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明了
西北三十歲那年,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選擇,逃離他生活的小鎮(zhèn)。
西北從他的小鎮(zhèn)逃到了別人的大城市,真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主要原因是逃避一樁死亡的婚姻。他在一年前與小鎮(zhèn)的一個地方戲劇演員結(jié)婚,婚后不久,出現(xiàn)了一件令他尷尬的事情,使他陷入困境之中。那時他在那個小鎮(zhèn)已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他與地方戲演員結(jié)婚,純屬偶然。大概是在一個藝術(shù)家云集的會議上認識的那位戲劇演員。
話說藝術(shù)家云集,充其量也不過是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的為數(shù)不多的有點藝術(shù)細胞的人,幾個愛好唱歌的,幾個學(xué)畫畫的,幾個搞樂器的,幾個像他那樣搞寫作的,湊到一起,海闊天空地談?wù)撐膶W(xué)與藝術(shù),談藝術(shù)與性的關(guān)系,行為藝術(shù)與變性技術(shù),舞蹈動作與性的關(guān)系,等等吧,那時的藝術(shù)家們很樂意將文學(xué)藝術(shù)和技術(shù)革命與性扯到一起,好像覺得這樣才前衛(wèi)和時尚。
西北當(dāng)作家之前,是學(xué)畫畫的,自稱畫家。這在他生活的那個小鎮(zhèn)里已經(jīng)是很風(fēng)光的身份了。他留著藝術(shù)家們時興的那種長發(fā),而總是讓長長的發(fā)絲飄落在面頰上,一雙欲火中燒的眸子,透過縷縷發(fā)絲,或心懷叵測或不屑一顧地望著外面的世界,那個樣子的確很雷人,一下把小鎮(zhèn)人民雷倒了。這個小鎮(zhèn)的人們,對藝術(shù)家最初的認識,就是定格在他或他們的這個樣子,認為藝術(shù)家就是這個樣子的。后來小鎮(zhèn)人民眼界開闊了,見多識廣了,發(fā)現(xiàn)受騙上當(dāng)了,覺得這群所謂的藝術(shù)家簡直就是一群嬉皮,人們在看他們時,眼光里充滿了鄙視和不屑。
其實最早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像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還是他自己,他發(fā)現(xiàn)真正的藝術(shù)家,各個都很土,有的土得掉渣,臉上的表情與老農(nóng)毫無二致,目光卻與常人不一樣,似乎含著永遠嚼不爛的困惑和永遠揮之不去的焦慮。其實他壓根就不喜歡這樣的神情和表情,他覺得藝術(shù)家本身對藝術(shù)有著天大的誤解和誤區(qū),所以他們的困惑和焦慮是必然的。
西北和那位演員認識之后不到三天,他們就把愛情推向了高潮,很快他們就談婚論嫁。可是結(jié)婚兩個月之后,他們的愛情就急轉(zhuǎn)直下。
一天午后,從外地出差回家的西北,在自己的新婚床上看見了另一個男人。他親眼目睹了屬于自己不久的女人,在這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懷里激動得花枝亂顫,那個模樣大概就像他那些拙劣的小說描寫的“春情蕩漾”之類的意思吧。他沒有打算要怎么痛打一頓那個占他地盤的男人,在他的感覺中,只是像拍蚊子一樣在那個男人的屁股上拍了拍,讓他適可而止地走人。緊接著令他吃驚的是,那個男人的一條修長的腿被他打斷了,拍他屁股的棍子也斷成了兩截,接下來那個男人在他的怒目之下爬出去了……西北突然覺得那個男人爬出去的情景很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出了這檔子事,他當(dāng)然沒法在那個小鎮(zhèn)呆了,臨走之前,他寫了一份離婚書遞交給那位驚魂未定的演員。因為那位油頭粉面的家伙躺在醫(yī)院里大聲疾呼,說等他腿好了之后,要與西北決一死戰(zhàn),要斷西北兩條腿作為賠償。西北的妻子又驚又怕,成天以淚洗面,不愿意離婚,生怕兩個男人血戰(zhàn)小鎮(zhèn),自己也死無葬身之地。于是演員對西北軟硬兼施,最后還是她那梨花落淚的模樣,把西北的心泡軟了,他撕毀了離婚書,只對她說,就當(dāng)我們沒有結(jié)過婚,你我不認識,那條腿不是我打斷的,或者是我打的……他活該,誰讓他躺在我的地盤上呢。
西北說出這些話,自己都呸了自己,完全是邏輯混亂。
西北出走了,他認為自己并不是怕雙腿有什么閃失,他知道那個家伙在跟他嚼勁,在往自己胸脯上貼胸毛。他爬出去那一刻,嘴里不停地喊著:“是她勾引我,是她勾引我哦!”西北當(dāng)即就看出這家伙沒有多大出息,最多被一些閑著無聊的女人勾引勾引,填補一些她們床笫的寂寞,自己落得個悲慘下場。
就這樣,西北離開生活了三十年的小鎮(zhèn),來到了他目前居住的大城市。剛來那段時間,由于環(huán)境的不適應(yīng),心里空茫無邊,原本想寫出多部自己認為最好的作品的愿望,經(jīng)常被這異鄉(xiāng)的生活顛覆,像河邊的水泡隨波逐流。靜下來的時候,他仍然想起那個自己生活了三十年之久的小鎮(zhèn),想起那些無聊亂侃的藝術(shù)家們,想起那位梨花帶雨的演員,還有那一條斷了又接上的腿,內(nèi)心或多或少生出些許的內(nèi)疚來,何必呢?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在與那位演員結(jié)婚之前,也跟好幾個女人上過床,曾經(jīng)還讓其中的一個叫尼婭的女人懷孕。他把一筆為數(shù)不多的稿費給了她,讓她手術(shù)后補補身子。她很感動,到醫(yī)院去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對他仍然恩愛有加。他離開了她,目的是怕她再懷孕。聽說有一種女人很容易懷孕,最先進的避孕藥物對她們都沒有作用,她好像就是那種女人。
最內(nèi)疚的事還不止這些,他覺得自己有個難以克服的毛病,專與有夫之婦鬧婚外戀,卻對未婚女人一點也不感興趣,曾有未婚女子追求他,見面不到一個小時,就羞羞答答地暗示——她還是處女,這使他心有余悸。
再說這位演員,在經(jīng)歷了與前任丈夫離婚跟西北閃電結(jié)婚,這實屬她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在婚后的事,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因為那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是她的老情人??墒呛髞韺?dǎo)致她的老情人被打斷一條腿的事,則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西北在逃離那個小鎮(zhèn)之后,的確有過一段時間的反省和愧疚,可是隨著時間的流失和日復(fù)一日異鄉(xiāng)的日子,那些往事也漸忘了,到了后來,對那位演員的容顏也模糊不清了。小鎮(zhèn)上發(fā)生的許多事情,仿佛都隱匿在了時間里。
西北在這個舉世矚目的大城市里閑逛了一陣,了解一些像他那種人的生存境況之后,便心定神安地在郊區(qū)租下一間房子,寫起了小說,到處投稿掙稿費,掙來的稿費,僅夠他半饑半飽地打發(fā)日子。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如此辛苦地爬格子,到頭來僅僅是在養(yǎng)他那口充滿欲望和罪惡的胃。這種現(xiàn)實對他的打擊很大,這跟他想當(dāng)一名大作家的愿望簡直是背道而馳。他經(jīng)常陷入物質(zhì)和精神困境之中不可自拔,又經(jīng)常被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神秘的力量誘惑著,往往又爬出困境,那種感覺就如同被生存這雙巨手,抓住頭發(fā)無情地摁進水里,讓他窒息,接著又把他提起來,讓他呼吸,讓他感覺活著是多么美好。
西北租住在一棟舊式樓的二層樓上,窗戶對面是一排平房,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巷子隔開。他每天推開窗戶便能夠看見對面那排平房里進出的男人女人。這里的環(huán)境相對還比較幽靜,比起不遠處的那座喧囂的城市,就顯得安靜多了。
西北的房東是一位言語很少的老太太,兩只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西北半天,然后才說:“每月300元房租,水電氣費自付,每月交一次房費,請把你的身份證交給我,需要用的時候找我要,我就住你樓上……”老太太說完,便默然無語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桌上的手提電腦時,就問:“你是作家,寫小說還是詩歌?這些年,像你這樣的作家,太多了,像流浪貓似的盤踞在這個城市灰暗地帶,他們窮困、貧乏,總想在文字堆里尋找到黃金,結(jié)果他們還是像流浪貓一樣不知去向……我這個出租屋前前后后就住過八個自稱是作家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他們到底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無人知曉……”
西北黯然神傷,遭迎頭一棒。
老太太接著說:“在你之前我這里住過一個詩人,后來自殺了,好在不是在這間屋里,是在運河邊上,用酒精灌死的,人們看到他寫的遺書才知道是自殺,否則還以為他是醉死的?!?/p>
西北慘然地聽著老太太的講訴,仿佛聞到了詩人留在屋子里的氣息,還有那絲絲與自殺連在一起的酒精味。
西北對老太太說:“其實你不用告訴我這些,我不會自殺,全世界寫小說的人,除了海明威和川端康成,沒有幾個自殺的……詩人有時難以控制自己,殺人殺己……”
老太太仍然用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神望著西北,說:“我喜歡詩歌,特別是葉芝的那首《當(dāng)你老了》,我朗誦了幾十年,我喜歡很多詩人的詩,我的日子就靠出租房屋和詩歌活著……”
西北聽了老太太的話,一直灰暗的心情有了些許的亮光,仿佛熱了一下,覺得自己遇到一個懂文學(xué)的人,往后交談起來就很有文學(xué)的氣氛了。于是西北感慨地說:“我真羨慕你,這個世界上,像你活得這么單純和自在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今后還望你多多指教。”
老太太沉默不語。
西北說:“冒昧地問,您過去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瞟了西北一眼,淡淡地說:“你最好不要有這個毛病,惡俗,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靠想象和虛構(gòu),知道的太具體太真實,就沒有文學(xué)了……如果我問你,你從哪里來,為了什么逃離原來的地方?你過去是干什么的,等等,你會如實回答我嗎?隱私是保護自己的一道屏障?!?/p>
西北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房東老太太很內(nèi)行地嗆了,無言以對,看著老太太離開。
西北確實被老太太嗆住了,難道自己愿意說出離家出走的原因嗎,愿意說出那些讓人惡心的經(jīng)歷嗎?當(dāng)然不會。可是眼下自己離家出走,隱居他鄉(xiāng),像一只逃亡的老鼠,還不如流浪貓,躲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說不上偷偷摸摸,但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心里總是被一種說不出來的齷齪啃噬著,不知道是來自自己內(nèi)心的齷齪,還是來自小鎮(zhèn)發(fā)生那些事情的齷齪,總之,他經(jīng)常感到有一種東西讓他感到齷齪。
自從與老太太簡短交談之后,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應(yīng)該有另外一種描寫,于是那天早上他在一篇名為《被隱匿的時間》的文章中寫到——
“我是夏日之末來到這座城市的,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夏天似乎在我眼皮底下匆匆而去,秋風(fēng)颯颯地卷著落地的枯葉,滿目凄涼。秋天總給人活到頭的感覺??墒且粓鲅┖螅瑤缀踉谝灰怪g,就讓秋日肅殺的氣氛和滿地的枯葉,消失得無影無終。天氣驟然變冷,屋里生銹的暖氣片也不時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推開窗口,讓新鮮的冷空氣沖進來,我挺起瘦弱的胸膛,嗷嗷地怪叫幾聲,算是對沉悶氣候的釋然。好在我喜歡冬天,蜷縮在屋子里寫文章,像動物冬眠似的,很愜意。冬天有一種蔑視死亡的氣息,秋天卻對那即將逝去和已經(jīng)失去的依依不舍,顯得那么瘋狂,只有待冬天逼近了,秋才大勢已去地在絕望中消失。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厭惡秋天喜歡冬天,我從不深究,可是我猜想,在我的生命的某一個時間段里,一定在秋天這個季節(jié)里,我的身心都遭受過某種致命的打擊,讓我的生命最幽暗的地方刻下了痛楚的記憶。
我是一名作家,雖然這個世界對作家這種行當(dāng)不那么看好,但是有許許多多的人仍然愿意擠進這個隊伍,混跡在這個人們認為文學(xué)含金量很高的城市,想一夜成名,成為榜上有名的作家??墒墙Y(jié)局大都像房東老太太說的那樣,猶如一群流浪貓來無影去無蹤。
我在我那個小鎮(zhèn)里也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曾寫過兩部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的幾個比較有影響的刊物上發(fā)表過幾個短篇,小鎮(zhèn)里有一大半人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到了這個城市,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我的寫作時間非常混亂,有時是每天早上6點起床,先喝一杯清茶提神,然后開始在電腦前開始寫作。有時大白天昏睡,晚上通宵達旦地寫作,總之沒有規(guī)律,自由散漫得像海灘上的流沙,隨性而來去。有時候剛一坐下來,就有許多念頭莫名其妙地涌進心里,擋都擋不住,比如說,我突然想到我是一個已婚的男人,還有一樁未了的婚姻,在遙遠的那個小鎮(zhèn),還有一個女人因為這樁未了的婚姻,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正在那里用最原始的咒語詛咒我……想到這些我心里就很煩,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很不地道。
往下一些日子,原本寂寥的外部環(huán)境突然增添了一些動靜,對面的那排平房里,每天下午五點之后,會傳來彈琵琶的樂聲,我感到很奇怪,因為這種優(yōu)雅而古老的樂聲,與這周圍的環(huán)境極不協(xié)調(diào)。原來我的窗戶對面那排平房里,住著一位彈琵琶的老師。是一位年輕的,有一頭烏黑長發(fā),身段修長的姑娘。我沒有見過她,這些都是房東老太太告訴我的。因為每天下午五點學(xué)校放學(xué)之后,就有四五個小孩來跟她學(xué)習(xí)彈琵琶。由于孩子們都是剛學(xué)習(xí)彈,一片雜亂無章的嘰刮聲,像四五股活蹦亂跳的湍流碰到一起,不知道流向何方……
那天房東老太太大概是因為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聲音,給這幽靜的環(huán)境添了亂,下樓來對我嘀咕。老太太站在窗口前,俯瞰著樓下說道:“要把這種混亂的聲音變成有序動聽的曲子,不知道要等多少時間,我這把年齡,怕是等不到了吧?”
我覺得老太太是喜歡音樂并懂音樂的,就平和地對她笑笑,說:“沒什么,習(xí)慣了就好了,反正這里安靜,有點雜音,倒也覺得活泛?!?/p>
沒有想到我的這番沒心沒肺的話讓老太太大失所望,搖搖頭走出門去,站在門外對我說:“彈琵琶的姑娘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身段很好,嗨!就是命不好……”
我望著老太太的背影,好一陣發(fā)呆,腦子里確實出現(xiàn)了那長發(fā)飄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的面影來……這樣的姑娘怎么就命不好了?這倒成了一個懸念,在我腦海里悠悠蕩蕩。
那天下午,大概是學(xué)校放學(xué)之后,樓下那排平房里又傳來了叮叮咚咚的撥琴聲,極不和諧的音符,漸漸就變成了刺耳的噪音。
為了躲避這種令人難以接受的噪聲,我便下樓去,到拐角處的小酒吧里坐下,沉默一陣后,要了兩瓶啤酒,足足坐了兩小時,這兩個小時里,我的大腦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去想,只是細細品味啤酒從喉嚨里咽下去的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不思考任何問題,像一個明智的白癡。
這時一個渾身噴香的女孩走近,彎腰將臉貼近我,說:“大哥,一個人啊,我陪你吧?!?/p>
我呈白癡狀地望著她,瞬間回過神來。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我從來不鄙視她們,我揚揚手,又要了一瓶啤酒。她笑瞇瞇地望著我,很年輕的面孔,顯得單純無知。她抓起瓶子,對準就喝,咕嘟咕嘟一陣之后,放下瓶子,長出一口氣。她望著我,像獵人望著獵物。她也許了解我,看透了我。因為我每賣掉一篇小說,口袋里有一點小錢,就會來酒吧犒勞一下自己。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憂郁的個性就有些改變,遇到這樣的女孩,我總會與她們慶賀一番,我很樂意將她們帶到我的住處。不過這種快樂持續(xù)不到半夜,我就會讓她們速速離開,早上起來,我的頭像一座山一樣沉重,舌頭也像長滿了青苔的巖石。我會迅速地將房門窗戶打開,將積壓了大半夜的香水味釋放出去。這些劣質(zhì)的香水味彌散在空氣里,橫行霸道,抽風(fēng)機都驅(qū)散不了。所以,房東老太太經(jīng)常嗅到這種香水的味道,發(fā)現(xiàn)了我的生活軌跡。她不鄙視我,說,人活著,免不了蠢蠢欲動。房東老太太會不失時機地告訴我,對面那排平房,除了那個彈琵琶的姑娘,全是干那種工作的。老太太的提醒才使我猛然想起,那排平房里至少住了十幾個年輕姑娘,她們往往在下午起床,起床后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鬧鬧,不時地交頭接耳訴說什么秘密,然后哄然大笑。到了傍晚,她們個個花枝招展,像一群燕子,飛向不遠處的鬧市。城市已經(jīng)華燈初上,正閃爍著欲望的眼睛,張著血盆大口,接納和吞噬著她們。因為我的工作時間有時跟她們出去工作的時間相同,很難得與她們見面,偶爾見到她們,就如同前面說的那樣,她們那種快樂不知愁的樣子,經(jīng)常感染我。我常常望著她們青春濃郁的身影不知所措,想,她們從哪里來,將來又去哪里?她們年輕的身體上經(jīng)歷過多少男人?將來她們還會喜歡男人嗎?她們將來會生兒養(yǎng)女嗎?我常常生出這些奇怪的念頭。于是,我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欲望,想找她們聊聊。
……
長期以來,我都保持著每天早晨看早新聞的習(xí)慣,不管租住的地方的電視有多么破舊,也不管昨夜是幾點鐘睡覺,我都會準時醒來,打開電視,聽早間新聞,待新聞聽完,繼續(xù)進入夢鄉(xiāng)。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夠不與外面的世界脫節(jié),最起碼讓我每天都知道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和正在發(fā)生什么。
這天的早間新聞同往常一樣,正在播報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某地區(qū)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殺死了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殺人者潛逃,殺人動機正在調(diào)查中。
某某煤礦瓦斯爆炸,16人死,26人下落不明。
某工廠一男一女跳樓自殺,是因為感情糾紛還是其它,正在調(diào)查中。
某街道有人高空拋物,當(dāng)場砸死路人。
一輛寶馬車在高架橋上突然爆炸,車上五人全部遇難。
一處豪華住宅深夜火光沖天,富豪全家十二口人被殺害。殺人者滅門之后放火燒毀豪宅。
昨夜一個酒后駕車的司機,連撞8人后仍然開車在大街上狂奔……
將遙控器狠狠地砸向沙發(fā)一角,遙控器彈跳起來墜入地板,發(fā)出碎裂的聲響。絕望和憤懣從心口爆發(fā)出來,布滿了全身細胞。
我望了一眼陽光尚好的窗外,突然覺得自己呼吸的每分每秒里,這個世界,都在發(fā)生著悲慘的事情。似乎每一縷陽光里都藏著陰謀,每一縷清風(fēng)里隱含著謀殺……想到這些,不寒而栗。
這樣一個早晨,我突然覺得時間在無時無刻地殺人……也許就在你正跟一個女人熱烈擁抱、親吻、做愛、高潮之際,某個國家正發(fā)生著毀滅性的大地震,千千萬萬的生命,瞬間消失。而正在你高潮之際,某個地方正發(fā)生海嘯,幾十萬條鮮活的生命,隨波逐流而去?;蛟S某個神秘的人物被暗殺,被暗殺的人死后牽扯出種種國際丑聞,讓正在走紅的某位國際要人跌入在劫難逃的貪污門。某位高官正在義正詞嚴地在向全市人民大談反腐倡廉,另一邊他與數(shù)個情人的床上錄像,卻被人搬上了網(wǎng)站。
時間正詭秘而有序地向所有伸出無形的手,將這個原本就很混亂的世界撕扯得千瘡百孔——晨早播報又將這“千瘡百孔”展示給這個混亂的世界。
時間在無時無刻地過濾和打撈著這個混沌的世界,似乎制造混亂就是為了修復(fù)混亂,制造千瘡百孔也就是為了修復(fù)千瘡百孔。
這天早上,我感受到了時間的不可戰(zhàn)勝,同時也感受到了,在時間面前,苦難才是永恒的。
早間新聞之后,我無法入睡,起床按部就班地洗刷和吃早點,然后坐下寫小說。面對文字,我產(chǎn)生了一絲慶幸,好在自己還可以寫小說,還可以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創(chuàng)造自己的天地,否則,成天面對這樣無趣單調(diào)乏味重復(fù)的世界,我會抑郁而亡……我想到了曾住在這間屋子的詩人,也許他看到了生活的本質(zhì),看到了這世界的真相。
這年冬天,我收到一筆還算可觀的稿費,我的一個中篇小說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編輯還告訴我,有可能被權(quán)威刊物選載。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特大喜訊,我決定要為自己小小慶賀一下。突然想起從未謀面的琵琶姑娘來,萌生了與她一同慶賀的念頭。自從房東老太太描述過她的形象之后,我的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出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孩,就像時常想起那位自殺的詩人一樣。我覺得很奇怪,人為什么總是對自己沒有親眼目睹的事物產(chǎn)生幻想呢?比如那位詩人,我常常想起他憂郁而痛苦的模樣。
那天晚上,我走近那排平房卻猶豫起來,是敲門還是不敲。我透過拉起一半的窗簾,看到一個姑娘的背影,確實是老太太說的那樣,有著很長的頭發(fā),她很年輕,漂亮,坐在凳子上,懷抱琵琶,靜默地坐在那里,像一貼意韻悠長的黑白照片。這個身影完全吻合我平時的想象,我對這個身影看了很久,打消了敲門的念頭,然后一頭扎進小酒吧。
當(dāng)我再次走到她的門前時,窗簾已經(jīng)被嚴實地拉上,但仍然可以看到她映照在窗簾上的影子。她在走動。
我想,我經(jīng)常被她那群沒有天賦的學(xué)生發(fā)出的噪音趕出家門的事,應(yīng)該去訴說一番。這個合理的理由,使我鼓起了勇氣敲門。
門開了一個窄窄的縫,我無法看清楚她的面孔。我聽到有插上保險鏈的響聲。
我說:“對不起,我住在你對面的二樓,只是路過這里,覺得該與你認識認識……”
沉默一會兒,我聽到她輕輕的喘氣聲。
“時間太晚了,是不是?”
我趕緊說:“我們都是搞藝術(shù)的……”我盡量用輕松平和的聲音說:“你是音樂家,我是作家?!?/p>
在黑暗中,我覺得她好像笑了。
“哦,我聽出了你的聲音,你經(jīng)常對著窗口嚎叫……”
我愕然地“哦“了一聲,說:“很難聽吧?”
她接著說:“我知道了……我常常聽到你在夜間打字,一打就好幾個小時,那聲音有歌的旋律,在這種旋律下寫出的文字,一定不一般吧?”
聽了她的話,我真的有點喜從心來,她竟然能夠在深夜里聽到我打字的節(jié)奏,這需要多么安靜的心境,才能夠在這么一段距離里,聽到這種聲音。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還聽出了如歌的旋律。
我的情緒一下豁然開朗起來,我本想表達我的喜悅,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說:“我也聽到你教學(xué)生彈琵琶,好像是一群沒有什么天賦的學(xué)生。”
她說:“我很抱歉,打擾你了……”
我說:“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是用什么在敲擊琴弦?!?/p>
她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剛才語氣流露出的拘謹頓時去了大半。
我說:“不請我進來坐坐嗎?就一會兒?!?/p>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把保險鏈取掉,把門開開。
只有屋角的一盞小燈亮著,整個房間都被嚴密的窗簾封閉在黑暗中。
那把琵琶放在一個顯眼的長條木幾上,木幾周圍有五六張小塑料凳子,看樣子是給學(xué)生準備的。
她招呼我坐學(xué)生的凳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張長條木幾下臥著一條狗,長了一身杏黃色的毛。正用一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一點也沒有要攻擊我的意思。
我很奇怪,覺得這狗見了生人為什么不叫喚呢,也許它也跟它的主人一樣,聽見過我的吼叫聲和敲擊鍵盤的聲音,所以才對我有這般的熟視無睹吧。
我這時想起該怎么稱呼她,說:“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往后方便稱呼?!?/p>
她坐在木幾另一端的椅子上,背對著燈光,面影沒在陰影之中。
似乎深呼吸了一下,用溫和的聲音說:“我叫小玫,玫瑰的玫?!?/p>
我“哦”了一聲。
看得出來,她長得很漂亮,身材苗條,雙腿線條優(yōu)美,烏黑的長發(fā)映襯著臉頰,雙頰的皮膚在陰影里閃著神秘的白光,給人一種不可言喻的美,特別是那雙手,白皙光亮,像百合花一樣。
我欣賞著她,心情格外爽快。我想她也一定在欣賞我吧,還好我的形象還不至于差到自己都感到慚愧的地步。
她說:“你寫什么東西?”
我說:“主要寫中短篇小說,也寫過幾部長篇……沒有什么影響,像石頭掉進河水里,或是變成養(yǎng)我胃的食物。”
我故作瀟灑地聳聳肩,希望讓她看到我的瀟灑和低調(diào)。
“說穿了人是很可悲的,最大的可悲在于,當(dāng)我們還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征求意見時,我們被生出來了。當(dāng)我們還不懂得愛情是什么的時候,我們結(jié)婚了。當(dāng)我們還沒有弄明白婚姻的本質(zhì)的時候,我們離婚了。當(dāng)我們還沒有明白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的時候,我們?nèi)ナ懒恕!?/p>
她聽了我的話有短暫突兀的表情,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說:“這些想法你都寫進小說里了嗎?”
我點點頭,很得意。
她低著頭,像在看自己的手指。她完全可以回答我點什么,她卻沉默著。
我說:“你呢?為什么教學(xué)生彈琵琶?”
她說:“我靠這個來謀生,從小就學(xué)彈琵琶,后來我不想依靠父母養(yǎng)活,就自己出來謀生了?!?/p>
我說:“干什么都不容易……你鄰居的女孩子們跟你不一樣,她們用那種方式來養(yǎng)活自己……”
她沉默著。
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對她說這些的,怕她誤解我。
我說:“我能夠喝點水嗎?”
她“哦”了一聲,說:“對不起我都忘了……你自己到櫥柜里拿一杯子,水機在臺燈的旁邊?!?/p>
我對她讓我自己取杯子倒水,感到有些納悶。于是走到壁櫥前打開柜子,拿出一個玻璃杯子,在飲水機里取了水,順手把頂燈的開關(guān)打開,屋子里一下亮堂起來。我走到她的身邊時,她抬起頭,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似乎有些受驚地站立起來,眼睛看著我的方向,目光卻落在我身后的墻壁上。
在那一瞬間,我的心緊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她是一個盲人。
她也許明白了我的發(fā)現(xiàn),說:“對不起,讓你自己去取水,我的眼睛……三歲時候就看不見了。”
我說:“實在對不起,打攪你了,天不早,我該回去了?!?/p>
徑直朝門走去,她也跟在我的身后,這時那條一直沉默的狗也從木幾下出來,站在她身邊,做出送我出門的姿態(tài)。
我們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她說:“以后我教學(xué)生彈琴時,一定把門窗關(guān)緊,不影響你的寫作?!?/p>
我說:“不要緊,反正我是夜晚開始寫作,下午只是修改頭天晚上寫的文章而已……我想,夜里不打攪你的睡眠,我會慢慢把寫作時間改到白天?!?/p>
她聽了我的話,仿佛有點吃驚,輕聲說:“不要,我習(xí)慣了……”說話的尾音有點酸楚。
我突然覺得她怕失去這種聲音。
我拉開門走出去,轉(zhuǎn)過身看她,她背對著光,昏暗的光線映照著她黑長的身影,她的面孔在黑暗中顯得更加神秘。
她輕輕說:“你走好,晚安?!?/p>
我說:“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透嬖V我。”我不加思索地說。
她無聲地笑笑,說:“我不需要幫助,我離開家也就是不需要別人的幫助,謝謝你?!?/p>
她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
在樓下冷風(fēng)兮兮的小巷里茫目地行走,心里有一種冰冷的陰郁。我后悔不該去打攪她,她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我卻如此不明事理地將她的不幸揭示出來。我為她而傷心。心里就像虧欠了她許多。我突然明白了房東老太太為什么說她命苦的緣由了。
很晚我才折回住處。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在想象她是怎么生活的……她什么也看不見,看不到陽光和花朵,看不到綠樹和高樓,她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只限于三歲時的記憶,那一定是模糊不清的。
我的目光在黑暗中摸索,看清楚黑暗中熟悉的一切,慶幸自己有一雙看清一切的眼睛,無法想象她雙目失明,在完全黑暗中生活的滋味??墒牵巧裰I一般的寧靜和她纖細的身影和她處在黑暗中蒼白的面孔,以及她溫和的聲音,在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我徹底失眠了。起來打開電腦,剛打了幾個字,就停下來,我想起她能夠聽見我打字的聲音——在不遠的黑暗處,一個看不見光明的姑娘,在傾聽著我發(fā)出的聲音,發(fā)出的如歌一般的韻律。在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漠視我,她卻在細致入微地傾聽……在這漫漫長夜里,我打字的聲音,陪伴著她深深的孤獨和凄涼……我想,對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音,她有過多少遐思和幻想,有多少傷悲和感嘆,有過多少眷戀和心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傾聽她。她雖然看不見這個世界,卻用心在傾聽著這個世界,也許,她聽到的是更真實,更接近神祗的東西吧。
失眠的夜里,我體會到從今往后,在心里放不下她了。細細品味這種情緒好像不是對她的同情和憐憫,更覺得是她在同情憐憫我……她的出現(xiàn),像一朵潔白香馨的百合花插在了我這片荒漠中。
這個人世上,誰遇到誰,誰和誰會發(fā)生什么,似乎都是命定的。誰會意料到這個時候在這個世界上,我會遇到這樣一個姑娘呢?就像我偶遇的那位戲劇演員后來又成了我的妻子,后來又打斷那個油頭粉面的家伙的腿,后來離開小鎮(zhèn),像流浪貓一樣蜷縮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一切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其實它們早已潛伏在我的命運之中,只是我無法察覺而已。也許任何人都無法抗拒命運這種東西對人的控制。
隨后的周末下起了小雪,干冷的空氣有了些許的滋潤和清新。雪從早上到傍晚,一直飄飄灑灑地下著。我寫作到了傍晚,站起來去到窗前,望著外面灰白色的空間。我抽煙,煙霧在屋子里彌漫,打開一扇窗,煙霧立馬奔涌而出,在窗外散進雪霧。我穿上羽絨服,到牛肉面餐館要了一大盤牛肉拌面,狼吞虎咽起來,吃了一半,我想起了小玫,在這樣的天氣,她怎么吃飯,她的那黃毛狗吃什么,是叫外賣,還是自己做?我又叫了一份牛肉拌面打包,往小玫的出租屋走去,站在她的門口,才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停了。我敲門,沒等我開口說自己是誰,她就把門開了。身穿一身棉毛的寬松服,用一條金黃色的絲帶將黑發(fā)扎在一起。她很歡快地說:“我知道是你……”
我納悶地“哦”了一聲,心想怎么就知道是我。我說:“我去吃飯,順便也給你買了一份。”
她笑了,說:“真是太感謝了?!?/p>
我把面放在小茶幾上,說:“你平時怎么吃飯,是叫外賣還是?”
她仰起頭,望著一個地方,想了想,說:“有個學(xué)生的家長是開快餐店的,有時給我送來……今天下雪,大概不來了?!?/p>
我說:“如果不來了,你就餓著了是嗎?”
她笑著,點點頭。
她從廚房里拿出兩個盤子,很熟練地將包打開,一絲不茍地將面條播進兩個盤子里,一盤放在木幾下,黃毛狗立馬就走過來,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她聞了聞盤里的面,說:“好香啊,我和狗狗都愛吃這種牛肉面?!?/p>
她的目光望著別處的墻上,根本不用去看手里的東西,竟然動作那么熟練,一點都沒有撒出來,她所做的這些,讓人不相信她是一個什么也看不見的盲人。
她說:“好吃極了,比起我平時吃的方便面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她抬起頭明媚地笑笑。
黃毛狗吃完盤中的面食,津津有味地舔著嘴,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她伸手摸摸它的皮毛,問:“阿杏,吃飽了嗎?”
我說:“那天晚上突然來打攪你,真是對不住……”
她望著一個地方,沉默了片刻,說:“其實人們對失明比盲人自己還要敏感,當(dāng)你一旦失明,你就慢慢習(xí)慣了?!?/p>
我說:“你三歲那年,發(fā)生了什么?你的眼睛……”
她臉上的微笑收了起來,身子也往里緊了緊,臉色變得蒼白,一摞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頰。這時的她呈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美質(zhì)來,極像一尊久遠的雕像,如果把她此刻的樣子變成雕像,不知道要比斷臂的維拉斯要強多少倍。
我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她聲音有點發(fā)顫地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八年了。”
我知道她在回避我剛才的提問。我很慶幸她回避了我的問題,否則我會因自己的好奇和冒失傷害到她,因為我看到了她對自己失明的原因有著極其難言的復(fù)雜心理。她不說出就太好了。
我舒了一口氣。
她說她曾在一所盲人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還修了盲人大學(xué)的課程,后來就在家里學(xué)習(xí),因為有一技之長,彈琵琶,在同學(xué)家長的幫助下,曾去過兩個城市謀生,一年前她來到這里。
她臉上又恢復(fù)了可愛的微笑,微微上翹的嘴角,總是讓人覺得她內(nèi)心里的快樂。
我說:“你一個人在外,會讓父母牽掛的啊,你在家里也照樣可以教學(xué)生彈琵琶,這樣就可以在父母身邊了。”
她俏皮地撅了撅嘴,說:“過去我總是在深夜里聽到父母的嘆息聲,他們是為了我而無法入眠,他們在為我將來的生活擔(dān)憂,我極怕他們在深夜里的悲嘆。我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住他們,為了使他們相信我的生存能力,我就離家出走了。其實很簡單,我仍然活得好好的,我離家出走之后,剛開始他們非常驚恐,好像天都塌下來了似的,后來得知我活得很好,還能夠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幾年過去了,我仍然好好的,他們也就習(xí)慣了,放心了?!?/p>
她接著說:“這條狗是一個學(xué)生家長送我的,家長告訴我它長了一身好看的杏黃色的皮毛。”
她說起阿杏時掩飾不住滿心的喜悅,如果把她此刻意韻悠長的姿容用繪畫表現(xiàn)出來,不知比蒙拉麗莎的微笑要迷人多少倍。
在她的面前,我總是拿她與那兩位西方美婦人作比較,也許那兩位美婦人曾使我遭到打擊和蒙羞,總是陰魂不散地纏繞在我心底。
我說:“你在學(xué)校時學(xué)的什么?”
她說:“從怎么拿筷子和端碗開始學(xué)起,以及社會禮儀和如何適應(yīng)社會,學(xué)習(xí)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表現(xiàn)出摸索的動作來,免得別人知道你是盲人而來同情你或者傷害你,總之,所學(xué)的一切,就是為了在一個馬的世界里做好一頭驢。”
我啞然失笑,覺得她說的很有意思。
她撫摸阿杏,表情很安靜。
我們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我卻覺得這樣很享受。
她突然問:“你呢?從事寫作很久了吧?”
我說:“我的經(jīng)歷說來話長,我曾學(xué)過畫畫,無果,在我們的那個小鎮(zhèn)里虛度了幾年,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就離開小鎮(zhèn),到了這里,成了你的鄰居……”
她說:“你結(jié)婚了嗎?”
我說:“結(jié)了。”
她說:“那她呢?”
我說:“我們分手了,只是沒有去辦離婚手續(xù),這事讓我很糾結(jié),我們實質(zhì)上的婚姻已經(jīng)死亡……”
她“哦”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xù)撫摸阿杏。
我想避開這個話題,說:“你很了不起,我從內(nèi)心里佩服你生活的勇氣,我一個明眼人都無法與你相比?!?/p>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很喜歡我,常常來看望我,陪我聊天,給予我許多照顧,我知道他離婚了,帶著孩子,很不容易,他告訴我他喜歡我……有一天我聽見他的孩子在對他尖叫,說你要找一個瞎子當(dāng)老婆,我就離家出走……后來,你應(yīng)該猜到,我離開了那個城市?!?/p>
她站起來去水機取水,然后拿著水杯站在我面前,把水遞給我。
她坐下之后,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后把你寫的文章讀給我聽,好嗎?”
我沒有猶豫就說:“當(dāng)然可以,就是寫得不好,怕你笑話?!?/p>
她說:“怎么可以笑話啊,我每天在深夜里聽見你打字的聲音,心里就想,那些文字一定不一般哦,我甚至在那些想象的文字里,看到了你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我好像也參與了你的世界,我多想聽一聽你的那些文字……”
她直挺著身子,頭低垂著,我看到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
我說:“天黑了很久了,我該回去了?!?/p>
她站立起來,送我到門口,她說:“你很高哦,你的聲音很好聽,你長得怎么樣?”
我笑了,說:“你最好不要把我想象成某位明星。”
她說:“我可以任意想象你的樣子?!庇终f:“我可以摸一摸你嗎?”她伸出指尖在我的面頰上似觸非觸地撫摸著。
我一下愣住了。我是第一次感受一個女人的手竟然有如此的輕柔。
她的手先觸到了我的前額,然后左右分開摸我的雙眼,再摸到面頰……
她說:“你的眉毛很長很濃,你的眼睛細長,是鳳眼。你的鼻子很高挺,你的胡子早就該刮了……”
我站在那里任她撫摸,一股暖流頓時充滿我的身體,我產(chǎn)生了撫摸她一下的渴望。
這時她把兩手放在我的雙肩上,輕輕地往下滑,撫摸我的手臂和手背,她說:“你是北方男人的體格,就是瘦了一點,一定是寫作太累的原因吧?”
我低下頭吻了她的前額,然后又急切有力地吻了她的嘴唇,當(dāng)我張開雙臂要去擁抱她時,她用力把我推開了。
她語氣生冷地說:“你要干什么?”
我一下被鎮(zhèn)住了,我說:“小玫,你聽我說……”
她喘著粗氣,說:“你是愛上我了,還是出于一時的欲望,還是僅僅出于對一個瞎眼教師的憐憫?”她語氣中帶著憤怒沖口而出。
我被她問住了,一時無法回答自己是愛上了她還是出于憐憫,我說:“我只是想吻你一下,表達我對你的感激……”
她沉默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絲寬容的微笑。
我也因此舒了口氣。
我說:“過幾天,等我的文章寫完,我?guī)闳ルx這里不遠的公園,我去過一次,空氣很新鮮,有很多古樹?!?/p>
她好像在用力思考什么問題,然后說:“等你的文章寫完再說吧……如果在公園里聽你的文章,那該多有意思?!?/p>
我又被她的可愛神情打動了,我真的非常想深深地吻她,可是經(jīng)歷了剛才那一幕,我再也不敢了。
那一天,天氣仍然寒冷,我和小玫漫步在公園的古樹林里,清新凜冽的空氣,使我們感到格外振奮。累了我們坐在長椅上,誰也不說話,靜靜地感受大自然的氣息。
她一直在傾聽著四周,她說:“有一只麻雀在不遠的樹上鳴叫,好像很孤單……”
我仔細傾聽,卻沒有聽到麻雀的叫聲,四周都是靜悄悄的。
她說:“你看見了嗎,有干枯的樹葉從空中飄落下來……”
我仰起頭,果然發(fā)現(xiàn)有幾片樹葉正徐徐地飄落。
我很驚奇,問:“你是怎么聽到的?”
她若有所思地微笑著,說:“我能夠聽到很多……”
我望著她美麗而潔白的面孔,覺得這一切都不可思議。
我突然問她:“小玫,你相信上帝嗎?”
“相信?!彼制届o而肯定地回答。
我說:“失明沒有使你感到傷心和絕望?”
她長吁一口氣,說:“失明是不幸的……正因為失明,才使我努力去尋求去發(fā)現(xiàn)世上一切事物的新意,上帝不正是存在于這種尋求之中嗎?”
我們經(jīng)常來到這個人跡稀少的公園,我們手拉手漫步在古樹林里,她把聽到的聲音告訴我,我卻像一個盲聽,打聽著另外一個世界發(fā)出的聲音,她會告訴我有幾支樹枝被雪壓斷了,發(fā)出了斷裂的聲音,我卻一點也聽不見。她說有棵古樹的身上長了許多寄生蟲,它們在樹皮下冬眠,發(fā)出酣睡的聲音。我簡直難以想象她聽到的這些聲音。
那一次我們正走著,她突然緊張地抓住我的手,站著不動,她說地震了,在很遠的地方。我屏著呼吸,靜候著地震的感覺,卻什么也沒有感受到。到第二天的新聞里才知道,在遙遠的西部邊疆發(fā)生了6.5級的地震,時間正是她感知到的那一刻。
從那以后,我相信她確實能夠聽到許多我們明眼人所聽不到和察覺不到的東西。我想,難怪她是那么堅定地相信上帝,上帝將她能夠看清事物的眼睛遮蔽了,卻給了她如此神圣和精微的聽覺神經(jīng)。正是有了這根神經(jīng),才使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會絕望。
終于有一天,我把電腦抱到了她那里,說要念我寫的文章給她聽,她欣喜得用手掌捂住嘴,怕自己激動地叫出聲來。我把剛寫完的一段文章念給她聽——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九月清風(fēng)中的草原,它神奇地鑲嵌在沙漠中,像一塊被人隨意扔棄的海綿,浮貼在沙漠里,無窮無盡地吸吮著沙漠中的水分,沐浴著沙漠中的冰雪和陽光,像一條綠色的河流,從沙漠中流動出來,誰在沙漠中看到它都會心醉神迷,都會被這種神奇的景色留住魂靈。夏日里,青草茂密疊翠,朗藍的天空中永遠飄浮著似去還留的絲絲的白云……草原的邊沿升起了炊煙,犬的吠聲,牛羊的叫聲,偶爾傳來悠揚的“冬不拉”琴聲……琴聲憂傷如泣。
她的神情沉浸在深遠的想象之中,久久一動不動。然后她輕聲說:“我也看到過這樣的地方,也聽到過這樣悲涼的琴聲……那一定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你的文字跟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樣,如果把這些文字變成畫面,一幅接著一幅,那該是多么綺麗?。?/p>
她離開凳子,走到我躺著的沙發(fā)前,坐在地上,頭靠著我的膝蓋。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片銀白色的光芒。
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一束束細柔的發(fā)絲在我的手指尖滑動,我覺得撫摸是一種多么美妙的感受,就像我感受她的撫摸一樣。
我突然被一種發(fā)瘋的幸福感控制了,我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她成為我的妻子。
我止不住地對她說:“我愛你,小玫?!?/p>
她馬上把頭從我的膝蓋上躲開,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她輕聲說:“我不想談愛情?!彼酒鹕?,走到窗前站住。
我說:“難道你就這么一輩子一個人過嗎?就在這樣黑暗的小屋子里,靠教幾個學(xué)生度過一生?”
她長吁了一口氣,說:“我能夠照顧自己,我不需要別人來照料我。”
我說:“我們都需要別人。”
她聲音高了起來,說:“我能夠照料好自己包括將來,我不需要憐憫?!彼穆曇艉喼本褪菑乃能|體里迸發(fā)出來的。
她離開窗子,走到木幾旁,抱起琵琶,坐在凳子上,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久久之后,她撥響了琴弦,感傷的音樂頓時氤氳了整個小屋。
那天夜里,我被窗外的風(fēng)聲驚醒了,我傾聽著大風(fēng)震撼窗欞的聲音,我知道這是春天到來了。這個城市春天最早的跡象,就是白天黑夜地刮著大風(fēng),亂竄的風(fēng)席卷著高樓和街道,漫天漂浮著塵土和垃圾,將人們心目中對春天的美好記憶撕得粉碎。
我想此刻小玫也在聽這風(fēng)聲吧,她也難以入眠吧。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強烈的念頭,要去敲開她的房門,告訴她,我不是在憐憫她,而是愛她。
我的這個念頭在心里激蕩著,接著就被一陣強風(fēng)撞擊窗欞的聲音攪亂了。我在黑夜里睜大著雙眼,想著她的樣子,聽著激烈的風(fēng)聲,我突然想哭。
第二天,我中午才起床,匆匆洗漱完畢,跑下樓去吃午飯,當(dāng)路過小玫住的小屋時,我看見一輛小貨車停在門口,車上堆積的貨物中立著一把琵琶,它雖然被絨布包裹著,但我還是認出了它。車開走了,我心里涌出突如其來的驚慌和恐懼,我沖到門口,看見原有的窗簾也沒有了,窗口黑暗空洞。
我喊著她的名字,沖進屋去,屋子里已是空空蕩蕩的,我沒有看到小玫,我正要轉(zhuǎn)身,阿杏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它慢悠悠地朝我走來。
我知道小玫還沒有離開,她還在這個屋子里,我壓抑著輕聲喊她的名字:“小玫……小玫……”我的聲音近乎祈求。
這時,小玫從屋外走進來,她走近我,說:“西北,我去跟你告別,你卻在這里……”她叫出了我的名字,這還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聲音不知道是含著悲傷還是喜悅。
我僵直地站著,我痛苦地說:“你要走了,你打算就這么走了?”
她的雙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她的這個手勢很刺痛我。
我突然沖她吼了起來:“你是一個怕別人憐憫的可憐蟲!你走吧,就當(dāng)我們沒有認識!”
她驚慌地低聲說道:“你為什么這樣對我說話……”
她的臉色蒼白,一摞黑發(fā)擋住她的一邊臉,她的樣子使我的心顫抖了。
她低下頭,阿杏身子靠著她,阿杏仰起頭看著我,眼睛里含著霧蒙蒙的東西。
她走了。
在這個春天,我為生活的紛繁和心靈的孤獨而哭泣。
就在我極其矛盾和痛苦的這段時間里,老李突然冒了出來,他的電話打到我經(jīng)常光顧的小酒吧,那天我正在小酒吧里喝酒,吧臺的小姐就過來叫我,說你的電話,最近打過幾次了,我們沒法去叫你接電話,所以今天很巧,他又打來了……”
我很驚訝,自從到了這個城市之后幾乎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唯一聯(lián)系的就是發(fā)表我文章的刊物和出版社。我拿起電話,對方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西北,西北,你這個家伙怎么搞的,我找了你好長時間了,今天終于找到了……我是老李?。∧愕睦相l(xiāng)哦!”
老李的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雖然他離開小鎮(zhèn)已經(jīng)有十年了,但是小鎮(zhèn)的口音始終沒變。老李與我同在一個小鎮(zhèn)長大。就在我被藝術(shù)學(xué)校開除的那段時間,老李去當(dāng)兵了,后來在他的一個當(dāng)官的親戚幫助下,轉(zhuǎn)業(yè)到了這個城市,接著就是升官發(fā)財,那時偶爾與我有聯(lián)系,后來就失去聯(lián)系了。小鎮(zhèn)上要數(shù)老李混得有頭有面,后來他把一家人都接到了這個城市,幾乎就和小鎮(zhèn)沒有關(guān)系了,唯有他那口小鎮(zhèn)口音,才讓人覺得他的遺傳基因還是離不開生養(yǎng)他的那個小鎮(zhèn)了。
我有些激動,說:“老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住處啊?”
老李激情澎拜地說:“我從一個女孩子那里知道你的住處的,這個電話也是她告訴我的?!?/p>
老李這么一說,我就更加吃驚了,是哪個女孩子對我的底細如此清楚,竟然把我鄰近的電話也告訴了老李。
我問老李:“哪個女孩,叫什么名字?”
老李嘿嘿一笑,說:“保密,女孩不讓我告訴你,你就別打聽了,我要邀請你參加我父母的葬禮,因為這個城市里,你算是家鄉(xiāng)人了,你一定要參加,?。俊?/p>
我被老李搞混亂了,那個給他電話的女孩,還有他父母的葬禮,這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變得錯綜復(fù)雜起來。
我怯怯地問:“怎么是你父母的葬禮?難道?”
老李聲音低沉下來,說:“到了火葬場你就知道了?!?/p>
接著老李告訴了葬禮的時間地址,就匆匆掛了電話。我站在電話機旁直發(fā)愣,好長時間才把情緒理清楚。轉(zhuǎn)身回到酒座,滿腦子都是老李的聲音,漸漸心里生出感傷,覺得自己來這里這么久了,竟然沒有跟任何人有過聯(lián)系,如果老李今天不打來電話,我?guī)缀醣皇廊诉z忘了。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朋友,一旦聯(lián)系上就是參加葬禮,我喝下一口酒,覺得這味怪怪的?!?/p>
……
西北去參加老李父母的葬禮才得知,老李的父母是在同一天去世的。這事影響很大,很少有人家里是這樣死人的,一天一個時辰里,去世兩個老人,老李的臉都嚇白了。老李的父親有病,去世是有原因的,可是老李的母親沒病沒疾,瞧見自己的老伴不行了,一屁股坐在丈夫身邊,憋足了一口氣,十幾分鐘后就死了。夫妻倆前后隔了十幾分鐘就這樣前赴后繼地都走了。兩個老人什么話也沒給后人留下,只把兩人相親相愛死在一起的模范樣子,留給后人去觸目驚心。這在文學(xué)作品里還是挺感人的,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讓老李無法理解。他覺得母親一生中與父親并不是那么恩愛,跟父親生活了幾十年就抱怨嘮叨了幾十年,母親說了幾十年的嫁錯了人呀,嫁給了這個窩囊丈夫是如何如何地不開心不順心啊,如果是嫁給了誰誰誰,現(xiàn)在肯定是如何如何的開心幸福啊。父親早些年聽了母親的這些嘮叨會大發(fā)雷霆,會離家出走一兩天,后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他會面無表情地聽夫人嘮叨,等夫人嘮叨完了,他便說,今天中午吃炸醬面吧。然后就閉目養(yǎng)神地等待夫人的炸醬面了。
老李對西北說,人活著其實就是一口氣的問題,一口氣沒了,人就沒了。你看我母親,好好的一個人,早上還吃了一個饅頭一個雞蛋一碗牛奶,見我父親不行了,她憋足了一口氣不來,人就沒了,說穿了人活著就是一口氣的問題。
老李是根據(jù)他母親死的時候的情況總結(jié)出人活一口氣的道理來的。西北看著兩位老人與世無爭地躺在了火葬場等待火化的房間里,對老李的總結(jié)頗有同感。
因為火化要排隊,得到中午之后才能夠排到老李的父母火化,老李就安排兩輛車將他家的三姑五舅七姨一起拉到了離火葬場不遠的餐館吃喪飯。西北坐的位置正好面對著火葬場那高大挺立的煙筒,透過餐廳的玻璃窗口,看到了煙筒里一股一股冒出的青煙,想起老李說的人活著就是一口氣的話來,覺得還不如說人活到最后就是一股煙,隨風(fēng)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人世間的一切都煙飛灰滅,就剩下一堆人看人厭人怕的骨灰渣子。
西北目光悲涼地盯著遠處煙筒里冒出的青煙,一股厭世情緒從心底里冒出來。這頓飯他是吃不下去了,他看見大家包括老李都吃得有滋有味,點的菜既多又豐富,好像是一場喜慶聚會。他奇怪地環(huán)望一下兩桌的人,他們都是老李的至愛親朋。西北突然感覺有點不對頭,剛死了人呢!一個個胃口就好成這樣了,逮什么吃什么,餐廳服務(wù)員上菜都來不及。老李甚至對一盆剛上的粉條紅燒肉提出了質(zhì)疑,說,你們覺不覺得這肉有問題?于是眾人一片嘰嘰巴巴的咀嚼聲響起,然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肉有問題!換,換新的!于是老李胸有成竹地叫來餐廳經(jīng)理,把紅燒肉端到經(jīng)理面前,說,你嘗嘗,臭肉怎么能夠上桌呢?餐廳經(jīng)理立馬叫來服務(wù)員將紅燒肉端走,說看在大家奔喪心情不好的份上,一定換上新的。老李這才滿意地點頭,招呼大家吃好喝好。老李嘴里包含著紅燒肉,對西北大叫到,你干嘛呀,眼睛一直盯著馬路上的小姐不轉(zhuǎn)眼,那個能夠有紅燒肉解饞嗎,于是把一大塊紅燒肉夾進西北的碗里。
一頓豪宴之后,兩車人又回到火葬場。由于排隊的問題,老李的親屬差點跟別的死者家屬打起來,排在老李后面的死者家屬好像與火葬場的某某認識,本來排在老李家的后面,卻在進爐之前,推到了老李父母的前面,這下就惹怒了老李的至愛親朋,一大群人涌向了火爐,拉扯起來。死者兩家人的吵鬧聲驚動了火葬場的保安,保安來了解決不了,驚動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解決不了就讓保安用電棍轟開了廝打一團的死人的活親。這才平息了風(fēng)波,結(jié)果那家人的死人還是先進了火爐。
老李氣得用小鎮(zhèn)話破口大罵道:“什么玩意,什么地方都要開后門,這個社會能夠變好嗎?干什么都這么爭先恐后地,四個現(xiàn)代化早就實現(xiàn)了!”
西北本來想勸勸老李,晚一點就晚一點吧,讓兩個老人在親人身邊多呆一陣吧,也是一個念想嘛??墒怯植槐阏f出口,因為老李的這些至愛親朋,先前在餐廳里的豪吃大喝,而后又在呼天搶地地嚎啕大哭,千不舍萬不舍地呼喚著死人,好像死人欠了活人一大筆感情債死的,可是一轉(zhuǎn)眼功夫,就爭著搶著要把老人送進火爐里去,那種心急火燎的勁頭,讓活人與活人之間又差點出了人命。
西北趕緊走出了火葬場,望著從煙筒里飄出的青煙,那些青煙好似一個個死者的靈魂,悠揚地飄上天空,他們是徹底被解脫了,顯得那樣的祥和超然,仿佛一下逃離了這個充滿喧囂和爭奪的人世間,告別了活著時的悲傷與痛苦,顯得那么輕松和自由,仿佛他們在空中彼此拱手作揖道別,然后飄飄然,舒廣袖而去。
西北想,人活一輩子,終了一股青煙了了,生命與時間與死亡,仿佛就是一條直線,就是這頭飄到那頭的關(guān)系。從那以后,西北經(jīng)常無端地仰望天空,長長地舒氣,低下頭來思量時就覺得這人世間許多事的發(fā)生很荒謬。
西北厭世情緒的好轉(zhuǎn),是在老李那天打來電話之后。老李說那個告訴他電話的人,就是那位彈琵琶的教師。
西北有些意外,突然想起了小玫,想起與小玫交往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仍然覺得這個姑娘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最起碼在懷念她的時候,心里會產(chǎn)生一種很干凈很甜蜜的隱痛。此前他交往過的女人都沒有讓他有這種感覺,回想她們時,更多的是令西北感到齷齪和恥辱。
那天中午,熟睡中的西北被一陣尖銳的警笛聲驚醒,睜開眼睛產(chǎn)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外面發(fā)生不祥的事件了。他翻身下床,推開窗戶,往下一望,嚇了一大跳,對面那排簡易平房被四輛警車包圍著,警笛嗚嗚哇哇地持續(xù)地鳴響,警員們個個全副武裝,每一個房門都洞開著,正在熟睡的姑娘們,被警棍轟了起來,因為她們是在白天睡覺,傍晚出去工作,這個時間正是她們睡覺的時候?;ㄖφ姓沟囊蝗汗媚锉悔s上了一輛警用車,然后警車呼呼啦啦而去。這里卻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一群看熱鬧的人,愣愣怔怔地東張西望。
西北這時才清醒過來,這是掃黃行動。
西北再也無法入睡了,他昨晚寫了一個整夜,像那群姑娘一樣,勞累了一個晚上,白天才使他消停下來。也許那群姑娘剛進入夢鄉(xiāng),哪知她們進入的不是美夢,而是突如其來的噩夢。
姑娘們的噩夢也在持續(xù)地影響著西北,他一開始就想和這群姑娘聊聊的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心思全在琵琶教師那里,早把這群時常在他夢里穿梭的姑娘忘記了。
西北久久望著對面那排空蕩蕩的小屋,心里生出莫名的酸楚和悲涼,雖然自己與那群姑娘沒有瓜葛,但是她們平日里晚出早歸,門前的嬉鬧和玩耍,那一聲高過一聲的歡笑,使他覺得有了生氣。特別是她們都有一個花的名字,從她們嘴里叫出來脆脆的——陽雀花、梔子花、鳳仙花、梨花、杏花、玫瑰,每天她們嘻嘻哈哈地叫著對方的名字。就是這些如花的女孩,給這個灰暗死寂的環(huán)境增添了些許的光亮和樂趣,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之外,有著跟他一樣鮮活的生命,他的生命和存在就有了參照,否則他會生活在不知所措的虛無里,穿梭在枯燥的字里行間,沉寂在死去詩人的陰影里不可自拔……最起碼,她們的存在讓他感覺到了真實。
可是現(xiàn)在人去樓空,那排小屋像被拔光牙的牙床,丑陋地頜著嘴,朝外冒著寒氣。
冬去春來,那排平房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
西北是在那天早上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的,她從中間的一個門里走出來,手里拎著袋子,像要去旁邊的商店買東西。女孩的樣子令西北有些眼熟,他立馬就認出她是那群女孩中的一個,也叫什么花。女孩側(cè)著身子的樣子,令西北大吃一驚。她右手支撐著腰際,腹部明顯地凸起,她懷孕了!
西北大腦中首先產(chǎn)生的一個突兀的懸念——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讓孤獨的西北有了些許的驚喜和茫然。
女孩走遠了,西北的目光才收回。他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會被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孩改變,他會每天關(guān)注這個孕婦的一舉一動,因為從一個在男人身體下掙錢的小姑娘,到眼前這個即將為人母的形象,實在是讓西北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來的每一天,西北都發(fā)現(xiàn)女孩挺著個大肚子,往返于附近的菜市場。有一天,女孩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曬太陽,她望著西北住的樓上,朝西北招手,明快的聲音喊道:“喂,大哥,你天天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下來玩玩吧,我一個人怪寂寞的……”
西北一聽,臉轟地就紅了,自己像做了小偷似的被發(fā)現(xiàn)了。
為了不使自己太尷尬,西北在窗口探出上身,對女孩說:“你怎么一個人住在這里?你的伙伴們呢?”
女孩說:“被掃黃遣送啦!”女孩歡快的聲調(diào),像在說一件快樂的事。
女孩說:“大哥,聽說你是作家呢,我很敬重作家,我家里太窮了沒有上過學(xué),但是我知道作家很了不起?!?/p>
西北說:“誰告訴你我是作家?”
女孩“嘎嘎”地笑起來,她指了指西北樓上,說:“老太太說的,她說你比那個醉死的詩人強不了多少,早晚會自殺的……”
西北一聽這話就傻了,他沒有想到房東老太太在背地會這樣評價自己,心里想,我怎么會去自殺呢?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老太太是怎么看出來的。西北一向認為自殺絕不是弱者的選擇,能夠毅然拒絕不理想的生活和難以承受的苦痛,選擇自殺,也是一條出路。為什么要譴責(zé)選擇自殺的人呢?能夠活下去誰又不愿意活呢?求生是人最大的本能,超越本能選擇自殺,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西北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有這種勇氣。
他沉默地望著對面年輕的孕婦。
令西北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不久,一個男人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來到女孩的門前,他彎腰走進門里,過了一會兒他就和女孩走出來,女孩手里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車前猶豫片刻,轉(zhuǎn)臉朝西北的窗口望,西北立馬隱了隱身子,側(cè)著頭望著她。她朝西北招手并大聲喊道:“作家,我走了,我叫山花兒,我是四川人……我一直想告訴你我都忘記了。”
男人把她載走了。
西北望著黑色的車影漸漸消失在一個未知的地方,于是他心里產(chǎn)生許多的疑問,女孩去了哪里?那個男人是她的什么人?隨著女孩的離去,西北內(nèi)心總有一種懸空的東西在不時閃動。
大概是半年之后,對面那個女孩竟然又出現(xiàn)了,不同的是她恢復(fù)了原來苗條的身材,人顯得更加飽滿和滋潤了。
西北幾乎是跑步下樓,到了平房前,他竟然大聲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山花兒,山花兒!”
女孩應(yīng)聲出來,睜大驚愕的眼睛望著西北,半天才說:“作家大哥,過去都是遠距離地看你,沒想到今天這么近地看你,哎呀,你屬于勁男型的呢……”
西北懷著滿腦子的懸念和疑問,顧不上跟女孩寒暄,問道:“你怎么回來了?那個男人是你什么人?”
山花兒孩子氣地翹了翹嘴,說:“你是不是吃醋了?你并不喜歡我啊,你連我們的門前都沒有來過,今天還是第一次呢?!?/p>
山花兒歪著腦袋嫵媚地看著西北。西北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非常年輕,最多不超過18歲。女孩黝黑的短發(fā),蓬蓬松松充滿朝氣,白嫩而透著粉紅的皮膚,健康而妖媚。仿佛每一個汗毛孔里都盛滿了陽光,如果將彈琵琶的教師比作是一株散發(fā)著幽香的百合花的話,山花兒簡直就是盈滿露珠的山葡萄。
西北知道這些生長在四川大巴山山巒里的女孩,她們都有著一個花的名字,也有著與花一樣美麗的容顏。她們的家鄉(xiāng)漫山遍野只生長一種叫陽雀花的植物,土地貧瘠不生長糧食。貧窮像上蒼的魔咒,詛咒著她們的祖祖輩輩。然而,貧窮并沒有奪去她們的美貌,卻越發(fā)使她們美麗。
西北呆愣住了,接著一股尖銳的心痛漫過心底,腦海里突然冒出一群擁擠的文字——是什么在踐踏她們的美麗,是貧窮,是落后,是無知?西北知道,有許許多多像山花兒一樣單純美好的女孩,被窮困追趕著,逼迫著,走出窮得讓她們寒心傷心害怕的家鄉(xiāng),她們張惶地來到陌生的城市,她們在城里一無所有,沒有文化,沒有立足之地,唯有的就是青春的身體,為了盡快地拯救貧困中掙扎的父母兄弟,她們不滿足只在工廠老板那里拿到僅夠溫飽的那點血汗錢,她們另辟蹊徑,她們豁出來了,甚至跟自己拼了。她們把從男人那里掙來的錢,迫不及待地寄回家鄉(xiāng),去拯救病重的父母,拯救由于貧困上不起學(xué)的弟妹,去修建搖搖欲墜的破屋。可是在這個世界里,她們是最發(fā)不出聲音來的一群人,她們只能在男人們欲望的深處呻吟。這個世界最強大,最邪惡,最黑暗,最骯臟都在指向她們,她們?nèi)缁ㄒ话闶㈤_和敗落。
西北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站在這個女孩面前,感到了心痛感到了羞愧。
接下來,西北在女孩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訴中,知道了她離去那段時間,為一對夫婦產(chǎn)下一子,后來那對夫婦騙了她,將孩子偷走,先前說好的給山花兒五萬塊錢,也沒有給,這對夫婦帶著山花兒的孩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這個替人生子的女孩,就被一群陌生人趕出樓房,她又只身回到平房里來了。
后來一個叫柱子的小伙子來找山花兒,站在屋前大聲喊:“山花兒,我是柱子,我來看你……”山花兒跑出來,拉著柱子的手,嘰嘰喳喳說了一堆話,然后把柱子拉進屋去。
后來山花兒告訴西北,柱子是她的老鄉(xiāng),他倆從小就要好,有一次山花兒被河水淹了,是柱子沿著洶涌的河水追趕了半里地,才把她救了起來,那時山花兒才十二歲,柱子十五歲,柱子就對山花兒說,將來長大了要娶山花兒當(dāng)老婆。再后來,山花兒跟隨姐妹們到城市里打工,一切都變了。
柱子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柱子的父母原本很想讓柱子將來娶了山花兒,可是后來山花兒們進了城,村里人都知道她們干的是那種營生,就再不提及柱子娶山花兒的事了。有一次山花兒見了柱子,問他還敢不敢娶她,柱子說不敢,家里人會把他吊起來打死。
山花兒聽了柱子的話,只是淡淡地嘆了口氣,說,不娶就算了。
后來,山花兒見柱子長成一個大男人了,兩條胳膊粗壯得像牛腿,山花兒就讓柱子跟她做那樣的事,說你掙錢不容易,不收你的錢。柱子覺得過意不去,說這太欺負山花兒了。山花兒就安慰他說我們是老鄉(xiāng),跟別人不一樣。柱子就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山花兒待他好。
有一天柱子出事了,在建筑工地上,他正在六樓砌磚,從天而降的一根鋼釬從他的右胯插進去,他的身子往下墜落時,被地面上兩根直沖沖的鋼筋從他的屁股后面穿過,越過睪丸,從小腹鉆出來。小伙子就這樣被三根鋼筋穿透了,被固定在了縱橫交錯的鋼筋里。
在場的人誰也相信,被三根鋼筋穿透身體的人,是必死無疑了。救護車來的時候,工地被圍得水泄不通,最后人們只好把露在外的鋼筋用電鋸鋸斷,把他連人帶鋼筋一起運往醫(yī)院。醫(yī)生用了八個小時,才把他身體中的鋼筋取出。
后來,醫(yī)生感慨萬千,說這個農(nóng)民工的生命太頑強了。給他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感到非常驕傲,那根穿透睪丸的鋼筋,竟然沒有破壞到他的睪丸,使這個還未成婚的小伙子的睪丸完好無損。當(dāng)醫(yī)生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很感激手術(shù)醫(yī)生,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后代。
柱子住院期間,山花兒幾乎每天去醫(yī)院照顧他,把自己掙來的錢和以往存下的錢,幾乎花在柱子治病上了。工地老板只給柱子一半的醫(yī)療費,說出事故是因為柱子干活三心二意造成的。
柱子見山花兒花光了自己的錢,心里很難受,說你好不容易掙來的錢,被我花光了,你想回家鄉(xiāng)縣城里開一家美容店的計劃就落空了……
山花兒說:“再掙吧,再說看見那橫七豎八的鋼筋插進肉身,什么天大的愿望都沒有了。”
后來,柱子回了一趟老家,家里人為他娶了媳婦,不久他又回到工地,他去找山花兒,山花兒不見了,她原先住的那間屋子空了。
柱子轉(zhuǎn)身來到西北住的樓下,仰起頭喊道:“作家大哥,你知道山花兒去哪里了嗎?”
西北離開電腦,俯視著樓下的柱子,沉默地看著他,然后告訴他,山花兒走了,去了一個無法知曉的地方。
山花兒走之前告訴過西北,說她要離開這兒了,跟幾個姐妹到城里的繁華區(qū),合租了房子,那樣掙錢也會多一些。家里的父母都生了病,等她寄錢回去治病。她的弟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她說她豁出命來也要掙錢供弟弟上大學(xué)。
西北回憶起山花兒在跟他講述這些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里沒有絲毫的沉重和憂傷,說到與姐妹們租房接客的事,也是十分認真和坦率的,不像人們鄙視她們想象的那么臟,她只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能夠養(yǎng)活自己幫助家人的平常工作。
有一次西北試圖想說服山花兒去工廠或飯店打一份工,比起做那種營生要安全。山花兒很平靜地對西北說:“我曾經(jīng)打過幾份工,在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在賓館當(dāng)清潔工,還在理發(fā)店當(dāng)過洗發(fā)女,可是掙來的錢,只夠租房和吃飯,就沒有錢寄回家給父母,我很著急,跟幾個姐妹商量,還是覺得做那種工作掙錢快,所以我們就接著干下去了。我知道別人都覺得我們臟,我們是懶惰貪圖享受,其實都不是,我就想快快掙錢,將來回家鄉(xiāng)的縣城買一個房子給我的父母養(yǎng)老,在縣城開一個美容店,接下來,我也就老了……”
然后她接著說:“其實,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一旦死了,我的父母就沒有錢治病,我的弟弟就沒錢繼續(xù)上學(xué),我的家就會毀滅,所以我經(jīng)常覺得我活著是多么重要,就在我?guī)蛣e人生了孩子,錢被騙走,孩子也被抱走,我都快瘋了,殺人的心都有了的時候,我想到我的弟弟,想到他將來的前途是多么遠大,多么有出息,想到我那貧窮一輩子的父母,我就平靜下來了,我想我的孩子一定生活得很好,那對夫婦很愛他,我就心安理得了?!?/p>
山花兒說到這里,語氣中才有一絲的感傷,可是她從不提及自己將來嫁人的事。
山花兒走的那天,刮著很大的風(fēng),天氣陰沉沉的。她仍然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西北住的樓下,仰起頭,大聲叫喊:“作家大哥,我走了……你是一個好人,是我到了這個城市里遇到的最好的人,你不臟瞧我……”
誰曾料到,這個成天樂呵呵的女孩,竟然聲音哽咽,語氣里帶著重重的哭音。
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子不是那種不知愁滋味的無知少女,而她正是以這種天然單純的本色,抵御著她身處的世界最黑暗最邪惡最丑陋最貪婪的現(xiàn)實。
西北背對著樓下的山花兒,低垂著頭,狠狠地抽煙,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去面對這個女孩,自從認識這個叫山花兒的女孩之后,總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潛伏在心底,雖然他從來都沒有與這個女孩有所染指,但他看到了一種真相,一種令他痛心的真相。當(dāng)夜深人靜,無法入眠的時候,他將自己對社會對生命的追問深入到靈魂,他感到了自己那點微薄的良知還一息尚存。
那排平房又空著了,過了十幾天,來了幾輛大貨車,停在平房前,工人從車上卸下一堆堆貨物,然后將一堆堆貨物搬進各個屋子,很快就將空屋子都填滿了。
西北后來才知道,有人將這里租下來當(dāng)囤貨的倉庫了。
在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早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西北吵醒了。他兩眼望著屋頂,心想,會是什么人這么早來敲門呢,正想著,敲門人就喊道:“是我,房東……”
西北翻身下床,去開了門。
西北說:“老太太,還不該收房費的時候啊?”
老太太說:“我有事找你?!?/p>
老太太進了屋里,四處看看,說:“我有些預(yù)感,你快離開這里了……”
西北訝然地望著老太太,說:“我還沒有打主意離開啊,怎么,你也想把這房子租給別人囤貨?。俊?/p>
老太太坐在西北寫作的椅子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那群流浪貓中,住得最久的,所以我猜想著你該離開了?!?/p>
西北打了一個哈欠,說:“目前我還沒有打主意離開,我正在創(chuàng)作一個小說,以后再說吧?!?/p>
老太太說:“前些天對面住過的那個叫山花兒的女孩,你還記得吧?她的老鄉(xiāng)柱子來了,找你,你正好不在,他讓我給你捎個口信,山花兒死了?!崩咸袂楹芷届o,語氣也很松散,像在嘮叨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
西北說:“這個話不要亂說的好,不吉利……”
老太太說:“死人的事,怎么敢亂說呢!”
西北的思維一下僵硬起來,一時無法往深處去想,只是覺得,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怎么就死了呢?
老太太蔑了西北一眼,說:“死在一個賓館的過道里,大出血,等送進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在醫(yī)院里,山花兒知道自己不行了,又不認識任何人,她就死死地拽住一個男醫(yī)生的衣袖,塞給醫(yī)生一個銀行卡號,拼著最后的那口氣,求醫(yī)生把她身上所有的錢,按照銀行卡號匯出去,她說那是她的弟弟,在北京上大學(xué),開學(xué)了交學(xué)費……”
老太太說完,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西北久久地望著窗戶對面那排平方,感覺心格外的冰冷,直到這種冷彌漫了全身……他打開電腦,為他正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正式定了名——“山花兒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