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 雷
一片熟悉的青山躺于眼底,
我竟不知哪處墳冢是你的居所?
我的早晨被你牽著
蕩漾于鄉(xiāng)土的波浪;
陌生孩子群攔住一個歸鄉(xiāng)者,
縱然未被截,我也走不進(jìn)故鄉(xiāng)的錦繡:
新的鄰居,新的門庭
有新的朝向——那陽關(guān)的金道;
坍塌的祖屋,是人生一場敗仗的遺址,
陽光里,濕氣、陰影生發(fā)陰寒,
年復(fù)一年的藤蔓又長又亂,
它早已被纏野了,古怪異物定居……
“醒來”,匆匆洗漱,吃過一碗面條后
走下樓梯,將欲開鎖,自行車上竟生蛛網(wǎng)。
這一夜?fàn)I造的新網(wǎng),鮮白如童年之肌。
我尋找那個家伙,它躲在一個角落,小小的。
“真很抱歉,才有新家,便要破碎……”
它初始留戀,纏繞不愿離去,
我好不容易把它吹到墻上,
踏上車上班去了。
雪,近一尺厚,晨光照在上面——明亮的美。
雪,使交通緩慢了下來,造成了很多不便,
但從汽車上看雪是美的,不過,
也許不如古人雪地駐馬林邊那樣美;
而美引起的凍餒也不能讓人遺忘:
仍有被凍死或房間里缺少暖氣的人。
當(dāng)然,古代也是如此,一直以來就是如此。
但雪仍是美的,古人尤能欣賞雪景,
現(xiàn)代人卻忘記了它,或者不再能夠欣賞它,
應(yīng)該是什么時候都要走出門房
或者將汽車玻璃上的霜凍擦掉一小片
去看看雪景。雪的確是美的——
尤其陽光照在雪原使雪白更白的那種美:
那種美像一種驕傲,像一種富有質(zhì)地的美的
競賽。
這美撥動了我的心弦,一條激流便顯現(xiàn)……
我坐在汽車上,看著想著看著想著……這雪:
這雪多有意思啊,你看它那白,比最好的棉花還白;
它是均勻的,如果是鄰居,那屋頂上的雪會是一樣厚,
甚至一個城市,甚至更廣大的地區(qū),也是如此;
更了不起的是,雪不是隨便來的:
它的臉緊貼著骯臟的土地的臉,
它一點點地融化,黑乎乎的土地貪婪地吸吮它,
雪的乳汁融進(jìn)土地里面,滴進(jìn)了各種生命的根部,
而且雪最后的形態(tài)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丑陋的。
你天賦了老虎的屬性。
一只老虎注定了要走一條老虎的路。
九歲,你的母親撇開了你和你的父親,
她執(zhí)意去往一個擠滿死人的地方。
十三歲,你的父親死于心裂病,
傳說,這是一種猛虎才有資格生的病。
你以幼虎的懵懂無知度過了
童年、短暫的學(xué)生生涯,
自由散漫、不受管教,而嗜愛賭博
這早年養(yǎng)成的不良愛好更是貫穿了你的一生。
十八歲,你開始闖蕩江湖、四海為家,
背著行囊,尋覓食物,
體味孤獨和壓抑。
二十二歲,你遇到了一只羞答答的雌兔,
你在她身邊躺下來,使她成為你的妻子。
噢!強(qiáng)悍的老虎找到了心靈的歸宿。
你有了幼虎,此時你二十三歲,
依然過于年輕,但已肩負(fù)著一個家庭。
你開始狩獵,作為先行者開辟“食道”,
你深沉的腳步步武向棕色的城市之林。
噢!老虎麇集的城市囚禁著老虎,
老虎覓食的城市壓迫著老虎。
三十歲,你厭惡了城市,
它成為你的夢魘,你向你的幼崽們
描述城市,過于夸張,
尤其說到蒼蠅:它們布滿墨線,使墨線陡然變粗。
為了自由,你意圖在“荊棘叢中”建功立業(yè)。
你是一只老虎,你回歸了“山林”,
這里,你成為主人,將你的“王者風(fēng)范”朝向天空,
你是一只老虎,你老虎的氣質(zhì)從你的皮毛中射出,
熠熠生輝,如同朝陽之光。
你沒有成功,而總是失敗,
這并不阻礙你成為一只多么讓人崇敬的老虎,
多么耀眼的老虎,多么偉岸的老虎。
你成為這片“不毛”村莊家家戶戶餐桌上的話題,
效仿者因你蠢蠢欲動,年輕人寬容你的失敗,
你成為他們靈魂的啟蒙者和行動的向?qū)А?/p>
成功,或是失敗,
對于敏感和包容的民眾和大地已輕若鴻毛,
啊,你跟這五千年大地上的一棵不朽之樹沒有什么不同。
三十八歲,你為了孩子果斷放棄你的夢,
你的皮毛已經(jīng)灰黃,光澤不再,
而你的兒子已非昔日幼崽。
那是另一只老虎,另一只老虎。
你退卻成為父親,真正的父親,真正的老虎。
我的父親,今年你已經(jīng)四十七歲,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一只老虎,
一只已經(jīng)四十七歲的老虎……
我循著鳥聲起床,來不及更衣,
它的叫聲真是清晰,像經(jīng)過這黑色池塘的濯洗。
晨光微冷,陰云抹在天邊,窗戶上有風(fēng)吹拂著寒毛。
它的聲音是無性的,在空氣里游走如同閃電,
對,這叫聲就在我的感覺里閃電,沒有雷音。
它的鳴叫或遠(yuǎn)或近,不知是在時間此岸或彼岸,
它像遠(yuǎn)離晨光而去,又像挨近晨光而來。
它用一種聲音鳴叫,
像一個人在一片飄忽不定的麥田里刈麥,
在麥田的寬廣里,它用鐮刀唱——
唱詞與唱腔既不華麗,也不媚俗,
它唱的僅是它生命的聲音,而不是一首贊歌,
這聲音有點像纖夫的口頭號子,
但它的聲音沒有饑餓,沒有責(zé)任,沒有義務(wù),沒有痛苦。
哦那種美!那美似同美本身!那真是如飲瓊漿般的美!
它有肉體嗎,如同凡夫的我們?
也許沒有,而是來自天國,詩神的聲音,
它人間一閃,無影無蹤,留下美的余味。
那只鳥的叫聲讓我感到熟悉,
那只鳥有一朵美麗的名字:布谷鳥!
這個詞永遠(yuǎn)是我的,我叫它的時候
與你們叫它的時候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