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老呂剛邁進四合院的門,就聽一浪高過一浪的粗暴叫罵在小院炸響:“老寡婦,你他媽的敢打我的雞……”老呂心一沉:對面屋的老趙跳著腳,蹦起老高,唾沫飛揚,手在空中野蠻地畫著弧線。唉,盛大姐招惹他了?老呂跛著腳走近,拽下老趙說:“老鄉(xiāng),咋了?不就一只雞嗎?大不了咱哥倆有了酒菜,哈哈!”老趙甩開他:“老呂,你別瞎摻合,沒你啥事兒了!”平日,老趙最聽他的話,可今天臉陰沉,不開面。老呂正犯尋思,媳婦耀華拽著他一溜小跑,老呂還執(zhí)拗,不時回頭:“拽俺干啥,俺勸架呢!”
進屋,老呂胖墩墩的身子杵在凳子上,撂著臉子,耀華接過他的飯盒,擱在飯桌上。
耀華對面坐下,輕聲說:“你別管了,老趙家不善?。“滋靷z口子罵一天了,沒人吭氣啊!”
老呂來氣了:“他憑什么罵大街???一個孤老婆子,兒女不在跟前容易嗎?干嘛欺負人家?”
耀華嘆口氣:“唉!你沒聽老趙話里有話???還不是寶貝閨女惹的禍啊!”
老呂大眼珠子瞪得溜圓:“你等等,這事兒有閨女啥事兒?”
“你呀,大男人到底心不細,你忘了老趙有個閨女來著,后來……”
見老呂滿臉疑惑,耀華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往事。
在小院,老呂小有名氣,天生長了一副明星臉,有人說他像趙丹,也有人說他像孫道臨,可老呂嘿嘿一笑,說俺就是老呂。只要他在,人群里就笑聲不斷,尤其那群毛楞小子們見了他,就粘住了,纏著他講打仗的故事,大眼瞪小眼兒,聽得著迷,晚上都不愿意回家。話說老呂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也因此負了傷,傷到了筋骨,走路有點跛,小子們有時學(xué)他惡作劇,老呂故作正經(jīng)地罵道:“小兔子崽子們,看不收拾你們,哈哈!”再看小子們早撒丫子沒影了。
老呂和媳婦結(jié)婚十年,先后懷了10多個孩子,只存活了不足月的女兒——玥。這孩子長得水靈,大眼薄皮,皮膚白皙,惹人憐愛,人也聰明伶俐。大院的叔叔、阿姨喜歡的不得了。尤其盛大娘,兒女不在身邊,沒事兒就抱著玥出去玩兒。院里人說:玥是盛大娘抱大的,這話不假。玥小的時候,盛大娘樂顛顛地抱著,玥咯咯地笑著,樹上的麻雀都跟著啾啾呼應(yīng),閑聊的女人們也湊過來,給玥好吃的,逗得玥滿院跑,院里一片歡聲笑語……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玥已小女初長成。今天,玥和同學(xué)放學(xué),便在樹蔭下放了桌子,幾個人趴在桌上寫作業(yè),玥拿了幾塊紅薯分給同學(xué),孩子們樂呵呵地吃紅薯,嘰嘰喳喳討論功課。家雞們被紅薯的香氣誘惑,也不含糊,呼地圍過來,啄食她們手里的紅薯,玥嚇得花容失色,同學(xué)們也大聲喊叫,可眼紅的家雞沒有退縮的意思。盛大娘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抄起掃把打的家雞嘰嘎亂飛。
不料,老趙的媳婦氣鼓鼓地潑了一盆臟水,指桑罵槐:“老寡婦,你干嘛打我的雞?成天巴結(jié)人家,孩子再好是人家的,有你啥事兒?馬屁精!”盛大娘想接茬,被人攔住。
盛大娘哪知道是誰家的雞,更沒想到老趙又再起硝煙。
老呂經(jīng)媳婦耀華一說,醒過了神,哦,老趙是有個閨女,為這事兒他也好生遺憾……
本來,老趙家人丁興旺,老婆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可看慣了清一色的禿和尚頭,難免眼睛疲勞,他打心眼兒稀罕閨女,盼著來個閨女。果然天隨人愿,幾年前,四十出頭的老趙得了閨女,夫妻倆稀罕得像捧著夜明珠,心里透亮??砷|女生的不是時候,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吃了上頓沒下頓,老趙媳婦沒有足夠的奶水,孩子餓得呱呱叫的好凄慘,耀華唉聲嘆氣說此事。老呂去省會開勞模大會,順便買了煉乳。進院子,自個家沒回,先奔老趙家。沒等敲門,屋里傳來老趙媳婦嚎啕大哭:“丫頭,你咋這短命啊!俺也不活了……”
老呂愣呆呆地站在門外。老趙從屋里出來,倆人撞個滿懷,老趙先是一怔,接著抱頭蹲下,痛苦地捶打著頭。老呂手里拎著煉乳,尷尬地說:“老哥,我來晚了,孩子到底沒吃上煉乳……”老趙起身,說:“兄弟,哪能怨你呢,是孩子命苦啊!俺這輩子沒有女兒命啊!”
幾年后,老呂的閨女出世,院里的人家都替老呂高興,可老趙和媳婦打老遠躲著,老呂夫妻知道他們有心結(jié),也沒介意。
老呂想起這事兒,也為老趙心疼:唉,可惜那孩子,晚出生幾年,還能餓死嗎?也難怪啊,玥被院里人寵著,他們心里不是滋味啊!
于是,老呂對耀華說:“這事兒咱包涵吧,好好的閨女沒了誰不心疼?咱不能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說著話,老呂起身出了門。
天色已見晚,老趙罵到太陽羞怯地退了場。老趙也罵累了,坐在馬扎上喘著粗氣,還是那套嗑:“老寡婦,你出來,你憑什么打我的雞?馬屁精!”罵聲雖然小了些,但嘴巴還是不干不凈,一個大男人長出了一副潑婦相。
老呂走過去,拍了拍老趙的肩膀說:“老鄉(xiāng),算了,你不嫌累啊?上一天班了,早些睡吧!”老趙梗著脖子,像個斗雞,大放厥詞:“沒你的事兒,別裝好人,別看你有個閨女,也是絕戶眼子,俺怎么還有五個大兒子呢!你有嗎?……”這句話,頓時撕破了小院的平靜,鄰居們從屋子里蜂擁而出聲援老呂:“老趙,這話可不能說??!多傷人呢,老呂沒有對不住你??!”
老呂的媳婦聽了此話,哭著跑進屋子,她生了一沓孩子,卻因為早產(chǎn)只存活一個閨女,本來覺得矮半截,覺得對不住老呂,雖然玥聰明、可愛,但她心痛。老呂雖然脾氣不好,卻沒說她一個不字??山裉欤馅w的話,讓耀華陡然覺得無地自容。
盛大娘摁不住火氣,指著老趙憤憤地說:“絕戶?虧你說得出口,你別從根上絕了!”大概老趙也覺得理虧,聽了這話,一副江湖的摸樣,罵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說著手挑門簾進了屋。
老呂木然地站在黑洞洞的院子,覺得冷不防被人捅了心窩子,差點摔倒,他沒想到這位山東老鄉(xiāng),經(jīng)常一塊兒喝著小酒,哼唱京劇片段的老伙計,會這樣損他。他沒覺得沒兒子矮三分,但今天,他被人抽了嘴巴,疼得心哆嗦,他想沖過去,偵查員出身的他會揍扁他,但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了,街坊鄰居把老呂攙扶回了屋。
那晚,老呂和媳婦耀華沉默了,倆人合衣躺在炕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空氣凝固了,讓人透不過氣。不知多久,起初倆人背靠背,突然面對面異口同聲:咱搬家!
搬家那天,老住戶依依不舍,玥和小伙伴們哭成一團,盛大娘摟著玥,老淚順著褶皺橫流。
一把生銹的大鎖赫然掛在老趙家的門上。
老呂四下打量,住了五年,這院子他舍不得,但老呂心酸……
一年后,一個凌晨拂曉,人們熟睡中,A城發(fā)生了7.8級世界罕見的強烈地震。隆隆的地聲,讓整個城市籠罩在恐怖的血色火光里,旋即大地顛簸著、搖晃著,房屋轟然倒塌,頃刻城市夷為廢墟……
單位值班的老呂,跌跌撞撞跑出了辦公室,所幸安然無恙,但劇烈的抖動,他預(yù)感地震是毀滅性的。他一跛一跛跑回家,到處是殘垣斷壁,大人哭孩子叫,令他不寒而栗,心里的鼓,敲打得他心驚肉跳,他汗津津跑到居住地,家屬院的房子還戳著,老呂眼前一亮,松了口氣。院門口,熟悉的鄰居,個個眼神里閃爍著驚恐。
耀華看到氣喘吁吁的老呂,總算松了口氣,玥走近老呂,忽閃著淚光閃爍的大眼睛,哽咽著:“爸!你養(yǎng)的小兔子讓院墻砸死了!”老呂拍拍閨女的頭,安慰說:“丫頭,沒事兒,爸以后多養(yǎng)幾只!咱都活著就好!”
老呂見家人無恙,本地也沒有親戚,思襯著:老院不知咋樣?那兒大多是十幾年的老房子??!……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讓老呂不安,和耀華打個招呼就往外跑。
耀華聲嘶力竭地喊著:“你干嘛去呀?回來,這時候一家人還不在一起啊?”老呂回頭說:“俺去老院,你們娘倆別亂走??!一會兒就回!”
老呂一路跑到老院,不見了四合院,一片廢墟橫在眼前。老呂召集幸存的十幾個老鄰居拿著鐵鍬救人。大伙很快挖出盛大娘,看她鐵青的臉色,顯然是窒息而亡。鄰居們給她洗了臉,穿上干凈衣服,把她安放等著統(tǒng)一安置……
老呂帶幾個人,開始搜救下一戶人家。走到老趙房前,老呂彎下腰開始挖廢墟。跟老趙有過節(jié)的一老住戶,遲疑地問:“救他嗎?他說的話你忘了?”老呂氣憤地吼道:“混賬話!我說兄弟,都什么時候了?還娘們唧唧的,人命關(guān)天救人要緊!”
鄰居們開始挖廢墟、翻瓦礫。老呂扯著大嗓門:“老趙大哥、嫂子,你們聽到了嗎?回個話!”聲音傳出老遠,有回聲,卻沒回應(yīng)。大概一個時辰,老呂和鄰居們找到老趙的大兒子、二兒子,老呂趕忙把手放在他們鼻子上,沒有了生息,老呂長嘆一聲,和鄰居繼續(xù)挖,又挖出老趙的三個兒子和他的老伴。老呂天旋地轉(zhuǎn):老天爺??!往日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如今排成一排,靜靜地躺在那兒,再看嫂子血肉模糊,已經(jīng)看不清了臉……老呂和鄰居們肅立,淚眼模糊。老呂真想大哭,但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哭,要找到老趙。
老呂繼續(xù)用鐵鍬挖,有的地兒不能用鐵鍬,就用手往外掏石塊,手已經(jīng)鮮血淋漓,血滴答滴答灑在石塊上,濺出殘敗的血色花朵。十幾分鐘后,在老呂和鄰居們的歡呼聲中,在耳房挖出了滿臉灰塵的老趙,老趙嘴唇顫抖著,眼里噙著淚,說不出話,伸出血淋淋的手,顫巍巍地指著正房,老呂知道老趙要問什么,但他不忍心說出口。老趙突然從嘴里吐出一口血水,眼里閃著光亮,艱難地說:“老,老呂,你,你老實告訴我,你嫂子他們還在嗎?”老呂低下頭,再也管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老趙看明白了,大聲干嚎,用血肉模糊的手,使勁打著老呂的臉,罵道:“你混蛋!你干嘛救俺?。克麄兌妓懒?,俺還活著干嘛呀?!……”
老呂任憑老趙打著自己,但手很快松開了,老趙的嚎啕聲傳出老遠,也穿透了老呂和鄰居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