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之
王瞎子
算命的王瞎子從不介意人們叫他王瞎子
這是人們喜歡他的一個緣由
那些年在夏夜
我們聚集在青石橋上聽他講古
滿天星光以及橋下的流水
和夜風一樣迷人
我們沉醉于他從四鄉(xiāng)八鄰收集的
新鮮事,嘆息自己
睜著雙眼卻沒有他見識多
這也成為我遠走他鄉(xiāng)的最初動力
后來王瞎子過世
青石橋再也不見聽古的人
而我總愛在回鄉(xiāng)時
夜上青石橋獨坐
以至于星月暗淡,我也能看清人間的事
父 親
我說他騙人。叫我不玩火,卻叼著煙
月光下對著高聳的草堆
一邊吧嗒,一邊編出成捆的草繩
這只綿羊。我隨手揪掉
他的煙頭。他說三十年啦,我玩火
從沒有過引火燒身
這把椅子。讓我坐在他腿上,左搖右晃
卻怎么也聽不到
他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這座木橋。背我越過
一條條小河,拋開寂寞鄉(xiāng)村
看到遠方之遠的山巒
這架梯子。讓我爬到他肩上
讓我看到高山之高,讓我摘下天上的月亮
最初的向往
六歲時父親就帶我下地干活
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兒
與現(xiàn)在的我們
呈現(xiàn)著愛的另一種方式
在章華臺,三畝八分地的煙草田里
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大青蟲
和迷人的傳說。我向往這樣的時刻
大青蟲被我們從煙葉上
捉下來,一條、兩條……
我獲得了成百上千對世界的認知
煙草田因此而茂盛
從日上三竿,到蟬鳴午后
我挑戰(zhàn)著一個小孩專注的極限
更大的愿望開始
在我心中生長,它如此樸素
無須引導
捉回的一酒瓶蟲子
是三只母雞的美食
母雞下的蛋
是我的美食
高粱的畫筆
如此虔誠地攤開畫本,卻比不過
一片高粱飽脹的詩情
微風中它們左搖右晃,像提筆的秀才
鐘情于身邊盛大的田園風光
它們畫藍天的藍和白云的白
畫收割后的稻田里拾谷穗的八哥
喜鵲和叫天子一定是愛學習的孩子
爭著搶著在高粱的筆尖上跳躍
一彎鐮刀把它們的詩情攬進懷里。田壟上
敞篷的牛車像張口的鉛筆盒
我比喜鵲和叫天子幸運得多
一穗高粱的墨汁,源源不斷地喂養(yǎng)我
木 槿
我忽視了一對母子離別的痛——
強拉硬扯,才把一株小木槿,從泥土里
拔出來
它的歸宿是,我城里的新陽臺:
整潔。向陽。僻靜
我給它最豐沛的自來水,復合肥,以及
從未享受過的呵護與關(guān)懷:
松土、除草、驅(qū)蟲
可它并不領(lǐng)情:一周后落葉
一月后枯萎
把它從花盆里連土倒出,我看到
它被我扯斷的臍根
依然流著血。那臍根曾是
它母親身上的一根枝
現(xiàn)在,面對那株帶著傷疤的老木槿
我遲遲不敢下手
不敢再一次把她身邊的小兒子從故鄉(xiāng)
拔出來
庇 護
想他給我一個小小的親昵已不可能
如此,我就會
亦步亦趨,像鼻涕蟲,粘著隊伍的影子
奔赴月光下等待收割的稻田
打頭陣的是母親,好話說過五遍
大哥輕拍我三次
二姐許我一個美麗的諾言
唯有他,舉起大手
把我的哭聲拍進低矮的屋里
那時我小。小到
一只老鼠竟敢蹲在墻腳,與我對視
那時我扛不起鋤頭,握不住鐮
比小木桌上的煤油燈
還要孱弱,擋不住四周的黑暗和恐懼
以至于一只貓成為我崇拜的勇士
它從黑暗中竄出,將那只老鼠逮到嘴里
我感激于這小小的庇護
像多年后感激,那一夜
父親的手掌,讓我
免于田野上的苦刑:被水蛇咬,被蚊子叮
喊故鄉(xiāng)
必須捂住抖動的雙唇,才能
讓久違的斑鳩和灰兔在晴河岸上
再停留一分鐘。陌生使恐懼一步步加深
它們懷揣警惕,已做好逃竄的準備
我仍舊沒有喊出那個滾燙的詞——
多刺的奶馬藤鎖住了誰家的大門
野生的苦楝,高過屋頂
為幾只練習飛翔的母雞扯開屏風
我猜不透它們?yōu)榱藞允?,還是遠離
喉結(jié)車輪般滾動。聲音卻來自于
三十里外火車的奔騰。它們不知疲倦
日漸剝離著故鄉(xiāng)的靈魂和思想,只拋下
一座廢棄的荒園無人應聲
當我終于扯開嗓子,喊出
故鄉(xiāng)的名字,已是在三千里外的南國
從東莞、從茂名、從深圳、從佛山
從一個個不知名的小巷里
一下子冒出那么多故鄉(xiāng)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