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樸素的野菊花帶回家（外
——篇）

■眉心

把樸素的野菊花帶回家（外
——篇）

■眉心

他是個農(nóng)民工，在一家肯德基店做保安，月收入600元。有過一次短暫婚姻，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他的日子本該幸福平靜。

未婚妻家蓋新房，他干得很賣力，很投入，可人要疲勞過度，就容易精力渙散，結(jié)果他連人帶著車砂石一起翻入返途的深塹中，落下腿疾，自此干不了重活。他沒能挽留住自己的婚姻，在農(nóng)村，沒有力氣無疑形同個廢人。

他喪魂失魄地逃到城里姑媽家，就這樣干起了保安，自此渾噩度日，內(nèi)心的灰暗終是揮之不去。

一天傍晚，他值班，路過一片長滿黃色野菊花的廢舊工廠，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薄暮黃昏，揪住了他的心。急步上前，見一件破舊棉襖包著個模樣可愛的女嬰，里邊有字條：八月初六生，請好心人收養(yǎng)！竟和自己同一天生日，沒想到跟這孩子這么投緣！他想都沒想，歡天喜地地把孩子抱回姑媽家,那一刻，他聞得到城市漫天漫地彌散的野菊花香氣。在鄉(xiāng)下，這是一種遍地生長、生命力極強的草花，他很喜歡。

他用省吃儉用克扣下來的錢，全給孩子買了奶粉

與尿片，并給孩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單單，他希望她能像一株野菊花一樣自由自在生長，簡單樸素但快樂！

退休在家的姑媽也樂意替他帶孩子，可又忍不住擔憂：老大不小，你自己的事還沒個著落呢！顧不了那么多，日子一天一天深下去，女兒一天一天長大，那種貼心貼肺的溫暖，縫合著他的傷，填補著他的空虛，孩子的每一步成長，哪怕睡夢中無意漾起的笑，都如灑落一地的陽光，一腳踏上去，冒出串串幸福的氣泡來！

他開始打兩份工，戒掉煙酒，幾年不添置一件衣服；他學會洗衣做飯，學會唱兒歌講故事，偶爾還拿得了針線。當他又攢錢為單單買回一件新裙子，看著女兒鏡子前公主般地打旋兒，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富足的單身漢爸爸。

姑媽還是累倒了，六七十歲的人了，沒辦法，他只得支支吾吾往千里外老家打電話。這次母親沒有反對，只是提出一個條件：先把女朋友帶回家！這哪里是條件，分明是橫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家境不好，雙腿落殘，還帶個孩子，姑娘誰稀罕他這樣的“條件”？他早想好了，就守著單單過一輩子，這孩子是他命里的貴人，自從那天抱起她，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就在他的心頭一下綻放了，怎么開都開不??！

他硬著頭皮把單單帶回家。三歲的女孩子，鬼機靈著呢，一看氣氛就不對，進院子便甜甜脆脆爺爺奶奶地叫，還爬到奶奶懷里直撒嬌：火車上爸爸不給買盒飯，單單現(xiàn)在肚子里的小蟲子啊都餓得嗷嗷叫了！這世上哪有個奶奶不給飯吃的，他眼見母親高興地一把抱起孩子，忙不迭地回屋尋吃的去了！

心終于放下！他準備就回去上班，他要給孩子過好日子，多加班?？蓡螁尾豢稀ｋy怪，每天小鳥兒眷巢般雀躍在爸爸身邊，如今巢離枝，小鳥怎個不凄惶？沒辦法，搭人家車正等著呢，他假裝生氣著嚇唬，再不聽話爸爸就永遠不回來，永遠不再要你了！只一句，眼淚便在孩子烏黑透亮的大眼睛里汪起來，把小臉整個洗滌了，灌溉了，可就忍住不肯再出聲！走出門，他自己眼淚倒不爭氣地流出來！

每年只有收麥時才回去一趟。天熱，不大干農(nóng)活了，他的紅眼病就老犯。單單已八歲了，成績很好，這是最令他欣慰的地方。不過回回又必定上演那么一出悲喜?。好看危灰澳_踏進家的那條小巷，單單就會從角落里貓一般撲上來，哭著喊著說想爸爸，天天都能夢得到爸爸。父女倆就這么哭一陣笑一陣的，惹得一家人只好陪著抹眼淚。不過今年他剛進院子，就發(fā)現(xiàn)涼席上曬著許多早已風干的野菊花,沒等他開口，單單就一臉驕傲著說：我上山專門給爸爸采的，奶奶說，這個對爸爸眼睛管用。他自己都一頭霧水，忍不住責備：爸爸眼睛怎么啦，又沒??？可你一收麥子就眼紅啊，爸爸，這個給你熬藥治眼睛。望著那么一大片野菊花，他心里忽又酸一陣甜一陣，抱起女兒吃力地舉過頭頂，讓女兒在自己寬大的手掌間開心地笑啊，轉(zhuǎn)啊……女兒胖了，也高了，兩條不爭氣的腿，不知明年還能不能舉得動！

胖了、高了的女兒當然是長大了，她又拋給他那道難解的數(shù)學題：爸爸，媽媽在哪兒？他心頭一緊。每次都搪塞說媽媽去廣州打工了，可又會招來女兒新一輪發(fā)問，他每次答得既勉強又辛苦。他于是皺皺眉沒回答，面對女兒清澈見底的一雙眼，第一次他不想說謊。怪只能怪自己太沒用。他覺得對不起女兒。

一個月后，他出現(xiàn)在了省電視臺一期相親節(jié)目中，一村子人全看到——他拘謹?shù)卣驹谝蝗嚎∧徐n女身邊，西裝筆挺，發(fā)型青春，可還是有了點“鶴立雞群”的感覺！主持人看到一臉沮喪的他，問他下次還會不會再來，他終于手握話筒有了講話的機會：他說一定，直到能給女兒找到一個愛護她的媽媽。通過衛(wèi)星信號，全國觀眾都聽到了關(guān)于他與女兒的故事，不煽情卻點滴感動。他說他其實寧肯多打兩份工，苦點累點，也不愿站到這個舞臺受這個罪，可每年都答應著要給女兒寄媽媽回去，現(xiàn)在女兒大了，他不能再失言！這些年，一直都是女兒給了他生活下去的信心與勇氣，包括能站在這個舞臺上。因此他這輩子最要感謝的就是女兒——不過他的女兒很漂亮！

主持人也被他的故事感動了：天若有情天亦老??！真希望哪位姑娘能被這位大哥的真誠所打動，真心接納他，接納他的不富有與殘缺，給可愛的孩子一個溫暖媽媽的懷抱，把我們這株美麗的小野菊花帶回家！

臺下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人們都記住了這位來自河南的普通農(nóng)民工爸爸，他的名字叫肖國建。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大片金燦燦的野菊花在風中盡情舒擺搖曳著，一位平實、溫厚的女子從簇簇花香中走來，抱起了單單，在孩子小臉上親了又親，一家三口終于緊緊偎依在了一起，從此再也不分開……

勇敢走出心的半徑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老人。

十幾年前，他毅然離開家鄉(xiāng)，靠著一路乞討，只身一人來到千里之外的繁華都市廣州“闖蕩”，那一年，他已75歲。

一切皆緣于與死神的那次擦肩而過。

老人名叫李繼勝，河南太康人。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可能要跟土地打上一輩子交道。老人幼時讀過私塾，認得些字。30歲時，懷著保家衛(wèi)國的信念，他放棄了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機會，悄俏把年齡改小5歲，參加了志愿軍，此后曾多次獲得榮譽獎章。上甘嶺一役，戰(zhàn)斗打得異常殘酷，敵人一梭子子彈掃過來，穿透了老人腿骨，身體亦多處負傷。至今，老人腿部仍留有幾道刺目的疤痕。

復原后，老人返鄉(xiāng)又做回了農(nóng)民，娶妻生子。雖說日子不寬裕，倒也平靜。可誰知古稀之年仍勞作不輟的他，一次在幫家人拌農(nóng)藥時，皮膚不慎沾染上了毒藥，整個人當場失去了知覺?！氨患胰硕挤胚M了棺材里，差點就下葬了?！比缃裣雭?，老人仍心有余悸。

奇跡般又活過來的老人，再也不愿這樣寂寞地生死，如一片隨風抖落嘆息的樹葉：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也算是不白活這一回！盡管遭到家人一致反對，老人還是簡單打點行囊，一個人默默上路了?！八廊硕牙锱莱鰜淼娜?，又死過了一次，這把老骨頭還能怕什么！”

就這樣，他來到了廣東珠三角，在那里，他的生活從拾荒開始。城市的繁華，盡管對一個75歲的老人有點霧里花鏡中月，但他相信，只要還有雙手，就餓不死。于是他每天穿行在城市的各個垃圾桶之間，收獲著屬于自己的一份微不足道的驚喜。

然而命運的轉(zhuǎn)變有時會來得毫無預兆，猝不及防。1995年10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老人正在公園一處垃圾箱旁翻撿垃圾時，一個背著畫夾的女孩走過來問他，有個活坐著不動就能掙錢，看他要不要干！女孩子名叫張麗，是來自廣州美院的一名學生。于是在張麗的極力引薦下，這個跟藝術(shù)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老人，從此便成了廣州美院一名正式的教學模特。

精瘦佝僂的身體、刀刻斧鑿般縱橫的皺紋、古銅色的皮膚，高隆的鼻梁、還有深陷的眼窩，這個一臉滄桑，有著鮮明立體感外形特點的老人，讓美院的教授學生都不由眼前一亮——深沉飽滿、頗具畫味的老者形象。

一個小時就能拿到5元錢的報酬，一間足以棲身的宿舍，尤其還在這樣的藝術(shù)殿堂做上了一份時髦體面的工作，這讓一直流浪街頭的老人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真實的滿足。欣慰之余他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將這份工作干好！這,是對自己的尊重，更是對藝術(shù)的尊重。

然而，真正做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當模特其實并非那么簡單。剛開始上課，他不免會心中緊張，結(jié)果不但姿勢僵硬，神情拘謹，還常常忍不住就動了起來。為了調(diào)整好自己，以迅速進入到工作狀態(tài)，他就在課間主動與學生搭訕，借以消除緊張心理；他還特地從市場買回一塊一米多高的大鏡子放在臥室，每天都堅持“面鏡練功”，一個姿勢那么一擺就是一兩個鐘頭。一次，同事前來借宿，他開了門后，竟一句話也不說，便又禪定般地在鏡子前打起座來。正是這種刻苦的自我強化訓練，讓他終于克服了緊張情緒，擺起造型來也越來越像模像樣了。

與此同時，為了讓自己的形象感更強烈些，他還學著那些教授們蓄起了須發(fā)。胡子頭發(fā)越留越長，他干脆將亂糟糟的白發(fā)打結(jié)挽起，不成想這一“獨特造型”反成了他日后的一個“標志”性招牌，為自己平添出一股子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氣質(zhì)。

老人的認真、執(zhí)著、一絲不茍與專業(yè)，愈來愈贏得學院學生老師們的青睞，找他作畫的人越來越多。一天，一個學生跑來邀他去看畫展，他的一幅以老人為主題的畫作獲得了全國大獎。

老人望著畫展中心自己神仙一樣的大幅形象，掛在墻壁最醒目的位置，一種由衷的歡喜與神圣感油然而生，他無不感慨地告訴聚攏來的人群：我的新生命，從75歲開始。自此，他感到腳下的路愈加明晰：不懂藝術(shù)，做好藝術(shù)的道具，一樣能綻放不朽的美麗。

老人在廣州當模特的消息很快傳到家鄉(xiāng)，大家都知道他在大城市發(fā)了大財，于是紛紛找上門來請他給介紹工作。古道熱腸的老人總是有求必應，一些外形條件不錯的老鄉(xiāng)也跟著他一起干起了模特?？纱罄颂陨?，最終沒有一個人能留下來的。他們就不理解了，工資待遇并不高，扎起架勢來又那么辛苦——一個姿勢一堂課都得一動不動，這對整天揮腿掄胳膊的力氣人來說簡直要了命?？蔀楹紊碜庸氰F打一般的老爺子，非要遭這份洋罪？

這天，系里一位教授來到老人宿舍：學校急需一個像老人這樣的人體模特——裸模，問他能不能做。這下老爺子有些猶豫了。老人生在農(nóng)村，在戰(zhàn)場滾打過，他不怕出力氣，為國家他也有沖鋒陷陣的勇氣，可要就這么一下徹底擺脫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老人思想上一時還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他只好把電話打到家里。家里這會子可炸開了鍋——堅決不能同意?！澳悴挥X丟人，我們還要臉呢！”兒子說話間便掛了電話。老人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心頭不免一陣心酸。自己一人在外，七八個兒女每次除了張口要錢，從沒一個人想起來給自己打過電話。自己現(xiàn)在心里有疙瘩解不開，實指望他們能給予一點點安慰，不想等到的卻是這么句傷人的話。兒女們的反對反而更加堅定了老人的決心?！斑@也是另一種貢獻嘛！就跟上戰(zhàn)場打鬼子一樣，都是為國家社會效力嘛！何況自己一大把年紀，做個人體模特，就跟光著屁股滿大街跑的孩子有什么區(qū)別？”只要還能有點用，老人可以不在乎。

老人的堅持最終為他贏來了無尚的榮耀與尊重。眼不花，耳不聾，走路健步如飛，精氣神十足，加之個性鮮明的不凡氣質(zhì)，讓他的名氣跟他的年齡一樣越來越大。隨著老人人氣不斷看漲，香港鳳凰衛(wèi)視與中央電視臺相繼對他進行了專訪報道，一夜間，老人一躍成為了廣州年齡最大的首席男名模。以他的形象為原型，藝術(shù)家們創(chuàng)作出了品類繁多的優(yōu)秀藝術(shù)作品。而那些早已成名成家的學生們，每每閑暇，便會帶上禮物來看望老人，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老人再次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

最近幾年，由于被一些國外導演看中，老人又轉(zhuǎn)型成了一名特邀演員。滿世界地飛，一時間眼花繚亂。做不到三年，老人最終辭去演員職業(yè)，重新操起了老本行。

一些記者很是不解：做模特難道不會覺得很悶嗎？哪有當演員來得風光自在！

老人沉吟片刻，不覺淡然一笑：美術(shù)模特給了我新生命，藝術(shù)的汁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滲入我的骨髓，流進了我全身的血液。外面風景再好，一顆飄來蕩去的心無處安放，那才是真正的漂泊。人年紀大了，心已不愿再流浪。正如現(xiàn)在，面對眼前這一夕陽，就很美！

是的，生命的歷程，原本就是一個不斷追尋自我的神奇之旅。只有有勇氣走出心的半徑，世界才會為你打開一處別一樣的風景。然而，并非每一片風景都能映襯出你生命的光彩，那么就讓時光在靜靜地流淌間，寸寸濾掉那些炫目的光暈，讓心湖重生出一片綠洲來。這時你才會驀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生命最初的愿景才應成為他此生最后的堅守。懂得這些，75啟程，一路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