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盛
在哥本哈根學派中,“安全化”(securitization)與“去安全化”(desecuritization)是一對孿生的概念。前者意味著把常規(guī)議題提升到安全議程中加以緊急和優(yōu)先處理,后者則意味著把那些已經“安全化”的議題挪出安全議程。①Ole W?ver,“Securitization and Desecuritization”,in Barry Buzan and Lene Hansen ed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umeⅢ),Los Angeles:Sage Publications,2007,p.75.在哥本哈根學派看來,“安全化”代表一種需要研究的普遍現象,而“去安全化”則是一個值得長期努力的理想目標。但自從維夫(Ole W?ver)20世紀90年代中期提出“安全化”/“去安全化”這一對概念以來,出現在政策實踐中更多的是“安全化”而不是“去安全化”。被列入安全議程的問題越來越多,如恐怖主義、移民、跨國流行性疾病、氣候變化、金融危機、失敗國家,等等。國際社會受困于越來越多的安全議程,似乎離“去安全化”這一理想目標越來越遠。
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學界的理論供給不足是一個重要原因。相對于“安全化”而言,對“去安全化”的研究仍處于未充分開發(fā)的狀態(tài)。②Sung-han Kim and Geun Lee,“When Security Met Politics:Desecuritization of North Korean Threats by South Korea’s Kim Dae-jung Government”,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1,No.1,2011,p.34.有關“安全化”的文獻在近些年日益增多,而專門論及“去安全化”的成果仍然稀少。③據筆者目及,近年來關于“去安全化”有如下論文:Jef Huysmans,“The Question of the Limit:Desecuritization and the Aesthetics of Horror in Political Realism”,Millennium,Vol.27,No.3,1998;Joey Long,“Desecuritizing the Water Issue in Singapore-Malaysia Relation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3,No.3,December 2001;Claudia Aradau,“Security and the Democratic Scene:Desecuritization and Emancipation”,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7,No.4,2004;Mark B.Salter,“Securitization and Desecuritization:a Dramaturgical Analysis of the Canadian Air Transport Security Authorit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11,No.4,2008;Sung-han Kim and Geun Lee,“When Security Met Politics:Desecuritization of North Korean Threats by South Korea’s Kim Dae-jung Government”,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1,No.1,2011;等等,尚未見到專著和專門論及“去安全化”的中文文章。相對而言,關于“安全化”的中英文文獻已經數量繁多,而且出現了好幾部專著。更重要的是,哥本哈根學派盡管提出了“去安全化”概念,但在學理上仍只是將“去安全化”作為“安全化”的一個衍生概念,因此缺少專門的論述。如他們宣稱,“領會‘安全化’的動力和過程有更大意義,因為如果人們知道誰能夠、在涉及什么問題和什么條件下‘制造’安全,有時它將可能調整行為主體之間互動,并因此抑制安全困境?!雹伲塾ⅲ莅腿稹げ假?、[丹]奧利·維夫、[丹]迪·懷爾德著,朱寧譯:《新安全論》,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3頁。有學者也強調,哥本哈根學派提到了一些“去安全化”的例子,但對其過程仍然缺乏確切的解釋。②參見:Georgios Karyotis and Stratos Patrikios,“Religion,Securitization and Anti-immigration Attitudes:The Case of Greece,”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47,No.1,January 2010,pp.45,55;Claudia Aradau,“Security and the Democratic Scene:Desecuritization and E-mancipation”,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7,No.4,2004,p.388.后續(xù)研究者基本上繼承了這一認識,即僅僅視“去安全化”為“安全化”衍生而且適用于同一邏輯的概念,因此只是或在研究“安全化”時稍帶提及“去安全化”,③參見 Mark B.Salter,“Securitization and Desecuritization:a Dramaturgical Analysis of the Canadian Air Transport Security Authorit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11,No.4,2008,pp.321~349.或是將“安全化”作為一個既定概念與目標運用于政策實踐分析。④參見Joey Long,“Desecuritizing the Water Issue in Singapore-Malaysia Relation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3,No.3,December 2001,pp.504~532;Sung-han Kim and Geun Lee,“When Security Met Politics:Desecuritization of North Korean Threats by South Korea’s Kim Dae-jung Government”,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1,No.1,2011,pp.30~31.有的文獻探討了“去安全化”的戰(zhàn)略與條件,但仍然局限于哥本哈根學派“安全化”理論的框架之內,不過是對“安全化”邏輯的逆向運用而已。⑤參見 Jef Huysmans,“The Question of the Limit:Desecuritization and the Aesthetics of Horror in Political Realism”,Millennium,Vol.27,No.3,1998,p.571;Paul Roe,“Securitization and Minority Rights Security”,Dialogue,Vol.35,No.3,September 2004,pp.284 ~ 285,287.
本文認為,“去安全化”是一個不同于“安全化”的政治社會過程,因此需要不同的理論指導。要推動“去安全化”必須解決兩個關鍵問題:第一,作為一項規(guī)范進程,必須確定何種安全議題應被“去安全化”;第二,作為一項實踐進程,必須找到啟動并推動“去安全化”進程的動力。而“安全化”理論只適應于剖析既有的安全決策進程,無法在解決上述兩個問題方面提供幫助。要推動“去安全化”進程,就必須擺脫目前“安全化”理論的制約,重新尋找有利于推動“去安全化”實現的理論基礎與實現路徑。
“安全化”理論有助于人們擺脫對安全決策的簡單化認識,并把它放在一個復雜的政治社會背景下去理解。當然,具體的“安全化”過程在不同的政治社會背景下各不相同。⑥Mark B.Salter,“Securitization and Desecuritization:a Dramaturgical Analysis of the Canadian Air Transport Security Authorit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11,No.4,2008,p.321.
“安全化”理論通過以下框架,構建出一個議題之所以成為安全議題的普遍模式。第一,理論前提:安全是一種言語行為,進行客觀判斷既不可能,也無必要。哥本哈根學派的這一主張來自其對建構主義的借鑒,在此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安全化”理論宣稱,安全不再有任何預先給定的意義,它是一種社會和主體間建構,可以是被宣稱為安全的任何東西。⑦Rita Taureck,“Securitization Theory and Securitization studies,”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Vol.9,No.1,2006,pp.54~55.正是這一假設,為安全施動者(常常是權力與政治精英,也不排除其他能夠享受公共資源者)提供了話語與行為空間,使其有可能將某議題認定為“安全”議題。
第二,行為動力:對于安全施動者來說,他之所以要推動“安全化”進程,是因為可以借此掌控資源,并且使得該議題擺脫正常的政治程序,從而可能獲得更大的權力空間。正如哥本哈根學派所指出的,“某些事之所以被定義為一種國際安全事務,是因為如此就會使得這個問題比其他任何問題都更為重要,并獲得絕對優(yōu)先討論的地位。”⑧[英]巴瑞·布贊、[丹]奧利·維夫、[丹]迪·懷爾德著,朱寧譯:《新安全論》,第33頁。
第三,互動過程:由于安全是一種主體間建構,成功的“安全化”必須被聽眾(常常是選民或群眾、各社會團體)所接受。所以,“在‘安全化’這一社會建構過程中,擁有話語權的國家代理人提出‘存在性威脅’只是最初的環(huán)節(jié),下一步則是進行社會動員”⑨王凌:“‘安全化’的路徑分析——以中海油競購優(yōu)尼科案為例”,《當代亞太》,2011年,第5期,第81頁。。在這個過程中,安全施動者會利用自己掌握的各種手段和資源對聽眾進行誘導、說服,必要時甚至夸大威脅,制造緊急事態(tài)。如果得不到回應,“安全化”就會失敗。①Paul Roe,“Securitization and Minority Rights Security”,Dialogue,Vol.35,No.3,September 2004,p.281.如果聽眾接受,“安全化”過程則得以成功完成。
在“安全化”進程中,權力的作用至關重要。在維夫撰寫的“安全化”文獻中,充滿了對“安全化”施動者的權力與利益分析(如對政權壟斷的需要,對獲取資源的需要,等等),而對安全的客觀分析則被放在一旁。有學者分析指出:“‘言語-行為’的社會性特征意味著它離不開言語者的社會地位,所以言語的建構功能總是必須與權力結合在一起。……強調權力的作用在本研究中是很有必要的,因為這有助于澄清對哥本哈根學派安全研究的誤解—— 認為言語本身就可以動議安全,安全似乎是一種純粹的語言建構,此種理解其實忽視了權力的必不可少性?!雹谕趿?“‘安全化’的路徑分析——以中海油競購優(yōu)尼科案為例”,《當代亞太》,2011年,第5期,第78頁。這種后現代傾向與建構主義路徑結合在一起,使得“安全化”成為一個安全施動者操縱安全議題以牟取私利的過程。至于安全分析中的所謂存在性威脅,常常只是一種托詞、借口,它的出現僅是為后面的“安全化”過程服務,而其本身是否客觀并不重要。
根據“安全化”理論,“去安全化”是“安全化”的逆向政治進程。③Sung-han Kim and Geun Lee,“When Security Met Politics:Desecuritization of North Korean Threats by South Korea’s Kim Dae-jung Government”,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1,No.1,2011,p.32.因此,以上進程也應該同樣適用于“去安全化”,只不過是將安全施動者的目標由“安全化”變成“去安全化”。但“安全化”理論所忽略的是,上述目標的轉換會導致原先分析范式的邏輯發(fā)生重大轉變,甚至使得“去安全化”進程變得不可能。有人認為,一個議題既然能夠“安全化”,也就能夠“去安全化”。④Paul Roe,”Securitization and Minority Rights Security”,Dialogue,Vol.35,No.3,September 2004,p.282.這一想當然的認識其實并不成立,主要有以下兩大原因。一方面,安全施動者往往缺乏“去安全化”的動力,從而不愿意啟動“去安全化”。這是因為,將一個議題從“安全化”退為政治化,甚至是進一步的非政治化,其結果往往是施動者可能失去對原來資源的掌控,原來在緊急狀態(tài)下可以行使的超常權力也可能被收回,至少可能受到較多的政治化監(jiān)督與控制。故施動者很難具有充分的內在動力推動“去安全化”,這與其在“安全化”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積極態(tài)度是完全相反的。而安全作為言語行為的建構主義特質,以及施動者對權力的掌握,則使得其能夠相對容易地阻止或延滯“去安全化”進程。
另一方面,聽眾的弱勢地位使得其較難以推動“去安全化”進程。如果從利益的角度看,“去安全化”很可能是有利于聽眾的,因為它有利于把聽眾從無謂或過度的威脅口號下解放出來,獲得更大的行動空間與對自身資源的掌握權。但是,由于安全本身是一種可以被給予各種解釋的主體間建構,而安全施動者與聽眾在掌握政策議程、話語工具等方面存在信息、權力的不對稱,特別是相對于利益與權力均較集中的施動者來說,聽眾往往數量分散,無法有效集中利益與聲音。所以,即使聽眾意識到了“去安全化”的好處,也很難有效地推動這一進程。
由于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在“安全化”理論背景及其邏輯下,“去安全化”很難像“安全化”進程那樣容易啟動,其最終失敗的可能性要大于成功的可能性。
因此,“安全化”理論不得不面對自身難以避免的悖論:盡管它宣稱要最終推動實現“去安全化”,但根據它的邏輯,“去安全化”進程卻很難實現,甚至要啟動都困難重重。當然,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將現實中“去安全化”的稀缺歸咎于“安全化”理論。甚至應該指出,“安全化”理論的邏輯至少部分地反映了真正的現實。問題在于兩點:一是“安全化”理論提出了“去安全化”的目標,但自身理論邏輯又無法推動其實現。這種目標與手段之間的距離必須引起人們的注意。二是“安全化”理論存在過度扭曲現實的邏輯,沒有致力于去挖掘現實或政策層面有可能推動“去安全化”進程的因素,從而助長了現實中的“安全化”行為。有學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認為由于“去安全化”過程可能會受到從“安全化”中受益者的阻撓,從而需要對“去安全化”過程的動力問題進行更多的經驗與理論研究。①Georgios Karyotis and Stratos Patrikios,“Religion,Securitization and Anti-immigration Attitudes:The Case of Greece”,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47,No.1,January 2010,pp.45,55.
所以,要促成“去安全化”的實現,就要探索一種新的范式。這種新范式應該避免“安全化”理論的缺陷,具體來說,就是必須在理論上做到兩點。第一,修正建構主義路徑,重新為安全確定一個客觀標準。只有這樣,決策者才無法對安全進行隨意解釋。同時,也給聽眾提供了一個理性的判斷標準,使其不致于受到決策者的蠱惑和操控,或是被盲目的恐懼、民族主義等情緒左右。第二,必須探索改良安全施動者和聽眾品質的措施,使之接受理性主義的安全標準,有更大的動力推動“去安全化”進程,并在彼此間進行良好的互動。以上兩點構成了推動“去安全化”實現的理論基礎和實現路徑。
哥本哈根學派采用建構主義路徑的一個最重要結果,就是忽略了對安全的客觀判斷。正如該學派自己所宣稱的那樣,“‘存在性威脅’只有在涉及指涉對象特殊性質時被理解。我們將不論及一種建立在威脅個人生活若干意義基礎之上的普遍標準?!雹冢塾ⅲ莅腿稹げ假?、[丹]奧利·維夫、[丹]迪·懷爾德著,朱寧譯:《新安全論》,第30頁。布贊很早就認為,安全范圍極具爭議性,而安全的本質決定了尋求統一的安全定義的努力將會徒勞無功。在他看來,不帶有確定內涵的安全概念更有優(yōu)勢。所以,他的目標是“旨在勾勒出安全概念的范圍,并指出其一般特征與顯而易見的危險。這樣一來,我們不僅可以發(fā)現運用狹隘安全概念的弊端,而且能夠明了寬泛的安全概念所帶來的優(yōu)勢……以為實證研究者提供便利”。③[英]巴里·布贊著,閆鍵、李劍譯:《人、國家與恐懼——后冷戰(zhàn)時代的國際安全議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25頁。其結果是,客觀因素被忽視,安全被當作純粹的國內政治事務處理。④Olav F.Knudsen,“Post-Copenhagen Security Studies:Desecuritizing Securitization”,Security Dialogue,Vol.32,No.3,September 2001,p.360.
如果要進行安全決策過程的實證研究,這樣的路徑確實有其便利之處。但如果要理解安全的實質,特別是對某類安全議題或某個安全決策作出事實判斷與規(guī)范選擇(如要不要“安全化”或“去安全化”)的時候,忽視客觀性的建構主義路徑就會導致很多問題。這是因為,如果沒有一個清晰的“安全”概念,人們就會對一個問題是否為安全問題、是否該“安全化”猶豫不決,從而陷入進退兩難,對安全決策是否有效備感困惑。布贊提到,如果不對什么應當被視為對國家安全的威脅這一問題做出明確的回答,我們就無法為國家安全政策的評估奠定堅實的基礎。⑤[英]巴里·布贊著,閆鍵、李劍譯:《人、國家與恐懼——后冷戰(zhàn)時代的國際安全議程》,第118頁。維夫也承認,“判斷一個問題是否應當被施以‘安全化’并不容易;這樣做需要一套客觀性安全度量標準,然而至今沒有人提出這種安全理論?!雹蓿塾ⅲ莅腿稹げ假?、[丹]奧利·維夫、[丹]迪·懷爾德著,朱寧譯:《新安全論》,第42頁??上У氖?,“安全化”理論似乎也不準備提出這種理論,因為它們將重心放在“什么成為安全”而不是“什么是安全”上面。要解釋后者,還得求諸理性主義⑦理性主義有多種含義,這里指的是與建構主義相對的理性主義,在哲學上遵循物質主義本體論和實證主義認識觀,強調國家具有先驗的身份與利益動因等。在這個意義上,新現實主義與新自由主義均屬于理性主義。參見胡宗山:“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理性主義論析”,《現代國際關系》,2003年,第10期,第56~61頁;任曉:“何謂‘理性主義’?”《歐洲研究》,2004年,第2期,第148~152頁。,對“安全化”理論所主張的建構主義路徑進行修正。
但回歸理性主義并不意味著對“安全”做一客觀但簡單化的界定。“安全化”理論之所以不愿意去探究一個客觀的“安全”定義,原因就在于當前的安全威脅日趨多樣,而且不同行為體面臨的安全問題各有不同。像現實主義那樣僅僅把“安全”定義為政治、軍事方面的威脅及其應對,可能會使“安全”變成一個極其狹窄的概念。安全多樣化的需求不能被忽視。形成一個既可客觀判斷、又符合現實需要,特別是包含安全多樣化、復雜性的“安全”定義,應該是新理性主義安全觀的要求。
安全意味著沒有威脅的狀態(tài)。安全的多樣性歸根到底源于國家利益的多樣性,由于國家利益常常受到多方面的威脅,所以產生了多方面的安全問題。一般而言,國家的利益可分為生存、物質(財富與發(fā)展水平等)與精神(權力、身份等)三個層面。相應地,安全也可以分為生存安全(如領土完整、維護主權、政權安全以及國民的生存)、物質安全(資源安全、金融安全、環(huán)境安全等)和精神安全(社會安全,如身份的維持;文化安全;國際權力地位等)。在現實主義者看來,安全僅限于第一層次,即僅僅將對生存的威脅界定為最嚴重威脅。但這種界定過于靜態(tài)化,也沒有考慮到不同需求間的遞進式關系對安全界定的影響。按照現實主義的推論,如果生存需要滿足了,安全問題也就不復存在。所謂“最嚴重威脅”只是相對的,一般情況下即指對生存的威脅。但如果這種威脅解除,人們自然就會將次一級的威脅,如對物質生活的威脅或是發(fā)展方面面臨的問題(如環(huán)境破壞、脆弱的經濟金融體系、對外來能源的嚴重依賴等),提升到“最嚴重威脅”的層次加以應對,從而將其納入安全范疇。相應地,如果發(fā)展威脅已被解除,那么來自身份、尊嚴方面的威脅也可能會被當作“最嚴重的威脅”來加以應對,從而成為新的安全議題。
從理論上講,這三個方面的安全問題都是存在的。但是,一個有意義的安全議程,不可能同時把所有的議題都包括在內。因為一個國家的資源總是有限的,而政策議題也有重大與非重大、緊急與非緊急之分,而政策意義上的安全則意味著集中有限的資源去應對最為重大緊急的問題。如果同時將所有問題都作為安全問題,那么“安全”一詞將失去其實踐的意義。而且,對具體的國家來說,它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和具體情勢下,所面臨的最重大緊急的問題常常是不一樣的。如果說建構主義的錯誤在于忽視威脅客觀性的話,那么現實主義則是忽視了安全問題的具體性,沒有看到所謂“最嚴重威脅”總是相對的。如對索馬里人民來說,最緊迫的問題可能是建立起一個有效政府來阻止內戰(zhàn)造成的威脅。而對西歐諸國來說,大量北非移民輸入所導致的社會認同問題可能更為緊要,因為政治與軍事方面的安全已經解決了?,F實主義由于將眼光局限于政治、軍事領域,無法將社會層面的問題納入考察視野,從而無法有效分析歐洲的安全問題。
所以,一方面應該堅持理性主義路徑,為“安全”制定一個客觀的標準,另一方面也應該排除那種絕對的、靜態(tài)的現實主義“安全”概念,把“安全”理解為一種相對、動態(tài)的現象,隨著對“最嚴重威脅”判斷的變化而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從而形成所謂的“安全階梯”,生存安全、物質安全和精神安全從下而上,按最重要、較重要和較不重要順序分別構成三個不同的梯次。對一個國家來說,某個問題是否構成安全問題,取決于它到底處于安全階梯的哪個位置。而一個國家在安全階段上的位置,則取決于其三類利益的滿足程度。例如,一些非洲國家如索馬里仍然在為生存利益而掙扎,沒有有效的政府,能否維持該國作為一個實體存在都成問題。對這樣的國家來說,生存安全是最大的問題,而所謂的金融安全、文化安全等議題根本就是一種奢侈。它們如果被這個國家的決策者列入安全議程,就是一種過度的“安全化”。而對多數發(fā)展中國家來說,它們的生存一般都不是問題,發(fā)展經濟、提高發(fā)展水平才是緊急要務。在這種情況下,它們關心的可能是貿易安全、金融安全,以及西方政治、文化沖擊下的意識形態(tài)安全和文化安全。對這一階段的國家來說,如果讓它成天擔心西方的軍事入侵,也很可能是一種過度的“安全化”。而對發(fā)展水平較高、同時又是當前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原主導者或受益者的西方國家來說,生存安全、物質安全都已不是問題,而移民導致的社會安全、發(fā)展過度可能導致的環(huán)境安全可能更為重要,亨廷頓所提到的“我們是誰”這類形而上、對發(fā)展中國家來說是十分奢侈的問題。對它們來說,可能更關心其所面臨的真切威脅。
人類社會對安全的認識與把握,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總體上呈一種從生存安全到物質安全再到精神安全的階段狀遞進。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當一個社會完全實現前一階段的安全需要時才會產生下一階段的安全需要。它也不表明,當一個社會發(fā)展到精神安全階段時,就不會再出現生存安全和物質安全方面的問題。事實上,對于多數現代國家來講,這三種安全需要是同時并存的,一個國家在某個特定的時期與階段并不僅僅面對一類安全問題。但是,根據國家在特定時期特定發(fā)展階段所面臨的主要矛盾與主客觀特征,它必定在一定時期有其特定的安全關注重點,而這個重點就決定了其在安全階梯上的位置。
對于“去安全化”過程來說,安全階梯的最大意義在于提供了判斷某個問題是否應從安全議程中剔出去的判斷標準。因為一旦知道安全主體處在安全階梯上的具體位置,就可以了解到它所面臨的主要安全挑戰(zhàn),從而與所要研判的安全問題加以對照,得出是否應該“去安全化”的結論。無疑,各個國家確實面臨越來越多的安全挑戰(zhàn),但這些議題是否應被“安全化”,應視其在安全階梯上的位置而定。只有在它所處的這一級安全階梯上所面臨的安全問題才是真正的安全問題,其他的則不應列入安全議程。這也意味著,盡管有了統一的“安全”概念與分析框架,但“去安全化”仍然是一個非常具體化、情境化的過程,各個國家之間可能完全不同。但不管如何,通過安全階梯,我們可以對不同國家所面臨的安全以及非安全問題進行客觀認定,從而為啟動“去安全化”進程提供理論基礎。
有了客觀的、而且考慮不同國家情況的“安全”概念標準之后,接下來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啟動并完成“去安全化”進程。本文認為,根據前述“安全化”理論在解決“去安全化”進程時出現的問題,實現新范式下“去安全化”,有賴于以下三個方面:其一,理性主義安全觀被安全施動者和聽眾所認識與接受,從而有利于制約安全施動者的行為,促使聽眾意識到自身的利益,并通過這兩方面啟動和推動“去安全化”進程;其二 對安全施動者的改良,抑制其追求自身權力、利益的沖動,從而進一步減少“去安全化”的阻力;其三,使聽眾變得更有質地、更有力量,從而在安全施動者與聽眾之間建立更加平衡的互動關系,為“去安全化”進程提供更多動力。
要實現如上目的,就必須在下述三個方面采取更加具體的舉措。第一,對理性主義安全觀的認識與接受。不可否認,一種需要依據具體情境來判斷的安全觀可能增加安全施動者和聽眾接受的難度,因為它不夠簡單明了。事實上,在討論一個具體的國家處于何種安全階段的問題時,即使討論者沒有私利的考慮,哪怕僅僅基于認識的不同,也可能會產生許多爭論。為了能夠盡可能地接近國家所處之客觀安全階段,有必要在社會中推進一種“理性辨識”的過程。正由于一個國家在特定階段和特定情境下的安全需求是客觀的,如果能夠通過多種方式摒棄非理性因素,也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客觀。“理性辨識”的一個重要前提假設是,辨識者即安全施動者與聽眾都是理性人,而且具有一定辨識能力。理性人的假設應該能為多數人所接受,而在現代教育條件下,基礎的辨識能力也沒有問題。因此,“理性辨識”的要求并非虛幻無實,完全能夠作為本文分析的一個現實性要求。
但“理性辨識”并非一種自動或已經生成的存在,至少對許多國家來說仍非如此。“理性辨識”既是一種部分事實,也是一種理論假設。其基本實現取決于如下要件:其一,是否有足夠開放的安全信息,即讓辨識者明了自己以及所在國家所處的真實情況。其二,多元、自由的討論環(huán)境。在擁有真實的信息情況之后,必須經歷一個多元、自由的討論過程,才有可能在諸多信息之中形成一個共識性的判斷。其三,排除其他非理性情緒的干擾,例如過度的民族主義。在這種民族主義情緒之下,某種身份、尊嚴等觀念性的東西被過度強調,而理性化的東西則被忽略,這是不利于接受理性主義安全觀的。
第二,對安全施動者的改良。由于“國家利益是客觀的,對國家利益的認識和判斷卻是主觀的”①高金鈿、顧德欣編:《國際戰(zhàn)略學概論》,國防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6頁。,安全施動者的作為并不一定符合客觀的國家利益。在“安全化”與“去安全化”過程中,重要的安全施動者常常有三類:一是做出具體決策的決策者,即權力精英;二是擁有相關利益以及資本支撐的企業(yè)家階層,即資本精英;三是擁有一定專業(yè)知識與影響途徑的,包括媒體,即知識精英。這些階層特別是權力精英對于安全決策有著更大的影響力,但也常常有著不同于國家利益的階層甚至個人利益。因此,對安全施動者的改良,實際上就是減少其自身的權力、利益沖動,使其真正對客觀的國家利益負責。
要做到這一點,關鍵是建立有效的問責機制。決策者之所以更加愿意推動“安全化”而非“去安全化”,是因為前者有利于他們自身掌握更多的資源與權力。但是,這種動力與那些決策者的職責所在本身是不相符的。決策者的職責是根據其所代表的民眾群體或國家利益行事,由于基于客觀安全標準的“去安全化”過程是有利于國家利益的,因此如果能夠建立更加有效的問責機制,也就能夠抑制“安全化”動機,而增加“去安全化”的動力。
問責制還有利于削弱資本和知識精英的不當影響。相對于作為純粹聽眾的普通民眾而言,資本精英、知識精英常常擁有對決策者更多更大的影響力。當然,在法律上人人平等的現代條件下,這種影響力多是間接、隱晦甚至是非法的。但是,不管如何,問責是要求決策者向民眾和國家層面負責,而不是向資本、知識精英負責(除非把他們當作普通聽眾中的一員)。所以,對安全施動者改良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控制資本、知識精英的過分影響力,甚至使之成為普通聽眾的一部分。作為聽眾,他們同樣可以對決策者提出要求,但這種要求在地位與分量上不應該有超出其他民眾的特殊理由,同時必須受到同樣的法律規(guī)范。
第三,更有力的聽眾。與把資本、知識精英盡可能變成普通聽眾不同,對于大多數聽眾而言,“去安全化”進程要求把他們變得更加有力。正如前述,作為安全施動者的權力、政治精英來說,他們一般缺乏推動“去安全化”的動力。而作為普通選民、社會團體的民眾,他們雖很可能從“去安全化”過程中受益,但由于處于相對弱勢而且分散的位置,很難將其利益與訴求投射到安全決策過程之中去,“去安全化”進程也因此而難以啟動。要改變這種情況,就必須賦予聽眾更加強大的動力與行為機制,使其能夠與安全施動者進行更加平衡的互動,促使后者啟動“去安全化”進程。
要形成更有效、有力的聽眾群體,有兩點十分關鍵。其一,聚合力,即讓聽眾由分散的個體變成聚合的群體,分散的利益由此集中,從而引起聽眾本身乃至各方的高度重視。其二,傳播力,即聽眾能夠有效傳播自己的利益與話語,使其形成輿論與壓力,并進一步強化問責機制,促使安全施動者啟動“去安全化”進程。而要實現這兩點,關鍵的可能是要形成國家與社會的二元結構。這種二元結構的好處在于:一方面可避免全能國家,避免國家權力的過大化,這本身也有利于問責制的完善;另一方面鼓勵公民的自我組織與表達,從而促進其利益的聚合與表述。
可見,“去安全化”歸根到底是通過施動者與聽眾之間的互動,建立一種以接受理性主義安全觀為基礎的雙邊互動機制,從而促使“去安全化”目標能夠被提出而不是忽視、能夠延續(xù)完成而不是被中斷。在這一機制建構及其過程中,需要對政治與社會進行諸多方面的改良。但歸結起來,有一點其實是核心,那就是哈貝馬斯所提出的“溝通理性”?!皽贤ɡ硇浴奔僭O對話各方處于平等地位,以及在沒有外部限制與強制的情況下,“依靠語言化的辯論和爭論而不是非語言的權力和權威”①[美]喬納森·H.特納著,邱澤奇、張茂元等譯:《社會學理論的結構》(第7版),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212頁。來進行決斷和達致共識。只有在“溝通理性”的條件下,施動者與聽眾才最有可能擺脫權力與私利對安全認識的扭曲,以回歸理性的態(tài)度認識真正的國家利益所在,并以此作為啟動“去安全化”進程的基石。正如在創(chuàng)建一個更加自由、公正的社會以及推進國際合作方面需要溝通理性一樣,②柳建文:“公共領域、合法性與溝通理性——哈貝馬斯晚期資本主義批判理論解讀”,《科學·經濟·社會》,2003年,第1期,第69頁;惠耕田:“溝通理性與國際合作”,《世界經濟與政治》,2009年,第2期,第24~31頁?!叭グ踩钡膯右残枰@樣一個理性辨識過程。當然,溝通理性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種假設,但也是一種可以實現(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而且應該實現的目標。正是以這一目標為指引,“去安全化”這一被“安全化”理論視為最終理想的目標,有了實現的更大可能。
與“安全化”相比,實現“去安全化”有著天然與后天的困難。這種天然因素往往是安全施動者對“安全化”所帶來的資源與權力的偏好,而后天因素則是“安全化”理論在建構主義路徑的作用之下,遠離了對安全的客觀界定。所以,要啟動并持續(xù)推動“去安全化”進程,就必須在這兩方面加以有效的克服。本文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在理論上提出考慮安全多樣性的、客觀的界定,在實踐中通過倡導“溝通理性”、減少權力對安全認識與決策的影響,推動施動者與聽眾接受客觀的安全界定,并以此來決定“安全化”還是“去安全化”。毫無疑問,這一進程仍然是困難的。由于一國之內的政治社會很少能夠完全達到“溝通理性”的條件,以及受制于國際關系互動中的各種復雜與意外因素,要使一種安全決策行為能夠根據該行為體所處安全階梯上的位置來決定,仍然存在很大的難度。這一研究的主要意義在于,它通過致力于糾正“安全化”理論的誤區(qū),以及指出“去安全化”的潛在路徑,為減少現實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過度“安全化”現象、推動“去安全化”在更大程度上實現提供了一種方向與可能。當然,本文提出的仍只是一個初步的思路與框架,還有許多細節(jié)性問題未深入探究和解決。在國家以及整個國際社會都被日益繁多的安全議程所困擾、但實際安全卻并未有所增進的今天,需要學界做出更多的類似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