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延安審干中辦理的三件事

錢江

總政組織部里胡耀邦工作最忙

1942年春，延安整風擴大范圍，開始審干運動。4月，胡耀邦由中央軍委總政治部組織部副部長升任部長。當時，參加審干是他承擔的工作之一。

時年24歲的楊壽亭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投身革命、1938年入黨的軍隊干部。他原任八路軍一一五師云陽留守處文化教員，1942年1月調任軍委總政組織部干事。

楊壽亭剛到職的時候沒有分配具體工作，他怕閑著，就想去抗大學習，即向總政副主任鄧發(fā)提出要求。鄧發(fā)說，這要問問胡耀邦部長的意見。很快，鄧發(fā)告訴楊壽亭，胡部長同意了，你可以去抗大學習，拿上介紹信就走吧。楊壽亭馬上開出了去抗大學習的介紹信。

就在這時，胡耀邦來找楊壽亭談話。胡耀邦說，現(xiàn)在工作很忙，積壓了一大堆材料。有一些干部積壓在延安，是因為他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不能分配工作。是不是你先在組織部工作一段時間再去抗大？

聽胡耀邦這么一說，楊壽亭馬上答應先工作再說。他來到組織部各個辦公室轉了轉，看到組織干部們都在緊張地工作，有的給干部寫結論，有的在研究歷史積案，包括黨籍問題，等等。而這些事情，最后都要匯總到胡耀邦那里，由他批準或轉送上報。楊壽亭感到，看來組織部里，還數(shù)胡耀邦部長最忙。大家這么忙，我現(xiàn)在就是去抗大學習，又怎么能靜下心來呢？

楊壽亭發(fā)現(xiàn)，作干部結論最復雜，事務積壓了很多。當時在延安的干部中有一批人正在等結論。他們有的來自大后方；有的出了敵人監(jiān)獄，還需要履行相關的審查手續(xù)；還有的一度脫離了組織關系，還沒有恢復黨籍。這些都需要組織部來處理。經胡耀邦談話之后，楊壽亭就分工負責這方面的事務。

童陸生申訴獲得較早處理

楊壽亭首先接手處理的，是童陸生在審干時提出的關于承認他的黨齡的問題。

童陸生（1901—2001），湖北黃陂人，1923年入團，1926年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次年秋天參加了由李富春領導的鄂西暴動，是一位老革命。但是，鄂西起義未能按計劃舉行，領導人即分散隱蔽。童陸生曾一度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后來輾轉到西北軍楊虎城部從事兵運工作，并和中共西北特別支部取得聯(lián)系。在西安事變中，童陸生是受中共領導的第十七路軍軍官。

西安事變后，楊虎城出國，西北軍被拆散。童陸生于1937年冬來到延安，不久后到山東八路軍中工作，1940年調回延安抗大任教。童陸生是云南講武堂韶關分校學員，他的父親是國民軍少將。他自幼家境寬裕，讀書不少，審干運動來了，自然要經受考察。根據(jù)他的陳述，唯獨在從事中共秘密活動中一度失去組織關系這段經歷沒有找到證明人，這樣他的黨齡計算就出現(xiàn)了問題。童陸生很早就和朱德、葉劍英等人熟悉，但是這一段特殊經歷因戰(zhàn)爭阻隔，實在難以找到證明人。

軍委總政組織部安排楊壽亭和童陸生多次交談，并對談話作了詳細記錄。胡耀邦仔細閱讀了談話記錄，本人也和童陸生談了話。最后，童陸生的黨齡問題要由胡耀邦作結論。胡耀邦經過反復思考以后對楊壽亭說，對童陸生的情況，我們要設身處地地替人家考慮，具體分析他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他多年找黨找不到，后來找到了，我們信不信任他，會對他的一生產生很大影響。胡耀邦的意見是，應該信任童陸生。他落筆為童陸生寫了這樣一段結論：可以認為，沒有發(fā)現(xiàn)童陸生有什么問題，原則上應該恢復黨籍。

有胡耀邦的這個結論，再經王稼祥等人批準，童陸生的歷史證明人難題就解決了，他不僅繼續(xù)在抗大任教，并且成為第十八集團軍總部高參室成員，在朱德總司令直接領導下從事戰(zhàn)略方面的參謀工作。

抗戰(zhàn)勝利后，童陸生到軍委一局（即作戰(zhàn)局）這樣的作戰(zhàn)核心指揮部任副局長，不久即任代局長，后任局長，分管作戰(zhàn)事務。此后，他又作為中共代表團成員參加了國共談判。1955年，他被授予少將軍銜。童陸生是一位壽翁將軍，他的生命跨越了20世紀，長壽百歲。童陸生一生的事業(yè)和奮斗都足以證明：他是一位值得胡耀邦在當年給予信賴的人。

接手黃鵠顯的申訴

大約與此同時，胡耀邦還接手了黃鵠顯的申訴。黃鵠顯（1914—1986），福建上杭人，1931年參加紅軍，同年入黨，后曾任連長、中央紅軍總部一局作戰(zhàn)參謀等職，周恩來、朱德都熟悉他。他參加了長征。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會合后，他被調到紅四方面軍工作，擔任紅三十軍參謀長。長征后期，他又參加了西征。西路軍在河西走廊兵敗，黃鵠顯被俘，被西北軍閥關押在監(jiān)獄里。西安事變之后，國共兩黨實現(xiàn)合作，他被釋放，歷經艱辛回到陜北。

到陜北以后，有人反映說黃鵠顯在西路軍失敗時動搖變節(jié)了。結果，黃鵠顯一回陜北就受到控制，問題幾年沒有得到解決。黃鵠顯一再申訴，說明自己革命堅決，絕無動搖，但同樣面臨一個找不到有關證明人的問題。

胡耀邦要求楊壽亭，一定要認真查清問題，但證明人就是找不到。胡耀邦為此當面向朱德請示。對黃鵠顯在西路軍的經歷，朱德也不知情。他考慮之后對胡耀邦說：“這個人歷史上做過對黨有益的工作?！被貋硪院螅顚顗弁ふf，這句話要寫在黃鵠顯結論里面。最后，經胡耀邦執(zhí)筆，處理結論中引用了朱德的話。胡耀邦還寫道：他在被俘以后是否有過不夠堅定的地方，不能下結論。但是考慮到他對黨做過有益的工作，組織上還是應當相信他，希望他在今后為黨作出貢獻。

半個世紀以后，已經由楊壽亭改名為林謙的老將軍指出，現(xiàn)在看來，胡耀邦的這個結論不夠完善，有不足之處，留了一點尾巴，委屈了黃鵠顯。但是，根據(jù)歷史條件分析，這恐怕是當時所能作出的最好結論了，否則這個案子就可能拖下去，大大影響黃鵠顯的進步。實際上由于久久沒有結案，已經影響了對黃鵠顯的任用。

有了胡耀邦簽字寫下的這個結論，黃鵠顯就可以工作了，就可以發(fā)揮他的聰明才智，再上前線立功了。

情況確實是這樣，胡耀邦代表總政組織部對黃鵠顯作出結論后，黃鵠顯即于1943年奔赴華北抗日前線擔任團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黃鵠顯在冀察熱遼軍區(qū)任旅長，后任東北野戰(zhàn)軍的縱隊參謀長、師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裝甲兵副參謀長等職，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

為蘇進歷史積案承擔責任

當時，還有一個讓胡耀邦更為難的案子，是老紅軍蘇進的問題。蘇進（1907—1992），在西北軍當過馮玉祥的副官，手槍團副團長，1931年12月參加寧都起義，而且是重要領導人之一。他于一個月后入黨，擔任過紅五軍團的團長、師長。然而，在1932年春紅軍進攻江西贛州的激烈戰(zhàn)斗中，身為師長的蘇進調動部隊引起了懷疑，被認為有“反水嫌疑”。在戰(zhàn)況非常緊急的情況下，他被立即撤職，反復審查，后來其工作被調整為紅軍大學教員。他是編在“干部團”中比較特殊的單位里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來到陜北的。

長征到達陜北以后，中央組織部有一個意見，認為凡是以前被認為有過什么問題的，比如“AB團”等，凡是經過了長征的，均可認為經受住了考驗，以前的事情不再細究。但像蘇進這樣擔任了高級職務的指揮員，他的問題畢竟是要查清楚的，更何況他本人始終不斷地進行申訴。中央社會部投入力量查來查去，“反水”問題查無實據(jù)，就把檔案移交給胡耀邦。

蘇進一事的檔案材料不少，胡耀邦仔細看過，感到難以判斷。他給遠在山東的羅榮桓發(fā)去電報，希望這位首長解答。但是對蘇進如此“嚴重的問題”，羅榮桓并不知情，也就不好回這個電報。

蘇進本人非常急切，有一次找到了剛從蘇聯(lián)回到延安的林彪申訴，因為蘇進所在的師曾一度編入林彪指揮的紅一軍團序列。林彪接待蘇進時把胡耀邦也找了去，一起聽蘇進怎么說。

蘇進把前因后果細說一遍。林彪聽了也說不出話來，卻冷不丁兒冒出一句：“可是無風不起浪呀?！边@一來，似乎又使問題復雜化了。

卷宗回到了胡耀邦的辦公桌上。這時，蘇進已經擔任八路軍三五九旅副旅長，協(xié)助旅長王震在南泥灣開荒。由于積案在身已有10年，蘇進未能奔赴抗戰(zhàn)第一線殺敵。眼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局勢變化，在中國戰(zhàn)場上反攻的日子就要到來了。胡耀邦想了很久，把楊壽亭叫去，說：我們的部隊需要干部，蘇進的問題已經拖了這么長時間，對革命對他都是損失，應該解決。

胡耀邦決心由自己承擔責任。他指示楊壽亭，將蘇進申訴的內容記述一遍。然后，胡耀邦寫了這樣一段話，大意是：直到現(xiàn)在，關于蘇進的歷史問題沒有查到確鑿的人證物證，應該相信本人申訴。如果今后發(fā)現(xiàn)不符之處，則另當別論。胡耀邦建議，安排蘇進工作，并把這份報告上報軍委領導，請求批復。

胡耀邦為蘇進寫結論給楊壽亭留下了永遠的印象，他當時就很感動。送出關于蘇進的報告后，胡耀邦還對他說了一句充滿感嘆的話：“作人的結論，一定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林謙（楊壽亭）說：為蘇進寫結論的事大約發(fā)生在1944年底或1945年初，當時胡耀邦為蘇進作的這個結論，并非沒有可推敲之處，也不夠完善，但可能是當時情況下最好的結果。否則，蘇進就可能得不到恰當?shù)墓ぷ靼才拧?/p>

蘇進終于從審干的苦惱中解脫了。不久他被選為中共七大代表?？箲?zhàn)結束后，他前往東北，擔任東北民主聯(lián)軍鐵道司令部司令員、東北野戰(zhàn)軍炮兵縱隊司令員、第四野戰(zhàn)軍特種兵副司令員。1955年，他被授予少將軍銜，后任解放軍炮兵副司令員。而胡耀邦寫下的“結論”，已被歷史物化成蘇進將軍軍功中的一個石階。

多年以后，對蘇進的“結論”，胡耀邦總覺得心有內疚，愧對這位早在蘇區(qū)戰(zhàn)斗中就出生入死的將軍，認為蘇進的申訴在總政組織部拖延過久，使所謂的“蘇進調兵”案耽誤了他的進步。

在“文革”中，“蘇進反水”或“蘇進調兵”案被重新提出，蘇進受到殘酷迫害，身陷囹圄。外調人員找到胡耀邦，要落難中的胡耀邦“交代”蘇進的問題。這時，胡耀邦堅決地說明：蘇進沒有問題，對革命是忠誠的，工作有缺點錯誤是另外一回事。

林謙在回憶延安時期的胡耀邦時說：在軍委總政組織部工作時期，胡耀邦投入審干方面的工作量非常大。林謙認為，即使時隔半個世紀后看胡耀邦當時的工作，仍然可以看出那時他在干部工作上的明顯進步：在胡耀邦身上集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對干部特別負責任的態(tài)度。對自己經手的所有的干部結論，胡耀邦都仔細推敲，大量的結論都有底稿，在正式定稿時，均由胡耀邦書寫。作干部結論的時候，胡耀邦特別能思考，思想性很強，他的智慧亦突出地反映出來。胡耀邦通過自己的工作，加強了黨和軍隊干部的團結，使一大批干部發(fā)揮了自己的才智。他甚至挽救了一批重要干部的政治生命。這是胡耀邦在軍委總政組織部部長崗位上，為抗日戰(zhàn)爭，乃至為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作出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