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
那天下午,如血的日光強烈地從窗戶照射進(jìn)來,像一個暴徒侵入馬楊的身體,企圖掏空她的內(nèi)臟。馬楊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突然感到有些惡心,一陣眩暈。那日光洶涌著侵入她的身體,烘烤著她。她坐在辦公室里喝了一杯水壓了壓,又吃了一個桃,才沒有吐出來。
老郭在翻看著報紙,他戴著眼鏡從報紙后面看著馬楊。
他說怎么了,馬楊,你臉色很不好看,是不是病了?
馬楊說沒什么,只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老郭把報紙放到桌子上站了起來,來到馬楊的身邊。他的手放到了馬楊的肩膀上。
馬楊惡心地甩掉老郭的手。
老郭尷尬地笑了笑說你要是病了,還是趁早去醫(yī)院看看吧!
馬楊生氣地說別咒我。
老郭說我不是咒你,我那個老婆不就是,剛開始就覺得肚子疼,也沒在乎,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是子宮癌,要是早點發(fā)現(xiàn),也就不會死了。
老郭說得有些黯然。他的目光貪婪地看著馬楊。
馬楊低著頭看著杯子里的水,從抽屜里拿出于非給她買的MP3聽著。老郭訕訕地回到座位上繼續(xù)看報紙。
她突然從耳朵上摘下耳機問,老郭,經(jīng)理的女兒找到了嗎?
老郭仿佛沒聽見似的。
馬楊又問了一句,老郭,經(jīng)理的女兒找到了嗎?
老郭抬起頭說你問我吶?
馬楊瞪起眼睛說不問你這屋里還有第二個人嗎?
老郭說可能還沒呢,要是找到了,他早就來上班了,都找了半個多月了,我看是沒什么希望了。
馬楊說你真是一個臭嘴,狗嘴里就沒一句好話。
老郭說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嘴里就沒一句好話?我的好話都粘了蜜糖,只是不愿意對你說!
馬楊笑了笑說你還有好話,你說說?
老郭說我不說,我說出來你會生氣,到時候你發(fā)起火來,用你的高跟鞋刨我的腦袋,我可受不了。
馬楊說你說吧!我不會用高跟鞋刨你的腦袋。
老郭點了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馬楊說你說??!
老郭把吸進(jìn)去的煙長長地吐出來,煙霧在他的眼前繚繞著,像一道幕墻。
老郭說馬楊,我喜歡上你了……
馬楊說你說什么?
老郭說我喜歡上你了,我昨天晚上還夢見你了。
馬楊笑了笑說,我說你的臭嘴里沒好話吧,你說你夢見我什么了?
老郭看馬楊沒有生氣就繼續(xù)說,我昨天晚上夢見自己在一條大河里游泳,突然一條大魚游向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它,那是一條紅色的大魚。我抱著它就往岸上跑,它在我的懷里掙扎著。當(dāng)我把它抱到岸上,放到遮陽傘底下,用一條浴巾蒙上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條大魚,那竟然是你,你從地上跳起來,對著我就是一個嘴巴子,打得我兩眼直冒金星,腮幫子火燒火燎的,我的夢就醒了。
馬楊沉默片刻說瞎扯蛋,一定是你瞎編的。
老郭說真的。
老郭說你跟于非的關(guān)系怎么樣了?
馬楊故意岔開話頭說,經(jīng)理找他的女兒都一個多月了……
老郭看馬楊不順著他的話嘮了,知趣地捻滅了手里的煙,順著馬楊的話題說著。
老郭說那天我在火車站看見經(jīng)理了,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蓬頭垢面的,臟兮兮的,就像一個乞丐,手里拿著一個面包,已經(jīng)長毛了,可他還在吃著,眼睛盯著從火車上涌出來的人群。他看了我一眼,就沒再搭理我。我接完人就走了,又回頭看了看他。他仍站在站臺上,眼睛木訥地看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被風(fēng)都吹起來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那樣子只能用一個字概括:慘……
馬楊聽老郭說著,眼前仿佛看見經(jīng)理那慘兮兮的樣子。她鼻子有些發(fā)酸。
經(jīng)理的女兒是在網(wǎng)吧走失的。那天晚上經(jīng)理因為一個項目工程簽下了合同,很高興,領(lǐng)著員工在一個火鍋店吃火鍋。吃完火鍋,又去王朝KTV唱歌。經(jīng)理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整個人臉都白了。馬楊發(fā)現(xiàn)了問,怎么了?經(jīng)理低低地說,我的女兒丟了。這半個月來,他都忙著那個項目,連家都顧不得回,沒想到,女兒竟然丟了。經(jīng)理向大家道了歉就走了,一直到今天都沒來上班。
馬楊又有些惡心,嘔了兩下,她手捂著嘴沖出辦公室,跑進(jìn)衛(wèi)生間。她對著洗手池嘔了兩下,什么也沒吐出來。她打開水龍頭,洗了洗臉,漱了漱口,又捋了捋頭發(fā),對著洗手池上方的鏡子看了看。那是一張慘白的臉。她想也許真的病了。她恐懼地看著自己的臉,想到了老郭老婆的死,心里哆嗦了一下。她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時候,突然變得筋疲力盡,兩腿發(fā)軟,腳底下就像踩了一團棉花。她的大部分意志已經(jīng)被恐懼給吞噬了。她突然就病懨懨的了。
馬楊想給于非打一個電話,可是她猶豫了,沒有打那個電話。于非正和她鬧離婚,分居兩個多月了,可以說現(xiàn)在的于非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人了。至于是誰的,她還不能確定,但她堅信,于非已經(jīng)有了別的女人。
她回到了辦公室。老郭仍坐在那里看報紙。她進(jìn)來的時候,老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她坐下來,喘著氣,又喝了一口水。
她說老郭,我去醫(yī)院一趟,也許我真的病了,要是經(jīng)理來電話有什么事的話,你給我打電話。
老郭說你去吧!經(jīng)理這些天都忙著找他的女兒,哪有心思問工作的事??!你去吧!好好看看,別真的有什么病。
老郭的話說得叫馬楊心里暖暖的。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挎上她的包,離開了公司。老郭站到窗邊,透過玻璃向樓下看著她。她在公司對面攔了輛出租車,去了中心醫(yī)院。
二
馬楊從中心醫(yī)院出來的時候,腦子里還想著那個男醫(yī)生說的話,你懷孕了。
“你懷孕了?!边@幾個字就像一團黃蜂在她的腦子里嗡嗡地叫著。
“要離婚了,自己卻懷孕了?!彼胫?,“也許結(jié)婚這幾年來,真的該要一個孩子了,可是這個孩子偏偏在這個家要散伙的時候來了,我該怎么辦?要不要告訴于非,也許告訴他了,他會變得突然有了責(zé)任感,不離婚了?!?
她邊走邊想著,感到身子沉重,在下墜著,好像是因為懷孕的原因。路過望溪公園的時候,她想進(jìn)去坐一會兒。她感到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一會了,再走,她肚子里的孩子會掉出來的。她下意識地,或者說本能地用手摟了一下肚子,向后挺了挺。她慢步走進(jìn)公園,幾只白色的鴿子在地上吃著游客扔給的食物。她從鴿群中穿過,那些鴿子竟然沒有飛走,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想找個寂靜點的地方,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坐一會兒,或者躺一會兒。她順著甬道走著,她發(fā)現(xiàn)了那片樹林里的草地。她走過去,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然后慢慢地躺在草地上。
馬楊躺在望溪公園的草地上,她的鼻子聞著青草的氣息,還有那泥土的氣息。她不禁吸動了一下鼻子,使那股清新的氣息進(jìn)入她的肺腑,在她的胸腔里蔓延著。她整個人仿佛都融入了那個氣息之中,變成了一棵小草,變成了小草下面的那一塊泥土。日光透過茂密的槐樹枝梢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很暖和。那是一種入侵的溫暖,她感激地瞇著眼睛,看著槐樹的樹梢,看著那細(xì)密的日光,她心里充滿了感恩。
她閉上眼睛,陶醉在日光的溫暖之中。
她的血液涌動著,仿佛是那毛茸茸的日光點燃了她的血液。她突然有一種沖動,她要把她的身體獻(xiàn)給某一個男人。
誰?
老郭嗎?
于非嗎?
她甚至想到了她的表弟小甘,還有那個小鎮(zhèn)上的攝影師。
她的眼睛像一個鏡頭,看著樹林里的一切事物。高大的槐樹?;睒湎旅娴拈L椅。長椅上親密的戀人。木質(zhì)果皮箱。廢報紙。飲料瓶。一個撿垃圾的老人。
她的眼睛在掃視著,那些事物只是瞬間在她的瞳孔里停留著,只要一閉上眼睛,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使兩個瞳孔變得空空蕩蕩。她的兩個眼睛像兩個星球,瞳孔的世界是一個宇宙。
她被日光點燃的血液仍是躁動的,就仿佛一匹金黃的駿馬抖動著金黃色的鬃毛在那里面嘶鳴著。
她再一次閉上眼睛,一個被水包圍的世界,小甘赤身裸體地向她走來。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種桎梏。那股微小的壓力使她無法忍受,她伸出手拉了拉衣服。她的腹部微挺了一下,仿佛在迎合著。
一個好聽的聲音在喊著:“姐姐……我來了……”
她愣了愣,那確實是小甘的聲音。
草叢里的蟲子嘶嘶地叫著。
小甘的聲音在蟲子的叫聲里變得時弱時強,但馬楊仍親切地感受著小甘的聲音。那停留在她十六歲記憶里的聲音。
“姐姐,我喜歡你……姐姐……我喜歡你……”
馬楊的眼淚不禁從眼睛里涌出來,在臉上爬著。她沒有去管臉上的眼淚,任它流著。淚水沿著耳朵掉在草地上,仿佛可以聽見淚珠砸在草葉上的聲音。
一個被水包圍的世界。小甘變成了一個嬰兒,在那偌大的水域里游著,啼哭著。她下意識地用手撫摸了一下肚子,她的手抽搐著,仿佛小甘就在她的肚子里。小甘像一頭小動物在她的身上拱著,吸動著鼻子在嗅著她身上的氣味。
一個電話鈴聲把她從幻覺的世界里拽了回來。
“喂,誰?。咳野。磕阍谀哪??你怎么哭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個畜生又打你了?你說話呀?不行你就跟他分手算了,那樣的一個男人值得你愛嗎?我現(xiàn)在是想明白了,婚姻更多是在一種慣性中維持著,如果慣性沒了,就離吧!再說了,你們現(xiàn)在只是住在一起,不行就分手。別哭了,為了那樣一個男人不值得哭,眼淚不是我們女人的專利品,別哭了,好了,我一會兒過去,你就在你的服裝店等我,好的。我??!還沒最后決定跟于非離,但我們已經(jīng)分居三個多月了。我不知道,但我感覺他一定有了別的女人,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女人的敏感。我告訴你,我剛?cè)チ酸t(yī)院,我懷孕了,但我還不想告訴于非,不想。一個心飛了的男人,沒有東西可以拴住他,沒有,哪怕是孩子。我現(xiàn)在在哪呢?我在望溪公園里的草地上躺著呢,感覺好極了,就仿佛整個人都融入那些青草之中,融進(jìn)泥土之中,我的身體仿佛都不是我的了,成了草地的一部分。你再看看那個天,你就會覺得我們的身上、心里有多少污垢。你不過來是吧?好的,那我過去,他不在吧?看我見了他,不好好地罵他一頓,打女人算什么能耐!好了,好了,我不罵他行了吧?你??!就是心慈面軟,女人心慈面軟遭禍害?。】赡芫褪悄闾屩?,他才變本加厲地要傷害你。女人,為什么要傷得百孔千瘡之后才醒悟呢?你的心被什么東西蒙住了,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要不就是你吃豬油吃得太多了,你吃吃素,也許會好些,會清心寡欲一些,好了,不說了,你別哭了,我馬上就過去……”
馬楊的心情變得很壞。
吳三芬的電話破壞了她躺在草地上的感覺。她慢慢地從草地上坐起來,兩只手摟著肚子。
望溪公園原來是一個動物園,現(xiàn)在動物都要搬走了,搬到平頂上建的動物園去,但有一部分動物還沒有搬走。
她聽見動物的吼叫聲,越過山坡,在山頂上那高高的紀(jì)念碑之上回蕩著。那紀(jì)念碑高過樹林,聳立著,仿佛要刺破天空似的。那是人民英雄紀(jì)念碑。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先烈為了這座城市的解放,拋頭顱灑熱血,犧牲在這片土地上。她還記得和于非戀愛的時候,還對著那高高的紀(jì)念碑發(fā)過毒誓,還在圍著紀(jì)念碑的鐵鏈上鎖上了兩把同心牌鎖頭。沒想到今天,他們卻要離婚了。在婚姻的戰(zhàn)爭中,她失敗了。馬楊想著,從草地上站起來。一道陽光透過樹叢占領(lǐng)了她的臉。她看上去很憔悴,臉色蒼白得就像一個紙人。她想去紀(jì)念碑,去看看那兩把鎖頭。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鎖不住的,尤其是人心。
她順著甬道向紀(jì)念碑走去,但在路上,她猶豫了,還是沒有去。那有什么可看的呢?只會勾起更多的傷心,還是不去看了。不去看也可以想像,兩個銹跡斑斑的鎖頭仍舊鎖在一起。鎖孔也一定銹死了,連鑰匙都插不進(jìn)去。她向山下看著,看見一頭金錢豹在鐵籠子里走來走去,不時發(fā)出吼叫聲。那聲音震撼了她的內(nèi)心,在她的胸腔里徘徊著,久久不去,就像一個噪音很大的巨型收音機。
三
馬楊走出望溪公園,她又回到喧囂之中。喧囂的噪音使她感到煩躁、厭惡,要是有兩個棉花團的話,她一定會堵進(jìn)耳朵眼里。日光變得赤裸裸地落在她的身上,很不舒服,像一件沉重的外衣。
她還是給老郭打了一個電話,因為現(xiàn)在有一個工作不容易,要是經(jīng)理突然回去了,看見她不在,生氣了,炒她的魷魚,她就慘了。
電話打過去,過了很長時間也沒人接。
她心里想,老郭干什么呢?怎么不接電話?
她在心里同情著老郭:一個中年喪妻的男人。
老郭還是接了電話。
“你干什么呢,老郭?”
“我做飯呢?你吃了嗎?要不過來一起吃點?”
“我不餓,經(jīng)理今天下午回辦公室了嗎?”
“沒,你去醫(yī)院怎么樣?”
“我懷孕了。”
“什么?你懷孕了?”電話里的老郭驚訝地說,“你們不是要離婚了嗎?你打算要這個孩子嗎?”
“這跟離婚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要這個孩子,我想我能養(yǎng)活她?!?/p>
“我不好說什么,你自己決定吧!我鍋里的油冒煙了,明天見面再聊?!?/p>
“好的?!?/p>
馬楊撂了電話,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挺身橫穿馬路。她挺起肚子的姿態(tài)仿佛要把整個肚子挺出赤裸裸的日光之外似的??墒悄卿佁焐w地的日光還是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無法逃脫,使她的肚子無法逃脫。
吳三芬以前離過一回婚。離婚的原因就是她喜歡上現(xiàn)在的這個比她小五歲的男人,或者說是大男孩。吳三芬原來的男人是一家鋼廠的技術(shù)員,當(dāng)他知道吳三芬和這個大男孩有一腿的時候,他用他技術(shù)員挑剔的目光和她離了。連吳三芬都沒有想到,會這么順利。她心里倒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了。從民政局出來后,她想挽回地請他吃一頓飯,可是他拒絕了,騎上他的自行車就走了,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情似的。倒是吳三芬的心里覺得有些空落落的。她給那個大男孩打電話,告訴他離了。大男孩看著她說,何必呢?他的話傷害了吳三芬。吳三芬想哭,但是沒有哭出來。吳三芬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被那個男孩帶到了酒店,開了一個房間。后來,那個男孩就常常到吳三芬的房子去住。他們就算住在一起了。吳三芬也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新的生活對于吳三芬來說卻像一場噩夢。
那個男孩老找吳三芬要錢,不給他就對吳三芬拳打腳踢的。吳三芬漸漸地感覺到了什么,那個男孩吸毒!一次那個男孩躲在廁所里,被吳三芬撞見了,他哀求著吳三芬,甚至給吳三芬跪下了,求她給點錢。吳三芬是真的愛上那個男孩了,可是又不忍心看著他就那樣地墮落下去。
她生活在矛盾之中。除了做愛的那一刻,其他的時刻里,吳三芬總覺得和男孩隔著什么,兩個人之間仿佛存在著一堵透明的玻璃屏障。
馬楊曾多次勸過吳三芬,可是吳三芬說,我愛上他了。
馬楊就知道無法再勸了。一個女人處在愛情之中是糊涂的,不理智的,瘋狂的。
她對吳三芬說,有你好果子吃的那一天。
馬楊來到吳三芬的服裝店,里面很冷清,只有一個服務(wù)員在擦著灰。吳三芬戴著一個茶色的眼鏡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看見馬楊走了進(jìn)來,她說,你來了啦?
馬楊答應(yīng)著,眼睛在吳三芬的身上、臉上打量著。
吳三芬拉著她進(jìn)到試衣間。那是一個很大的試衣間,里面有兩把椅子。
吳三芬說,你喝點什么嗎?
馬楊覺得身體有些笨重,走得有些疲憊了。她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馬楊說,給我一杯水吧!
吳三芬倒了一杯水端給馬楊。
馬楊喝了一口水說,你摘下眼鏡我看看那個畜生把你打成什么樣了?
吳三芬慢慢地摘下眼鏡。
馬楊驚呆了。
只見吳三芬的兩只眼睛腫得像桃似的,烏青烏青的,看上去像一個大熊貓。
馬楊說,那畜生的手也太黑了點?。∷@樣對你,你還跟他在一起,你真是一個賤女人,你媽的你沒見過男人??!這地上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有的是嗎?你……
馬楊嘆息著。
吳三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馬楊很生氣地說,你怎么不說話啊?啞巴了啊,你是不是變態(tài)???他越揍你,你越愛他?
吳三芬嗚咽著哭了。她抽泣著說,他昨天晚上走了,說再也不來找我了,他摔門走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沒有喊他,我站在窗前,透過窗戶看著他在樓下的路燈下面走著,他的身體晃悠著,看上去很虛弱。我想他可能會被車撞死,也可能毒癮發(fā)作而死,我沖下了樓,他卻不見了,我瘋狂地打他的手機,他也不接,你說我該怎么辦???
馬楊看著她傷心的樣子說,你不可救藥了,你無藥可救了……
她悲傷的樣子還是讓馬楊感到一股徹骨的寒顫,徘徊在她的心窩子里。
吳三芬萎蔫地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仿佛坍塌了,從她的身體里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那絕望的氣息也感染了馬楊,就像那下午的日光也侵入到馬楊的身體里,在瘋長著。她不說話了,看著眼圈烏青的吳三芬。
四
從吳三芬的服裝店里走出來,吳三芬那茂密的絕望感仍在馬楊的身體里瘋長著,幾乎波及了肚子里的那個微微蠕動的小生命。她的子宮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個小生命要從那絕望之中沖出來,或者扒住子宮的出口向外面窺看著,窺看著喧囂、煩躁的現(xiàn)實世界。她怯怯地縮回頭去,回到羊水溫暖的世界里。
在街道上,她漫步走著。
突然她看見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在瘋狂地向火車站騎去。那個男人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但馬楊還是認(rèn)出了他,是她的經(jīng)理。他簡直變了一個人,原來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男人不見了,不見了。
馬楊張嘴喊著:經(jīng)理,經(jīng)理……
可是那個男人根本沒有聽見。
馬楊的聲音也被悶熱的空氣淹沒了。
她同情地看著經(jīng)理騎著自行車的背影,發(fā)出一聲嘆息。她想,看來經(jīng)理還沒有找到他失蹤的女兒。她的思緒也變得黯然,像一朵烏云籠罩在頭頂,向下墜落著,墜落著,墜落到她的身體里。
她胸口很堵。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還是沒有緩解胸口的憋悶。她甚至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擴胸運動,仍舊無法驅(qū)散沉寂在心底的黑暗和憋悶。
天已經(jīng)黑了,太陽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果明天不下雨的話,它還會出來,透過重疊的、污染嚴(yán)重的霧靄侵入這座城市,抵達(dá)城市的心臟。
路燈亮了,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見路邊仍在等著干活的力工,蜷縮著身體,蹲在路燈底下。他們還沒有回家,也許他們這一天連一分錢都沒掙到,所以仍候在路燈底下,等著。
馬楊從他們的身邊經(jīng)過。一個滿臉皺紋堆壘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問她,大妹子要人干活嗎?
馬楊說,不用。
那個中年男人沮喪地又蹲了下去,撿起地上的一個煙屁股點著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在打火機點煙的瞬間,馬楊看見了那張皺紋爬滿的臉。
她不禁喊出來,姑父……真的是你嗎?姑父……
中年男人愣了愣,站起來,借著路燈的燈光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他的眼睛里突然蓄滿兩汪渾濁的淚水。
他聲音顫抖地說,你是馬楊……你是馬楊……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馬楊看著說話顫抖的姑父說,你怎么進(jìn)城了???怎么在這里等活干???
姑父嘆息著看著馬楊說,能有什么辦法???鎮(zhèn)上的鐵鍬廠破產(chǎn)了,工人都被解散了,回家里,總得活?。≡僬f了,你姑先前就沒有工作,現(xiàn)在在一家燒烤城給人家串串,也掙不了幾個錢,再說了還有那癱瘓的小甘……
姑父說到小甘的時候,馬楊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捅了一下,只捅了一下,就捅出一個窟窿。她低下了頭,看著微微突起的肚子,兩只手不禁在肚子上撫摸了一下。
姑父仍在說著,在鎮(zhèn)上是沒有什么活干了,我只好出來找個活路,掙點錢,來養(yǎng)活那個家啊!這不,剛到城里那陣子在一家工地干活,干了三個多月,一分錢也沒掙到,那個老板拿著工程款跑掉了,現(xiàn)在那個大樓還停在那里,沒蓋起來呢。我想回去,回去也沒有出路,沒錢掙,只好跟幾個工友在這路邊等活干,情況好的時候,還能掙上個百八十的,除了我自己用,還能給家里郵幾個,對付活著還夠,總比在鎮(zhèn)上等死強啊!
馬楊借著路燈的燈光看著姑父的臉和眼神。那眼神已經(jīng)麻木了。
馬楊說,你還沒吃飯吧?姑父,我們?nèi)コ渣c飯吧!
姑父說,我再等一會兒,今天沒干上一個活,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人找我干活了……
他的眼睛仍在盯著路過的人。
馬楊說,今天別干了,今天的工錢我給你,走,吃飯去……
姑父有些尷尬地說,我還不餓,不餓……
馬楊已經(jīng)聽見他的肚子里陣陣的腸鳴聲了。
她挽起姑父的一只胳膊說,走吧,吃飯去!
姑父被一個年輕女人挽著感到很別扭,但他拗不過馬楊,還有那些工友的目光,他只好跟著馬楊走了。
馬楊問著,你吃什么,姑父?
姑父說,什么都行,能填飽肚子就行。
在鑫剛記餃子館里,兩個人坐下來。
一個服務(wù)員拿著點菜單走過來說,兩位要點什么?
馬楊看了看姑父說,你想吃什么你就點吧!
姑父說,我不會點菜,到這城里幾個月了,還是第一次下館子,平時有一袋方便面就夠了,還是你來吧!只要能吃飽就行。
馬楊也不再推讓了。她看著瘦小伶仃的姑父想,也許他真的需要吃點肉了。她拿過菜單看了看說,一盤脊骨、一盤扣肉,再來一個清淡的小菜,一瓶鐵剎山小老窖,二兩牛肉餡餃子、二兩三鮮餡的、二兩蝦仁餡的,再來半斤蒸餃,全肉的,豬肉吧!
服務(wù)員看著菜單,又看了看他們兩個人,走了。
馬楊沖著服務(wù)員喊著,先來一壺茶水吧!
馬楊說,我要這些夠嗎?姑父,不夠我們再要,你可比以前瘦多了。
姑父嘆息著說,都是被生活擠破的?。?/p>
菜還沒上來的時候,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著。
馬楊甚至注意到了姑父的眼神在別桌客人的吃相里停留著,他的喉結(jié)不禁動了幾下,像一只蠕動的小老鼠。
他們本來想聊聊家常的,但都沒有說,他們的心里都有一個存在的禁區(qū),那就是小甘。因為不知道哪句話不對,觸及了小甘,那么兩個人都會很不自在。就仿佛小甘是一片碎玻璃,稍不小心就會把兩個人的心劃破了,劃出血來。他們閉口不談小甘,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桌面。這時候,他們要的茶水上來了,馬楊連忙給姑父倒上一杯,看來茶水不算太熱,姑父咕咚咕咚就喝了一杯,抬頭看了看馬楊。馬楊連忙又倒了一杯,姑父咕咚咕咚又喝完了,才擦了擦嘴角的水說,今天真是渴壞了!他說完話,也許是因為茶水的原因,他的肚子開始嘰哩咕嚕地響起來,仿佛那些茶水在肚子里面吐泡泡似的。
菜和餃子很快上來了。姑父看了眼馬楊,喉結(jié)再一次動了動。馬楊說,你趕快吃吧姑父!姑父說,你也吃??!馬楊說,我不餓,你快吃吧!等了一天的活,你一定餓了。姑父說,還行。他拿著筷子的手顫抖了一下,就開始風(fēng)掃殘云一般,甩開腮幫子,大口大口地吃著。馬楊看著姑父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面酸酸的。她說,慢點吃,姑父,還有酒呢!馬楊給姑父倒了一杯酒。姑父聞了聞?wù)f,不瞞你說,馬楊,我好幾年沒喝酒了,戒了,一瓶酒最少也要一塊多錢,就是散裝的也要塊八角的,喝不起?。∷澙返芈勚?,一口悶下去,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贊美著說,真的是好酒啊!馬楊連忙又給他倒了一杯。姑父看著馬楊說,你也吃點啊,別看著我吃??!你姑父是不是看上去很沒出息?以前我哪是這樣啊!……一句話還是被他吞了回去。他說,我自己來吧!他拿過酒瓶自己倒著,大口地吃著菜。他邊吃邊說著,這簡直是過年了?。●R楊眼睛里涌滿了淚水,她轉(zhuǎn)過身去擦了擦。
餃子館內(nèi)很喧嘩。馬楊擦完眼淚轉(zhuǎn)過身來,她感到肚子里蠕動了一下。她聽見一個聲音:姐姐,我想娶你做我的媳婦……姐姐……我喜歡你……
那聲音是熟悉的。
那是小甘的聲音。
她的眼淚再一次刷地流了出來。她的姑父只顧低頭吃著,沒有看見。
姑父吃完了,用手抹了抹嘴邊的油和一些殘渣,還打了一個飽嗝。他邊抹著嘴邊說,好長時間沒吃這么飽了,你別笑話我??!
馬楊說,我笑話什么呀!
馬楊叫服務(wù)員把沒吃完的飯菜都打包了,對姑父說,這些你拿回去吃吧!
姑父說,還是你拿回去吧!
馬楊說,你拿著吧!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該壞了。你住哪?。?/p>
姑父說,住工棚。
馬楊說,要不你搬我那里去住吧?姑父。
姑父說,不了……
兩個人說著,姑父又喝了一杯茶水,拎起打包的東西走出鑫剛記餃子館。
馬楊說,你在城里要是有事找我,就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馬楊說著,掏出紙筆,記下她的電話號碼,遞給了姑父。
姑父說,好的,那我走了。
馬楊說,好吧!你要是回藍(lán)鎮(zhèn),給姑姑和小甘代我問聲好。
姑父說,會的,你有時間的話,就回去玩?。?/p>
馬楊說,會的。
五
在鑫剛記餃子館門前,馬楊和她的姑父分開了。馬楊還回頭看了看姑父那佝僂的身子,在燈光中慢慢地消失了,融入了城市的黑暗之中。
她難過地走著,她害怕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一回到那個家里,她就有種窒息的感覺,仿佛屋子里的空氣都不存在了似的。她漫無目的地游蕩著,感受著黑暗的來臨,感受著黑暗落在她身上的微小的力。她的身體在木然地承受著,她已經(jīng)是黑暗的一部分了。
她走累了,在火車站廣場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喜歡車站的感覺,喜歡那種隨時都可能出發(fā)的感覺,還有那火車的鳴笛聲,長長的像一個人的嘶喊。那種嘶喊可以喊出內(nèi)心的一切污濁,可以喊出血的那種嘶喊。聽著火車的鳴笛聲,就仿佛她在嘶喊著一樣,聲音遍布全身的每一個部位,然后不是從嘴里發(fā)出來,而是喑啞地從每個毛孔冒出來。
那個小鎮(zhèn),也有一個火車站。
她腦子里閃過那個破舊的小鎮(zhèn)車站。那個小鎮(zhèn)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藍(lán)鎮(zhèn)。
這時候,不知道從何處駛來的火車靠站了。從出站口涌出很多人,從她的面前走過。她腦子里的那個藍(lán)鎮(zhèn)的車站被眼前的人群淹沒了,仿佛那些人的聲音和腳步就踩在藍(lán)鎮(zhèn)的車站上,就像一個疊加起來的電影鏡頭,慢慢地眼前的人們占據(jù)了主要畫面。她側(cè)著身子,看著出站口,人群變得稀稀落落的。那些人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很疲倦,他們匆匆忙忙地回家。最后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出來,還不時地回頭看著被黑暗占據(jù)的空蕩蕩的車站。慢慢的,就像鏡頭拉近似的,馬楊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張變得蒼老的臉。馬楊心頭一顫,整個身體也跟著哆嗦了一下。那不是經(jīng)理嗎?看來他還沒找到他的女兒。馬楊想著。經(jīng)理已經(jīng)變成一個絕望透頂?shù)娜?。馬楊不忍心叫他,兩只眼睛注視著萎頓的經(jīng)理消失在夜色之中。一個丟了女兒的男人。馬楊這樣想著,長長地嘆息著。
馬楊的嘆息聲追趕著那個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黑暗之中。
馬楊還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跟在那個男人的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說實在的,她很同情這個男人,覺得他很可憐。她想安慰一下這個男人,給這個男人一些女人的溫暖,可是她又不想直接地去那樣做,她默默地跟著那個男人,直到那個男人在彩屯大橋上停下來,對著遠(yuǎn)處空蕩蕩的河水喊叫著。她流淚了。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使她震撼了。那聲音跌宕起伏在她的身體里,在她的血管里沸騰了。馬楊流著眼淚看著,想走上去對他說一句溫暖的話,可是她沒有,沒有。她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了,頭伸出車窗看了看,那個男人仍站在那里,手扶著橋欄桿。他的身影在路燈下呈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莊嚴(yán)和凄楚。
馬楊回到家里已經(jīng)九點多了。她打開電話錄音,里面?zhèn)鞒鲇诜堑穆曇簟?/p>
“馬楊,是我,于非,你想得怎么樣了?我們兩個誰也別這么拖著了,這樣拖著有意思嗎?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p>
吳三芬的聲音:“馬楊,你還沒回家??!我一個人好孤單,你晚上能過來陪我睡嗎?”
馬楊關(guān)掉電話錄音,怔怔地坐在沙發(fā)里。她的手在肚子上撫摸著。
整個夜晚開始變得漫長,漫長得像一個人的一生。
馬楊發(fā)呆了很長時間,決定打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打給他們經(jīng)理的。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但是她打了。
“經(jīng)理啊!你還站在彩屯大橋上嗎?你要注意身體??!也許你的女兒已經(jīng)回家了啊……”
馬楊在電話里聽見那個男人低低的嗚咽的聲音。
那個男人最后只說了一句:“謝謝你,馬楊。”
馬楊放下電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拿起茶幾上的一個蘋果大口地吃著。她的耳朵聽見牙齒咬碎蘋果的聲音,聽見牙齒在咀嚼蘋果的聲音。
那天晚上,馬楊本來已經(jīng)干枯的心卻因為那一個安慰別人的電話而變得滋潤起來。她走到衛(wèi)生間里把浴缸放滿了水,脫掉衣服躺在浴缸里,水淹到了她的喉嚨。她頭枕著浴缸靜靜地躺著,感受著水的溫度慢慢地溫暖她的身體。她閉上眼睛身體在慢慢地下沉,直到整個人都淹沒在水中。她在水里面憋了很長時間,才露出頭來,喘著氣,兩只手捋著滴著水珠的頭發(fā),然后兩只手抱在胸前,對著鏡子里的身體發(fā)呆。她的手挪到肚子上,撫摸著。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披上浴巾走了出來,邊走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因為疲憊,她鉆進(jìn)被窩里,很快就睡著了。
“姐姐……姐姐……”馬楊聽見一個聲音在喊著她。那是她熟悉的聲音。那是小甘的聲音。順著聲音,馬楊看見小甘一副癡呆的樣子,嘴角還流著口水,在藍(lán)鎮(zhèn)那條街道上走著。幾只大白鵝跟著他,昂揚著細(xì)長的脖子叫著。一個禿頂?shù)哪腥硕自趬Ω鲁闊?,他看見小甘走過來,開玩笑地說:“小傻子,那天你看見了什么?快過來說說,我有糖給你吃?!毙「拾琢四莻€禿頂一眼說:“我什么都沒看見,就是看見了也不跟你說,你們都是壞人……”禿子立楞起眼睛說:“小傻子,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扒你褲子了,把你的雞巴割掉?!毙「蕠樀檬治嬷d部,在那條灰色的石板路上惶恐地跑著,還不時回頭看著那個禿子是否追了上來。只見那個禿子做著要追的姿態(tài),嘿嘿地笑著。小甘氣喘吁吁地跑著,他的手仍捂著襠部,跑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很滑稽。他跑出那條街道,站在街口喘著粗氣,回頭看著,發(fā)現(xiàn)禿子沒有追上來,他一臉喜氣洋洋的。他仰起頭,看著街口的那棵大樹和樹上已經(jīng)破舊的木板屋。一縷陽光刺眼地從樹葉的縫隙中射出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瞇了一下眼睛,才慢慢地適應(yīng)了。他的嘴里喃喃著:“姐姐……姐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馬楊從睡夢中驚醒,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仿佛看見了那棵大樹,看見小甘對著那棵大樹在喊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傷,還有一絲的愧疚,尤其是那絲愧疚,這些年像一根繩子勒在她的脖子上。
馬楊怔怔地坐在床上,感到一種悵然的孤獨,回憶起兩年前發(fā)生在藍(lán)鎮(zhèn)的事情,仍心驚肉跳,兩腮微微地發(fā)燙。透過黑暗她仿佛看見小甘在看著她,睜著發(fā)紅的眼睛。
六
那年夏天,馬楊因為跟母親賭氣,跑到了藍(lán)鎮(zhèn)的姑姑家。小甘是姑姑的兒子,比她小五歲。他們騎著自行車在鎮(zhèn)上的街道上玩著,或者把自行車放到稻田邊上,坐在田埂上看著稻田里被驚起的鳥群。有的時候,他們干脆爬到山上,在山上大喊大叫。小甘因為這個姐姐的到來而變得靦腆起來,害羞起來。有一天馬楊發(fā)現(xiàn)街口的一棵大樹上,有一個閣樓一樣的木頭房子,馬楊好奇地問小甘:“那是什么?那里面住著人嗎?”小甘說:“那是鎮(zhèn)上的一個叫瘋子的照相的人就住在上面,是小鎮(zhèn)的攝影師?!瘪R楊看著樹上的那個木頭房子說:“我們上去看看,叫他給我照幾張照片。”小甘臉紅地說:“鎮(zhèn)上的人都說這個人是一個瘋子,不是一個好人,常常把女人領(lǐng)到上面去?!瘪R楊說:“是嗎?有意思,我要見識見識這個瘋子攝影師?!毙「世死R楊的裙角說:“姐姐,你還是別上去了……”“怎么了?難道他會吃人嗎?他會吃了我嗎?”馬楊堅定地說。馬楊躍躍欲試地要爬到樹上去。小甘在后面拉著她的裙角,一聲不吭。“你拉我干什么?你回家去吧,我一會兒就回去,要不你也跟我上來。”馬楊生氣地說。“我不敢上去,我害怕登高?!毙「事掏痰卣f著,充滿了自卑?!澳憔褪且粋€膽小鬼,”馬楊說,“哪像一個男子漢啊?!瘪R楊甩開小甘的手,仍要往樹上爬,這時候,小甘哭了。小甘坐在樹下可憐地哭了。馬楊看見小甘哭了,從樹上下來說:“你哭什么呢?我不上去還不行嗎?”其實馬楊是擔(dān)心小甘回去告訴姑姑,畢竟她來到鎮(zhèn)上是住在姑姑家。她哄著小甘說:“好了,別哭了,我不上去,我們一起去河里抓螃蟹吧!”馬楊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小甘,小甘破涕為笑。馬楊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帶著小甘,兩個人向稻田邊的大河騎去。日光照在河面,波光瀲滟。他們在河里嬉戲著,撩著水。水濺濕了他們的衣服,馬楊甚至穿著裙子,藏在水里面憋著氣。這可嚇壞了小甘,他帶著哭腔喊著:“姐姐……姐姐……”馬楊突然從河水里鉆出來,嚇了小甘一跳。小甘是真哭了。他說:“姐姐,我還以為你被水鬼抓去了呢!”“哪有什么水鬼???我倒要見識見識?!瘪R楊說著,又鉆到水里面去了,像一條大魚在水中游著。
兩個人玩累了,馬楊把身上濕漉漉的裙子脫下來,掛在稻田邊的樹枝上,她只戴著一個小胸罩和一個小短褲。小甘心驚肉跳地看著,閉上了眼睛。馬楊看著小甘也渾身濕漉漉地坐在身邊連忙說:“你也脫了吧,趕快曬干了,省得姑姑回去說我把你帶壞了。”小甘執(zhí)拗地說:“我不脫,我不脫?!薄澳愫π呤裁窗。磕阕约翰幻?,我可要幫你脫了,這樣子回去姑姑一定會說我的,你就忍心看著姑姑說我嗎?”小甘慢吞吞地脫了衣服和褲子,穿著一個小褲衩坐在草地上。馬楊看著小甘瘦弱的身體,那身體兩側(cè)的肋骨像洗衣板似的。她的手甚至伸過去要摸小甘的肋骨,小甘連忙躲開了。馬楊躺在草地上,眼睛看著淡藍(lán)的天空說:“你看這天多藍(lán),多美,要是一輩子能這樣就好了。”馬楊閉上眼睛,沉浸在一片美麗的幻想之中。小甘在偷偷地看著馬楊的身體,他血液沸騰,身上像著了火似的,尤其是他看到馬楊胸前的那兩塊小布下面鼓鼓的東西。慢慢地他也躺在草地上,也閉上眼睛。他的腦海里有一個美麗的世界,這個美麗的世界里只有馬楊一個人在跳舞,在歡笑。小甘竟然睡著了。馬楊睜開眼睛,輕聲地喊著:“小甘……小甘……”小甘沒有回聲。馬楊躡手躡腳地穿上裙子,扶起地上的自行車,飛快地騎著,向街口的那棵大樹騎去。她把自行車靠在大樹下面,像一只貍貓飛快地爬到了大樹上,她輕輕地敲著木門,里面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請進(jìn)。”馬楊輕輕地推開木門,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扎著一個馬尾辮,正站在一個單筒的望遠(yuǎn)鏡前面回頭看著她,充滿驚訝地說:“你爬上來干什么?”馬楊說:“我想照相,你就是住在這棵樹上的攝影師嗎?”馬楊看著中年男人,看著掛滿照片的木頭房子,好奇地看著那些美麗的照片。中年男人說:“是的,我是小鎮(zhèn)上的攝影師,我認(rèn)識你,你是小甘家的親戚,你從城里來的吧?我剛才看見你們在稻田邊的河里面玩了,看見你們躺在草地上。”馬楊臉有些微紅地說:“是嗎?你都看見什么了?”“沒看見什么?看見了你的美,你的身體優(yōu)美的曲線,你的美使我怦然心動,可以說我很多年沒有看見過像你這么美麗的女孩了?!睌z影師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叫馬楊坐下。攝影師有些激動地說:“我要為你免費照相,你愿意嗎?”馬楊沒有坐下,她跑到了單筒望遠(yuǎn)鏡前面看著,她看見小甘正從草地上起來,在穿著衣服,在尋找什么。她知道那是在找她。小甘張著嘴喊著。她仿佛聽見了小甘在喊:“姐姐……姐姐……”小甘有些失望,然后發(fā)瘋地順著稻田邊的道路跑著。馬楊移動著單筒望遠(yuǎn)鏡,直到小甘的身影被一條街道的高墻擋住了,她看不見小甘了。她移動著單筒望遠(yuǎn)鏡,在看著小鎮(zhèn)上的風(fēng)景,看著那些人家。她仍在移動著單筒望遠(yuǎn)鏡,直到單筒望遠(yuǎn)鏡里呈現(xiàn)出攝影師的身影。這個男人在望遠(yuǎn)鏡里變得高大挺拔,隨著望遠(yuǎn)鏡的角度不同,男人開始變形了。馬楊不禁哈哈地笑起來。攝影師有些慌張地看著馬楊說:“你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什么嗎?”“沒有。”馬楊說。“那現(xiàn)在就開始嗎?”攝影師說?!昂冒?!”馬楊說著,擺了一個姿勢。攝影師拿過相機開始為馬楊拍照。
很快木頭房里的布景都拍遍了,攝影師說:“我們?nèi)ネ饷媾陌?。?/p>
馬楊有些猶豫地說:“要是被我姑姑看見了,還不罵死我,說我傷風(fēng)敗俗?。 彼p手抱著兩腿坐在地板上,目光猶疑。足足過了五分鐘,她還是決定去外面拍。兩個人從樹上爬下來,攝影師開過他的摩托車,載著馬楊穿過街道,向稻田的方向駛?cè)?。馬楊幸福得張開雙臂,喊叫著。這時候她的喊聲戛然而止,她說:“快點,我看見我的弟弟小甘了,快點別讓他看見我!”攝影師加快速度,兩個人疾馳在稻田中間的路上。也許是因為摩托車速度的原因,馬楊緊緊地抱住了攝影師的腰。他們在野外直拍到日頭落山,攝影師才載著她回到鎮(zhèn)上,回到那棵有木頭房子的大樹下。馬楊模糊地看見一個人坐在地上的身影,她知道那是小甘。小甘守在她的自行車旁等在那里,好像要睡著了。當(dāng)他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他連忙睜開眼睛,憤怒地看著攝影師,想說什么卻沒有說。馬楊看見小甘可憐兮兮地等著自己,她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從摩托車上下來對攝影師說:“再見?!睌z影師說:“我明天能再見到你嗎?”馬楊看了眼小甘沒有回答攝影師的話,她對小甘說:“姐姐累了,我?guī)Ы憬惆桑 瘪R楊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緊緊地?fù)е「实难?,把頭貼在小甘的身體上。小甘有些緊張地喘不過氣來,他拼命地蹬著自行車,在風(fēng)中奔馳。馬楊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攝影師還站在樹下,像一塑雕像。馬楊感覺自己的心里有一種沖動,很神秘的沖動,使她的臉在發(fā)燒。她更加緊地?fù)е「剩路鹦「实纳眢w就是那攝影師的身體。在那一刻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斓焦霉眉议T口的時候,馬楊從自行車后座跳下來說:“小甘,我的好弟弟,你喜歡我嗎?”小甘臉紅地說:“喜歡?!薄澳悄銊e把我去攝影師那里拍照的事情告訴姑姑好嗎?”馬楊走到小甘的面前,小甘感覺到了馬楊的氣息撲在他的臉上。馬楊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那一啄,幾乎把小甘的魂都啄飛了。他怔怔地看著馬楊低聲說著:“我不會告訴媽媽的?!瘪R楊看著小甘的樣子,哈哈地笑起來。她拉著小甘的手,兩個人走進(jìn)了家門。小甘的心仍在狂跳不止。他臉上被馬楊啄過的地方,像被烙鐵灼傷一樣,隱隱地發(fā)燙,發(fā)疼。但這一切都是甜蜜的,美好的。
第二天上午,姑姑對馬楊說:“你媽來電話了,叫你回去,我看你就坐下午的火車回去吧!”
馬楊沒有吭聲,光著腳坐在窗臺上,眼睛盯著外面看著。她看見了那棵大樹上的木頭房子,在陽光的映照下格外的美麗?!拔以偻鎺滋彀?!”馬楊乞求地說?!安恍?,你媽說了叫你馬上回去,說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你要復(fù)習(xí)功課?!惫霉谜f著,眼睛看著有些倔強的馬楊。小甘聽了媽媽的話,有些悶悶不樂地低下頭,一只手里抓著一根草棍,在地上扎著螞蟻。
過了很長時間,馬楊才說:“那好吧,我就坐下午的火車?!彼f著從窗臺上跳下來,想走出房門。
“你要干什么去?”姑姑嚴(yán)厲地說。
“我再出去走走?!瘪R楊說。
“不行,你就在家呆著,到點了,你就去車站?!惫霉每粗诘厣系男「收f,“小甘,你要看著你的姐姐,不要讓她再出去了,等時間到了,我和你們一起去車站,我去買點菜,讓你姐姐好好吃一頓。”姑姑說著,拎著菜籃子走出家門。
小甘早上起來,連臉都沒洗,他要讓馬楊啄的痕跡在他的臉上保留一天或者一輩子。他的小心眼里是這么想的。馬楊穿著塑料涼鞋,幾個好看的小腳趾甲涂成彩色的,像十個瓢蟲。小甘坐在地上看著,心里面癢癢的,仿佛那瓢蟲爬在他的心里。馬楊陪著小甘坐在地上,眼睛看著被小甘折磨的螞蟻說:“小甘,你是我的好弟弟吧?”“當(dāng)然是了?!毙「实吐曊f?!澳墙憬闱竽阋患?,你讓姐姐出去好嗎?姐姐就去取昨天照的相片,一會就回來?!瘪R楊說著,把頭依偎在小甘的肩膀上。小甘整個人仿佛置身在火中,隨時都可能成為一堆灰燼似的,輕輕地拉過馬楊的手說:“姐姐,你去吧!”馬楊像一頭小鹿歡快地蹦起來說:“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馬楊沒有走門,而是從窗戶跳了出去,她在窗外還是停住了說:“到時候姑姑要是問你,你就說你睡著了,我是從窗戶逃走的。”她沖著小甘微笑著,笑得那么燦爛,正好日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像一朵向日葵。馬楊那笑容像日光一樣侵入小甘的心里,火一般地燃燒著。小甘想到那個叫瘋子的攝影師,心里面的火突然變成了憤怒的火。他站起來,用腳碾著地上的幾只螞蟻。然后,他也從窗戶跳出去,跟蹤著馬楊的身影。
不幸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當(dāng)馬楊渾身赤裸裸地躺在木頭房子的地板上等著攝影師拍照的時候,小甘突然出現(xiàn)在木頭房子的門口。他兩眼冒火,怒氣沖沖地看著,嘴里喊著攝影師:“你流氓,你流氓!”小甘喊得有些結(jié)巴。馬楊也慌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穿上裙子。“姐姐,我一定要告訴媽媽,一定!”小甘哭著說。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澳闶且粋€壞女人,我再也不理你了……不理你了……”小甘說著,轉(zhuǎn)身就走,竟然忘記了這個木頭房子是在樹上的,他從樹上墜落下去……馬楊和攝影師都驚呆了,跑到木頭房子的門口,看見小甘四腳朝天地躺在樹下,頭部滲出了鮮血,花朵般綻放。馬楊“啊”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險些從樹上墜落,被攝影師一把摟在懷里。馬楊害怕了,她的身體在攝影師的懷里瑟瑟發(fā)抖?!拔以撛趺崔k?怎么辦?他不會摔死吧?不會摔死吧?”馬楊目光呆滯地喃喃著。這個時候的攝影師也怔住了,他沒有找到一句可以安慰馬楊的話,只是緊緊地把馬楊摟在懷里,他同樣感覺到了恐懼,他也感覺到了馬楊的恐懼。
街上的人看見了,蜂擁過來。馬楊和攝影師躲進(jìn)了木頭房子里。他們聽著下面嘈雜的聲音,知道小甘被送到醫(yī)院去了。馬楊嗚嗚地哭起來。她一遍遍地問著:“他會死嗎?他會死嗎?”她就像一個罪人,內(nèi)疚地喃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她還記得后來是攝影師騎著摩托車,把她帶到火車站的,一路上她一句也沒有說,直到坐上火車,她也一句話都沒說。她把自己封閉在一個使她顫栗的空間里。這個空間里,有小甘頭部流出來的血,有小甘喊叫“姐姐”的聲音。她還是透過車窗,往外面看著,她看見了那棵樹上的木頭房子?;疖嚲徛亻_動了,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使她心碎。在火車上,她哭泣著睡著了,她夢見小甘死了。
小甘并沒有死,但腦子出了問題,有些癡呆,看見女的就喊姐姐。
后來,聽人說,那個攝影師在鎮(zhèn)上人的謾罵聲中一把火燒了那個木頭房子,離開了小鎮(zhèn),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七
第二天早上,馬楊早早地就去上班了,到辦公室的時候,老郭還沒來。馬楊拿著抹布開始擦桌子,掃地。她先把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凈凈,然后把老郭的桌子也擦干凈。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打開經(jīng)理室的門。經(jīng)理好長時間沒來上班了,經(jīng)理室的衛(wèi)生從來都是馬楊干的。馬楊是一個勤快的人,一個愛干凈的人。因為不知道經(jīng)理什么時候回來上班,所以馬楊每天早上都過來給經(jīng)理室打掃衛(wèi)生。她在擦桌子的時候,看見了桌子上經(jīng)理女兒的照片,一個微笑的小女孩。她不禁想到昨天晚上在彩屯大橋看見經(jīng)理絕望喊叫的樣子,她拿過鑲嵌經(jīng)理女兒照片的相框,輕輕地擦拭著。她的心里在祈禱著經(jīng)理快點找到他的女兒。
這時候,老郭拎著他的黑皮包從走廊走過來,他看見馬楊說:“早?。】磥砟憬裉煨那椴诲e,還在給經(jīng)理打掃衛(wèi)生呢?他又不來,你打掃有什么用?”馬楊說:“他會來的,只要他找到他的女兒,他就會來上班的,要是他來上班看見自己的辦公室里落滿了灰塵,他會生氣的,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崩瞎χ哌M(jìn)自己的辦公室,拿著一只茶杯走出來,在走廊的飲水機上接了一杯開水,兩只手端著水杯,看著馬楊在打掃衛(wèi)生。馬楊彎著腰在擦地。老郭色迷迷地看見馬楊豐滿的臀部,在馬楊轉(zhuǎn)過身的時候,他看到了馬楊低領(lǐng)罩衫里的兩個顫動的乳房。那白色的細(xì)膩的光有些刺眼。老郭說:“馬楊,你真的懷孕了嗎?”馬楊抬起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真的,你問這個干什么?”“我就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還真的想生下這個孩子???”老郭死皮賴臉地笑著說?!笆前?!”馬楊低頭擦地,沒理老郭。“你不是要離婚嗎?你要是真地把孩子生下來,一個單身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可不容易。”老郭說。馬楊沒有吭聲,繼續(xù)擦地,她的拖布伸到老郭的腳下說:“趕快讓開,別影響我干活!”老郭還不知趣地站在那里,直到馬楊的拖布戳到他的皮鞋上,他才緩慢地離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的臉上掛著一絲變態(tài)的笑容。
馬楊很快打掃完經(jīng)理室的衛(wèi)生,回到桌子前面,把經(jīng)理女兒的照片擺正,心里說:“小家伙,你跑到哪去了?你知道你爸爸急得都快要瘋掉了……”馬楊鎖上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老郭看著馬楊走進(jìn)來,一臉訕笑著。馬楊坐下來,用手捋了捋頭發(fā)看了老郭一眼說:“我昨天晚上打出租車,在彩屯大橋上看見我們經(jīng)理了,他的樣子簡直要崩潰了,看上去真可憐?!薄笆菃??”老郭低著頭說?!翱粗?jīng)理在橋上大喊大叫的樣子,我都要哭了。”馬楊說?!笆菃??”老郭還是這句話。老郭拿起一張報紙擋住臉,假裝看著?!澳氵€有心看報紙啊?我看經(jīng)理要是找不到他的女兒,他就會崩潰的,那么我們剛簽的這個項目也要泡湯,到那時候,我們都會丟了工作!”馬楊瞪著看報紙的老郭說?!笆菃??”老郭還是這兩個字。馬楊生氣了,“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老郭放下報紙說:“說什么呢?”“你簡直就是一個冷血動物!”馬楊說。“是??!我自己知道我是一個冷血動物,那又怎么樣呢?”老郭散漫地說著。“不理你了!”馬楊氣急敗壞地說?!半S便。”老郭說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老郭的兩只眼睛充滿血絲,看上去很疲憊。他掏出一根煙,點著了,慢慢地吸著,煙霧遮擋著他有些陰沉的臉。
過了很長時間,馬楊說:“你說經(jīng)理的女兒能跑哪里去呢?不會是像電視劇那樣因為經(jīng)理剛簽的這個項目得罪了人,人家綁架了他的女兒吧?要不就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在網(wǎng)上遇到了色魔……這個世界都怎么了?”
“誰知道。”老郭說著,把吸了一半的煙捻滅在煙灰缸里。他的手指捏著煙,慢慢地捻動著。突然他的手指被煙灰燙了一下,痙攣地從煙灰缸上拿開。他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馬楊,我昨天晚上又做那個夢了,夢見自己在一條大河里游泳,突然一條大魚游向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它,那是一條紅色的大魚。我抱著它就往岸上跑,它在我的懷里掙扎著。當(dāng)我把它抱到岸上,放到遮陽傘底下用一條浴巾蒙上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條大魚,那竟然是你!你從地上跳起來,對著我就是一個嘴巴子,打得我兩眼直冒金星,腮幫子火燒火燎的,我的夢就醒了?!?/p>
“你真無聊!”馬楊說著,拿出一摞本子,開始工作。她就像吃了一只蒼蠅似的開始惡心起老郭這個人。馬楊原來以為老郭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再加上他剛剛喪妻,心里有些同情這個男人,沒想到他竟然有些齷齪。她仍能感覺到老郭的眼睛在看著她,那目光扎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渾身不自在。還好,這時候吳三芬打來電話??墒菂侨业碾娫挷]有帶給她快樂,而是氣憤。因為是私人電話,再加上馬楊厭惡老郭,她拿著電話到走廊盡頭的一個花臺上去。到了那里,馬楊才想起來,今天沒給這些花澆水。她想打完這個電話就去辦。吳三芬在電話里說她要跟那個男孩去深圳。馬楊說你怎么還不開竅呢?你去深圳干什么?畢竟在這里是你的家鄉(xiāng),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叫他把你賣了當(dāng)“雞”!你怎么就那么愛他呢?吳三芬說我就給他這一次機會。你給他的機會還少嗎?他改了嗎?你就傻吧!我看你不是傻,你有些賤,人家那么打你,騙你的錢花,你倒死心塌地地去愛人家,你真他媽的賤!馬楊氣憤地罵著吳三芬,如果吳三芬在她面前的話,她很可能會抽吳三芬一個嘴巴。馬楊眼睛看著一盆一米多高的仙人掌在茂盛地生長著,她的心被那些刺扎得很疼。最后吳三芬說你能來送我嗎?今天的飛機。馬楊頓了一下說,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不會去送你的,你就死心塌地地去愛你的那個大男孩吧!馬楊聽見吳三芬在電話的一邊哭泣的聲音,她也沒有心軟,她氣這個朋友,為什么這么傻?。矍榈降资鞘裁礀|西?讓人死去活來的。吳三芬抽泣著在電話那端說,好了,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想讓你來送送我,你不送我就走了!吳三芬的電話撂了。馬楊聽到的是陣陣的忙音,“嘟嘟”地敲打著她的心。她的心情變得很不好。她關(guān)了手機,拿起放在花盆旁邊的水壺給那些花澆水。一盆月季已經(jīng)開放了,那些水澆上去,它們好像開得更加鮮艷。一陣風(fēng)吹過來,花枝搖曳著,仿佛對著馬楊招手。馬楊伸手去摸那花朵,不小心被刺扎了一下,一滴殷紅的血珠滲出來,從手指上滾落到花瓣上。
下午下班的時候,馬楊路過吳三芬的服裝店,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她心里突然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她一個人慢慢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來,雨嘩嘩地落下來。她沒有躲避,任由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有一些雨點被她咽在嘴里。臨近傍晚的雷陣雨發(fā)出一陣令人絕望的喧囂。在十字路口,一輛汽車停在了她身邊,一個聲音在喊:“馬楊……馬楊……”她側(cè)過頭去看著,是于非。他打開車窗喊著馬楊到汽車?yán)锶ァqR楊站著沒動。她想于非也許會從汽車?yán)锵聛?,把他拉進(jìn)去,可是于非沒有。馬楊的心冰冷著,僵硬著,毅然向前走著。雨中的馬楊,被雨淋濕的馬楊的身體開始顫抖。她兩只胳膊緊緊地抱住自己,自己給自己取暖。于非看馬楊不上車,開著車從馬楊的身邊過去,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馬楊站在茫茫的雨中,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她突然產(chǎn)生一種沖動,她開始奔跑起來,雨滴打在她的身上,她渾然不知,她在拼命地跑著,沒有為什么,沒有。她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她在奔跑著,可是這場陣雨根本無法熄滅她胸中的大火。她在強迫自己跑得快些,再快些。雨水和淚水在她的臉上磅礴,分不清淚水和雨水。
馬楊在城市著名的女王廣場停了下來。她氣喘吁吁的,彎著腰在喘著氣。過了幾分鐘,她找到一個椅子坐下來。這時候的雷陣雨已經(jīng)停了,日光炙烈,仿佛能把人焦灼的內(nèi)心點著。在椅子上,她慢慢地變得安靜,享受著日光照在她身上的溫暖。她的濕漉漉的衣服冒著水汽。突然她感到肚子里動了一下,她顫栗著,兩只手放到肚子上慢慢地?fù)崦?。剛才的奔跑可以說讓她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肚子里的那個小家伙。現(xiàn)在突然的一動,她心疼地?fù)崦?,嘴里喃喃著:“乖,別動,對不起了,剛才我奔跑的時候真的忘記了你,以后我不會了,不會了!”那個小家伙在她的肚子里變得安靜。日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看上去顯得很祥和,很幸福地享受著日光。她開始渴望日光真的能侵入她的身體,能溫暖那個小家伙,能照亮那混沌的羊水世界。她希望給那個小家伙一個日光充盈的世界。馬楊一直坐到日頭像一艘悲壯的船只一樣落山之后,她才站起來,但她沒有離開女王廣場,她換了一把椅子又坐了下來,兩只手從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拿開,對著落日的方向呆呆地看著。日光的紅,日光的金黃使她迷醉。她在貪婪地享受著最后的余暉。
天黑了下來,她掏出手機給于非打了一個電話說:“我同意離婚了?!庇诜窃陔娫捓镎f:“謝謝!”“謝什么?你解脫了嗎?還是……”馬楊沒有說出下面的話。她下面的話是:“你終于擺脫了我嗎?”于非有一次重復(fù)著那句:“謝謝!”馬楊干笑著,她的笑聲像杯子落在地上,發(fā)出的尖銳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沉重的黑暗中久久地回蕩著。
八
過了幾天,于非突然出現(xiàn)在馬楊的辦公室里。老郭看見于非來了,沖著他笑了笑,走出辦公室。于非看上去很激動。馬楊卻把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了于非說:“你可以離開了?!庇诜墙舆^離婚協(xié)議書的手是顫抖的。于非看都沒看離婚協(xié)議書一眼,而是盯著馬楊的肚子在看著?!拔叶己炞至耍氵€不拿著它趕快從我身邊消失?馬上消失!”于非把離婚協(xié)議書撕了。他說:“我不離了?!庇诜堑脑捠柜R楊感到驚訝,“為什么?你后悔了嗎?還是……”于非的手放到馬楊的肩膀上,馬楊聳了幾下,于非只好拿開。于非有些沉重地說:“吳三芬給我打電話了,說你懷孕了,而且懷得是我的孩子。這是真的嗎?你真的懷孕了嗎?”馬楊蔑視地看著于非說:“現(xiàn)在這與你有關(guān)系嗎?你趕快從我的身邊滾蛋,滾蛋……我看見你就感到惡心,你知道嗎?”“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激動,我不跟你說,等你平靜下來我再跟你說?!庇诜钦f著,走出辦公室。馬楊沖著于非的背影說:“我懷不懷孕與你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就是你不想離婚,我也要離婚,你等著吧,我會找律師的!”于非離開后,馬楊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不知道因為什么。
就在這一天的中午,來了兩個警察,帶走了老郭。原來是有人舉報說老郭住的房子里有女孩的哭聲,好奇的人就偷偷地去看了,聽見里面真的有女孩在哭的聲音,就報了案,警察撬開門的時候,在地下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繩子捆綁的女孩。她衣服支離破碎的,像一條狗似的被綁在一把椅子上。這個女孩就是經(jīng)理的女兒,是老郭在網(wǎng)上騙到的女孩,他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就是經(jīng)理的女兒。這件事情在公司里傳開了,人們議論紛紛:“沒想到老郭平時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竟然干出了這樣的事,簡直就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人!”
經(jīng)理找到了女兒,很高興地對大家說:“你們好好工作,我要帶女兒去旅旅游,讓她調(diào)節(jié)一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找一個沒有罪惡的地方……”
馬楊為經(jīng)理找到了女兒高興。她看了看自己鼓起的肚子,有些欣慰,就請了假去醫(yī)院做了一次檢查。從儀器里發(fā)出的嬰兒的胎動的聲音就像火車跑動的聲音,她感動地流下了眼淚。她感到那火車的聲音在沖著陽光奔跑著。醫(yī)生說:“嬰兒很健康?!?/p>
從醫(yī)院出來,馬楊感到很充實。因為她的心里被嬰兒的健康填滿著,被充足的日光填滿著。
馬楊從一家賣嬰兒服裝的商店走出來,于非竟然迎面走了過來,糾纏著馬楊說:“我們不離了好嗎?我要做一個好爸爸,等著你把孩子生下來?!?/p>
馬楊生氣地說:“你煩不煩???你還算個男人嗎?我決定離了,你就是說出花來我也是決心離了!”
于非甚至伸過手來要攙扶她,她伸手推開了。可是于非仍然糾纏著她,她再一次伸手推著于非,一下子就把于非推到了馬路上,就在這時候,一輛疾馳的大卡車一下子把于非的身體撞飛了。馬楊傻眼了,怔怔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么大的力氣。她的眼睛看見于非摔落到地上,看見了鮮艷的血,她眼睛看見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紅色的,什么東西都是紅色的。
這時候,一條大魚從顛簸的大卡車上掉下來。一條巨大的、紅色的魚,在地上翻滾著跳躍著,撞到她的懷里……
半個月后的一天,馬楊正在一家商店里看著嬰兒的服裝,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馬楊的姑父打來的,姑父在電話里說:“小甘死了,小甘是喊著姐姐溺死在鎮(zhèn)上的那條河里的……”
馬楊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的耳朵奇異地聽到一個聲音:“我死了,你還會想我嗎?姐姐……”
此刻的日光是破碎的,日光透過商店的櫥窗照射進(jìn)來。馬楊隱約看見櫥窗的玻璃上閃過小甘的臉……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