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湖南邵陽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名作家。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酒歌》《火鯉魚》,小說集《窯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女人不回頭》《黑夜》等十多部。曾獲萌芽文學(xué)獎、芙蓉文學(xué)獎、紅巖文學(xué)獎等十多項刊物獎。作品被各選刊和各年選集收入近百篇,入選多家出版社的中短篇小說年選本,以及中國文學(xué)排行榜。
當(dāng)年,我父親想把劉大隆狠狠地搞一家伙。
劉大隆是知青,我父親是隊長。隊長要搞一個知青,還不是像掐一只虱婆?況且,劉大隆的確錯了。
他偷了隊里的四個蘿卜,卻不幸被李三牯發(fā)現(xiàn)了。公正地說,偷隊里蘿卜的,不止劉大隆,很多人都偷過。何況,他是初犯。按說,李三牯也沒有必要告發(fā)劉大隆,李三牯自己也偷過兩回。再說,劉大隆家里很背時,父親挨批斗,娘老子自殺,實在是太可憐了。還有,劉大隆種的菜蔬很不景氣,沒有吃的,這才逼著他去偷蘿卜??梢韵胍?,李三牯如果看到是別人偷蘿卜,他肯定會睜只眼閉只眼的,而恰恰碰到的是劉大隆。所以,這就該劉大隆背時了。
李三牯很討厭劉大隆,這是因為劉大隆曾經(jīng)得罪過他。怎么得罪呢?劉大隆雖說家里很苦,那種知青的派頭還是有的,至少還有一雙藍(lán)色的回力球鞋,八成新吧。這在鄉(xiāng)村,算是比較高級的東西。而麻煩呢,就恰恰出在這雙八成新的球鞋上。有一天,李三牯討好地對劉大隆說,劉知青,我今天要去相親,你能不能借球鞋給我穿?晚上回來就還給你。劉大隆掃一眼李三牯的雙腳,問,你穿多大碼的?李三牯舉著四個邋遢的手指頭,說,四十。劉大隆聽罷,遺憾地說,哦,那你穿不得嘞,我球鞋是四十二碼的嘞。其實,劉大隆是不想借給李三牯。想起李三牯那雙粗糙多皺的腳板,套進柔軟的球鞋里,內(nèi)心竟有如刀割般的感覺。李三牯沒有再說話,無奈地抓了抓癩子腦殼,很不高興地走了。李三牯邊走邊想,娘賣腸子的,鞋子長一點,有什么卵關(guān)系呢?老子不曉得塞棉花嗎?這個姓劉的,真是個小氣鬼。當(dāng)然,作為劉大隆來說,他不借球鞋,也是有道理的。平時,他在鄉(xiāng)下都舍不得穿球鞋,很愛惜,一定要等到回家時才穿。他這樣看重這雙球鞋,又怎么舍得借給那個邋遢鬼穿呢?
僅僅由于這個原因,李三牯告發(fā)了劉大隆。
李三牯是向我父親告發(fā)的。
當(dāng)時,我父親坐在屋里,從煙袋里拈煙絲,像拈金子樣的撒在煙紙上,說,你看到了嗎?
李三牯伸著疤疤粒粒的癩子腦殼,說,我沒有看到,怎么向你告發(fā)?
我父親把煙紙送到嘴巴邊,伸出腥紅的舌子舔了舔,說,那你怎么不把他跟物證帶來呢?
李三牯鼓大眼珠子,說,隊長,你是不是懷疑我冤枉他?剛才,我看到劉大隆偷蘿卜,他還認(rèn)了錯的。還當(dāng)著我的面,把蘿卜送到牛欄讓牛吃了,你要我哪里還能把證據(jù)搞來呢?
我父親點燃喇叭筒,巴一口,暫時沒有表態(tài)。其實,我父親的內(nèi)心是很矛盾的。如果我父親跟劉大隆沒有意見,是根本不想搞劉大隆的。我父親也明白,偷隊里蘿卜的,不止他一個,所以,是完全可以放他一馬的。而我父親,恰恰也對劉大隆有點看法。
其主要原因,是為了一個像章。
那時候,人人胸脯上都掛著毛主席像章,只是大小,質(zhì)材不一而已。劉大隆呢,卻掛著一個很大的像章,金黃色的,鋁質(zhì)品,起碼有小飯碗般大,很耀眼。當(dāng)時,在全小隊來說,肯定是最大的。甚至,在全大隊來說,也是最大的。我父親想,老子是隊長,掛的像章也應(yīng)該是最大的(以前他掛的像章的確最大)。而劉大隆戴著這個像章來插隊,我父親的像章就小多了,甚至沒有劉大隆的三分之一大。所以,我父親看準(zhǔn)了劉大隆的像章,希望能夠跟他兌換。父親的這種做法,在那個年代來說,并沒有充滿血腥跟殘酷,卻也是無理跟霸道的。他輕浮而傲然地認(rèn)為,劉大隆肯定會答應(yīng)的。你在老子手里扒飯吃,往后招工讀書,還要靠老子幫忙。老子跟你換個像章,又算什么卵呢?
有一天,我父親叫住掮起鋤頭出工的劉大隆。他把自己胸脯上的像章取下來,想遞給對方。劉大隆放下鋤頭,眼里放出迷惑,不明白我父親的意思。所以,劉大隆并沒有伸手去接。我父親呢,又用眼睛瞄了瞄劉大隆胸脯上的像章,再把手中的小像章朝對方揚了揚。我父親覺得,劉大隆這下應(yīng)該明白了。
劉大隆當(dāng)然明白了,卻沒有答應(yīng)。他咧開寬大的嘴巴,憨厚地笑了笑,搖搖頭。然后,掮起鋤頭朝田間走去。當(dāng)時,我父親簡直氣壞了,娘賣腸子的,這樣的小事他都不答應(yīng),以后還想不想招工讀書了?我父親怔怔地望著劉大隆的背影,差一點要罵娘了。說實話,我父親的心胸是比較狹窄的。所以,一直對劉大隆有意見。
我父親明白,如果要搞劉大隆,劉大隆是吃不消的,至少會影響他以后招工讀書。不搞吧,李三牯已經(jīng)向自己告發(fā)了,別人也會說自己包庇劉大隆。再者,自己心里也過不去。娘賣腸子的,這么好的報復(fù)機會,不能看著它從手中溜走。
所以,我父親準(zhǔn)備把劉大隆叫來,印證一下。然后,罰他的工分,再發(fā)動群眾批斗。我父親認(rèn)為,這個理由是很充分的。從小處講吧,劉大隆偷蘿卜,損害了隊里的利益。從大處講吧,劉大隆的父母挨批的挨批,自殺的自殺。他出身于這種家庭,發(fā)動群眾搞他一下,也是很自然的。
按說,劉大隆很快就要背時了(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算個背時鬼了)。這時,我父親抽完煙,煙屁股朝地上一甩,忽然又改變想法,他居然生出了惻隱之心。他想,如果劉大隆經(jīng)不起批斗跟罰工分,心理脆弱,然后,像他娘老子一樣自殺了呢?那么,這個家不是絕種了嗎?
我父親一時猶豫起來,沒有最后下定決心搞劉大隆。這時,我父親慢吞吞地走出屋門,想到茅廁解溲。抬頭一看,碰到大隊長張更生從這里路過。我父親叫聲大隊長,問他去哪里。張更生摸出手巾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說,到公社開會。張更生說罷,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忽然發(fā)現(xiàn)我父親眉頭皺皺的,順口問我父親有什么卵心事。我父親望著張更生,猶豫片刻,終于把劉大隆的事情說了出來,而且,說得很詳細(xì)。
然后,我父親望著張更生,想征求他的意見。我父親說,大隊長,你說這個卵事搞還是不搞?
張更生一聽,想都沒有想,果斷地說,搞,怎么不搞?像這種人,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不然,他不曉得天好高地好厚。張更生邊說邊揮著拳頭,然后,匆忙趕路去了。
望著張更生矮小的背影,這時,我父親又有點后悔。他覺得,這件事情不應(yīng)該跟張更生說的。這一說,影響就更大了。如果不搞劉大隆,張更生肯定曉得,最后連自己都下不了臺。
我父親清楚,張更生對劉大隆也是很有意見的。甚至可以說,張更生很痛恨劉大隆。為什么呢?張更生有個女兒,叫張秀美。名字倒是秀美,長相卻很丑陋。個子只有一米三左右不說,兩只眼睛里面還生了蘿卜花,也就是醫(yī)生說的翳子。眼睛里面生了蘿卜花還不說,臉上竟然還生出滿臉的麻子。你說,像這樣的丑妹子,哪個男人愿意討她做婆娘呢?本來,這也不關(guān)劉大隆的卵事。況且,又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而偏偏這種事情,又纏住了可憐的劉大?。ㄓ纱丝梢?,劉大隆是一個很背時的人)。當(dāng)時,村里人看到劉大隆的家庭這樣復(fù)雜,招工又沒有希望,能不能討得上婆娘,都是很難說的。所以,有好心人想給劉大隆做媒,耐心地勸他,你不如討到張秀美算了,她爺老倌是大隊長,你以后不會吃虧的。當(dāng)時,劉大隆如果不答應(yīng),搖搖腦殼也就算了,人家不會見怪的。而劉大隆偏偏說出一句話,得罪了張更生。他說什么話呢?他說,這樣的丑妹子,哪個鬼會要呢?很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嘞。
這句話,當(dāng)然傳到了張更生耳朵里。
當(dāng)時,張更生的那個氣憤,恨不能派民兵把劉大隆抓起來批斗,說他污蔑貧下中農(nóng)子女,是拿資產(chǎn)階級的審美觀,來看無產(chǎn)階級。張更生又冷靜想,還是不能亂來,張秀美生得丑,這是不容否認(rèn)的事實。如果抓住劉大隆的這句話不放,狠狠地批斗他,效果肯定是不好的,反而會引起大家的嘲諷跟反感。人們會說他張更生這樣搞劉大隆,是不是硬要逼他把張秀美說成是一朵花呢?這豈不是拱起屁股讓人家戳嗎?所以,張更生最后還是沒有批斗劉大隆,只是把痛恨埋在心里。
剛才聽我父親這樣一說,張更生當(dāng)然慫恿我父親搞劉大隆。
好,現(xiàn)在再來說說劉大隆吧。
當(dāng)時,劉大隆偷隊里的蘿卜,被李三牯發(fā)現(xiàn)之后,他渾身發(fā)抖,嚇得要死,趕緊把蘿卜丟在地上,好像蘿卜是自己從泥土里鉆出來的。如果被別人發(fā)現(xiàn),劉大隆可能還沒有這樣害怕,恰恰被李三牯看到了。劉大隆明白,李三牯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一定會向我父親告發(fā)的。如果上次把球鞋借給他,今天肯定就不會有什么卵事了。所以,劉大隆很后悔,恨不能讓時間倒流——今天是李三牯相親的日子——那么,他一定毫不猶豫地把球鞋借給他。看來,今天自己是死在他手里了。當(dāng)時,李三牯滿臉兇相地說,你還不快點把蘿卜撿起來?劉大隆乖乖地把蘿卜撿在手里,以為是叫他拿著證據(jù),一起去見我父親。劉大隆臉色慘白,望著手里的蘿卜,恨不得一口把蘿卜全部吞下去,毀掉證據(jù)。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走著,經(jīng)過隊里的牛欄時,李三牯忽然說,哎,你把蘿卜丟進去吧,我去向隊長告你。這話讓劉大隆一時顯得有點輕松,所以,立即像甩手榴彈一樣,把蘿卜噗噗地丟進牛欄。蘿卜被水牛逮住,嚼出清脆的響聲。然后,劉大隆站在牛欄前面,迷惑地望著李三牯的背影。哎呀,他怎么叫我把證據(jù)毀掉呢?而且,不叫我一起去見隊長呢?那他到底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呢?毀掉了證據(jù),他還怎么告我呢?即使告了,誰又會相信呢?
當(dāng)然,劉大隆的內(nèi)心還是緊張的??粗钊粝窆硪粯拥拈W進我家,劉大隆惶恐得很,飛快地回到自己屋子,躲在門板后面觀察。所以,我暫時搞不清楚的是,如果看到我父親跟李三牯走出來,或者吹哨子叫民兵集合,劉大隆會不會逃走呢?又逃到哪里去呢?可以想象,劉大隆的那種等待是很漫長的。其結(jié)果呢,卻讓劉大隆頗感意外,他只看到李三牯從我家里走出來,一只手抓著腦殼上的癩子,身子一晃一晃的,然后,回家去了。卻沒有看到我父親走出來。所以,劉大隆緊張的心理,暫時又得到了些許緩解。他不明白,我父親跟李三牯為什么不來找他的麻煩呢?而且,他為像章的事情得罪過我父親,難道我父親不抓住這個機會搞他一下嗎?他想,老謀深算的我父親,是不是在考慮下一步的行動呢?
劉大隆躲在門板后面不敢離開,他不相信我父親會這樣輕易放過他。這時,他看到我父親終于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抽煙,并不像很氣憤的樣子。我父親渾濁的眼睛,悠閑地掃視著遠(yuǎn)處的田野,好像在欣賞田園風(fēng)光。所以,劉大隆感到奇怪,猜不透這個葫蘆里面,到底裝著什么藥。
劉大隆很想讓自己徹底放松,連續(xù)做了幾個深呼吸,卻怎么也輕松不下來。
沒過多久,劉大隆的眼珠子突然睜大,流露出驚惶之色。他忽然看到大隊長張更生走了過來,而且,跟我父親打招呼。劉大隆希望張更生趕快走開,卻不料,他沒有立即走掉,而是跟我父親在說著什么。劉大隆猜測,我父親一定是在跟張更生說他偷蘿卜的事情。這下更是壞事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張秀美嫁不出去的話,即便我父親不想搞他,張更生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張更生很兇蠻,批斗人的時候,不是動手打,就是破口罵。
這樣一來,劉大隆真正害怕了,眼睛亂脧。雙腿一前一后微微地弓起來,兩手抬在半腰間,好像在觀察逃跑的線路。似乎又深知,逃跑是沒有用的。跑到哪里去?鉆進??枥锩嫒幔克?,那種姿勢顯得可笑又可憐。劉大隆看到張更生走了之后,我父親上了茅廁又回到屋里,仍然半天沒有動靜,他這才又落下心來,終于收回準(zhǔn)備逃跑的姿勢。當(dāng)然,他的這種落心,并不是真正的落下心來。其實,那顆心還是懸在半空中的??傊?,他痛恨李三牯那個癩子腦殼,也痛恨自己。如果那次把回力球鞋借給李三牯,可能就沒有今天的害怕跟恐慌了。劉大隆明白,事情已無法挽救。這樣看來,自己挨批斗已在所難免。他害怕挨批斗,自己父母親挨批斗的情景終生難忘,簡直太可怕了。不然,母親怎么會走絕路呢?還有,大隊開批斗會時,那些人被打得喊爹叫娘的鏡頭,也像過電影樣地在也眼前閃現(xiàn)。
劉大隆雖然害怕,畢竟還長著一個聰明的腦殼。這時,他從床下拿出回力球鞋,匆促地朝李三牯家走去。
李三牯坐在屋里打草鞋,看到劉大隆突然來了,驚訝地問,劉知青,什么事?劉大隆彎下高大的身子,不好意思地說,三牯,我對不起你嘞。你相親的那天,我沒有借球鞋給你,我真是該死。你最近要不要去對象家?如果去的話,你拿去穿吧。李三牯一聽,明白劉大隆的來意,不屑地說,娘賣腸子的,你現(xiàn)在借給我還有卵用?我都相過親了,幸虧人家張妹子沒有計較我的鞋子。不然,我這一輩子會恨死你的。劉大隆張了張嘴巴,還想說什么,李三牯不耐煩地說,哎呀,你快走吧。反正你偷蘿卜的事情,我已經(jīng)報告隊長了,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劉大隆提著球鞋,猥瑣地走出來。然后,站在禾坪上想了很久。其實,他這一招是來討好李三牯的,想堵住李三牯的嘴巴。然后,讓李三牯去堵我父親的嘴巴,只說劉大隆偷蘿卜的事情就算了,他也很可憐的,不如放他一馬吧。誰知李三牯根本不吃這一套,所以,劉大隆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危險。劉大隆把球鞋放到屋里,又騰騰地來到我家。這時,我父親在砌雞窩,兩手泥土??吹絼⒋舐∽邅?,問他有什么事?劉大隆取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小心地陪著笑,說,隊長,這個像章送給你吧。我父親冷冷地哼一聲,說,我有嘞,還是你自己留著吧。你這個不是最大的嗎,還舍得送我?說罷,不再理劉大隆,埋頭砌雞窩??粗鴦⒋舐〔蛔?,我父親又說,你快點走吧,你的事情我已經(jīng)報告大隊長了。
劉大隆臉色大變,憂郁地走出來,心臟噗噗地跳得好快。相對而言,沒有借給李三牯回力球鞋,或沒有把那個大的毛主席像章送給我父親,這兩者的嚴(yán)重性,都比不上說張秀美的事情。自己的那句話,深深地傷害了張家的自尊心,影響惡劣。所以,即使我父親不搞他,張更生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劉大隆很傷腦筋,不知如何面對這件事情。他沒有料到,麻煩一個緊接著一個。而且,一個比一個更大??磥?,惟有向張家賠禮道歉,才能消除這個麻煩。所以,劉大隆向我父親借錢,買了兩斤米酒,一包火炬牌煙,十二個雞蛋,提著去了張家。
當(dāng)時,張更生在喝酒,喝得滿頭大汗,眼珠子像發(fā)脾氣的牛眼睛。劉大隆一看,有點膽怯,又不得不壯起膽子走進去。他把禮物輕輕放下,躬下腰身說,大隊長,你在喝酒呀?
張更生鄙視地瞟他一眼,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到我在喝酒嘛。
劉大隆把長長的腰身彎得很低,說,那是那是。
張更生不耐煩地說,你有什么屁事呀?
劉大隆說,請大隊長原諒我年幼無知,以前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哼,你還年幼嗎?十九歲了還年幼?張更生鼓起眼珠子望著他。又說,娘賣腸子的,虧你講得出來嘞。在我們農(nóng)村,像你這個年紀(jì),早就生了崽女嘞。
劉大隆的腰身一直是彎著的,說,那是那是。
張更生望一眼桌子上的禮物,好像并不買賬,說,我告訴你吧,你偷蘿卜的事情,我到公社開會時,已經(jīng)跟吳書記講了。
劉大隆一聽,急了。說,哎呀,他說了什么?
張更生滿嘴噴著酒氣,說,吳書記說了,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說明某些知青好吃懶做。哦,吳書記還問你家庭情況復(fù)不復(fù)雜。
劉大隆說,你怎么說?
張更生把酒杯一頓,我當(dāng)然要如實說么。吳書記一聽,拍起桌子說,你要給我搞他一下。
劉大隆聽罷,臉色慘白,像忽然撒了一層石灰。他絕望地想,這個批斗,看來跑不脫了,東西也白送了。
劉大隆從張更生家里出來,想起吳書記那張嚴(yán)厲的臉龐,他心里真正害怕了。
劉大隆清楚地記得,下鄉(xiāng)的那天,知青們集中在公社開會。吳書記從大門往臺子上走去,路過劉大隆的身邊時,劉大隆正在小聲地跟別的知青說,哎呀,這里是窮得鳥都不屙屎嘞。他說的這句話,恰巧被吳書記聽到了。他轉(zhuǎn)過臉,板著面孔盯了劉大隆一眼。然后,吳書記在講話時,說,剛才我聽到有個別知青說,我們這里的鳥都不屙屎,這分明是污蔑我們新農(nóng)村。我們?nèi)硕继焯戾硎海B怎么不屙屎呢?我看,這是沒有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是非常錯誤的論調(diào),我們一定要狠狠地批判。毛主席說過,窮則思變么。那天,吳書記抓住劉大隆的這句話一直在發(fā)揮。當(dāng)時,劉大隆最害怕吳書記叫他站起來。所以,他把腦殼深深地埋在大腿間,不敢抬頭。
現(xiàn)在,吳書記又曉得是他劉大隆偷蘿卜的事情??磥?,這場批斗真的不可避免了。劉大隆絕對沒有想到,事情居然越搞越大,越來越嚴(yán)重。劉大隆的腦殼都漲大了,他拿手猛烈地捶打著腦殼,恨不能把它打癟。他躺在床上反思,認(rèn)為自己的毛病太多,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太小氣。當(dāng)時,如果把回力球鞋痛快地借給李三牯,今天不就沒有卵事了。還有,當(dāng)時如果把像章送給我父親,不也沒有卵事了。二是嘴巴子太松。當(dāng)時,如果不評價張更生的女兒,哪里還有這個麻煩呢?至于張秀美能不能嫁出去,管自己卵事。自己家里已是很慘了,還去操人家的閑心做什么卵呢?還有,當(dāng)時如果不說這里的鳥都不屙屎,吳書記會發(fā)火嗎?
現(xiàn)在,劉大隆老是產(chǎn)生幻覺,看到威風(fēng)的民兵背著槍來抓他了。所以,劉大隆時刻處于一種逃跑的狀態(tài)。很明顯的是,劉大隆以前出工都是穿草鞋的?,F(xiàn)在,竟然穿著那雙回力球鞋,似乎一點也不心疼它了——其實,他是為了便于逃跑。出工時,他揮著鋤頭,眼睛卻在四周張望,神色緊張,驚恐。似乎只要有背槍的民兵出現(xiàn),他就會丟下鋤頭,拼著老命逃跑。
有一天,我們細(xì)把戲在田埂上扯魚草,大人們都在插秧。劉大隆也不例外,銼下高大的身子,左手拿著一把綠油油的秧苗,右手在一蔸蔸地插秧。他插秧不太熟練,所以,身姿顯得很笨拙。我發(fā)現(xiàn),他插幾蔸秧,眼珠子就要抬起來往小路上掃,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當(dāng)然,像插秧,劉大隆就不能穿球鞋了,把它擺在田埂上。
這時,小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兩個背槍的民兵,他們邊說邊走。其中一個大概說了什么笑話,另一個仰頭大笑。劉大隆一看,趕緊把手中的秧苗往水田一丟,神色極度慌張,大步從水田中走出來,走出嘩嘩一片水響。然后,拿起球鞋,突然沿著田埂瘋狂地奔跑起來。當(dāng)時,大家都沒有在意,以為他要解溲了,朝村子里跑去。往常人們解溲,也都是這樣奔跑的。我卻發(fā)現(xiàn),劉大隆并沒有朝村子跑,而是往小路的另一個方向跑去了。
這時,我喊道,你們快看,劉大隆跑了。
人們紛紛直起身子看,露出驚訝的目光,不明白劉大隆跑什么鬼。我父親生氣地說,他怕是發(fā)神經(jīng)了吧,他難道沒有看到這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候嗎?我父親沒有叫人去追劉大隆。大忙季節(jié),哪里抽得出人手?所以,人們議論一陣子,繼續(xù)彎腰插秧。好像劉大隆即使癲掉了,也不關(guān)大家什么卵事。
那么,劉大隆跑到哪里去了呢?為什么要跑?難道是看到民兵來了嗎?
其實,兩個民兵并不是來抓他的,他們慢吞吞地走到坳上的村子去了。
直到夜晚,劉大隆還是沒有回來。我父親巴著喇叭筒,說,娘賣腸子的,這個家伙難道跑到屁眼里去了嗎?
我說,爺老倌,你要派人找找吧?
我父親哼一聲,說,天寬地寬,到哪里找?
那天晚上,我想,劉大隆跑到哪里去了呢?他難道就這樣消失了嗎?我的這種預(yù)感很強烈。
第二天上午,細(xì)把戲們?nèi)栽诔遏~草。大人們?nèi)栽诓逖?。原本空蕩蕩的水田,像走來了一床床嫩綠的毯子。這時,小路上突然響起鑼鼓和鐃鈸聲。我們一看,只見一隊人馬鬧熱地往我們村子走來。
哦,這是哪里的?難道有什么喜事嗎?
走近一看,原來劉大隆穿著回力球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紅光滿面,胸脯上還戴著大紅花。這是怎么回事?這個家伙不是逃跑了嗎?怎么又被一群陌生人擁戴而歸呢?
當(dāng)他們走到田間時,劉大隆身邊一個兩眼鼓突的男人說,小劉,你們隊長是哪個?
劉大隆微笑著朝我父親一指。我父親這才明白是來找他的。所以,洗洗手,走出水田。
這時,眼睛鼓突的男人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父親的手,激動地說,我是光明大隊七小隊的隊長,姓陳,陳明星。我們今天來,是要感謝你們培養(yǎng)了這么好的知青。
我父親一頭霧水,驚愕地看看劉大隆,又迷惑地看看陳明星。
陳明星拿出煙,遞一根給我父親,說,事情是這樣的。昨天上午十點鐘左右,小劉在河里救起了一個細(xì)把戲。他自己嗆了不少水,昏迷過去了。我們馬上把他抬到牛背上,這才把他搶救過來。我們問他叫什么,是哪個隊的。他始終不肯說,穿上球鞋還想跑。我問他到哪里去,他始終也不肯說。我想,他是想做一個不留名的英雄吧?我們當(dāng)然不放他走。你們曉得細(xì)把戲是誰家的嗎?嘿嘿,是公社吳書記的滿崽。所以,我馬上把這個情況告訴吳書記。吳書記很激動,問了問情況,叫我們一定要敲鑼打鼓送他回來。并說,還要獎勵他。公社呢,還要樹立他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陳明星說罷,叫人把獎品拿過來。那是一套嶄新的毛主席著作——也稱為雄文四卷。他把獎品鄭重地送到劉大隆手里,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對我父親說,吳書記的意思是,獎品的錢你們出。
我父親連連點頭,說,該我們出,該我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