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騁陽

扎什倫布寺那宏偉的建筑群與我們漸行漸遠，公路朝著遙遠而又嚴寒的北方執(zhí)著地延伸著，一片又一片奪目的花海從我們眼前快速掠過。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jīng)抵達了西藏的北部，青藏高原真正的腹地，以浪漫和自由著稱的那曲大草原。也就是地理上常說的“萬里羌塘”。整個草原被群山環(huán)抱，昆侖山脈，唐古拉山脈和岡底斯山脈在此處匯聚;巍峨的，連片的雪山在此終于驕傲地出現(xiàn)。呼吸一口高原的空氣，那爽朗和清新讓你更加心曠神怡，捧飲一口雪水融化的泉，那充滿了寒意的馨香足以洗凈你的五臟六腑。躺在一片綠色的草地上，你可以愜意地欣賞那已經(jīng)近在眼前的蒼天，還有那蒼天之上日行千里的漫天流云。那千變?nèi)f化的流云，和皚皚的雪山，湍急的溪流，還有草原上那星星點點的牛羊群、五顏六色的帳篷一起，為旅人勾勒出了一幅生動鮮艷的水墨畫。

我謹慎地寫下了這三個字，然而我的心跳告訴我，我的平實文字已經(jīng)無法描述出她的全部美麗。我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納木錯，她是一個影藏在你內(nèi)心深處的永恒夢境，即使醒來，也久久不能釋懷。雖然我知道你擁有那天空之湖的榮耀與顯赫地位;雖然我知道，坐在高高瑪尼堆前那些手持轉經(jīng)筒的信徒們?nèi)諒鸵蝗?，眾星捧月，鞍前馬后地圍著你也無法得到夏日里你的嫣然一笑;雖然我知道你已擁有那古老神話中與你相伴廝守的英俊情人念青唐古拉，然而，你的故事，你的遼遠，你的明凈，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來到了你的身邊。正值暮靄沉沉，西下的夕陽余暉染紅了那圣潔的湖水，也染紅了念青唐古拉那雪白的“帽子”。斑駁的日影，落日的最后古老輝煌，霞光閃爍，此刻我的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一對相親相愛的永恒情人，俊朗的山與那純潔的湖，相互依偎，是那樣的難舍難分。除了讓人心生羨慕之外，還有無限的敬仰?？粗煲簧募{木錯，內(nèi)心的最后一點雜念在此刻已慢慢褪色，直到消失。

凌晨三點的納木錯讓置身室外的人感受到的寒冷，可能是夏日里的北半球、最無出其右的極寒。也許只有朝天上望去，你才會暫時忘記寒冷。如果讓我用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來形容夜色中的納木錯，那我要給你的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包含了你我他以及人世間萬事萬物的名詞——宇宙。那是一片足以讓我感動，讓我回味，讓我震撼的，就在我眼前的浩淼星空。無邊的黑暗讓落日的最后一點血紅也完全散去，古老的青藏高原仿佛已經(jīng)來到了宇宙的邊緣，此刻的我仿佛置身蒼穹，看整個銀河系在我的眼前斗轉星移?？粗锹旆毙牵X海中浮想聯(lián)翩：那星與星之間的距離，近得如同你和我一樣，那不計其數(shù)的星斗，在共同的暗夜蒼穹里，你亮你的，我亮我的，不爭不搶，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一千年是這樣，一萬年也是這樣?；蛟S我們?nèi)祟悾缇驮撓裥切且粯?，兄弟般地團結起來，共同創(chuàng)造所謂文明的，真正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也許人類終究無法避免那最后的審判，就在我頭頂上的那個古老的，陰森的銀河系大懸臂在恐龍之后，終有一日會再次恐怖地向地球劃來，我們只能無奈地看著地球在眼前土崩瓦解，然后我們都將化作一縷青煙永遠地消失在那個未知的世界。也許那永恒的黑暗會首先籠罩整個美利堅，然后是歐羅巴，接下來是阿非利加，最后，亞細亞的燈火也將無情地熄滅，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信奉什么，那一刻，我們沒有區(qū)別。

我真的希望此時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想讓你看到我眼前的景象。又怎么能說眼前的“星空哲學”，不是自然對人類的最好明示呢？

汽車的引擎再次發(fā)動，這是我們第二次沿著天路去尋找圣城，當然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納木錯，念青唐古拉山，拉薩河，羊八井，青藏鐵路，布達拉宮，八廓街……幾天前才初次見面的朋友今天再次見面時也許就是今生的永別。

西藏，你是如此的美好，卻又是那樣的短暫……

阿里，昌都，墨脫，察隅，又有多少我們還未知的領域……

風光無限和別有洞天的景致一起攜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沖擊著我們的眼球。然而，如果你讓我說出西藏最美的景致，我的答案不是一處具體的景點，她卻擁有她獨特而又撩人的名字——路上。就像那句經(jīng)典廣告語說的那樣：“人生就像一場旅行，不必在乎最終的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看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讓心靈，去旅行?！?/p>

路上，的確有你在景區(qū)里永遠無法用眼睛欣賞到的風景。

公路旁不遠處的草原上，有一座簡易的工棚;工棚的外面，堆放著水泥和鐵鍬。一群已經(jīng)分不清漢藏民族的筑路工人，洪亮地唱著勞動的歌曲，那號子悠揚而又剛勁，沒有愁緒和倦怠，只有樂觀和微笑。當你行駛在這崇山峻嶺中，聽著悠揚的音樂，風馳電掣之時，你可曾想過，是誰，為你在如此險惡的高山密林中，頂著萬古嚴寒和漫天飛雪修出了一條溝通外界與藏地的天路。你可曾想過，又有誰愿意別妻離子，終日孤獨地與這荒涼的萬里羌塘為伍;又有多少年輕的生命，用自己死亡的永恒，成就了你今天的奔馳。

一輛輛綠色的大卡車拖著坦克、戰(zhàn)車、重炮疾馳在藍天白云下，黃色的車廂伴隨著隆隆的轟鳴逐漸離我們遠去，奔向那遙遠的未知的地方。你看那冰峰雪嶺之上，飄揚著鮮紅的國旗。而雪山那邊，有多少雙如狼似虎的眼睛，終日覬覦著你腳下的土地。當你拿出相機，輕松地與國境雪山界碑合影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又有多少和你年齡相仿的生命，為保護你承受著嚴寒和缺氧;又有多少稚嫩的面龐，永遠地被那皚皚白雪吞沒。

草原深處，有多少間以雪山作為圍墻、以蒼天作為頂棚的教室，有多少張以亂石搭成的講臺和課桌、用牦牛背搭出的黑板。在這樣的簡陋課堂里，又有多少位放棄了自己曾經(jīng)的優(yōu)越生活，策馬揚鞭、跋山涉水、不遠萬里、風塵仆仆地前來教書育人，傳道授業(yè)卻又默默無聞、甘愿奉獻青春的內(nèi)地教師啊。他們能做的，僅僅是用自己廣博的學識告訴那些渴望改變命運的貧苦孩子：你們眼前那些群山的外面，你們玩耍的那些江河盡頭，還有一片不一樣的精彩世界。

雪山的阻隔，怎能阻擋那些徒步前往拉薩的圣徒們堅定的步伐？沿著文成公主當年的道路，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信徒們風餐露宿，頂著獵獵長風，逶迤前行。那輛殘破的人力車，竟堆放著他們的全部家當。他們愿意以磕頭和長跪的方式，哪怕耗盡一生，也要走完這條路。你又怎能相信，他們甘愿用自己此生所得的全部積蓄，來保全宗教那不可侵犯的、代代相傳的圣潔與正統(tǒng)。你又何嘗知曉，他們此舉，并非是為自己和家人禱告。

與其說你是一方凈土，倒不如說你是一個已經(jīng)升華的象征，或者說是一個值得寰宇萬物頂禮膜拜的精神圖騰，變成了每個懷有憧憬的人心中那最虔誠的朝向，讓無數(shù)來自遠方的心靈激動不已，直到能觸摸到你的那天，才歸于平靜。

責任，理想，感動，信仰，也許這就是雪域高原教給我們的人生真諦。

轉眼間就登上了拉薩飛往成都的川航航班。機艙外，云霧環(huán)抱著的，是喜馬拉雅山贈予我們的最后送別。那一個個被云霧籠罩著的雄偉雪頂，仿佛你的無數(shù)兄弟一般，在與你平齊的地方，為你送來最后的擁抱。

在那十幾個日日夜夜里，我們曾經(jīng)共同仰望喜馬拉雅云端那永恒的榮耀;我們曾經(jīng)共同探尋雅魯藏布江河谷深處那雪域的最后綠色秘境;我們曾經(jīng)共同凝注拉薩大街小巷里那叮叮咚咚的最美細節(jié);我們曾經(jīng)共同虔誠地召喚，等待，祈禱，守望：籠罩在拉姆拉錯圣湖前的最后一縷霧靄在黎明之前最終散去。

感謝為我們修筑在西藏行駛過的，每一寸公路鐵路的筑路工人，你們不畏艱難的勇氣讓今日西藏的距離不再那么遙遠;感謝保衛(wèi)西藏的所有解放軍官兵、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你們的忠誠和犧牲鑄就了雪域圣土今日的安寧;感謝那些在旅途中陪伴我們的淳樸藏民，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們這些可能已經(jīng)失去了理想和信念的人暫時甩開了利欲，找到了人生的真諦，明白了信仰的力量和勝利的意志。

最后還要感謝一下陪伴我們數(shù)十日，虔誠的神的子民——貢覺師傅，您的付出為我們換來了一路的平安與幸福。那潔白哈達給予的古老祝福將伴隨我們一生。也同樣祝愿您和您的家人“扎西德勒”。

此刻，你就在我的身邊，我們呼吸著曾經(jīng)共同呼吸過的純凈空氣，向著遠方的東部大平原飛去。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