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寧
羌族作家谷運龍的長篇小說《燦若桃花》,是一部描寫只有30多萬人口的本民族現當代生活的作品,在當下茂密的長篇小說之林中,有其引人注目的獨特風姿。
《燦若桃花》的敘事自新中國成立前夕起始,一直到新世紀的當下,時間跨度大半個世紀。這個時段的中國,發(fā)生過多少歷史性的大事件,真是難以計數。即使是僻遠的川西羌族地區(qū),也定然上演過許多重大的人間悲喜劇。但《燦若桃花》對民國時期只用一章(第一章)來交代,在選材上主要緊扣“文革”及新時期改革開放在羌族地區(qū)引發(fā)的震蕩、碰撞和劇變,展現羌族當代生活畫卷,演繹川西羌族同胞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更抒發(fā)著作者對當代歷史和現實的批判與憂思。
作為一位羌族作家,谷運龍在這部小說里滿足了讀者對羌族這個人口不多的民族風情習俗了解更多的愿望。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作為民族的代言人有著自覺的責任和意識。小說頭章第一節(jié),桃花寨老地主娶三姨太阿姝,婚禮場面的描寫極富民族特色,表現的是羌族特有的民間風俗。在隨后展開的故事情節(jié)中,羌族的生活習慣、語言特點、諺語民謠、喪葬儀式等等,都有生動的呈現。在人物塑造方面,既有普通的村民百姓,也有黨政干部、企業(yè)家、銀行家、商人等等,較為全面地表現了當代羌族生活和生活中的各色人物,這對本民族和其他民族讀者的閱讀都是一種極強的吸引力。
但這部小說又不僅僅是一個民族的敘事,它的主題實際上已經超越了本民族的囿限,而是具有更普遍的社會與人性的蘊涵和意義。首先是對“文革”和極左路線的批判。應該說,批判“文革”和極左的文學作品已經不少,《燦若桃花》不是開風氣之先,然而,這部小說批判的視角與所達到的深度,卻是十分罕見的。作者并不從理論上、政治上對“文革”和極左進行正面的批判,它是從人性的視角,從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來揭示“文革”和極左的罪孽,尤其是揭示心靈創(chuàng)傷。曾經當過老地主長工和保鏢的天寶與妻子巧珍生的兒子地寶,看上了老地主和三姨太阿姝的女兒小姝,但小姝實際上是天寶和阿姝偷情所生,所以兩人都極力反對地寶向小姝求婚,但又不好明言真正的原因。而求婚不成的地寶,因愛生恨,在“文革”中受到造反派重用的地寶,恨意充分釋放,獸性大發(fā),變成了以拷打和折磨包括阿姝母女在內的“革命對象”為快意的殘忍打手。作品對地寶等造反派暴打和侮辱人情形的描寫頗為驚心動魄,令人發(fā)指?!拔母铩北┡叭绱松钊胍粋€偏僻的羌族村寨,并將原本善良的百姓,改造為兇狠的暴徒;將原本正常的人性,異變?yōu)榭植赖墨F性。
小說對“文革”的批判并未于此止步,而是以更多的筆墨,書寫“文革”武斗給加害者和受害者都造成的心靈陰翳和創(chuàng)傷。從狂亂中醒來的地寶,突然發(fā)現了自己成為無人理睬、人人憎惡的孤家寡人,他變成了一個幾乎沒有快樂和徹底喪失了激情的人。而曾被地寶們摧殘和凌辱的二先生,盡管成為了一個億萬身家的富翁,卻仍懷有復仇的心態(tài)而不能自拔。更為驚心的是,“文革”種下的仇和恨還延續(xù)到下兩代人。這部小說批判的矛頭,還指向當下社會的拜金風氣,通過地寶的大女兒寶殊這一人物設置,向讀者昭示了“金錢使人瘋狂”的世相。但這一方面的批判比起作品的“文革”批判,較為膚淺和遜色。
《燦若桃花》還有另一重主題,即靈魂的救贖。這一層面的意義也是主要由對地寶這個人物的塑造來體現。從“文革”中醒悟后的地寶,獲得了反思的能力。他把余生的意義,設定為贖罪的途程。心靈的覺醒,靈魂的懺悔,使他變得沉默寡言,使他樂于助人和自我犧牲,使他對苦和累乃至來自周圍的白眼和仇視甘之如飴。然而,地寶不再逆來順受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救贖,因而亦可視為積極的自覺和自渡。此外,作品也描寫了文星和小地這兩個年輕的“80后”對自己的心結進行的剖析和清理,將靈魂救贖延展為幾代人乃至整個民族的精神重建。
這部小說還隱含著一種深沉的憂患。天寶家族因為情感和血緣的錯亂而幾乎是帶著一種原罪,因而屢遭災禍。在作品中,寶姝發(fā)瘋,結尾寶姝的母親小姝死去,而官寨在舉行禹帝祭壇的奠基儀式時垮塌,天寶、阿姝、小地生死未卜……“燦若桃花”這一書名,來自阿姝、小姝、寶姝、小地這祖孫三代四個女人的驚世之美,還來自桃花寨之寨名。沉淀著歷史與傳統(tǒng)的一些事物和桃花般燦麗的一些生命的消逝,或許在作者的心目中,這就是民族艱難前行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