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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魯:我的馬丘比丘

      2015-11-23 06:45:42黃亞洲
      散文詩世界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馬丘比丘山鷹宮殿

      黃亞洲

      名家新作

      秘魯:我的馬丘比丘

      黃亞洲

      我想,我是看見了你們的。你們從石頭里走出來,從山鷹的翅膀里走出來,從云的內(nèi)衣里走出來。

      這些廚工,這些羊駝?dòng)?xùn)練師,這些花匠與侍女,這些眼睛里不斷流出露水的人。

      我聽見你們?cè)诳奁?,敘述你們的憤怒與不幸。

      你們說,你們實(shí)在不忍心,把這座宮殿移交給山鷹,以及山鷹的子孫們。

      但是,文明已經(jīng)在山下首先死亡。鷹把痙攣帶到山巔。你們別無他法,只能用流云與蒿草,將216間精美的房屋,深深埋葬。

      公元1532年屬于槍彈,你們痛不欲生。

      西班牙人細(xì)心排列著他們火繩槍里的子彈,一粒又一粒,將印加帝國的主動(dòng)脈徹底堵死。

      就是這個(gè)血腥的1532年,南美洲奏響葬禮。

      叢林里的皮鼓,一面接一面破裂。

      說起來,來自歐洲的白皮膚的士兵,也只180來號(hào),卻讓印加國王以及國王以下的臣民,用流滿鮮血的手掌,交出了全部的印加文明。

      都城庫斯科的街道,這些用細(xì)石子鋪成的腳趾與手指,開始了認(rèn)真死亡的過程。

      而且,我知道,是國王本人率先死去的。

      他帶上了他在夏宮度假的全部回憶,帶上了他的流云與峽谷間所有的山風(fēng),帶上了216間房屋的浪漫與放蕩。

      于是,我聽見你們至今還在念叨你們的國王。

      鷹陪著你們念叨。

      云陪著你們念叨。

      橘紅色的貝古尼亞花與嫩綠的草,陪著你們念叨。

      你們的臉頰上,露水聚成瀑布。

      你們說,你們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但是你們畢竟把一座宮殿,交給了山鷹。

      而且,你們知道鷹的尖喙,并不是西班牙的刺刀。

      把山花交給了雷電。

      把溪泉交給了蒿草。

      信奉太陽教的文明已經(jīng)在山下就義,你們除了痛哭,除了抽出自身的肋骨抽打鼓面,還能有什么辦法?

      甚至,其中一座神殿,尚未完全竣工。

      一根來不及頂起房梁的柱子,成為了1532年最后的石頭——國王的舍利子!

      現(xiàn)在,我聽見你們反復(fù)說,你們不是逃兵。

      是的,你們隱姓埋名。你們至死也沒有告訴西班牙人,說某一座山頂?shù)哪骋粓F(tuán)云霧,支撐著一座宮殿全部的根須。

      你們用自己的死亡,從地球上,帶走了一座城市。

      我知道,山鷹也為你們流過眼淚。它們飛遍所有開始用西班牙語發(fā)言的丘陵與平原,也沒有說出一座宮殿曾像一枚鳥蛋一樣,閃爍于絕壁之上。

      我的旅行地圖,也很遲才載明你們至死不言的秘密。

      那或許是云縫的一次偶然的裂開;或許是,一只受傷的山鷹落到平原之后的一次不情愿的夢(mèng)囈,于1911年的7月24日。

      那一刻,世界抽搐了一下。

      我也多么感謝聶魯達(dá)。他在1945年,為你們寫下十二個(gè)章節(jié)的活蹦亂跳的詩句。天梯終于有了路標(biāo)。

      于是,懸崖上,讓我們發(fā)現(xiàn),你們撤退之時(shí)留下的山鷹的爪痕。

      讓我們發(fā)現(xiàn),猛烈的風(fēng),吹散了你們最后的圖騰;不猛烈的風(fēng),吹散了你們的宗教與風(fēng)俗。

      我想,我今天是看見了你們的。

      你們?nèi)绱送闯卣驹谖颐媲?,帶著云的體溫、草葉的殘香。你們用216處斷墻殘?jiān)Y(jié)構(gòu)你們?nèi)康拿娌勘砬椤?/p>

      你們伸向我的鷹爪,依舊是那樣尖利,攫緊了我的心,讓你們的痛楚與我的痛楚,得以重疊。

      甚至這一刻,馬丘比丘開始下雨,在我臉頰上,一滴一滴,流成類似淚珠的東西。其實(shí)我知道,這是你們?cè)诹鳒I,你們加大了悲傷的程度。

      我的旅行包帶著剪子,可以給你們留下,以便修剪你們自己的歷史。我知道你們的死亡,還有殘存的自尊。

      我知道你們,會(huì)經(jīng)?;氐竭@里,用憑吊文明的方式,完成自己最后的職責(zé)。

      修剪最后一壟花草。

      擦拭最后一座燈盞。

      并且,在輕輕放下紗簾的時(shí)候,說一句:可以安寢了,陛下!

      然后,你們以最輕盈的步子,從一朵云走向另一朵云;然后消失,如同風(fēng)卷走尾巴。

      看見鷹就是看見你們。

      聽見風(fēng)就是聽見你們。

      望見絕壁間一道細(xì)細(xì)的瀑布,就知道你們流了多少眼淚。

      那么,我想說話,就是現(xiàn)在,也用鷹的口吻——

      我想在此刻,銳利地告訴你們:

      文明這種東西,哪怕成了遺跡,也還是文明,有棱有角,有不滅的光澤!

      死亡,是生命延續(xù)的一種方式,是生命的重啟。就好比黑夜之于白晝!

      死亡,是死亡的子宮里悄悄蟬蛻的東西!

      如果你們不曾永生,我今天也不會(huì)帶著我的沉重的北半球與東半球,來到這里;并且,比照著山鷹的軌跡,寫下我的詩篇。

      當(dāng)然,我的詩篇不會(huì)永恒,但我告訴你們:

      鷹的翅膀會(huì)永恒,

      你們的痛楚的眼淚,會(huì)永恒。

      這是絕對(duì)的,如果馬丘比丘還有瀑布;如果這個(gè)世界,還存在帶咸味的水;如果每一個(gè)南美洲女人的身體深處,每個(gè)月,多多少少,都還要流出印加帝國的頑固而鮮紅的血!

      我重申,我今天是看見你們的,因?yàn)槟銈?,根本就沒有死亡。

      我的心,鮮血淋淋,全是鷹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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