對西蒙的態(tài)度,是不是也像母親對待兒子。
“這……你難住我了,很難這么界定,畢竟我不是西蒙,不了解他們的事。可從旁觀者看來,索默斯太太十分欣賞西蒙,她也是他當了風琴手后才加入合唱隊的。這鎮(zhèn)上如此善良,肯憐惜一個酒鬼的,恐怕只有索默斯太太了。她雖然是后加入的,高音部分卻唱得很好。聽我媽媽說,她出事的那個晚上的排演,西蒙又喝醉了,因為索默斯太太沒有出席,他嫌棄其他人唱得不好,一度罷演。你應該去問問我媽媽,她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我決定再次拜訪韋伯太太,希望她有過一次參訪的準備后,心情能夠平復。最好她能幫忙開導韋伯先生,讓他也談一談,當地報業(yè)收集的消息是最難得的資源。我心中揣測著西蒙和索默斯太太的死因,有沒有什么關聯,如果按艾米麗和喬治描述的,說不定會挖掘出一段知音的友情,又或者,更近一步呢?可在我采訪的幾個關鍵人物里,沒有人透露出索默斯太太生活放浪的跡象,相反他們都把她認作一個善良守規(guī)矩的女人,即便是丈夫殘疾在家,也安分守己的那種??伤麄儗τ谒抑械木硾r,十幾年來又一無所知。甚至都沒有人在這些年間見過古怪的“尖腦殼”索默斯先生。
艾米麗和喬治的農場在小鎮(zhèn)邊緣,再往西走一點點,就是墓地區(qū)。我臨時起意先去參觀墓園,看看兩位死者的墓碑,為他們的亡靈祈禱安息。老墓園安葬的都是古老的祖先們,近些年在小鎮(zhèn)生活過的亡人,都葬在墓園新建的部分。我看見了吉布斯太太的墓碑,在吉布斯家劃分的新區(qū)邊緣,離從前赫西家的墓區(qū)挺近的,據說她嫁人以前就是姓赫西。和大多數墓碑一樣,她的碑文是從《圣經》里截取的。不遠處我終于見到斯蒂姆森先生的墓碑,旁邊就是索默斯太太的。他們都不屬于當地古老龐大的家族體系,所以墓碑是獨立的。一座上面刻著死者自選的音符,一座上面沒有刻碑文。索默斯太太的死還是個謎,所以沒法定論她的一生吧。
我把剛剛出了農場路上采的野花分成三束,放在他們的墓前,長久地凝視。天色見晚,太陽快收了它最后的余暉了,墓園沉浸在肅穆中,風有些瑟瑟地嚇人。我知道我應該馬上趕回鎮(zhèn)中心去拜訪韋伯夫婦才對,可那一刻我的腳仿佛在泥里生了根,挪不動了。腳下的土地有種灼燒感,一股綠色的青煙從吉布斯太太的墓碑上升騰起來。是磷火,正常的現象,我并不膽怯,甚至竟鬼使神差地從這沉重的一天的采訪中,頭一次冒出一股幽默念頭,我對那團磷火打了個招呼:“您好啊,吉布斯太太!”
為了證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不是我的瘋狂所致,不是我勞碌一天的酣夢,我把它們如實記錄下來。這世界上畢竟還有很多事,是我們目前的科學沒法解釋的。在我發(fā)出了那聲問候以后,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從不知道什么地方幽幽地飄進了我的耳朵:“你好啊,喬?!?/p>
“天哪,是吉布斯太太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這聲音溫柔充滿善意,并未激起我的驚恐,只是詫異使我固在原地,沒有拔腿就跑。
“哦,抱歉我搞錯了,喬,你是另一個,你不是我說的那個喬,這些你以后就會明白了?!?/p>
“明白什么?”
“死去的人能看見活著的人永遠不知道的東西。知道過去,也知道之后會發(fā)生一些什么。還是談些要緊的吧,關于羅拉和西蒙,兩個可憐人,你還想從我這知道些什么嗎?”
“親愛的吉布斯太太,既然您知道我的來意,為何不召喚一下索默斯太太和斯蒂姆森先生的靈魂,讓我和他們親自對話呢?”
“喬,你太心急了,他們死于非命,亡靈還在煎熬,不滿七個七天,是不會回歸故土的?!?/p>
“那么,請告訴我您知道的關于索默斯太太和斯蒂姆森先生的一切吧?!?/p>
“唉,死去的人是不該繼續(xù)關心那些活著的人的。生活啊,我們看著自己在里面活著,又離去。有些事情是不可講的,不過我可以給你一些提點。你已經采訪了鎮(zhèn)上的很多人,一定掌握了一些頭緒。
“讓我想想,就拿我兒子和兒媳的婚禮那天來說吧,當天情緒最激動的,既不是我們吉布斯家的親友,也不是韋伯家的,而是索默斯太太。她一直叨念:‘多么溫馨的婚禮啊,太美了?!袆拥脺I流滿面。”
“能想象這種感動,可能更是一種刺激吧?她自己的婚姻,可以說是十分不幸的?!?/p>
“你很聰明。羅拉是個機智要強的女人,在人前,她從不表現出自己生活的困境,但并不代表那些可怕的東西不存在。
“我們再說說西蒙,你知道他和杰森一樣,都是風琴師吧。羅拉和鎮(zhèn)上的女人不太一樣,她容易被這些藝術的美而感染陶醉。當年杰森來到格洛佛角,窮困潦倒,比她大16歲。她那時才18歲呀,和我的艾米麗出嫁時差不多年紀,只因為他的音樂,她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他,并相信自己一定會幸福。”
“原來她曾是個追求浪漫的女人!”吉布斯太太把事情引向了新的維度,我的思維被撬開了一個縫,“也就是說,索默斯先生來到格洛佛角,已經34歲了,和斯蒂姆森先生去世的年齡又驚人地一致!不可思議!”
“是的,還有你不知道的,杰森最后游歷的地方,恰是波蘭鎮(zhèn)!西蒙也是從波蘭鎮(zhèn)過來的。我能想象羅拉在那一年西蒙來到鎮(zhèn)子上的時候,內心的幻滅感,除了酗酒的毛病,他簡直是年輕的杰森的翻版。酗酒是從1901年5月之后越來越嚴重的。你知道西蒙碑文上刻著的那串音符意味著什么嗎?那是索默斯太太第一次到合唱隊,開口領唱的一句圣歌的旋律。1353 1453 3454321744 43453……咳咳,我唱不好這段?!?/p>
“可她從未見過西蒙年輕的時候不是么。那只是她滿足自己的幻想?這么說來,他們之間一定有禁忌的交往!”
“年輕人,你盡可以這樣推測,不過事情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至少我生前,沒有發(fā)現我親愛的朋友和這位醉醺醺的西蒙之間有什么骯臟的肉體勾當。要知道,杰森患病以后,疑心和嫉妒心更加重了,每次晚上我們從合唱隊排練回來,杰森總是坐在輪椅上,從窗邊盯著她?!?/p>
“天啊,我的腦子快不夠用了?!?/p>
“你可以從韋伯先生那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我相信他并不是因為那些膚淺的借口選擇沉默。不過我提醒你,活著的人總是容易陷入復雜的人情世故里,總是不留心平凡的事物?;厝グ?,喬,時間不早了。趁著天沒有漆黑不見五指,再去看看索默斯太太窗邊的綠蘿吧?!?/p>
索默斯家的房子被警方的封條圍住了。暮色里,這條街死氣沉沉。因為這樁未果的迷離案件,附近的鄰居都搬遷了,他們擔心瘋狂的杰森·索默斯會再度出沒,驚嚇他們,奪走他們的性命。我小心翼翼扯開封條,打算把它過后再貼回從前的樣子。走進索默斯家的屋子,一股灰塵味,一股霉味,不,更是一種濃重的無機物的氣味,從這座不幸的屋子里彌散開來。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強化了感官,這是死亡的味道。
我看見了那盆綠蘿,擺在窗邊,藤條垂下來,依舊茂盛,昏暗中的剪影,像一個人傾瀉的長發(fā)。
鬼使神差地,我走過去,捧起了那盆植物,分量比想象中重許多,在我詫異和思忖之間,突然好像有一股力量,操控了我的雙手?!芭纠病币宦暎ㄅ璧涞孛?,碎裂了。一股味道,濃重的死亡的味道。我俯下身去,從根莖纏繞的泥土里發(fā)現一塊白色的東西,堅硬的圓弧,尖尖地突起,那是……人的頭骨!
我走之前,鎮(zhèn)上的人給索默斯太太的墓碑刻了新的碑文,并不是來自《圣經》,卻也好像一句箴言:
沒有希望和苦楚的生命,卻是不值得過活的。
我始終也沒能成功和韋伯先生談一談。離開格洛佛小鎮(zhèn)時,韋伯先生把一個信封交給我,重重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在回波士頓的火車上拆開這個信封,上面是一張燒毀的單據殘骸,好像是一張出生證明,依稀只能辨認出幾個字:
西蒙,波蘭鎮(zhèn),杰森. S,兒子。
J.C.
格洛佛角-波士頓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或真或假地會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夢見我仍然生活在那里……沒有年齡,沒有原因,仿佛壓根兒沒有離開過似的?!?/p>
——加西亞·馬爾克斯
六月,他從夜里醒來,房間里是昨夜吃剩的楊梅揮發(fā)的酸澀味。朝北的窗戶,窗簾沒有拉嚴實,冷光從縫隙里照進來,在對面的大衣柜上,投下窗欞的影子。拂曉就快來臨。
他覺得喉嚨干渴,摸索著把手伸向床頭的果盤里。吃幾顆楊梅吧,趁它們腐爛以前,它們撐不過早上了。天氣太熱,空調自動定時已經關掉了。他還迷迷糊糊,懶得起身去找遙控器。就這樣吧,踢開被子,不讓汗黏嗒嗒地粘在皮膚上,睡前被蚊子咬了一串紅腫的手臂涂了花露水還是有些癢。別想這些了,天還早,吃幾顆楊梅潤潤喉嚨,就又會睡著了。
去尋找堅實的質地,凹凸不平卻緊繃繃的果肉。圓滾滾的,捏起來,咬一口,像蒲公英一樣會散開來的絲絲柱狀纖維。酸的,還有一股咸味,大概洗的時候,浸泡的水里鹽放多了,如果能甜一點就好了。吮吸過的汁水沿著手指流下來,然后干涸,飽滿的纖維變得柴柴的,倘若不是還有一顆固執(zhí)的硬核懸在舌中央礙事,他幾乎不想吞咽果肉。不過從童年起,他就習慣把一切水果吃到最后的核含在口中顛來倒去,像嚼到最后失了味道又硬化板結的口香糖。一遍一遍,果核在舌尖做著復雜的運動,分離與果實微弱的聯結,不斷摩挲著舌苔、牙釉質,直到變成光溜溜的禿毛怪物。五歲的時候,他嘗試咀嚼一整顆大芒果核,當他得意洋洋地走到祖母面前正準備炫耀他的新技能的時候,她一把拽出他嘴里沒了一半、沾滿了涎水的東西,生氣地呵斥他,告訴他一個關于吞燈泡掉下巴的可怕故事。
撒一把鹽,祖母曾說,除了農藥,水果表面的坑洼里藏了很多肉眼看不見的蟲卵,鹽水可以殺死它們。這不是很可怕嗎,他曾幻想,要是放著不管,每一個果實的孔洞里一定會像發(fā)蒜苗那樣肆意生長。許多肉乎乎的蟲寶寶從果肉中探頭,彎彎繞繞冒出半個身子蠕動,就像美杜莎的腦袋一樣。然后它們會汲取果肉的養(yǎng)分,長大,最好長出翅膀,繞著果核撲扇著,遠遠看去,堪比綻放的繡球花。
蟲子消耗了果實只剩下果核,就和他口中正在進行的這項復雜運動一樣,只剩下果核,留下新生命的訊息。那就是種子,種下它們就會有新的枝芽長出來。他曾有過一盤兒童故事磁帶,里面有一位叫做蒙·豪斯男爵的家伙,喜歡吹牛皮和打獵。男爵告訴他,有一次打獵子彈用完了,他就把吃剩的櫻桃核放進了槍膛里,射中了一支鹿的腦袋,鹿沒有死,卻跑開了;多年以后,他又經過那片森林,看見一只美麗的雄鹿,犄角上長著一株結滿琳瑯果實的櫻桃樹。因為這個故事,他一度又驚喜又害怕自己的身體里會長出一片西瓜地,因為他總是不會吐西瓜籽。每當他吃撐了,腆著肚皮嗚咽著去找祖母,說自己就要生出西瓜的時候,祖母便把他抱進搪瓷便盆里。不多一會,他胡亂揩好屁股,起身就發(fā)現了一灘臭氣熏天的便溺中巋然不動的西瓜籽。肚子疼得厲害,祖母就從抽屜里翻出小一包苦藥粉,捏著鼻子給他灌進去,便盆里不多時就填了幾條長線狀的絳蟲幼崽兒。之所以西瓜籽沒有變成西瓜,一定是這些蟲子肚中作祟,蠶食了孕育生命的希望。
如果能自己種出水果就好了,這種情況只可能是無心插柳。他很討厭木瓜切開中央一大團黑色的籽粒,軟軟的包裹在膠狀物質里,像一顆顆可怕的眼珠子。不要再看見它們,他隨手把它們撒在了祖母養(yǎng)的虎皮蘭的花盆里。也不知道幾天以后,那花盆里冒出了一大簇小綠苗,伴隨它們一起長起來的,還有種子表皮和殘余果肉腐爛后發(fā)起來的白色霉菌,毛絨絨的,厚厚一層,吹一吹就搖曳起來,惡心極了。祖母很生氣,說這些小野苗兒會剝奪虎皮蘭的營養(yǎng),決定清理一番給花盆換土。植物被連根挖了出來,他看見自己小木瓜苗脆弱的根須,有些難過,直到盆底一只又長又粗的家伙從土里掉出來,暴露在日光下不安地扭動。是蚯蚓,祖母說,把它切成兩段它會長出新的頭尾,不會死,只是不能見光。她把蚯蚓小心翼翼扔回盆中,用新土填上,說這是種益蟲,能幫著松土,家養(yǎng)的植物土中竟然有,實在是幸運。
幾天前,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下了持續(xù)一整天的雨。他現在已經三十幾歲了,第二天出門,從小區(qū)花壇邊上發(fā)現一只雨后土里爬出來、又被日頭曬干的蚯蚓尸體,想起二十多年前祖母為花盆換土的那個午后,在那間老屋里。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睡不著了,記憶在這間狹小的朝北出租屋的黎明里浮浮沉沉,逐漸亮起來的光線,爬上朝東那扇不能打開的小窗,從百頁窗簾一格一格地篩進來。有什么聲音在嗡嗡作響。不是蚊子,聲音更大一些,更浮躁,也不是蒼蠅。他歪歪扭扭地倚著床頭坐起來,再細聽,好像是有一只蜜蜂,卡在百頁窗簾里找不到出口而盲目沖撞。怎么會飛進蜜蜂呢?是北面的窗沒有關緊吧。被楊梅的果香吸引了吧。他懶懶地挪著屁股,繞過床頭柜,移到旁邊的沙發(fā)上,細長的東窗就在長沙發(fā)擺放的位置最南側一端的背后。他找到百葉窗的拉線,迅速地向下一拉,蜜蜂從夾縫里掉落在沙發(fā)上,沒有立即死去,只是暈了,足腳還在抽搐。他直接用指尖把它拎起來,像他童年時便可以在花間徒手捉蜜蜂一樣果敢,才發(fā)現自己的指尖都被楊梅的汁水染成了紫紅色。浸染的紅色,他小時候住過的老屋,時常有東西被染紅,因為老式的木地板刷了一層紅漆,走過的鞋底是紅色的,拖過的墩布是紅色的,他用指尖滑過地面,指甲蓋兒留下過的印記也是紅色的。
他回頭看那盤所剩無幾的楊梅,一片紫紅色并不是安靜地呆在那兒,而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蠕動。他以為沒睡醒眼花了,來不及扔掉手里的蜜蜂就走進床邊去看:不易覺察的生物們在天然的保護色里辛勤勞作,密密麻麻,成群結隊——和他二十幾年前住過的老屋曾有過的那場奇怪災難一般,他預感到,他周遭的世界將再度卷入紅螞蟻的洪流。
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的螞蟻有紅色的,不是在電視的動物世界里,就是在那,在童年時住過的老屋,一家五口,祖父母和父母,還有他。以往他只見過黑色的螞蟻,在院子里玩的時候,他無聊時就蹲著看它們在地面忙忙碌碌,還會動手把地面上大顆粒的食物碎屑弄小以便它們搬運。上學學過自然課,他開始有了新的邪惡玩法,用一只鉛筆把白紙涂黑,捉一些螞蟻放在紙上,再用放大鏡對準太陽聚焦,不多一會,螞蟻就會隨著燃著的紙窟窿一塊焚身。寓言故事里總會講起螞蟻的協作和勤勞,再大一些,他為這頑童惡習感到羞愧。他也知曉還有一種叫做白蟻的生物,專門啃噬木材建筑,甚至可以將房屋摧毀。黑螞蟻是好的,白蟻是壞的,他給螞蟻下了這樣的定義,至于紅螞蟻呢?它是一種中間色,他也就對它們保持了中立的態(tài)度,靜觀它們肆虐又消失。有幾次,他到學校打開書包,幾只紅螞蟻從書本、文具盒間抖落,有時候從他袖管里鉆出來,他已經習以為常,可同桌被嚇了一跳。后桌的小學霸扶了扶眼鏡,煞有介事地說起農業(yè)頻道播過一個養(yǎng)殖節(jié)目,有人專門飼養(yǎng)紅螞蟻,這東西可以入藥。那天回家他顯得特別興奮,興沖沖地對祖母說,紅螞蟻是藥能治病,趕快捉起來,咱們家要發(fā)財,結果被祖母賞賜了一記腦瓜蹦。
第一只紅螞蟻出現在蜂蜜罐里。第一個發(fā)現的人是母親,她從櫥柜里取出玻璃蜜罐,哎呦驚叫了一聲。紅螞蟻零零散散浮在最頂層的蜂蜜上,被母親用勺子舀出一層倒掉,祖母看見嫌浪費。以前他見過那種鮮釀、未過濾的蜜,蜜蜂的尸體也這樣漂浮,祖母說過,有蜜蜂的蜜不礙事,都是純天然的。很長一段時間這給他造成一種錯覺,釀蜜的不僅僅蜜蜂,還有紅螞蟻。椴樹的、桂樹的、洋槐的,如今他在超市里看時,被眼花繚亂的種類所困惑,開始懷念用蟲來分辨蜂蜜類型的小時候。家里的那罐紅螞蟻蜂蜜,將就著喝了很久。
當然母親不喝,她在他的記憶里一直過分清潔甚至潔癖,因為把家務干得干凈徹底令祖母頗為滿意,不過她也常常做好心的蠢事。紅螞蟻出現的半年以前,還是冬天過年的時候,他記得那一天暖氣供熱過足,屋子里異常燥熱,有人送來一箱活牛蛙,母親搶著打理,端了一鍋開水兜頭澆在上面,燙得牛蛙炸開,四下逃竄。一家子人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計掘著屁股滿地找蛙。茶幾下逮著一只,電視柜后面藏著一只,還有燙暈了的傻蛙往更燙的暖氣地下鉆,最后都被一只一只鉗了腿兒扔進冷水盆。冷水兌熱水,溫水才能治蛙,只是還差一只怎么都沒找到,再找就只剩祖母大床下面的縫。老式的床是儲物的,床板下壓了太多破爛貨,移也移不動。不找它了,餓了它自己就會蹦出來的,祖母沒有放在心上,后來等到大家想起這回事,其他的蛙兄弟早就變成盤中餐下肚又完成了一輪消化循環(huán)。
工作以后,他養(yǎng)過一只烏龜,龜很笨,小魚自己捉不到,每次都要等他把魚在陽臺上摔暈再喂食給它。有一天這只龜突然不見了,半年以后他在大掃除的時候移開床,發(fā)現了床下靠墻的角落里烏龜干癟空洞的殼,軀體風干消失了,也許蜷縮成一小團在殼中不能被看見。他只聽說過貓狗在感覺自己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會離開飼養(yǎng)自己的主人,跑到沒人可見的樹根下獨自死去,他不知道烏龜也會。漫長的半年的夜里,每一次輾轉反側,他竟不知道小烏龜就在他身下一點一點消逝。他把它扔了,沒什么莊重的儀式,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是自然的循環(huán)。像他八歲那一年學校組織看完電影,從臨時搭建的黑帳篷簡易電影院里出來的時候,他在綠化帶樹叢下發(fā)現一只死去的白兔,身體頎長,潰爛的眼睛周圍爬滿了螞蟻。消失的牛蛙帶來了紅螞蟻,他一直有這種猜測,它的尸體不知道藏在家里的哪一個隱秘的角落,正在一點一點被紅螞蟻搬運分解。
找不到牛蛙,紅螞蟻漫布,而挑剔的母親似乎因此受到了懲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每天都吃不下飯,好像不會感覺餓,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紅螞蟻出現后,她潔癖所致的厭食癥。漸漸地她一只眼睛鼓出,像青蛙那樣,面黃肌瘦,每天都帶著奇怪的病容,事情比想象的要嚴重,母親開始吞食一盒又一盒他看不懂標簽的白色藥片,情緒也不穩(wěn)定,后來被送外療養(yǎng)。母親得了一種叫“甲亢”的病,祖母堅信是母親從小海邊長大喜吃海產的毛病,海帶吃多了就會是這樣,所以她堅持不吃海帶,脖子都有些短粗起來也不吃,就怕像母親那樣。海帶才不會生病,他想那一定是紅螞蟻爬過的海帶,你不怕它、大口喝紅螞蟻蜂蜜時,它就不能侵犯你;你恐懼它時,它就會把疫病傳播給你。紅螞蟻在反叛。
紅螞蟻淡化了他對母親的記憶,成年以后,他對已痊愈的母親說起她得過的?。耗菚r候,你變成了一只瘦青蛙,我小時候記不得其他關于你的事情。母親顯得十分傷心。他不知道如何偽造記憶去彌補這段缺失,他盡力對母親格外親近,這種刻意的親近變得有些客氣的意味。這個濃眉大眼的婦人剪了短發(fā)人到中老年依舊美麗,卻完全不是記憶中他的青蛙媽媽。他不敢這樣講,只隱隱覺得冥冥中的力量,母親在紅螞蟻災難中被掉換過了。
那之后,家里的其他人也發(fā)生了變化。紅螞蟻爬過食品、衣物,似乎留下某種轉變的信息素。第二個受到轉變信息素感召的人是父親。有一天,他放學歸來,父親正在房間一邊抽煙一邊焦頭爛額地翻看他的設計圖紙,一旁的煙灰缸里丟了好多李子核,幾只紅螞蟻在果核上爬來爬去。他放下書包,在父親的大畫板旁俯下來看。別煩我,父親說著彈了一下煙灰,灰罩在李子核上,紅螞蟻慌忙退散到一旁。父親把最后一點煙草抽盡,手勁狠狠地把煙頭按在煙灰缸里捻滅,正巧捻死了一只螞蟻。他凝視父親這只畫畫的手,瘦削、堅毅的這只設計師的手,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來。因為祖母常說:桃養(yǎng)人,杏害人,李子樹下埋死人。桃子是很有營養(yǎng)的水果,杏子吃多了就扎心難受,李子是最不好多吃的,而父親那次吃太多了。
紅螞蟻從煙灰缸里爬出來,爬上了父親的大畫板,這張畫板上孕育了他童年墻上的所有卡通貼畫,都是父親一筆一劃照著電視上圖畫書上的樣子畫出來的。這張畫板上父親實踐著心酸的理想,每年冬季左右有四個月,設計院都不用上班也開不出工資,父親就守著這畫板隨便畫著什么。父親好像已習慣這份恬淡和艱苦,祖母說父親從學生時代起就甘愿過著每天咸菜饅頭的校園生活,把生活費節(jié)約下來買一架當時看來十分昂貴的膠片單反,還有相紙和顯影液,一個小房間被單辟出來成了一間暗室。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是近視眼,戴著那種厚厚的會變色的玻璃鏡片,按祖母說,都是年輕時胡鬧把眼睛玩得快瞎了。在家鄉(xiāng)漫長的嚴冬,室外的蟲也都衰亡了,但充足的暖氣滋養(yǎng)著室內猖狂的螞蟻大軍,它們無處不在,吃不到什么新鮮的蔬果,因為蔬果貯存在院子的地窖里,于是它們開始啃咬父親泛黃的畫紙。
有一天,祖母叫父親去外面的地窖拿白菜,地窖漆黑一片,只有一架架起來的木梯通向窖底,每次父親都拿上小手電,取東西是幾分鐘的事,那一次白菜卻遲遲沒有拿回來。下班回來的祖父看見院子地窖外的小棚子門開著,卻不見人影,就下到窖里去看。他正在屋內看祖母摘豆芽,聽見祖父在院子里大喊了一聲,和祖母連忙一起出門去,父親被祖父駕著雙臂扶出來,右手鮮血淋漓。后來父親舉起手上纏得厚厚的繃帶,和別人說起手電突然沒電、自己失足滑落只好拼命用手去尋找扶梯抓住的經歷,他的手被舊木梯上突出來的釘子劃破,從手掌到手指轉著圈割了幾道,一只中指傷口見骨、神經斷裂。從此父親不再畫畫,幾個月以后,從設計院拿了一筆撫恤金,徹底告別了那里。等他大學的時候,父親已經從那個瘦弱的設計師變成建筑圈摸爬滾打過的人,身體發(fā)福,生活圍繞著煙酒應酬。他們早已搬離了祖父母住的老屋,家中卻再難見到父親的身影,直到母親有一天下班,看見父親的車里載著另一個女人。父親從這個家里徹底消失了,去了另一個城市。祖父母仿佛沒有了這個兒子,母親成為他們的女兒。父親的大畫板還在祖母老屋的一扇門后立著,他在想,那塊沾滿顏料氣味的木板原本就是螞蟻的溫床,不知道祖母打掃得好不好,會不會在畫板的一角,已經結了一張蜘蛛網。
家中專注除蟲消災的大規(guī)模行動是由祖父帶頭的,雖然他那用開水燙蛙的母親,最早采用同樣的方法,燙死用甜食誘餌聚集的大批螞蟻,終歸是治標不治本。祖父用的是除蟲藥。這個信奉科學的老人,被藥廠作為顧問退休返聘,每天一大早五點就爬起來,去趕開往郊區(qū)廠房的班車。他能感到清晨迷迷糊糊中,隔壁房間傳來收音機新聞播報的聲音,然后家門打開又關上,再醒來時祖父已不在家中。祖母和祖父起的一樣早,準備給陽臺上養(yǎng)殖的花草施肥。肥料的方子是祖父定下的,黃豆泡發(fā)的水,灌進大飲料膠瓶里。他很難像別的孩子一樣賴床不起,因為祖母會定時推開他的房門,用一陣花肥的惡臭將他喚醒。
他的窗臺上擺著米蘭、君子蘭、仙客來、五彩椒、月季、梔子,外面的護欄上爬滿了牽牛花。月季和梔子開出的花朵濃艷好看,他曾胡鬧把花瓣搗碎成汁去染祖母的指甲,可是后來這些花害了蟲病,橙紅色的小蟲在葉子之間啃咬,花兒們相互傳染,怎么噴藥都不見好,一點一點地萎掉。君子蘭開花緩慢,童年他最期待的事之一,看君子蘭的花苞從層層葉子中間抽條,高聳地立著,像被拔出的寶劍。他總想干點拔苗助長的事,時不時去拽拽花枝,想幫助植物生長,這時候被祖父母發(fā)現就要打手心。至于米蘭,他一直誤以為人們吃的小米就是米蘭產出來的,常偷偷揪下來一簇,一粒粒搓散,用小刀拍扁,看看內部構造。似乎正因為被他摧殘過,這些花都沒能在老屋里長留,只有他覺得很奇怪、花朵倒著長的仙客來,和怕辣遠遠觀望的五彩椒成功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二十幾歲時,祖母家中他從前住過的房間已經徹底變成了花房,一盆又一盆后代們被祖母做成幼苗盆栽。每天清晨,老人推著小車到早市上去販賣,很少有人賣這兩種花,大家都覺得新奇,生意不錯,于是祖母成為找不到素材的社會新聞記者的關注對象,一度上了當地報紙。
對他來說,花是能吃的、好吃的,家里找不到什么樂子的時候,他就和伙伴們到外面瘋鬧。院子里有一種紅色的花,一串連在一起,花心摘下來有甜甜的蜜。這種蜜并不是每朵都有,而是隨機出現的,于是那時候小伙伴里流行的一件游戲就是攀比誰摘到的帶蜜的花心多。這是和蜜蜂搶生意,要看誰能慧眼識真,又下手為強:迅速摘下花心,放進嘴里吮吸,吃到蜜的人,臉上會不自覺蕩漾開一種幸福的表情。每次玩這種游戲,都像是一次大掃蕩,一路過去,花圃里落紅一地,然而年幼時他對這種破壞性行為樂此不疲。鄰家園里種滿了高大的向日葵,好吃的葵花籽就是從那個圓圓的呆頭呆腦的花盤里產出來,可目標之大,很難得手。他幾次躍躍欲試,又有點膽怯,三番五次,終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成功地從圍欄縫隙里鉆了進去,將一株長得不太高的葵花盤扭下來,迫不及待地挖出了那誘人的籽粒。結果大失所望,他并不知道葵花籽生與熟有別,悻悻而歸。此番壯舉并未引起伙伴的轟動,因為院子另一頭的樹下,另一個調皮的孩子偷了家里的晾衣桿,捅掉了一個馬蜂窩。
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家,下班的祖父正提著殺蟲劑歸來。祖母說殺蟲劑也是有毒的,未必好,多年以來,她已經習慣用蟲來區(qū)別食物好壞,比如長滿菜青蟲卵黑點點的大白菜,祖母覺得是最好的,有蟲說明就沒有怎么被農藥污染,煮一煮沒有危險。年輕的時候,她在菜場當工會主席,自以為頗有經驗。祖父說要用殺蟲劑的時候,祖母正在廚房切菜,她左手食指尖的一節(jié)長得很奇怪,是歪的,據說正是年輕切菜的時候切斷又接上的,因為匆忙,接的位置有些失誤。那時一點也不覺得痛,祖母幾次和他說起,當時她抽出手帕包起斷指就跑到街上,一路跑到醫(yī)院,指頭接上以后才反應過來覺得很疼。螞蟻們已經膽大妄為地爬上砧板,祖母為躲它們,差點又切了手。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了,祖父展開了他的滅蟻行動。家中所有常出沒紅螞蟻的瓷磚和地板縫隙都被噴了噴劑,還有一種藥末兒,祖父把一些櫥柜墻角騰空出來,擺上小碟子,把藥粉混進甜食里當誘餌。它們會染上一種螞蟻界的瘟疫,相互傳染死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巢穴里。
祖父的方法果然奏效,漸漸地,紅螞蟻越來越少,行動力也越來越弱,誰也沒有意識到從什么時候開始再也見不到紅螞蟻了。正逢新千年,一種叫做“千年蟲”的可怕病毒正在風靡全球網絡系統(tǒng),他只上過幾節(jié)計算機課,還不太懂電腦病毒究竟是什么?!扒晗x”就是一種蟲子,爬進了電腦,啃斷了線路,電腦于是就壞了,大概就和家里從前鬧過的蟻災是同一回事,弄點電腦專用殺蟲劑就好了。六一兒童節(jié),央視出了一部關于“大戰(zhàn)千年蟲”的動畫片,那一天學校放假,但是家鄉(xiāng)正值雷陣雨季,每天下午都會有一場暴雨降落,電閃雷鳴,地窖屋棚那一串房頂都被雨點砸得冒起了青煙。他只好蜷在家中看動畫片,當動畫片里的小主人公進入網絡世界去捉拿“千年蟲”的時候,他偶然瞥見一只綠油油的東西暈頭轉向地敲打著窗戶框。那是一只螳螂,此前他從沒見過真正的螳螂,動物世界里說那是捉拿害蟲的小能手,他不顧風雨開了窗,把螳螂放進來,被暴雨打濕的螳螂似乎有些受傷,于是他弄了一個紙盒來養(yǎng)。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吉兆,一種益蟲戰(zhàn)勝害蟲的吉兆,一種動畫片里千年蟲被正義打敗的吉兆。他叫祖母找來陳年的米袋,祖母家里貯存的各種米、面、豆子,吃也吃不完。他從里面挑出米蟲喂給螳螂吃,有時候是幼蟲,有時候是結的繭,有時候他把已經從米袋里飛出來的成年飛蛾打死收集起來。螳螂每一次都舉起長長的前臂接受這份嗟來之食,好像真能甘心成為寵物,只是好景不長,不出幾日,它在盒子里便再也不能動。
他記得就在那一天,祖父沒有去上班。祖父面色蒼白,額上不斷滲出冷汗,去過一趟廁所之后,被父母送進了醫(yī)院。據說祖父屙出的屎是黑色的,那是胃出血的征兆,甚至是胃癌的前奏。祖父徹底退休在家,變得懶散懈怠,不再上班的祖父有了一項新愛好,聽收音機,聽收音機里某個養(yǎng)生節(jié)目,里面一直在推銷一款包治百病的藥酒,價格昂貴。不久家中就多了好幾瓶這樣的東西。這不是養(yǎng)生保健,分明是騙人的推銷,所有人都勸祖父,可是祖父都聽不進。祖父像信仰上帝一般信仰養(yǎng)生節(jié)目,信仰玻璃瓶里白酒兌水一樣的液體,吃了很多醫(yī)院開的藥胃病都不見好轉,喝了這些東西竟然境況漸漸好了起來。家人拿不住話柄,只好說都是心理作用。生病后的祖父和他當初除蟻的科學精神越走越遠,直到有一天廚房瓷磚的縫隙里,新生代的紅螞蟻再度來襲,祖父也無心去理睬。不久之后,祖父的便盆里再次出現了黑色的排泄物,像所有人擔心的那樣,他的生命終結在這里,紅螞蟻悄然爬上了他的靈臺,而后又消失不見。
紅螞蟻災難改變了一切,只有祖母始終如一。他記得祖母的手臂,胖胖的,長了一些老年斑還是很白嫩,上面有一股清甜的水果的香氣。祖母用老式蜂花牌檀香皂洗手,用他小時候的那種國產兒童潤膚霜涂臉,但身上卻保持著這種自然的香甜。奶奶你身上有股水果味,會不會螞蟻最喜歡。胡說八道。這雙手臂拍拍他的腦袋,繼續(xù)忙忙碌碌,操持整個家庭,無論紅螞蟻在還是不在,這雙手臂仿佛無視家庭的變遷,保持著自己的節(jié)奏,獨自生活在老屋里還怡然自得。他因為工作忙碌,已經三四年沒有回家,上一次回去的時候,祖母正抱著一個簡易檸檬鮮橙榨汁機器,忙忙活活地搓著什么。是土豆,手上有時過敏,又紅又裂,這是偏方,用鮮土豆泥擦手。他捧起祖母的雙手,自己的一個拳頭都可以輕易握起它們,他覺得祖母在一點一點干癟、縮小,幾歲時他仰望祖母,十幾歲時他與祖母齊肩,二十幾歲時祖母仿佛只有他一半那么大。他凝視祖母的手,這雙手紅腫開裂,他舀起一勺土豆泥想要幫祖母涂在手上。祖母忙撇開雙手拒絕了,說是怕傳染他。這個只有他一半大的老太太,一邊獨立涂抹著土豆泥,一邊樂呵呵地詢問孫子的近況。她指指茶幾果盤里乘著的荔枝,依舊像提醒一個孩子一樣,提醒孫子小心荔枝把兒剝開來,里面可能藏著的肉蟲;又指指楊梅,說是鹽水泡過的很干凈,叫他放心吃。土豆的氣味沒有掩蓋他記憶中祖母的香甜氣息,祖母還是老樣子,他發(fā)誓以后每一年都要回來,哪怕就這樣坐著什么都不干,看祖母搓土豆泥也好。
但他還是食言了。如今這遙遠異鄉(xiāng)的出租房里出現了紅螞蟻,它們爬過的楊梅浸紅了他指間。他燒了一壺開水,沖洗果盤。然而記憶的碎片密密麻麻組成了聲討的大軍,攻得他不安。他感受到童年自己的推測里一種只有紅螞蟻才會攜帶的信息素,每當重大的轉變來臨,紅螞蟻就會送來先兆。
六點,夏日的晨光亮了一半,他索性不睡,隨身只帶了手機出門走走,不知為什么,只想隨便走走。小區(qū)里綠化帶的蒲公英開了,他折下一支,想了想,卻不肯將它們吹散。他小心翼翼握著這支蒲公英,慢吞吞地走,一只渾身白斑點的天牛停落在他腳邊。他又看見幾步之遙的行道樹下,有另一只天牛被踩扁后分裂的尸體,一群螞蟻圍著它忙忙碌碌。這時候,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的號碼。他放下電話,仿佛早就知曉一般淡定,口中嚼爛了的果核終于吐了出來。掉在地上,吸引了另一批螞蟻的注意。他知道今天或是明天,很快,他就將再度回到那里,回到那間老屋。
現在,他還不知道,幾個月以后,老屋將重新裝修對外出租,工人們移開祖母裝滿亂七八糟舊物的大床,敲開紅漆地板,竟發(fā)現了蟻窩的殘骸,死去的大肚蟻后身體干癟,蜷縮在巢中。與此同時,整理祖母遺物的母親,在床底的舊物里找到一個餅干鐵盒,里面只有一本孤零零的紅皮存折,上面有密密麻麻零存的記錄,當她翻到第一頁開戶名的時候,發(fā)出了像她第一次在蜜罐里看見紅螞蟻時的驚呼。她代替那個名字,眼淚止不住地掉在拆了一半的紅漆地板上,殷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