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艷麗,不怕顏色。給你點顏色看看。俗的好處是讓人快樂,眼睛,鼻子,皮膚,耳朵,統(tǒng)統(tǒng)快樂。糕的甜從玫瑰紅肉里熱乎乎地出來,像是流質(zhì),流一口氣。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當(dāng)代文藝思想文藝批評文藝鑒賞越來越粗野,鑒賞力之低下比元朝社會的色目人還偏色——全是一家小印刷廠產(chǎn)品。像我表述過的表叔叔,他開一家小印刷廠,表嬸嬸就像小印刷廠產(chǎn)品:口紅沒印刷出厚度和滋潤,幾乎成為胸口的兩灘醬油漬,她團爛的面孔,貪婪的神情,又很有一些半封建與半殖民地味道,團爛的面孔,貪婪的神情,尤其是胸口的兩灘醬油漬幾乎成為老照片中的上海外灘。
產(chǎn)品,都是產(chǎn)品,幾乎都是產(chǎn)品。
《天官賜?!纺銈?。我上到樓中,銜接會館的語法錯誤,在文理不通的一小間屋子里,我見到明末的天官、晚清的天官和近年創(chuàng)作的天官,他們被刻在木板上。明末的天官好像被刻在木板中,或者說:
他被一腳踩進泥地而不能自拔。
刻有明末天官的木板,你別動,小心,它像剛從油鍋里撈出,渾身上下東南西北都炸得酥透,你一動手指,它就簌簌掉落。正此時刻我突然嗅到了甜:酥糖之甜。
像水繪的時光過去了,事關(guān)記憶,空飛的手稿。
水繪的她如今寄托一座寺院,在銀色外墻面下她毫無能力抓到自己的影子。一天下雪,她走出云水之居,看到屋頂白了,積極向上,上面全是積雪,于是她想起他,其實她一直想起他,但由于積雪,這就有了區(qū)別。她走出朱色山門,寺院附近的民居屋頂?shù)桶矝]有寺院里的屋頂來得白,居民爬到屋頂,把雪掃下。臘月二十四,掃雪。如果天公不作美,不下雪,不成全爬到屋頂拿著大掃帚準備掃雪的人,那就一定會下蛋。藍天下的一顆雞蛋,杏子顏色,爬到屋頂拿著大掃帚準備掃雪的人眼中的寺院,臘八那一天他們像走親戚一樣走進寺院去吃臘八粥,他們吃到胡桃肉,他們快樂,他們在屋前屋后種滿胡桃樹,把胡桃賣給僧人。
用胡桃殼作燃料,蒸饅頭,蒸糕,饅頭和糕有農(nóng)閑之香。對,農(nóng)閑之香。
她走出朱色山門,在寺院附近的雜貨店拿起電話,給外面打了一個。聲音是身體輕巧的靈魂,群鳥飛光,樹林里游動一根羽毛,一會兒沉,一會兒浮,負重,負心,負債累累,他被一腳踩進泥地而不能自拔,而風(fēng)揚高積雪,嗆得她斷斷續(xù)續(xù)。
飽滿,喜慶,年畫只有貼起來,才覺得它的好處,眼睛,鼻子,皮膚,耳朵,統(tǒng)統(tǒng)快樂。年畫是甜的。年畫的甜從玫瑰紅、桃紅、杏黃、楊柳青肉里熱乎乎地出來,像是人群,擠滿廟會。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甘蔗是甜的,大海是苦的,那我就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撐船,為了雅俗共賞?我日常里想,真能雅俗共賞的唯錢。食色都做不到雅俗共賞。除錢之外,還真能雅俗共賞的,我想大概是宗教。
但我并不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撐船,我只以我的肉體表情為游戲?;实墼诿俘堟?zhèn)游龍戲鳳,詩人在象牙塔游詞戲句,茶客在南零江游水戲香……宗教是人類童年對人類晚年的一次想象,以信仰為游戲,這是讓我最為致敬的地方。我另外致敬的地方是年畫中的老鼠嫁女。臘月二十七是嫁娶的黃道吉日。一張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畫,滿幅老鼠,一絲不茍,我越看越覺得,我這十多年來,我竟然只能從一張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畫里看到人生莊嚴。
水繪的時光樹蔭樹影,石青石綠衣帶飛天,敲得像鼓聲。
早晨醒來,我想年畫一年貼它一次,多像一個人死了,一年紀念他一次。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就起床。
祝福。正月初一,雞日?!督痣u報曉》也是年畫老題材,一只色彩斑爛的大雄雞生氣勃勃地站住,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塵世的難過都沒有了,本來就沒有?它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我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她慢慢地走回寺院,在銀色的外墻面下她抬抬頭,望了望太陽。屋頂?shù)姆e雪溪水般流入無限清澈。
菊花是陶淵明脫網(wǎng)之花;我貼年畫之際,我有咬鉤感覺,年畫是中國人內(nèi)心之畫,也是內(nèi)心之花。菊花孕育三季,怒放一期;年畫只在過年的時候張揚,一年一次的拋頭露面,平常它都躲在暗處修煉。
艷麗,飽滿,喜慶,祝福,我也要,我也有,我也差不多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撐船——她在銀色外墻面下,她有陸地。
我現(xiàn)在連踏雪的興致也沒有了。北京這一場大雪下在蘇州,我會去哪個園林?我會在留園冠云峰后面樓上,喝茶,靜坐,看太湖石端的積雪。有一年我看——在彩霞里,太湖石上的兩三分積雪,竟然像雞血。太湖石是雞血石了。
但我也不一定去。遐想往往足夠。我對自己厭倦了。厭大于倦的時候,人還有動靜;倦大于厭,動靜也沒有。生活尚未攢足讓我厭的滋味,而倦,可能是自慰吧。太湖石是雞血石,五彩繽紛,少年在樓上喝茶,澎湃并非全在江湖。
近日讀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早期之作,氣極沖,咄咄逼人,于是就心生喜歡。人不分古今,都有熱血沸騰片刻。如果這片刻成為片段,一直帶入中年,幾乎是天才。如果一生熱血沸騰,我還有什么話說!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卑微,渺小——血越來越?jīng)?,立文字而解憂。
胡同是黑的,雪被居民紛紛掃在墻角凝結(jié)成冰,屋頂上白鐵小煙囪好像破盆破罐里掐剩的幾截蔥白,散出強烈的氣味。煤煙的氣味。他們燒煤取暖,團身過冬。我現(xiàn)在連踏雪的興致也沒有了。
我看到一石窟,煙熏火燎——石窟頂端墨黑,一和尚在豆油燈下抄經(jīng)。后來才知道他是寫家書,我有如釋重負之感,不知道為什么?!皻v千載如一日歟!”那么,度日也會如年,在家書末尾,和尚畫了一條狗,黃色的。
誰牽著它出上蔡門,苦中作樂?
雪落下,落入法網(wǎng),中規(guī)中矩;落人大河,速溶速去。去吧,褐色的野兔:一洞桃花。
我已經(jīng)在南方了。我在燈罩的圓壁上十日一山五日一水,十月一山五月一水,十年一山五年一水,千載一山五百年一水,五百年一水逆流而上,源頭是一石米酒。嗟乎!動靜也沒有。
我看到一滴眼藥水在知識分子的眼睫毛上大于一輛馬車,他也周游列國回來?!把嗌窖┗ù笕缍贰?,他說,他就這么說。嗟乎!生死也沒有。
炎熱??!我里面有一個人正在死去,或許并不是人,是風(fēng),是花,是雪,是月。決不會是時代。再糟糕的時代也不會在我里面死去,因為我只能在時代里面去死。一邊的走馬燈亮起:
走馬燈,走馬燈,我是走馬燈里的官兵,咚咚咚,咚咚咚。
走馬燈,走馬燈,我是走馬燈里的強盜,咚咚咚,咚咚咚。
走馬燈,走馬燈,我是走馬燈里的老虎,咚咚咚,咚咚咚。
走馬燈,走馬燈,我是走馬燈里的猴子,咚咚咚,咚咚咚。
走馬燈,走馬燈,我是走馬燈里的白骨精,咚咚咚,咚咚咚。
我就不信這個邪!咚咚咚,咚咚咚。
氣流回文,江山錦繡,而一下雪,胡同里人是很少的,我騎著自行車出門。
并非如此。
我以為是積雪,想不到是碎玻璃,我的自行車破了——胎上扎出個窟窿。
于是我看到一石窟,煙熏火燎——石窟的頂端墨黑,一和尚在豆油燈下寒衣織補,我有如釋重負之感,知道為什么。
我看到我在留園冠云峰后面樓上,喝茶,靜坐,看太湖石端的積雪。太湖石上的兩三分積雪,竟然是黑的,像煤山。太湖石是煤山了。
那里也有一棵大槐樹。附錄:樹才打來電話,我就寫到這里。他約吃晚飯,說潞潞從山西來了。記得那年夏天,我與他登上山頂,繞著知春亭四望,北京城黑燈瞎火……后來我們跌跌撞撞下山,鉆進附近的胡同和一個法國女人喝酒(據(jù)說她對中國文化感興趣)。
農(nóng)莊里有三棵馬纓花。它們像三個姊妹,要開一起開,要謝一起謝。但它們從沒開過。別處的馬纓花開著粉紅的花,像小丑高帽子上粉紅的絨線球。
我去的時候,雞鴨都在雞舍鴨圈,沒見到。農(nóng)莊總經(jīng)理騎著一匹乳白的小豬四處走動,小豬耳朵掀動開來,是粉紅的,帶著熱氣、潮氣。經(jīng)過我身邊,我正在稻草垛下喝茶。我喝了一下午茶,直到太陽落山,山的荷葉皴被光勾出,與陰唇差不多。此刻的大自然是女性美,陰氣纏綿。
不一會兒滿月升起,我騎著一張乳白的小桌四處走動,小桌的四條腿掀動開來,是粉紅的,也帶著熱氣、潮氣。小桌跑到路燈下我才發(fā)現(xiàn)它的四條腿是粉紅的。我與小桌跑進室內(nèi),在大玻璃邊喝酒。
三棵馬纓花的影子投到大玻璃上,三個姊妹一鼻孔出氣。
在大玻璃邊喝酒的人越來越多。快喝醉了,突然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老同學(xué)。
“你是桃園中學(xué)的?”
“是啊,桃園中學(xué)。”
“我在卷心菜一班?!?/p>
“我也是卷心菜一班的,班主任是蘿卜頭?!?/p>
“對啊,我想起來了,我們一起腌過蘿卜頭!”
我們學(xué)校門口有一棵馬纓花,班級門口有一棵馬纓花,還有一棵馬纓花,在籃球架后面。校長曾經(jīng)在在籃球架后面的一棵馬纓花下揪蘿卜頭,馬纓花落滿一地。蘿卜頭跑進卷心菜地撒尿,我們把他腌了,去化學(xué)實驗室偷出許多精鹽。我現(xiàn)在只記得腌過的蘿卜頭也粉紅,馬纓花開著粉紅的花。
我們是同伙,一鼻孔出氣。
而我現(xiàn)在回憶馬纓花:而滄浪亭黃石假山前有幾棵馬纓花——而同里鎮(zhèn)上有幾棵馬纓花——而那里有幾棵馬纓花——而這里有幾棵馬纓花——而它們像同學(xué)年少,而二三十年之后覺得青春是同謀,而同謀的近義詞:合歡。
“同謀”,“合歡”,二三十年之前誰能想到它們是近義詞。
我找到一張畫有門樓的素描,嚴肅得像詩人,我滿心喜歡,就剪下它,貼在硬板紙上。到底叫“硬板紙”還是“硬紙板”,我猶豫,想了想,用方言分別讀出:
倷卜吾一張硬板紙?;蛘?/p>
孥一張硬紙板過來。
好像在口語里都可以。
我現(xiàn)在有語言障礙,身在北京,要與人交往,只得說普通話。我普通話說不好,不會卷舌,這使我的語言自信和磁性大打折扣。平日看書,我下意識會用方言默讀,但方言不在方言氛圍,這方言也只是絹花。其中自有道理,我一時又說不清也。其實也說得清,只是說出來無用。
我把一張畫有門樓的素描貼在硬板紙上,再撕扯些色塊,作為海濱屋頂——我用深藍的水彩筆在門樓的素描和色塊之間涂抹,晾著的褲腿管有人走動。
這里會出現(xiàn)一條蛇的,我想。
倷卜吾一張硬板紙。你給我一張硬板紙?!皞櫋迸c“你”相比,“倷”是軟性的,是一代花接著一代花開;而“你”,下滑,乏力,又有緊張感。當(dāng)他說“你”之際,一種曖昧的命令?!安贰痹谶@一句話里是記音,“卜”這個字,是漢語中最為神秘的幾個字之一,簡約,急促,宏大,莊嚴,輕輕地接觸,接觸一下,就刻錄于盤。
宇宙是個盤……
既簡約,又宏大;既急促,又莊嚴。大不容易。一個人文章能寫到這地步,決不是靈魂所可以做到。是靈魂出竅——這又不能(難以)體驗。體驗終究大跌一路。經(jīng)驗藝術(shù)家和體驗藝術(shù)家還只是人間的仁者與智者,根據(jù)我的理解,藝術(shù)家的眼光要比人間大。
他的感情從來不是世俗中的喜怒哀樂。
他最劣等的感情,也是喜于怒、哀于樂。他最劣等的感情寧愿通過文字游戲消耗掉,我想。
畫有門樓的素描,你沉思默想的臉,蘋果的陰影是雪白的,梨的陰影是茶褐的,我想。
我想,一篇散文,一首詩,一個人,一位飛天,長頸鹿和龜,都是:一篇散文是一篇散文的陰影,一首詩是一首詩的陰影,一個人是一個人的陰影,一位飛天是一位飛天的陰影,長頸鹿和龜是長頸鹿和龜?shù)年幱啊?/p>
舉個例子,一首詩,如果我覺得是一首好詩,這就是說這一首詩的陰影不但是雪白的、茶褐的,還是鴨綠的、酒紅的。更多時候是說不清這一首詩的陰影的顏色。
它使一首詩的陰影成為一首詩的陰影的陰影……層層疊疊,沒有盡頭。它成為陰影的隧道,吞下時光,我想。
在一個混亂時代,身為詩人是幸運的,他可以更加混亂。層層疊疊,沒有盡頭。我想。
詩人是口語,但他常常以書面語的形式得到表現(xiàn)。
每一首詩都是一本書,這是與散文和小說不同的地方。
他是他自己的圖書館,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幸運地受到邀請。
傲慢的原因是周圍的物質(zhì)——它的速度過快。
我通過研究一只洋蔥,在我的視覺之外(也就是說它大于我的目力所及),一只(南京黃皮)洋蔥它的確是層層疊疊沒有盡頭的,我想。
我想,2005年大概是我的洋蔥年,我多次寫到它:
比窩囊和洋蔥還嫩的燈泡(《春風(fēng)》)。
真他媽的像油炸洋蔥圈,
相當(dāng)震驚,但一冷就在盤子里耷拉(《藏頭詩》)。
騎球到三樓的胡蔥,
內(nèi)心空虛,擁護洋蔥的身世,
難道洋蔥就避免不學(xué)無術(shù)的圈子(《女戲法》)?
我找到一張畫有門樓的素描,并沒有找到一張畫有洋蔥的素描,原因是不夠傲慢。
場景:一個地方。但許多地方并不能構(gòu)成場景,因為許多場景里也沒有地方。哪怕只是彈丸之地。
據(jù)說彈丸——之地是圓的。
而那個具有大槐樹的場景更是一顆藥丸,地方病人在意念之中吞服它,一天吞服三次,三天過后,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健步來到配額的時間客廳。
圍著大槐樹的地方病人,一圈又一圈,如果我們有機會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地觀看,能看到最靠近大槐樹的一圈,是一圈來自省城的領(lǐng)導(dǎo)和腰纏萬貫的個體經(jīng)營者,間或,夾雜著少許僑民。當(dāng)然,在目前形勢下,也不缺天真的藍眼睛、驕橫的綠眼睛。
他們安排這樣的會面:省城病人與海外病人互相微笑著點頭致意,并達成默契,決不握手,為了切斷傳染病爪子。
爪子是當(dāng)下的一個場景,但沒有地方——即沒有讓爪子健康生長和自由活動的地方。
園丁只有在醉酒的形勢下出現(xiàn),他抱著暖壺,以為是噴水壺。而大家也恰恰以為是噴水壺。
給花澆水。
一房間一房間塑料花,過于鮮艷,過于嬌嫩,燙得渾身起泡,哇哇亂叫,逃到人群中。
最后,隨著人群(注意!日趨多的人群正在無師自通地運輸容器,陶瓷走私犯、玻璃走私犯,大槐樹走私犯,小心輕放,統(tǒng)統(tǒng)打碎)淹沒彈丸之地,在上面自在的,還是大槐樹。
它讓一只蛋長出筆挺的別致的鼻子,才是它呼救的目的和行醫(yī)的興趣。還是大槐樹。
行醫(yī),行俠,行賄,是行動的有機化肥,足足裝滿三麻袋,井水不犯河水,麻袋上絲網(wǎng)印刷著中國地圖或者山西省地圖或者江蘇省地圖或者北京和東京和紐約和君士坦丁堡和雅典和河內(nèi)和金邊地圖。
彩色麻袋也過于鮮艷過于嬌嫩,在渾身起泡的形勢下,過于鮮艷過于嬌嫩,用彩色麻袋就足夠,就足夠行賄了。向行動行賄。
足夠向行動行賄。
(寫作,前一階段是足夠向行動行賄的一個過程)。
槐花在行動,脫離,叛逃,槐花脫離與槐樹的父子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槐花炒槐樹的魷魚。
榆樹和無花果樹建議槐樹給槐花定罪:
通奸罪。
首先是通奸罪。
槐花和人行道和下水道通奸,有時候還和人通奸。
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中世紀。我們再不能喪心病狂地把狗男女活活燒死。我們?nèi)蚀?。我們常常先把狗男女全身麻醉,然后架到酒精燈上燒烤?/p>
于是我們有了烤羊肉串、烤茄子、烤韭菜。
韭菜一棵一棵跨在燙得渾身起泡哇哇亂叫的鐵簽上,逃到人群中。我們很快就能把烤韭菜捉拿歸案,因為它們的屁股被法令和罪名無師自通地?zé)凇?/p>
最后決定使用叛國罪這個日日新概念。
槐花凋零,原來是槐花對槐樹犯罪——叛國罪。旁觀著的膀胱掛水,青霉素,紅霉素,失效的青霉素和紅霉素,結(jié)果只能加速槐樹國的炎癥仿佛邊際,不斷擴大的邊際擴大著它的地盤。
而國家主義卻不需要保質(zhì)期。
樂觀地說,它未來。
大清早的,我從七樓坐電梯下到二樓,餐廳在那里。
自助餐。
我高捧一只小碟子經(jīng)過一只只大碟子。西芹黃瓜豆芽花生什錦醬菜炒面湯面油條春卷白煮蛋面包片奶油砂糖豆?jié){牛奶紅茶咖啡一個戴著高帽的廚師倒立在一只大碟子里煎雞蛋“你要單面煎雞蛋還是雙面煎雞蛋”他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將在女服務(wù)員的旗袍上煎熬這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女服務(wù)員的旗袍上刺繡著傳統(tǒng)鳳凰。
一個戴著高帽的廚師聽說我要單面煎雞蛋,就兩腿落地,從大碟子一躍而出,單腿跪在女服務(wù)員的旗袍上,把雞蛋在女服務(wù)員的乳房上磕破(在鳳凰這個縣城大小的區(qū)域之中),傾銷到(在鳳凰這個縣城大小的區(qū)域之外)普照鳳凰的大太陽的平底鍋上,蛋白要挾蛋黃,遷徙,向中原遷徙。他煎雞蛋,太陽紅了,熱氣冒了,失去蛋殼的雞蛋渾身起泡了。
它也是叛國罪,蛋白蛋黃叛逃出蛋殼的國家,這一刻國家和叛逃者是共同地空洞與沮喪,它們共同出資,聘請我這個文字特工,一口吞服患有叛國罪的單面煎雞蛋,其實是一口吞服患有叛國罪的罪名,這一面無師自通:國家由于空洞故能制訂一圈又一圈的獨立核算的罪名。給花澆水。
是的,“給花澆水!別忘記”。
我要雙面煎雞蛋。一個戴著高帽的廚師聽說我要雙面煎雞蛋就兩腿跨上女服務(wù)員,用鏟子拍打她高熱的屁股,一溜煙跑了。遷徙,向場景遷徙。沒有地方是因為地方性在目前形勢下僅僅作為雙面煎雞蛋的假設(shè)。因為雙面煎雞蛋的另一面——國家性,正向行動行賄。地方病人說彈丸和藥丸比賽,看誰圓!我極其掃興地離開餐廳,去三樓聽課。今年有182個城市要建成國際化大都市,越是國際,越是國家,圍著大槐樹,一圈又一圈,圍著大槐樹,一圈又一圈的小碟子。
廚師在我眼皮底下叛逃,出賣國家有關(guān)煎雞蛋的秘密。
場景:有大槐樹的場景。
人物:在有大槐樹的場景里煎雞蛋的人物。
也是地方病人。
也是省城的領(lǐng)導(dǎo)。
也是腰纏萬貫的個體經(jīng)營者。
也是僑民。
也是天真的藍眼睛、驕橫的綠眼睛。
也是爪子(這多像一個特寫)。
也是園丁。
也是走私犯。
也是狗男女。
也是廚師。
也是女服務(wù)員。
也是文字特工。
時間:在時間之中的場景和人物,也就是說場景是時間,人物是時間。
也就是說雙面煎雞蛋并不需要地方病人省城的領(lǐng)導(dǎo)腰纏萬貫的個體經(jīng)營者僑民天真的藍眼睛、驕橫的綠眼睛爪子園丁走私犯狗男女廚師女服務(wù)員文字特工。也就是說雙面煎雞蛋,一面煎一面,一面在另一面上自我完成。
大槐樹(這多像一個特寫)。
視覺經(jīng)驗說,特寫大到不可收拾,特寫對象也大到不可收拾。
(大槐樹)這多像一個特寫?!?/p>
創(chuàng)作談
散文對我而言,是側(cè)耳一驚,聽到了雁聲;也是回眸一笑,看到了槐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