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穎
絲綢之路作為世界語境內(nèi)具有深刻意義的歷史故道,其間更為人所關注的,是它同時更是一條具有深厚美學意義的人類文明走廊。古老的絲路文明可以稱為中國多民族文化的整體故園與鄉(xiāng)愁,其間蘊涵著各個民族的生活視域與精神核心。自然環(huán)境是我們生命的棲息地,同時對人類的精神稟賦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藝術的呈現(xiàn)源自于人的精神品格的律動,自然對人的沐浴便在此鮮明地展現(xiàn)出來。環(huán)境的卓絕、征途的漫漫寂寥,對絲路之上的每個人都是極致的精神拷問,更是對意志與體魄的考量,也可以說恰恰因為如此,才形成了絲路文化的多元共生、自強自信、熱烈殊異的宏闊格局,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如古之北狄、匈奴、塞人、月氏、烏孫、鮮卑、柔然、突厥、吐蕃、回紇、契丹、蒙古等等,今天仍有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蒙古族、回族、塔吉克族、塔塔爾族、烏孜別克族、俄羅斯族、達斡爾族、滿族、錫伯族等等,穿梭往來于東西方文明交匯激蕩的神秘地帶,豐富而差異的文化在這里交流、碰撞、融合,結構出了絲路之上繁復深遠文明的況味,以及絢艷華彩的文學寶藏。
這些寶藏有別于生活中的物質(zhì)珍品,極力深藏于世界的隱秘角落,這些文學藝術的寶藏,往往有著豐富多重的美學價值,卻又從來素樸如絲路之上達達的馬蹄,如跫跫足音,如依依駝鈴聲,或如抬頭可見的星群,縈繞于絲路上的生活與生命之間。
像許多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史詩一樣,誕生于公元8世紀左右的《烏古斯傳》是維吾爾族史詩中最著名的一部?!稙豕潘箓鳌酚直痪S族人民習慣地稱為《烏古斯汗傳說》,最初在民間口頭流傳,公元13世紀寫成回鶻文本,可以說是絲路文學的早期典范。長詩反映了古代維吾爾人的生活與斗爭,他們古老的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神奇的烏古斯汗。降生后即會說話,不久便能行走,他以生肉和酒為食,牧馬、打獵為業(yè),曾殺死獨角獸為民除害,即汗位后征戰(zhàn)四方。史詩的內(nèi)容是從氏族時代到封建汗國的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交代了一個民族的英雄神為那片土地帶來的神秘與神奇,同時也淋漓盡致地反映出當時維吾爾人的生產(chǎn)方式、生活習俗和思想觀念。更為可貴的是,長詩中引用了很多民間傳說,引出一些部落的淵源,這本身就是絲路文學最寶貴的特質(zhì)之一。據(jù)說后來的史詩有了更加珍貴的手抄本,并部分改用了散文文體,留下了部分韻文,在閱讀上愈加有了新的藝術魅力。史詩以敘事為主,卻不乏意蘊表達上的含蓄深刻,同時詩態(tài)奇絕驕縱,詩境雄渾壯闊,文體縝密,形象集中生動,且藝術表現(xiàn)手法多種多樣,現(xiàn)實的描述與富于神秘色彩的神話傳說相互交織渾然一體,語言精準而極具力量,韻律與節(jié)奏鮮明和諧,呈現(xiàn)出絕佳的藝術特質(zhì),不愧為史詩之作。事實上這部英雄史詩不但在維吾爾族中流傳廣泛,而且在漢族中也難能可貴地留有痕跡。如在張聞笙的武俠小說《風雪載英雄》中就有這樣的描述:“戲臺上正演《烏古斯傳》的優(yōu)伶戲。戲子都戴面具飾扮人物。此戲是說回鶻人祖先烏古斯可汗領著幾個王子率兵西征,由一只蒼狼帶路……”
由此可見,絲路文化精神對各民族文化的影響,是一種長期的碰撞與沖突的結果,各民族中最本質(zhì)、最獨特的文化特質(zhì)在碰撞中可能會被不斷強化,而另一方面也有一些記憶與印痕,在反復不斷的沖撞中被消磨殆盡,漸漸彌散于歷史的風煙之中?;蛘呖梢哉f,絲路文化的誕生,是一次文化上的洗禮與考量。事實也已經(jīng)證明,唯有真實準確地反映民族精神中最獨有、最震撼的藝術作品,才能歷經(jīng)這樣的拷問,而一再獲得生命與靈魂的雙重新生,獲得普世的經(jīng)典傳承。令人倍感欣慰的是,一大批富有鮮明的民族特色、民族氣息、民俗風情的多民族文學作品歷經(jīng)了拷問,并最終成為絲路文學史上重要的華彩篇章。
地理位置的獨特,沿途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的繁復,形成了無盡廣博與深邃的文化背景,同時,這些文化背景也成為了絲路上特有的文化精神,并與各民族之間形成一種神秘的互融,相互影響也相互激蕩,并一路自遙遠的歷史逶迤而來。著名作家張賢亮因《綠化樹》、《靈與肉》等作品,為中外文壇所熟知,但他的另一篇較少為大家所提及的作品《肖爾布拉克》同樣是一篇深具意蘊的作品,后來被搬上銀幕,才為更多人所熟知。小說以新疆蒼茫的天山公路為背景語境,講述了一個只身闖蕩到西域的內(nèi)地青年,在新疆的情感、前程、家庭生活等一系列命運軌跡。這部作品雖然大部分在講述著關于愛情的絲絲縷縷,但卻不同于一般的情話或個體的情感羅曼史,小說向人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為了生活,常年奔行于路上的普通人的歡喜悲愁,這樣的奔行,這樣的喜憂,今天看來,完全就是一種現(xiàn)代的絲路人生。當馬蹄與駝鈴換成了汽笛聲聲,當和平的歲月替代了遠年的戰(zhàn)亂,而永遠不變的是絲路之上為生活而奔行的人們對愛的向往,對靈魂中善和美的光亮,以及對今天的珍惜,對明天的一切終會變得美好的樸素而感人的信念與探尋。
這條古老神秘的路途之上,因其關于民俗、農(nóng)林、節(jié)慶、軍事、屯墾、宗教等方面的特殊文化語境,從而驕傲地誕生出了炫彩的散文、詩歌、曲藝、戲劇、小說、行旅文學、民間文藝等豐富的藝術形式,而生活在絲路沿途的各個民族,在絲路特有的精神品格的浸潤下,其作品必然形成同樣特有的開放包容、自強不息、激越蒼古的文化質(zhì)地與民族藝術審美,從這些作品中,我們更多體會到的,就是熱烈殊異、熾真奔放的民族氣息,真切鮮活、深沉激蕩而震撼人心。
回族作家張承志的《心靈史》便是這樣一部每每讀過,總會在心中涌動巨浪的作品。這是一次建構在信仰之上的心靈遠征,是一個篤信神明者與世界的對抗或交匯。作者的心魂背后,是一條葳蕤復悲壯的生命線,一種與神明緊緊相融的精神引人敬意叢生,其間渾厚深釅的哲思洞見,引人嘆美。誠然,一切哲思必定是信仰的必然,而一切信仰的指向也必定是哲思,這該是哲學與宗教最為隱秘的思辯,也更像一個問題的提出,卻幾乎沒人能給出確切答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二者皆關乎心靈。
而心靈的意義指向,從來就是生命的終極價值。也許這便是作者心中關于《心靈史》的一絲視角吧。我們可以從作品中毫不費力地感受到那種深沉熾烈的信仰,純粹而無畏。無論我們是否有自己的信仰,都不妨礙我們在作品中感受來自生命、靈魂與信仰及命運深處的巨大張力,仿佛警醒,仿佛歷險,仿佛啟蒙。
有如盲目無知的篤信必會導致輕信,深刻清醒的認知必會指向信仰,此刻的信仰,顯然是一條通向安謐寧靜的必經(jīng)之路。而這條路,想來也該是絲路文明的一種隱喻,或者說是絲路文明從來就存在的一種歷史模式,這種模式的形成是潛意識的,甚至連作者自己、連歷史自己亦未曾意識到,但神奇的是,這樣的模式一經(jīng)被闡釋而出,就如同被洗去塵埃的圣物,在天地間漸漸舒朗,明潔、神性而完美。
“長久以來,我匹馬單槍闖過一陣又一陣。我漸漸感到一種奇特的感情,一種渴望詭異、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边@是一個生命個體在蒼茫的天地間無法規(guī)避的悲壯,而這又何嘗不是天下眾生的茫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曾將人類孤單的宿命揭示得刻骨而無望,孤單星球的孤單生命們,無論老守田園或于路上不倦奔行,究竟有什么可以予我們以困頓中的些許慰藉,除了心靈的信仰。在《心靈史》前言中,作者這樣說:“它們深深地吸引著我,強拉著我,誘惑著我。那最初的時刻降臨時我毫無悟性——我并沒有察覺:萬能的造物之主為我人生轉折安排的瞬間,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我沉入了這片海。我變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個?!蔽蚁脒@句話不只表明了作者自身對信仰的感性呈現(xiàn)與智性表達,同時幾乎是每個讀者所能感受到的史詩般的蒼古與悠長。這樣有別于絲路文明中民歌民謠的瑰美、故事傳說的神秘的百轉千回、邊塞詩文的粗獷激越,唯獨以宗教文學而呈現(xiàn)的渡人渡己的靈魂審美作品,該是絲路文學語境考量下的多民族文學更為厚重的文化上的斑斕多彩,文明上的奇幻與多元。
土地養(yǎng)育肉身,文化養(yǎng)育精神。命運的渾厚壯美,生命的深遠神秘,信仰的神性與慈悲,給了作者足夠濃烈的心靈體驗,更為作者提供了足夠純熟的藝術審美力量,作者的生命與靈魂因此生長出有別于自己既有精神質(zhì)地的紛繁認知,書寫出了絲路文學的傳世之作。
一部心靈史,此刻就是一條命運的長路,路的一端是永不模糊的過往,而另一端則是無限伸長的未知。我們仿佛再次聽到絲路古道上奔行的足音,才深度了解了為什么說時間的回返有時就是美學的回歸,正是這些以精神真理為終極目的的文學作品,讓我們一次次聆聽著絲路之上達達的馬蹄,琴瑟獵獵,以及風中吟詠,月下悲歡。
張承志的另一篇佳作《黑駿馬》,其間濃郁的草原風情,與厚重的歷史意蘊所交互而散發(fā)出來的現(xiàn)實主義美學內(nèi)涵,是對作者集文學、歷史考古、繪畫于一身的學者精神質(zhì)地的深度彰顯。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漸漸感到,那些過于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逢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不過是一些倚托或框架。或者說,都只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diào)子,而那古歌內(nèi)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復雜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給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以銘心的感受,卻又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币苍S正是對這樣真正靈魂的渴念與追索,作者找到了書寫現(xiàn)實與理想的最具人文屬性的契合點。
小說以遼闊壯美的草原為背景,以一首古老民歌《黑駿馬》為主線,描寫了蒙古族青年白音寶力格的成長歷程,以及他和索米婭的愛情悲劇。小說以風拂草地的舒緩節(jié)奏、長調(diào)般憂傷的筆觸,再現(xiàn)了草原民族的風情,呈現(xiàn)了草原人民質(zhì)樸善良的精神倫理觀。
巧合的是,這依然是一個在路上的故事,主人公不斷的出走與返回,仿佛是對絲路文學的再一次神秘的暗合。作者以情感的脈絡為主線,為讀者奉上的是烏珠穆沁草原上的自然萬物、民族風情、文化民俗等璀璨如星辰的文化內(nèi)涵;通過熾烈如焰火的情感與生活,展示的是草原人民的渾厚情愫。作者以深沉的敬意,于自己鮮活的個人經(jīng)驗中獲取了文學審美的可能,使作品因而成個書寫個體命運的有效途徑,而作品的涵蘊亦因此有了更具深意的文化潛意識。主人公的生命歷程,仿佛是一種與命運的執(zhí)拗抗爭、有關靈魂的遺忘與記憶、有關天地的熱烈與悲涼,使作品由此抵達一種陌生的美學秘境,經(jīng)由對一種宏闊文明之旅展開刻骨地觀想,從而對世界、對生命與心靈、對愛與善,建立了一種真切誠摯的美學訴求。
“當我的長調(diào)和全部音樂終于悄然逝去的一霎間,我滾鞍下馬,猛的把身體撲進青青的茂密草叢之中。我悄悄親吻著這苦澀的草地,親吻著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婭的斑斑足跡和熾熱愛情,這出現(xiàn)過我永志不忘的美麗朝霞和伸展著我的親人們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就像古歌中那個騎著黑駿馬的牧人一樣?!敝魅斯珜⑸眢w撲進草原的剎那,他的身體與靈魂再次雙雙回到了故鄉(xiāng),傾聽著草原的心跳與蒼茫的長調(diào),主人公找到了自己永恒的鄉(xiāng)愁。
正如絲路文明也是絲路文學的靈魂故鄉(xiāng)一樣,各民族人民對絲路之上的天地風物、悲喜歡愛、滿懷敬意與感恩,呈現(xiàn)出摯烈的審視與頌唱,以及如《黑駿馬》的主人公將身魂撲進草原般的恒遠鄉(xiāng)愁。如此結構而出的作品或深沉絢艷、熾真蒼茫,或神秘熾烈,既是自我心神的交鋒,也仿佛是這片神秘地帶之上,人與天地間某種異樣的和解。此刻的個體的生命,亦完成了精神的在場,以及對一種文明的敬畏與抵達、走近、聆聽、審視與探索。相信這些勇于周旋新的精神結構的勇氣,必定會創(chuàng)作出滿足新的美學標準的藝術作品,而這樣的作品必將以一種返魅的高貴,喚醒一個時代的祛魅與荒寒。
沿著神秘的絲綢之路,各民族人民以豐富多彩的語言,借由異彩紛呈的民族特質(zhì),完成著不同時期的文學進化與演變。于是有了今天“絲路文學”新的文學地理研究。歷史總在以驚人的相似,暗合著某種令人驚心的神秘,正如當初人們對絲綢之路的命名很快得到世界的公認一般,今天“絲路文學”一經(jīng)提出,同樣獲得了高度的認可與整齊的認知,如此地耐人尋味而意蘊深長。這應該是對一種文學內(nèi)在意義指向的深度理解,對一種特定文化語境內(nèi)涵及界定的自然貫通,既仿佛某種意義的啟蒙,又分明對歷史文明之光的回望,歷史與現(xiàn)代的交匯延伸,形成一幅別具意味的文學景致。絲路文學的誕生與發(fā)展,源于神秘古老的絲綢之路,各民族文學在歷史向今天的不息激蕩之中,頑強地葆有著絲路文明的刻骨印記,執(zhí)著無畏地詮釋著這片遙遠地帶的鄉(xiāng)愁,因此,以絲路文化的發(fā)展歷程探問絲路文學的歷史、此在與未來,于絲路文學語境下考量多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審美,不單單是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的追索與闡發(fā),同時更是對多民族文學批評與精神指向的倫理吁求及價值觀照。這不是今人對絲路文化的一廂情愿,而恰恰是古老人類文明賦予我們的關于美學回返的人文使命,是靈魂對人類整體精神結構的恒久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