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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月亮

      2015-11-22 08:08:01于懷岸
      文藝論壇 2015年13期
      關鍵詞:老頭兒老太太叔叔

      ○于懷岸

      紅月亮

      ○于懷岸

      第一部 回家

      父親說,鋼,我們回家吧。

      叔叔也說,回家吧。

      火車站檢票口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父親和叔叔架著鋼子,被擠得東倒西歪,有那么兩三次險些就被使勁往前躥的人把他們撞分開了。父親和叔叔一趔趄,鋼子也就跟著歪了,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晃擺,搖搖欲墜,幸好他的左右胳膊被他們用力地緊夾著,才沒有倒下地。好不容易到了檢票的鐵柵欄內(nèi),三個人,連同父親和叔叔肩上的兩個帆布包擠在狹窄的通道里,每移動一步都很艱難,像多足的螃蟹一樣伸展不開,只能斜行。終于,到了檢票員跟前了。父親抖抖索索地從上衣口兜里掏出三張火車票遞過去。檢票員檢了票,看到他們還在往前走,大聲地說:包,請安檢!

      父親停下腳步,茫然不解地看著檢票員。叔叔機靈一些,趕緊答道:曉得曉得。從肩上摘下帆布包,往腳邊的傳輸帶上放去。他見父親還是愣怔著,扯了一下他背上的布帶,父親這才明白過來,也把包往傳輸帶上放去。他們剛剛邁動一步,檢票員突然問,喂,中間那個人怎么回事,包裹得那么嚴實?

      父親和叔叔聞聲幾乎同時激靈了一下。叔叔馬上轉(zhuǎn)過頭來,大聲地說,這娃得了重病,醫(yī)生說,不能見風。父親的臉上也堆起一攤笑,說,醫(yī)生說這娃難治好,俺們也沒錢治,只有回家休養(yǎng)。能挨一天算一天吧。

      檢票員早已低下頭,面無表情地用鐵剪鉗別人的票去了。他們來到候車室,外面雖然熙熙攘攘,候車室里卻并不擁擠,比廣場上還略顯空曠,剩著很多空位。他們揀了有三個空位連著的塑料椅坐下來。把鋼子放在椅子上靠穩(wěn),父親和叔叔不約而同地抬起手肘去擦額頭上的汗水。大冬天的,他們額頭上已經(jīng)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子。擦完汗,叔叔從帆布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仰著脖子咕咕地喝下一小半,然后遞給父親說,哥,你也喝一口吧。

      父親接過礦泉水瓶,俯下身去,半蹲在鋼子面前,問,鋼,口干嗎,要不要喝口水?

      叔叔說,哥,你喝呀!

      鋼子不作聲,甚至連頭也懶得搖一下。

      唉,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不渴我也不渴,留到火車上再喝吧。

      父親把半瓶水塞進帆布包里,站起身來,他看到候車室里很多目光都在朝著他們打量,那些目光充滿著好奇、不解、同情,甚至憐憫。確實,他們?nèi)嗽谌硕牙锾哿耍呐戮褪莿傔M來的人,第一眼也會不由自主地被他們牽引過去。原因當然是鋼子和父親以及叔叔的打扮反差太大了。父親和叔叔一眼看上去就是農(nóng)民工的樣子,穿的是涂滿了污漬的皺巴巴的夾克,父親將近五十來歲,叔叔比他小不到兩三歲的樣子,兩個人長得有些相像,臉型像,眼睛、鼻子、嘴巴都像,都有一副飽經(jīng)滄桑溝壑縱橫的臉龐,也都胡子拉茬,滿口黃牙,一看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兄弟倆;但鋼子卻是一副時髦得不能再時髦的年輕人的裝扮,頭發(fā)是挑染的,一綹黃一綹藍一綹白,還打了摩絲,都朝天翹著呢,而且一身嶄新的西裝,很筆挺抻展。當然,最吸引人們目光的是他的臉部,那里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墨鏡,大口罩,整張臉除了露出二指寬的額頭,其它什么都被遮蓋了;他又是那么僵硬地靠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人們都以為他是個得了重病的瞎子,同情、憐憫之心不由地就油然而生了。不時地,還有路過他們旁邊的人問一句,他怎么啦?或者,娃得的什么病呀?

      父親說,得病了,醫(yī)生說見不得風的。

      叔叔也說,傳染病,醫(yī)生交待在公共場所帶個口罩。自己好,也對別人好。

      那些人雖然滿臉同情和憐憫,問過之后就趕緊走開,坐到遠遠的位置上去了。

      一會兒,候車室鐵柵欄外工作人員的電喇叭響了,請乘客們排隊進站臺。接著就打開了小鐵柵欄,人們紛紛站起來,涌過去。父親和叔叔扶起鋼子,依然像進候車室一樣,三個人一并排,他們緊緊地夾住鋼子的左右胳膊,拖著他走。鋼子也亦步亦趨地邁動著僵硬的雙腿向前走。

      父親說,鋼,你再忍忍吧,六七個小時就到家了。

      叔叔說,到家就好了,到家你就安生了。

      他們買的是硬座票。座位不是連在一起的。兩張票是在三排座上,另一張票是在隔了過道的雙排座上。三排座靠窗的那個位置已經(jīng)坐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父親和叔叔很躊躇,很犯難,他們不知道怎么放鋼子坐下才好,雙排座的那一個位置顯然不行,就是三排坐的兩個位置也不行,鋼子沒有自控能力,不能坐在靠過道這一邊,坐中間那個位置,火車一動就要靠到別人身上去了,況且那是個年輕時髦的姑娘,看上去還是個俊秀漂亮的城市姑娘。終于,叔叔虛張了幾次嘴巴后,對那個姑娘說:老鄉(xiāng),我們換個座位行嗎?

      姑娘在聽耳機,一只耳麥塞在左耳孔里,眼睛卻看著窗外的站臺,她也許沒聽到叔叔的話,也許聽到了懶得理他,連臉都沒轉(zhuǎn)動一下。叔叔只好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再一次說,我們能換個座位嗎?

      姑娘抬起頭,連耳麥也沒摘下,語氣有些煩躁地問,你的座位在哪?

      父親趕忙指著旁邊的位置說,這里,這里。

      姑娘皺了一下眉頭,說我的是靠窗的呢,我暈車,要坐靠窗的。

      她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叔叔哀求道,老鄉(xiāng),關照關照嘛,我們有病人要照顧。

      姑娘卻把頭扭開了,又去看站臺上的風景。其實站臺上除了停著一列火車,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了。這時,姑娘對面的一個六七十歲的退休干部模樣的老頭兒站起來說,姑娘,你坐我這邊來吧,我跟你換換。他的老伴也說,你坐這邊來,讓老頭跟你換換。老頭兒和老太太剛站起身,他們旁邊靠過道的一個學生模樣的大小伙子站了起來,往鋼子父親指著的那個位置坐過去了。那個姑娘也站起來,從車窗旁的掛鉤上摘下風衣,坐到那個老頭兒讓出來的位置上去。

      父親忙對姑娘說,謝謝。

      又說那對老兩口說,感謝,感謝。

      姑娘沒理他,跟原來一樣,耳孔里塞著耳麥,臉貼在車窗上,一邊聽歌,一邊看站臺上的風景。老頭和老太太卻一個勁擺手,說不客氣,不客氣,出門在外,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父親和叔叔費了好一番工夫,讓鋼子坐了下來。父親坐在靠窗的位置,鋼子在中間,叔叔在最外邊,火車徐徐開動起來,他們還一直緊緊地夾著鋼子。他們的位置是逆向的,火車向前走,兩邊的城市建筑物也是往前移。父親雖然緊緊地夾住鋼子的胳膊,但他的臉卻貼在車窗上,貼得很緊,以至于他的眼淚都順著車窗玻璃流了下來。一直到高樓大廈越來越少,火車快要駛出城市時,父親才把臉轉(zhuǎn)過來,他的臉色已經(jīng)很平靜了,眼眶里看不到一滴淚水,臉上的淚痕也沒有了。父親給鋼子整了一下戴得有些歪了的墨鏡,又給他拉了拉西裝里的毛線衣,說:鋼,就要出城了,這是我們呆了五年的城市啊,這次回去,我們就再也不來了,你想再看看這座城市嗎?你還記得剛來那年,一出火車站出口,你看到那些高樓大廈之后歡喜的樣子嗎?

      鋼子點了點頭。

      對面剛才要給他們讓座的那個老頭兒一直看著鋼子,這時忍不住給父親建議說,讓孩子坐窗邊那個位置吧,你們老扶著他也累呀。

      父親欠起身來,對老頭兒說,是是是,讓他坐窗子邊,鋼子肯定也想最后看看這座城市,畢竟呆了五年,這一回去,就再也不來了。又對叔叔說,老三,搭一把手,讓鋼坐窗戶邊,他想看看外面。

      叔叔說好,站起來,幫著父親挪動鋼子。鋼子的身體太僵硬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挪到車窗邊。叔叔坐回到座位上,父親還站著,弓著腰,幫鋼子把頭貼近車窗,讓他看窗外的風景。

      火車駛出了城市,車窗外出現(xiàn)一大片空曠的田野、山頭和樹林,西邊的天空落日正紅,像浮在湯碗里的蛋黃一樣。天已黃昏了。鋼子的臉一直貼在車窗上,一動不動,像看得很入神似的。父親對鋼子說,看夠了吧,累了吧,這樣的風景回去后天天都能看,你休息一會兒吧,怎么樣?鋼子點了點頭。父親一手扶著他后腦勺,一手扶著他腰,慢慢地把他放靠在椅背上,然后又把他的頭靠在椅背和車窗壁形成的椅角里。那里剛好放進鋼子的腦殼,這樣會讓他躺得舒服點兒。

      他們跟對面的那對老兩口聊上天是在吃過晚飯后,外面天黑下來時,叔叔從推著小車賣盒飯的列車工作人員那里買了兩個盒飯,他自己拿了一盒,遞給父親一盒,父親說,我不餓。叔叔說,人是鐵,飯是鋼,吃一點吧。父親說,我吃不下。叔叔邊吃邊說,怎么樣也得吃一點,明天還有很多事要你辦呢,你可不能垮下。父親這才打開盒飯,勉強吃了起來。叔叔很快就把一盒吃完了,連粘在泡沫塑料盒里的每一粒飯粒都揀得干干凈凈的,父親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揀飯粒,把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盒飯推給他,說,我實在沒胃口,你吃吧。叔叔也不客氣,接過來大口地扒拉起來。

      那對老兩口一直看著他們兄弟倆,這時老太太對父親說,大兄弟,你們吃了娃不餓嗎?

      父親愣了一下,說,娃睡著了,等下吃吧。又說,醫(yī)生說他不能吃太硬的東西,只能吃流質(zhì)性的食物,等他醒了,給他喝點……

      叔叔嘴里包著飯,搶著說,等下給他喝營養(yǎng)快線,他吃不得硬的。

      老頭問,娃那是啥病,造孽啊。

      父親說,反正是傳染病。

      叔叔說,絕癥。

      父親說,是絕癥。醫(yī)生也說不清楚,治了一年多了,越來越不行了。在城里治不起了呀,只有送回家休養(yǎng)。

      老太太說,治那么久了?

      父親說,可不是,我,鋼子,他叔,我們來這里打工五年了,第四年,鋼子就病了,看了好多年大醫(yī)院,這個醫(yī)院說是這病,那個醫(yī)院說是那病,沒個準,錢花光了,人卻治不好。

      老太太說,都是命。

      父親說,是命。我是苦命人,鋼子也是苦命人。父親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鋼子是個好孩子呀,十八歲那年上高一時,成績硬扎扎的,這娃從小就好學上進,但那年他媽得了病,白血病,花了家里好幾萬塊錢,都是借來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常年不能斷藥,一月要做兩次透析,這哪是我們貧困家庭承受得了的,鋼子就說他不想念書了,要去打工掙錢,給他媽治病,我不同意,但他死活都不肯去學校,打都打不去。

      老頭兒說,白血病可不是一般的病??!

      父親說,那就是血癌??!

      老太太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叔叔也說,這孩子,聰明,要是能考大學,保準考上重點,他比我家小明成績好多了,小明還考上了本科呢,可惜了。

      父親說,就這樣,把鋼子娘交給他姐照顧,我們一起來到這座城市,給早來我們幾年的一個遠房親戚打工,他在這里開了一家家具廠。我在鄉(xiāng)里就是一個木匠,手藝不錯,一開始鋼子跟我做學徒。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剛進這座大城時是晚上三點鐘,那是我們貓莊夜的最深黑的緊的時候,但這座大城卻燈火輝煌,廣場上人山人海,像織布的梭子一樣穿來穿去的。鋼子那個興奮啊,他給我說,爹,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我要在這里買房子,把娘也接來住,就買在這座城市最好的大醫(yī)院旁邊,讓娘看病方便一些,不,讓他們給娘移植骨髓,治好娘的病。父親說到這里,聲音哽咽起來,眼眶里的淚水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老頭和老太太聽得心酸,陪著父親唉聲嘆氣。

      那個姑娘依然在聽耳機,她跟鋼子一樣,頭靠在椅子和車廂壁形成的椅角里,跟鋼子不同的是,她的臉不是歪在那個三角形的凹陷里,而是仰著,雙眼微閉,一副很舒服很享受的樣子。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聽別人說什么。

      父親擦了一把眼睛,又看了看鋼子,見鋼子在熟睡,繼續(xù)說,鋼子最先是跟我做木工,那時候老鄉(xiāng)的工廠還是個小作坊,沒幾個人,生意也不太好,我的工資才一千二一個月,他做學徒更低,五六百一個月。我們父子倆加起來不到兩千,除了生活費,剩下的錢全部寄回家里給他娘治病。后來,他看家具廠收入太低,就跳槽到了一家裝修公司,做油漆工,刷墻漆、灰漿之類的,什么都干,他們那家公司,不像我們那個家具廠都是中年人或老把式,年青人多一些,有伴,他說過得開心些。但他仍然還是那么攢,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只留兩三百塊錢,其余的都交給我,讓我寄回去。來這城市五六年,他至今沒學會抽煙喝酒,也從沒給自己買過一件上百元的衣服。這孩子懂事?。?/p>

      老太太說,這樣聽話孝順的孩子真是天下少有。

      老頭兒問,怎么就能病了呢。

      叔叔說,有可能是職業(yè)病,鋼子天天和油漆、888灰漿打交道,醫(yī)生說那些東西都是有害物質(zhì),會得病的。

      老頭兒說,那是,前一陣子還有個河面的工人開胸驗肺呢。

      老太太問,不是傳染病嗎?

      父親的神色有點慌亂,說,是傳染病,醫(yī)生說的。所以他讓鋼子戴上口罩。

      叔叔也說,是肺病,他的肺壞了,所有肺病都有傳染性,對吧?

      老倆口同意叔叔的說法,點了點頭。列車在狂奔,窗外一會兒閃現(xiàn)出一大片燈火,一會又是漆黑一片,突然,列車打了個趔趄,就像人崴了腳,跌了一下馬上站起來繼續(xù)走,但走的速度明顯大不如前了。火車在減速,然后又加速,但這個趔趄產(chǎn)生的巨大慣性卻把鋼子簸了起來,他的身子往前一挺,眼看頭顱就在磕到茶幾沿上了,幸好父親一把擋住了他。父親跟他面對面,把他抱回座位上,邊抱邊問,鋼,你餓了嗎?

      鋼子說,不餓。

      鋼子聲音被大口罩擋住了,很含糊。

      父親又問,你要上廁所嗎?

      鋼子說,不漲尿。

      叔叔也說,他上車前才上的,又沒吃東西,哪有尿。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住。父親伸出腦殼看站臺上的站名,叔叔問他,到哪了?

      父親報了一個站名,叔叔說,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這是一列綠皮火車,雖然是快速列車,但在這種省城的大站停的久,夜里十點多了,下車的人不少,上車的人卻不多,列車一下空曠了很多。列車要停二十分鐘,那對老兩口離開座位去外面站臺上買東西。老兩口走后,那個女孩也站起來往外面走去。但不到兩分鐘她就回來了,依然靠在座位上聽耳機,她的臉像剛上車時一樣,貼在玻璃上看站臺上的風景。老太太先老頭兒回來,就坐在了靠著姑娘的中間的位置。她坐下來,姑娘掛在掛鉤上的風衣口袋里的手機響了。響了一陣,她還沒去接,老太太以為她聽耳機沒聽到,就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說,手機響了。

      姑娘回過頭來,連耳機都沒摘,說,不想接,讓它響。

      手機響了一陣,住了。老太太說,妹子,你晚飯也沒吃,不餓嗎?

      姑娘說,我不餓。

      老太太又說,看你不高興,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纯磳γ娴匿撟樱】凳歉0?!

      姑娘說,我很好。

      她的語氣卻是不好的,老太太聽得出來。這時老頭兒也回來了,她就把手里準備送給姑娘吃的面包推給了老頭兒。

      列車開動后,叔叔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打著輕微的鼾聲。父親見對面的老頭老太太精神很好,繼續(xù)跟他們說鋼子。他說,我們來后第四年的冬天,我記得也像今天一樣,是一個大冷天,鋼子突然跑到我干活的家具廠里來找我,跟我商量把他娘接來治病。說實話,我也想把鋼子娘接來治,她越來越嚴重了,大女兒來了幾次電話,說州城的醫(yī)生說了,她娘要趕緊進行骨髓移植,要不然拖不了一年半載了。畢竟鋼子娘還不到五十歲,多年輕??!我也想救她呀。我給鋼子說,醫(yī)生說骨髓移植手術(shù)得好幾十萬,哪有那么多錢治呀。鋼子說姐姐跟娘骨髓匹配成功,就有希望治好娘的病,錢他想辦法。他告訴我,自從跳槽后不到半年,他就在裝修公司有三千多一個月了,一年后他就做了大師傅,有近四五千一個月,但他一直騙瞞我說他只有兩千一個月,其余的錢都攢起來了。三四年下來,他手上已經(jīng)攢了十一二萬塊錢。我說你真有那么多錢。鋼子說有。我說,那點錢也不夠呀。他說他跟工友和朋友們又借了幾萬,手頭上大約有十七八萬。那時他叔叔也來打工了,答應給我們借四萬。于是我就去家里接鋼子娘,鋼子就去找醫(yī)院,聯(lián)系醫(yī)生。

      老頭兒聽到這里,對老太太說,多好的孩子呀!

      老太太說,我們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多好。她又問后來呢,治好了嗎?

      父親說,我們把鋼子娘送進了那座城市最好的一家醫(yī)院的血液科里治療,整整住了四個月院,花了二十七萬才出院。她出院的時候很精神,我們都以為這回徹底治好了,醫(yī)生也說,如果沒有排斥反應的話,鋼子娘再活十年八年沒有問題。出院后,鋼子帶著他娘在這個城市里玩了一周,所有熱鬧的地方都帶她去了,還帶她跑了一百多里,到海邊去玩。然后才高高興興地送她回去。

      老太太說,那好,那好。

      父親嘆了一口氣,唉,就是該死的排斥反應,鋼子娘回去沒半年,有一天晚上大女兒打來電話,說娘不行了,讓我和鋼子趕緊趕回去。沒等我們趕到縣城,人就沒了。安葬完鋼子娘,我和鋼子又回到城市里打工,我們欠了十多萬的債啊,要還!從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鋼子就變了,每次來我那里,都蔫蔫的,沒精神。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都說沒事。直到有一天,他在給一副大型廣告畫噴漆時,突然從腳手架上栽倒了下來,被送到醫(yī)院里去,才檢查出他是絕癥……

      父親說到這里的時候,火車突然哐地一下減速了。叔叔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到車窗外閃爍著明亮的燈火,知道火車又要進站了。他說,哥,到站了吧?父親把頭伸向玻璃窗,看到了站牌,說到了,就是這里下。叔叔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拿包。

      父親站起身,對老兩口說了最后一句話,娃這是絕癥,總不能讓他死在城市里,只能捧一撮灰回去,連副白木棺材都睡不到,這么好的娃,我這做父親的怎能安心啊,是吧?

      老太太一下子眼淚就出來了。

      老頭兒問,下車后還要轉(zhuǎn)車嗎?

      叔叔說,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就到家了。

      兄弟倆把包在肩上挎好,火車也停穩(wěn)了。父親和叔叔俯下身去,左右夾住鋼子的胳膊,父親說,鋼,到家了,我們下車吧。

      他們幾乎是把鋼子提溜起來的,然后架著他,一步一步地向車門走去。老太太換了位置,坐到剛才鋼子的那個座位上去,看著他們往前走,直到他們從車門口消失。老太太又趴在車窗上往外望。果然如她所料,那三個人從站臺上向車窗外走來了。老太太給老頭兒說,把車窗打開一下,我想跟那兩個兄弟說句話。老頭剛要去打開車窗,那個姑娘主動和老太太一起掀開了車窗。

      老太太沖著前面喊,大兄弟,大兄弟!

      父親和叔叔抬起頭來,望著他。

      老太太說,大兄弟,誰家都會有個三災兩難的,挺過去就好了。娃的病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大聲地說,感謝您老人家。您兩老好心有好報。

      老太太又說,大兄弟,我說的是真的,鋼子會好起來的。你們記住,如果今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紅月亮,鋼子的病就會徹底好起來的。

      列車徐徐開動起來,那三個人就退到車窗后了,老太太只看到鋼子的父親張著嘴,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第二部 離家

      姑娘問,今晚真有紅月亮嗎?

      老太太答,當然真的有。

      姑娘關車窗時,列車已經(jīng)駛出了站臺。這是一個縣城小站,一出站臺,就沒有任何遮擋物了,她看到天空中掛著一輪皎潔的滿月。它不是紅的,也不是黃的,而是白的,是一種晶瑩剔透的白。她還注意到,天空很藍,是那種優(yōu)傷的、令人心碎的湛藍,像沒有風暴的大海一樣,平靜,安祥。天幕上沒有一顆星星,月亮很孤獨??粗切⑾聛淼睦淝宓脑螺x,她能夠感到月亮也是孤獨的。

      姑娘說,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紅色的月亮。

      老太太說,紅月亮很少人能見到,誰見到就能祛除百病,健康長壽。

      姑娘說,那他本身得的是絕癥呢?

      老太太說,那也能好。

      姑娘,怎么可能,迷信吧?

      老太太說,迷信迷信,信者不迷,迷者不信。

      姑娘說,我今晚就信一回,我要是看到了紅月亮,明天就不去死了。

      老太太和老頭兒驚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她。良久,老太太問她,姑娘,你沒事吧?

      老頭兒也說,姑娘,你失戀了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姑娘淡淡一笑,我沒事,開玩笑的。為了顯示自已剛才真的是開玩笑,她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放在椅子上,從里面掏東西,火腿腸、蛋糕、旺仔小饅頭、麻辣香干、美味鳳爪,一包一包地掏,掏出來,擺在茶幾上。茶幾上一下子放滿了大袋小袋的食品。然后她把包放回行李架上,開始享受這頓遲來的晚餐。

      姑娘吃得很快,幾乎是風卷殘云一般,不到五分鐘,她就消滅了茶幾上所有的食物。她每打開一個包裝袋時,就要往車窗外瞥一眼,每吃完一袋食品,都很小心地把包裝袋團起來放在一個塑料袋里。吃完后,她又拿出一塊面巾紙,先擦油膩的嘴唇,擦完后又取出一張擦臉,然后把兩張用過的面巾紙疊在一起,使勁地擦茶幾上她剛剛吃東西留下來的污漬,擦得很干凈了,才把面巾紙團起來放入塑料袋里。她提起袋子,站起身往洗盥間走去,那里有個大垃圾桶。她是去扔垃圾。

      姑娘走后,老頭兒對老太太說,她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老太太沒明白,什么問題?

      老頭兒點點自己的太陽穴,這里有問題。

      老太太說,我看不像。你見過這么愛干凈、講公德的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嗎?

      老頭兒說,我就是覺得她怪怪的。

      姑娘上完廁所,在洗盥間里洗手。水冰冷冰冷的。畢竟是冬天,畢竟列車已經(jīng)開出了南方,正運行在華中大地上,水不是一般地冷,而是有些刺骨的感覺。姑娘把水龍頭里的水放到最大,反復地沖洗手掌和手指,連每根指甲縫也仔細地挑刮。一股冷意隨著她的手掌運行,通過前臂、胳膊、肩膀,到達頸項時開始分叉,迅速地向全身蔓延,到達她的大腦、心臟和腳底。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jīng)結(jié)成了一砣冰,但大腦卻被冰冷刺激得異?;钴S。

      十三個小時前,她到醫(yī)院拿到化驗單,一眼看到HIV抗體呈陽性時,她的頭皮轟地一下炸開了,心臟也霎那就結(jié)冰了。她上過中等專科學校,在工廠時是做產(chǎn)品化學檢測的,對一些外文字母組成的符號很敏感。十多天前,她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的感冒,但久治不愈,醫(yī)院的醫(yī)生讓她到疾控中心去驗血時,她的心里就極度不安和恐懼了。她知道要出什么大問題了!HIV。陽性。艾滋病!絕癥。死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從疾控中心出來的,整整一個中午,她不知道是怎么過去的,她轉(zhuǎn)了些什么地方,后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轉(zhuǎn)到了火車站。下午兩點,這座南方城市還有著春日般明媚的陽光,就像她身體里還有著最后的熱血一樣。但終究會慢慢地涼下去的,她想。一股巨大的恐懼襲擊了她的全身。我不能那樣慢慢地死去!她不能想象承受那種煎熬的痛苦,那會摧毀她的意志,她會在死亡還沒有到來之前瘋掉的。她更知道這是一種傳染病,很有可能傳染給家人,為了家人,特別是為了賓賓,她也不能慢慢地死去。

      她快步地穿過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廣場,來到售票口。她從隨身坤包里取出錢包,拿出兩百塊錢,對售票員說,買張兩小時后的座票,兩百塊錢內(nèi)的。

      售票員有些莫名其妙,問她,哪趟車次,到哪個站?

      她說,隨便吧,只要是終點站就行。

      售票員把車票和找零拋給她,說,四點一刻的。K8292次列車。

      車次和時間她聽清楚了,抓起車票和零錢就走。她來到廣場的東側(cè)建設銀行的自助間,把三張不同銀行的卡上的存款全部取完。錢不多,有四萬六。她一直在攢錢想買房子,但這點錢在這座城市連個衛(wèi)生間都買不到。她數(shù)出十張,放進錢包里,然后把那沓錢和不鼓的錢包都塞進坤包里,拉好拉鏈。出了自助間,她來到街面打了一輛的,往家里趕去。

      家里這時候是沒人的。她其實已經(jīng)不是什么女孩或者姑娘,而是一個女人了,有老公和孩子。孩子是個兒子,已經(jīng)五歲了。只不過這幾年保養(yǎng)好一點,看起來還像個姑娘,特別是在小地方人或者農(nóng)村人眼里更像一個姑娘。老公在一家物流公司做搬運工,這個時候正在貨倉里揮汗如雨,兒子在上幼兒園,都是她的父母接送,晚上也住他們那邊,只在老公休息的周日那天接回家。她用家里的座機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接孩子前先來一趟她家,她在冰柜里放了幾萬塊錢,讓她取走存起來。母親說你自己存吧,我懶得存你的錢。她說,我馬上要出一趟門,可能要十多天才能回來,錢放在家里,說不定他又找朋友打牌或者喝酒花完了。母親說,那好吧,我就過來取。

      她說,那我就出門了,你帶好賓賓。

      母親說,你感冒好了嗎,你不是一直不舒服嗎,出什么門嘛?

      她說沒事,早兩天就好了。

      她掛了電話,收拾了一下亂糟糟的客廳和臥室。家小,不到四十平米,十多分鐘就收拾完了。她在臥室的枕頭下給老公壓了一張紙條:我出門了,也許很快就回來,也許很久很久不回來。有時間多陪陪兒子吧。

      她出了門,往火車站趕去。

      她知道老公要到夜里十點多才會回家,她能猜想到他看到紙條后不屑一顧的表情。這兩年來他們感情不太好,她離家或者不歸家,他也習以為常,不驚不慌。要是在三四年前,她下班晚一會兒,他都會急得雞飛狗跳。他們不能說是青梅竹馬,但也是自由戀愛。他們在中學時是同一所初中,他高她一年級,那時候雖然認識,幾乎沒說過話,后來他們一起上技工學校,卻在一個班。她才知道他父親和她父親都是同一家化工廠的工人,他父親是廠辦主任,她父親則是一般工人。化工廠是國營企業(yè),那些年效益好,他家里也有錢,他追她時很大方,常請她看電影、上酒樓,確立關系后,周未更是帶她往海邊跑。愛情是浪漫的,有錢花的愛情更是令人眩暈。只可惜好景不長就落花流水東去矣,他們畢業(yè)后進化工廠上班時,廠子還紅紅火火,他們結(jié)婚時,工人們還旱澇保收,可是到她生孩子前,工廠就改制了,就下崗分流了,等孩子剛一出生,國營工廠一夜間變成大老板的私企了。他們都被掃地出門,自謀生路。工人們鬧事,最后鬧出經(jīng)濟問題,剛升副廠長不到一年一直主張改制的公公進了牢房,最后他們家把公安局和檢察院沒有發(fā)現(xiàn)的存款和房產(chǎn)賣盡,送出去,總算才保住公公被判緩刑,沒真正坐班房。她從產(chǎn)房一出院就住進娘家,那邊太多任務、人們吵鬧,公公進了局子也還是不得安寧,婆婆天天籌錢,老公天天請客送禮,找人疏通,等公公判下來時,他的酒癮戒都戒不掉了。半年后她再回到家里,家已非家。

      可是總得活下去。她先后做過走鬼,開過南雜店,去公司里做過文員,老公跟他一樣,中專生,也找不到什么既體面又收入豐厚的工作,只能做跟鄉(xiāng)下進城的農(nóng)民工一樣的苦力活。兩口子上班的地方都遠,不是他回家時她睡了,就是她回來時他還在加班,感情一天天淡薄下去。他回家時常常酒氣熏天,吵鬧幾句,或者對峙幾天是免不了的。有一晚,他們又吵架了,她一個人出門散心,走到離家兩條街的路上,碰到中專的同學,也是她化工廠的同事阿袁。阿袁穿得花枝招展,一看都是品牌衣服和坤包,從化工廠散伙后她們差不多三年多沒見過面了,阿袁見到她,興奮得給了她一個外國人式的擁抱。她聞到阿袁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好聞,不用說也是外國的品牌貨。阿袁嫁的也是化工廠一個普工,夫妻雙雙下崗了。而且,他們家的底子更薄,結(jié)婚時連新房都是租的,但現(xiàn)在的阿袁打扮得卻像一個貴婦人。她問阿袁這幾年到哪發(fā)財去了,阿袁告訴她,她在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里做客服經(jīng)理。阿袁報了酒店名字,她聽得心里一震,那是一家著名的涉外酒店,是這座城市最有名的三家大酒店之一。

      那天阿袁看出了她心情不好,但她忙著去上夜班,相互留了手機號,她就匆匆地走了。三天后,七點多時,她還在寫字樓加班,阿袁給她打來電話,約她出去吃飯。她說在加班,阿袁說那個前臺文員一千多塊錢一個月,有什么好做的,過來過來,我給你找家外企公司的職位。她當然知道阿袁是開玩笑的,她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讀音都忘記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去外企上班。

      她趕到那家著名大酒店的西餐廳,飯局上果真有兩個外國人。其中一個叫約翰,是德國一家公司駐本省機構(gòu)的職員,中年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長的很健壯,漢語說得磕磕巴巴的,但連貫起來也聽得清意思。她好幾年沒吃過西餐了,刀叉不太會使,約翰很殷勤,不僅頻頻地給她斟酒,還給她叉牛排、挑龍蝦。那晚紅酒喝多了,醉了,她記得是阿袁讓約翰送他回去的,但第二天醒來時,她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豪華賓館的房間里,她趕緊爬起來,看到床頭柜上放著一沓整齊的人民幣,還有一張寫得歪歪斜斜的紙條:寶貝,謝謝,我六點鐘飛機回國,再不來中國啦。我把所有的人民幣都留給你,你可以睡到十二點前,賬已結(jié)好。

      如果這一次勉強可以算是一夜情的話,從第二次開始,她就明白她已經(jīng)是一個妓了。那次之后,沒隔多久,阿袁又約她吃晚飯。她斷然拒絕,并隱晦地指責她的那些朋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阿袁哈哈大笑,然后才給她坦白自己其實并不是在那家酒店做經(jīng)理,而是一直跟酒店的外國人做“生意”。她才恍然大悟,阿袁這個前中專生,現(xiàn)在的下崗女工,連一句完整的英語都說不順溜,怎么可能進得了那么高級的酒店做經(jīng)理!

      阿袁在電話里勸導了她二十分鐘,她最終還是去了她的飯局。阿袁勸她的那些話,無非是笑貧不笑娼,或者是“白貓黑貓只要抓到票子就是好貓之類的”,她只記得她的一句,你就當做兼職吧,像索拉婭一樣。索拉婭是南非作家?guī)烨虚L篇小說《恥》里的一個妓女,但她不像別的妓女那樣天天接客,而是一段時間一段時間地把自己出租給一位固定的嫖客,從而不影響自己跟老公的感情,也不影響在孩子面前的尊嚴。她和阿袁上技校時都是學校文學社的社員,她們都看過那部小說。記得那時阿袁還跟她開過玩笑,說以后要是嫁了人,窮得揭不開鍋時,也把自己偷偷地租出去,賺些外快,補貼家用!

      真是一語成讖!

      這種“恥”生活,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一年多。真是幸運,就像索拉婭一樣,除了阿袁,再沒有第二個中國人知道她在出賣自己。她既保全了家庭,又保全了尊嚴,同時還改善了經(jīng)濟狀況,直到三個月前得了一場感冒,久治而不愈……

      她洗完手,用面巾紙擦干。擦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把頭伸向玻璃窗,掛懸中天的月亮依然白得晃眼。列車一直在平原上奔馳,沒有山頭和隧道,她只要把頭往窗外一探就能看到那輪孤獨了不知多少萬年的月亮。

      她又一次想,今晚看到紅月亮我就不去死了,就算是打個賭。她當然知道那個老太太是安慰那對父子隨口胡諂的。但她寧愿相信也許真會有奇跡發(fā)生。

      說不定從沒人見過的紅月亮真會出現(xiàn),從此照亮她的后半生。

      如果紅月亮出現(xiàn),那么她的病也會出現(xiàn)奇跡,HIV陽性也許會是誤檢!

      她在火車站隨便買下一張車票,坐上終點站她從未聽說過名字的列車,就是想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悄悄地死去。從一上火車那刻起,她就在想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跳樓,投河,服安眠藥,還是割腕?她唯一考慮好的就是,無論何種死法,死前她都會銷毀掉與她身份有關的所有的東西,包括身份證、手機等等,哪怕就是請李昌鈺來也查不出她是何許人。這樣她就是神秘地失蹤,就是人間蒸發(fā),她的父母、孩子,甚至老公就永遠也不會收到死亡通知。失蹤,就是意味著有一天也許還會回來,就是還有希望和期待,親人們的悲痛就會小一些。

      她坐回到座位上,繼續(xù)一邊聽耳機,一邊望著車窗外。車外一片朦朧,月華如水,天空中的月亮依然白亮得晃眼。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看到過這么明亮的月亮,她從小生活的地方白天陰霾重重,晚上燈火輝煌,月亮被渾濁的空氣熏得像一塊烤焦的煎餅,半邊黃半邊黑。像今晚這樣瀑布般傾泄的月光,她一輩子都沒見到過。她知道月亮的出沒跟農(nóng)歷有關,但她不清楚今天是農(nóng)歷多少日,怎么半夜了,月亮還才掛在東邊的天空里。

      她問老太太,月亮會什么時候落呢?

      老太太說,它都才升起來沒多久,不會落的。

      老頭兒說,今晚是農(nóng)歷二十五,月亮不會落。

      她說,是嗎?

      老太太說,你到明天早晨,天亮了,還能看得到它,一直要到太陽出來,太陽光才會遮住它,它其實還在天上呢。

      她說,哦。

      她毫無睡意,見對面老兩口也不困的樣子,突然有了和他們說說話的欲望。她把耳麥取下,把MP3從胸前摘下來,放進小坤包里,對老太太說,大媽,你們坐哪里下?

      老太太說,終點站。

      她問,走親戚,還是……

      老頭兒說,回家。

      老太太說,我們從家里出來的,住了兩天,又趕回去。

      老頭兒不好意思地說,算是故地重游吧,我是在那座城市上的大學??纯茨感#瑫瑢W。哎,一晃就是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老嘍,快要死了,再不走走就沒機會了。

      老太太也說,人生就是圖個開心,死了也不遺憾。

      她問老頭兒,你是位教師吧?

      老太太驚訝地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她想說這年代了,除了教師,還有誰穿四兜的中山裝,除了教師,拿退體金的人誰還會出門買硬座票,但她不想說穿,只是笑了笑,說猜的。

      老太太說,那你猜猜我呢?

      她說,不好猜。

      老太太沒有明顯的職業(yè)特征。

      老頭兒笑著說,她的職業(yè)誰都猜不準?

      老太太跟他絆嘴,為什么就猜不準呢?

      她說,大媽你像居委會的退體干部。

      老頭兒大笑起來,說,她是個巫師。

      她沒聽明白。巫師?你們太搞笑了吧。

      老頭兒說,就是裝神弄鬼給人祛病除魔的那種,還沒懂,跳大神曉得嗎?

      她說明白了。這時車廂頂上排燈熄了,車內(nèi)一片昏暗。老頭起身去上廁所,她繼續(xù)和老太太在黑暗里說話。她問,大媽,你真是巫師呀。

      老太太說,如假包換。

      她來了興趣,說那你算算,今晚的紅月亮要什么時候出現(xiàn)?

      老太太脫口而出,丑寅交替之時是紅月亮現(xiàn)身之時。

      她扳著手指頭算時辰對應的時間。老太太說,現(xiàn)在是子時,丑寅交替大約就是凌晨二點到三點。

      老頭兒回來了,對老太太說,我困了,胃也有些不舒服,要趴一下。

      老太太說,我也困了,也要趴一下。

      老太太問她,你會等著看紅月亮嗎?

      她點了點頭。

      老頭兒和老太太都說,紅月亮出來了,叫醒一下我們。

      她說,你們也要看?

      老頭兒和老太太相互指著對方說,他(她)有病,看到紅月亮,也許就好了呢。

      她被老頭兒和老太太逗得想笑,但忍住了。她知道他們不過是逗她罷了,她根本不相信老太太是個什么巫師,她的衣著、舉止和談吐都是小城市的那種小知識分子的樣子。他們不可能太相信迷信,就像她也不相信一樣。她不相信看到紅月亮原來呈陽性的HIV會立馬轉(zhuǎn)成陰性,她只相信有可能誤檢。

      老頭兒老太太趴下后,她掃了一眼整個車廂,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在睡覺。有的趴在茶幾上,有的仰面靠在椅背上,有的睡得悄無聲息,有的呼嚕打得山響。那個老太太一趴下去就睡著了,發(fā)出流水般均勻的鼾聲。她不想睡,也不敢睡,她想看到紅月亮。她又拿出MP3,聽歌。每隔幾分鐘往窗外瞥一眼。

      月亮掛在山崗上,像一張熟睡中小孩的臉。

      她突然強烈地思念起兒子來。

      她的心中滿是悲愴?;钪?,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她在想,下午匆忙地登上這列火車,是不是太沖動了?她想起最后一次親吻兒子的臉還是周日的晚飯后,他在熟睡中被媽媽抱到她們家,因為第二天清早她要送他去幼兒園。他每周日到周四的晚上都得跟外公外婆睡。她想起年邁的父母每天步履蹣跚地接送賓賓上學放學,他們沒有一句怨言……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她擦干了眼淚,再一次發(fā)誓,今晚真的看到紅月亮,她就明天又坐這趟車回家,去比疾控中心更權(quán)威的南方醫(yī)院復檢。

      火車向前跑。風馳電掣。

      一個多小時后,火車跑出了平原,跑進山區(qū)了。白月亮變成黃月亮了。不再那么皎潔、耀眼,像蒙了一層舊紗一樣。當然不是紗,而是它的周圍堆了一些鉛灰色的云層。她的心里有些興奮,“事情正在起變化”,白月亮已經(jīng)變成黃月亮,黃月亮變成紅月亮也許不要等多久了。她把臉貼上玻璃窗,一眼不眨地看著天空。

      她預感到奇跡也許很快就要發(fā)生了。月亮鉆進一塊鉛灰色的云層里,不到兩分鐘鉆出來的時候,它好像少了一點什么,到底少了什么,看不清楚。她取出面巾紙,仔細地擦亮玻璃窗,她終于可以確定,月亮已經(jīng)缺了一角,很小,就像老鼠咬過一口的煎餅那樣,不仔細端詳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她以為是云層遮住的,一直等月亮移動到?jīng)]有一絲云彩的地方,那只角反而更大了。

      難道今晚有月食嗎?

      一會兒,月亮鉆進了更大的一塊云層。她等了一會兒,月亮還沒有出來。突然,列車轟轟隆隆地響起來,接著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知道火車進入隧洞了。這個隧洞很長,列車至少轟轟隆隆了十多分鐘才鉆出來。鉆出來后,響聲明顯地不同了,恢復成了有節(jié)奏的哐咣哐咣的聲音,但她的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她仰望天空,也是黑的,月亮無影無蹤,不知跑到哪去了。漸漸地,她的眼睛適應了一些,但外面還是黑的,只能偶爾看到遠處有一星一豆的燈火快速地后退著,天空黑得連云層也看不到。她看到原來干凈的玻璃窗上涂滿了水漬,她明白了,這里在下雨。

      她不甘心,依然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外面。也許就是這一段在下雨,十里不同天,說不準火車再跑十分鐘,那里就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大晴天呢。

      她一直望著外面,等待奇跡出現(xiàn)。

      外面漸漸明亮了一些,能夠看清近處模糊的樹木、房屋和遠處朦朧的山頭了。她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灰白色的,層層陰云在流動著,沒有星星,更別說能看到月亮了。她不知道到什么時辰了,她想丑寅交替時分早就過了吧。她打開坤包,取出手機,按下開鎖鍵,屏幕亮了起來。三點過四十八分了,看紅月亮的時辰早就過了!她看到那個未接來電是老公打來的。老公這兩年都是那樣,她不歸家的時候,他只打一次電話,不管她接不接聽,再不打第二次了。她剛要把手機放回去,它又滴滴地響了一串鈴音,進來了一條短信。她打開短信欄,是阿袁發(fā)來的:跑到哪瀟灑去了?記住今晚三點仰望夜空……

      她看完短信,臉一下子青了。好一會兒,她才醒過神來,嘆息了一聲,天絕我也!

      她抓起茶幾上的坤包,匆匆地離開了座位。她來到廁所,打開門,進去,反鎖好門。她打開廁所的車窗費了很大的力氣,雙手提得喘了粗氣,面赤耳紅起來。終于,玻璃窗裂開了一條縫,車窗一打開,一股強勁的冷風向她撲來,她打了一個趔趄才穩(wěn)住身形。她雙手使勁地往上推舉玻璃窗,終于鐵鉤絆上了。她歇了會兒,靠在車廂壁上喘氣……她打開手機底蓋,取下電板,再取出SIM卡。她把手伸出窗外,松開手掌,手機迎風而落,她仿佛聽到手機撞擊火車車皮的聲音,兩分鐘后,她把SIM卡也扔了出去,十五分鐘后,坤包里的所有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飄落到鐵軌上,或者被山風卷進了水溝和草叢……

      她一屁股坐在廁所冰涼的鐵皮地板上,嚎啕大哭起來。

      天亮時,老頭兒和老太太醒來,沒有看到對面的姑娘。七點五十八分,列車正點到達終點站。乘客們紛紛下車,老頭兒和老太太還是沒有看到那個姑娘回來。走到車門口時,老太太還在往回望,老頭兒說也許她換了車廂,已經(jīng)下車了呢。

      老太太說,她的衣服還掛在那里的呢。

      排在后面的人在往前涌,老頭兒催老太太說,下吧,到家了啰。

      關于《紅月亮》的補充材料

      今日凌晨我國迎來100年來觀測條件最好的月全食,大部分地區(qū)都欣賞到了“紅月亮”。月全食全程從02時15分開始,到04時28分結(jié)束,持續(xù)近2個多小時。從02時46分至03時17分的全食階段是“紅月亮”現(xiàn)身時段。

      ——200X年11月6日新華社通稿

      本報訊:(記者曾向銘,通訊員魏觀再)倍受市民們關注的惠嘉小區(qū)小偷從七樓摔“死”一案出現(xiàn)了新情況,據(jù)白水區(qū)公安分局知情人士透露,已成植物人的小偷賈XX昨日上午從愛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不翼而飛。該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官昨天下午三點半帶人趕到愛民醫(yī)院時,病房里已空無一人,現(xiàn)在警方正在全力搜尋。愛民醫(yī)院龔副院長已向記者證實,該人確實不翼而飛,但并非坊間傳說的大盜“草上飛”“死”而復生,龔副院長說賈XX的癥狀是不可能蘇醒的,他的失蹤很可能是被同伙或者親屬偷走轉(zhuǎn)移了。他同時表示以后要加強醫(yī)院的管理力度,杜絕此類事故再次發(fā)生。

      ——摘自200X年11月6日《南方晚報》A3版

      本報訊:(記者卜具明,實習生陳大力)我縣基江火車站尖頭村附近鐵軌旁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女尸。昨天早上八點,基江鎮(zhèn)尖頭村一位村民行走在鐵軌外小道時,發(fā)現(xiàn)一名年輕女子尸體。鐵路警方趕到現(xiàn)場時確認該女子已經(jīng)死亡,死亡時間約為今日凌晨五點。警方估計該女子是從K8292次列車上摔下來的,具體原因不明。該女子身著米黃長袖針織潮紋連衣裙,下穿黑色加厚絲實襪褲,腳穿棕色高筒靴,同時該女子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件。若有知情者,請與我縣基江鐵路派出所樊警官聯(lián)系。聯(lián)系號碼:6667788

      ——摘自200X年11月7日《周縣報》頭版

      訃告:本市一中退休特級教師周新生,本市氣象站副研究員謝春蘭夫婦于昨晚同時不幸去世。周新生享年76歲,周春蘭享年75歲。二十多年來,他們夫妻均罹患絕癥,長期與病魔斗爭,多年來欠下巨額醫(yī)療費用。但他們省吃儉用,還完所有欠帳才雙雙離世,實為我市廣大市民們之楷模。周老師和謝副研究員膝下無子,望親朋好友,同事學生前來吊唁,送他們最后一程。靈堂設于一中教工宿舍區(qū)大禮堂,告別儀式定于明天 (11月10日)晚上七點……

      ——摘自200X年11月9日《鼎城日報》第4版

      于懷岸,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湘西農(nóng)村,做過農(nóng)民、打工仔、流浪漢、報社記者、文學期刊編輯、圖書管理員、自由撰稿人等職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貓莊史》《青年結(jié)》,中短篇小說集《遠祭》《想去南方》《一粒子彈有多重》等。曾獲湖南青年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佳作獎等。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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