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妻的肚子里跑著兩列小火車。
呱,嚓。呱嚓。呱嚓呱嚓。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
節(jié)奏明快,磁性十足,振翅欲飛。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我夢中的聲音印記,如同孩提時代住在父親擁擠的單位筒子樓里,一扇舊門生銹被風吹得鉸鏈嗦嘩嗦嘩,而母親幾次搬家都不肯丟棄的飛人縫紉機轉動時又咔噠咔噠個不停。聲猶在耳,抹不掉痕跡。
剛進入孕16周,醫(yī)生來電話,說要定期陪妻去婦幼醫(yī)院監(jiān)聽胎音。躺在不甚潔白的婦產(chǎn)科檢查室的床上,妻掀開衣服,露出凸起并不厲害的肚子。兩個護士分立床旁,其中年輕的是個實習護士,她把那臺小蓄電箱式的多普勒聽診儀的探測筒涂上潤滑液,緩慢地在肚臍四周滑動。
沙哧的皮膚摩擦之聲纖細地滑動,妻很緊張,幾次抬頭,不顧遭到護士的斥阻。守候一旁的我屏住呼吸,房間里消毒水的氣味仍然濃烈,到處是冰冷的醫(yī)療器械,別的護士往來偶爾碰撞到它們會發(fā)出響亮刺耳的聲響。這聲響掀起一陣巨浪,一下就能吞噬整個房間里的呼吸者。實習護士上下左右反復挪動著探測筒,她另一只手提著的機器的蜂窩里卻一直沒有聲音傳出。她是拿著一臺壞了的“收音機”調(diào)頻嗎?偶爾“收音機”會發(fā)出嚯哧嚯哧的雜音,那是腸鳴音,又突然接收到妻“嗵嗵,嗵”的緊張心跳。她皺著眉頭望一眼垂手觀望的護士長,求助的眼神立即被一道凌厲的眼光攔腰斬斷。終于護士長按捺不住,幾乎是狠狠地一把奪過機器。我想打個圓場的話還沒說出口,護士長麻利地從深褐色的臍下線向四周搜索,邊移動邊說話,“乖,乖孩子,別亂跑!”她在與我的孩子對話,我看到她眼神瞬間變得溫柔。
一列小火車向她駛來。
又一列小火車鉆出深邃的山洞,車輪在鐵軌上摩擦發(fā)出悅耳的行進聲。
呱,嚓。呱嚓。呱嚓呱嚓。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
聽診儀的屏幕上隨著聲音出現(xiàn)跳動的數(shù)字,嬰兒的正常胎心音一般在每分鐘120至160次。看著數(shù)字慢慢定格在正常范圍值內(nèi)然后消失,呱嚓聲消失,妻臉上笑得很神采。一個大齡產(chǎn)婦,自懷孕以來的不寧心神需要這個聲音的安撫。不止一個醫(yī)生警告我們,妻的身體不好,瘦弱(戀愛中就是我心儀的苗條),懷孕之初體重不到八十斤,要背負兩個孩子的營養(yǎng)供給。第一次超聲診斷,醫(yī)生宣布宮腔內(nèi)可見兩胎兒聲像,胎頭位于上、下腹部,顱骨光環(huán)完整,腦中線居中,脊柱排列連續(xù),四肢部分切面可見,實質(zhì)回聲分布均勻……旁人都朝傻眼的我祝賀,一次賺倆,值啦,可我喜憂參半的原因,是妻的身體承受力?!澳阈袉??”我的擔憂也得到過醫(yī)生的呼應,幾個不同的醫(yī)生遇到妻問診時的語氣像是質(zhì)疑。
妻唯醫(yī)是從,每次都把醫(yī)生的警告放大:超過160次、低于120次都很危險,那是胎兒缺氧的警戒線。我有一次無知地問醫(yī)生,越過警戒線會怎樣呢?醫(yī)生白了我一眼,胎兒很脆弱,你懂嗎,她懷的是雙胎,過快、過慢或不規(guī)律都表示胎兒有宮內(nèi)缺氧、窒息的可能。
只是可能,但一切皆有可能。沒人希望發(fā)生這種可能。于是妻的孕期內(nèi),聽胎心音成了我們家的頭等大事。我陪妻去過幾家醫(yī)院聽胎心音,妻的雙胎打破了在臍下正中線附近就可以聽到心音的常規(guī),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護士,很快就能捕捉到我那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的心跳??筛旱纳L及胎位不同,胎心位置也會變化。以至后來我見到那些茫然找不到聲音的護士,會班門弄斧地告訴她,到腹部的哪一片區(qū)域,跟我的孩子相遇。
妻懷孕前有好幾年的時間神經(jīng)衰弱,失眠厲害,尋訪好些中醫(yī)、西藥都無濟于事。魚、豬肝、核桃、花生、蘋果、蘑菇、豌豆、牛奶,這些果蔬肉奶一度在食譜單上反復出現(xiàn),還有琥珀安神丸、復方酸棗仁片、腦靈素、枕中丹、柏子仁、刺五加,這些好聽的名字都是醫(yī)生開具的安神藥物。但她依然故我地大半個夜晚睡不安生,翻來覆去,皺著眉頭,煩悶焦躁。她對聲音特別敏感,像莎士比亞在《麥克白》第二幕中所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點點聲音都會嚇得我心驚肉跳?!甭曇羯钥v即逝,又是我們最容易遺失的東西。而沒有聲音的生活,我不知上哪里尋找。
夜幕下藏匿著許多聲音:風中搖蕩的簌簌枝葉,貓踩著厚厚的肉蹼躍上窗臺,蝙蝠扇動翅翼,蚊子嗡嗡飛過,鄰居家的紛爭愛戀,甚至墻壁里偶爾發(fā)生的炸裂,它們不經(jīng)意地鉆進妻的耳道,把耳膜之門捶打得哐哐作響。聲音是從遠方而來嗎?那些呼嘯、喧嘩、吵鬧,撞擊,銳利、笨重、刺耳、暈眩,混雜成一股洪流漩渦。聲音擠滿大腦,耳朵也關不住那些不愿聆聽的聲音。妻說她就常常浮在洪流之上,漩渦之中。
我這個同床共枕的嗜睡者屢次遭到批判,卻照舊挨床就能呼呼大睡。狡猾的我表達對失眠者的嫉妒,且恨恨咬牙,不睡覺可以平白無故地多出多少時間,這些時間用來鉆研科學技術國家還不科技騰飛啊。妻很氣憤我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用她尖細的手指掐疼我。
夜里,妻假寐(我總懷疑她腦子里住著另一個人),我偷窺,面向我的實在是一只普通構造的耳朵,毫無別致獨特可言。我屏息凝聽那些會糾纏不休的聲音,妻向我傾訴過的那些聲音,我聽不到它們的存在。只有隱約地聽到鄰居家的電視狂人守著抗日神劇,樓下馬路上駛過的施工攪拌車的轟鳴,夜歸的出租車的計費打表聲,更多聲音對我都只是一道遠方的閃電,一閃即逝,這些“閃電”卻照花了妻的腦幕,讓她迷失方向,遺落回家的指南。
我推薦妻嘗試用音樂來驅(qū)趕聲音中的叛亂分子。若無1877年錄音設備的發(fā)明,恐怕這個有聲世界早陷入空白的險境。我喜歡的戈達爾的電影中,就經(jīng)常會有一種聲音對他人的話語及別的聲音進行遮蓋和干擾。與視覺的空間有序性不同,聲音存在著強烈的競爭和干擾,面對音樂這個聲音的集體,你不可能將一個聲音從聽覺場中剔除。
妻陪著腹中“小火車”寂寞駛向時間的遠方。音樂她只愿挑選那種舒緩安靜的類型,《秋日私語》《神秘園》、肖邦;單聲道,音量微細,循環(huán)播放。她在夜晚關閉發(fā)聲的電子設備,連音樂也難逃其列,仿佛音樂這種“會思考的聲響”能吸引另外的聲音伙伴,會堆積一片厚厚的云層。這個曾經(jīng)的音樂熱愛者,少女時代長裙飄飛,帶著一群一年級孩子合唱那首《魯冰花》,在那臺轟動工廠的學校六一晚會上驚艷登臺,婉轉、圓潤的歌聲讓多位傾慕者心潮翻覆。
最終贏取芳心,恐在于我是她的另一個極端。從不拒絕重金屬音樂,宿舍的愛華錄音機、MP3、電腦里的QQ音樂、手機上的酷狗、車載DVD,在我與時俱進的裝備中,都是渾厚賁張、熱烈奔放之流,它們像曠野上的龍卷風,把我包圍、拍打、割裂、粉碎、丟進漩渦,可一旦關閉它們我又能回歸寧靜。我無法體會失眠者對聲響的懼畏。在《音樂百科全書和音樂學院字典》中的加布里埃爾教授那里,我讀到一個富有技巧的解釋:“聲音,僅是運送到我們聽覺神經(jīng)的機械現(xiàn)象,催生了感覺,人們傾向于對催生感覺的這個客觀現(xiàn)象進行描述,這便是人們所稱的聲音傳播、反射?!蔽也恢谄薜摹懊枋觥崩?,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哪些場面,戰(zhàn)爭、追殺、歡愛、陷落、恐怖、懸幻、沖上云霄、沉潛深淵……那些生成聲音鏡像的東西,將在哪個鏈節(jié)上滑落。
妻也在緩慢改變,第一次上醫(yī)院聽胎心音后,她就千方百計尋找著與他們相遇的機會。咚,咚咚,輕柔地敲門;嗵,嗵嗵,節(jié)奏地擊鼓。妻說我形容的小火車聲是錯誤的,他們是穩(wěn)健的腳步聲,來訪者禮貌的敲門聲,孔武有力的擊鼓聲。有一次檢查回來,她卻嘀咕著,真的像是火車聲。
人一生要聽到多少聲音,有的如風過耳,有的卻要銘記一輩子。妻逐漸迷戀火車跑動的聲音。即將出世的孩子的胎心音,是那些日子她覺得最明媚動聽的聲音。而稍有不適,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去醫(yī)院聽胎心音。有一次深夜她把我從極度困頓中搖醒,我批評她神經(jīng)過度緊張,她的眼淚就下來了。那晚偏偏是個沒經(jīng)驗的護士值班,又是一臺舊式聽診儀,加上等待的時間過長,妻更加疑竇叢生,焦慮恐慌,眼淚又潸然而下。護士“跑”遍了妻的肚子,一次又一次,始終沒有遇見“小火車”。我多句嘴,“小火車”夜里也要休息啊。妻鄙視我的菲薄,還說出小火車休息這樣的不吉之語,沖我陰沉地吼了一句,滾蛋!當時已是入眠時分,醫(yī)院里鴉雀無聲,一聲“滾蛋”把不提防的我嚇一跳。幸好此時護士終“逮”住了小火車,聲音雖輕,但清晰有力,妻的情緒這才化險為夷。
對腹中胎兒的關注吸引了孕婦的所有注意力。為失眠糾纏的妻喜歡半夜叫醒我,分享她那一刻的重大發(fā)現(xiàn),我就經(jīng)常揉著忙累得無法立即睜開的眼睛,嗯咿呀啊地探知她的意圖。一天夜里妻再次用尖細的手指掐疼醒我,我迷迷糊糊地看著她撫摸腹部,神秘地說:“他們在聽我的心跳?!?/p>
我看到妻高拱的肚子,下緣已經(jīng)變成淤青般的顏色,肚臍眼因為肚皮撐拉到極限,像一張喔喔張大的滑稽的嘴。我閉眼冥想這樣的圖景:兩個長相模糊的嬰孩,在羊水時光的液體里撥弄出水花的聲響,蜷曲的四肢慢慢展開,款款擺動似水母。
我孩子的耳朵被喚醒了??茖W上有說法,子宮內(nèi)的胎兒有四個半月之后,耳朵的功能就打開了。父母間的情話、爭吵、交談,還要長時間等待才能抵臨的世界里紛繁的聲音,能傳遞到他們細小的耳朵里嗎?沒有人能通過胎兒的描述,來感知他們在母體內(nèi)對聲音的感受。他們“聽見”的世界是由怎樣的聲音組合而成。實際上,胎兒能聽見母體內(nèi)壁壓力變化而產(chǎn)生的噪聲,還有心臟的跳動聲。母親和自己的,兩個節(jié)奏不同,鐘擺式的跳動,同步或交叉,這是怎樣的二重奏音效。
從胎兒到嬰兒,那種叫羊水的液體從他的耳朵里流盡,他永遠告別聆聽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事物一經(jīng)說出便改變了存在的形式。任何人也不可能得到真實感覺的“羊水中的聲音”,跟隨一聲啼哭一道消失。
妻盡其所能搜集著與嬰孩有關的聲音聯(lián)系。這種充滿靈犀感的“對話”,讓母子之間能排除那些意想不到的煩惱和困阻。有一段時間妻突發(fā)右腎泌尿系統(tǒng)結石梗阻并感染,右腎積水,低蛋白血癥,引起發(fā)燒,體溫幾次超過40度。直接誘因是補鈣過量,妻一味地想通過補充各種鈣鋅鐵血的手段,讓胎兒健康更有保障,卻從沒想到難以吸收的鈣質(zhì)在體內(nèi)形成了多發(fā)性的小結石。從陣陣隱痛到大汗淋漓、高燒體虛,妻遇到了生命的高坎。趕到市里條件最好的醫(yī)院,醫(yī)生勉為其難地收治住院,妻被安排在過道加床。這樣的病患,醫(yī)術再高超的醫(yī)生也不敢隨易用藥,恐傷及胎兒。那時妻剛進入孕21周,她比醫(yī)生更害怕任何藥物,很不容易懷上的孩子,到時若藥物引起胎兒發(fā)育畸變,出來個傻子殘疾,她連想都不敢想。那些不幸的失敗的案例過去在我們的耳朵里沒少聽到。我在妻發(fā)病前剛好因采訪工作去過一趟市福利院,唇腭裂、腦癱、肢殘,在塑料地板上摸爬,在保育員懷中流著涎水,大半以上都與女方懷孕前后錯誤用藥有關。我不敢去渲染這樣的場面,妻拖著笨重的身體費力地攀爬著那道“坎”,我去拉扯一下褲腿都是莫大罪過。
物理方法退燒,反復溫熱水擦抹脖頸、腋下、臂彎、腹股溝;大量喝水,顧不上羞恥鉆進走道的屏風下代謝;實在挺不住就按照嬰兒劑量標準服用4毫升布洛芬混懸液,忽冷忽熱的汗液濕透全身,然后是脫水,又大量補水;一小時測一次體溫,水銀柱標示的刻度,每上升0.1都會增添重負,反之則短暫性地舒緩悶在心頭的一口熱氣。妻如同負重傷的戰(zhàn)士奄奄一息地呼吸世界上最后的呼吸,眼睛里空洞得只剩下絕望。這一刻,我多么希望是一個夢境。我被那只真實的汗涔涔的手握著,充滿恐懼,發(fā)軟無力,嘴里重復著“堅持”“堅強些,再忍忍”之類毫無意義的安慰話語。
度日如年的妻,唯一能撫慰她的是從聽診儀里傳出的聲音。醫(yī)生建議我們轉泌尿科,被疼痛折磨得脫掉人形的妻堅定地說,泌尿科有多普勒聽診儀嗎,沒有的話我就要留在婦產(chǎn)科。醫(yī)生苦笑著默認了這個特殊病患的執(zhí)拗請求,請來泌尿科專家會診,安排護士隔兩三個小時來檢查一次。無藥可施,專家也是空談,唯有靠妻獨自赴險。妻像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待護士提著那臺聽診儀進來,拉上隔簾,聽著小火車奔駛的聲音從肚腹中通過外放擴音器傳出來。胎心音是她的“定心丸”。妻撫摸著發(fā)燙的肚皮,在身體的火爐中煉獄,胎兒的安好讓她刻骨牽掛,她嘴里念叨著至今也未告知我的含混之詞。
一次次聽著小火車駛過,妻好歹度過了半個多月跋山涉水的艱難日子。我的膽戰(zhàn)心驚無以復加,守著那張憔悴不堪的瘦削臉龐時,內(nèi)心的潮水多次把放棄的想法推到我面前。后來我感慨,女性作為母親的偉大自懷孕第一天就生根萌芽,一個常人都難以忍受的結石之痛,對孕婦的心理和身體是雙重打擊。痊愈之后妻卻說還好呀,她淡然地一笑,只要護士每次讓我聽到小火車的聲音,知道孩子還健康沒受打擾,就又有了堅持的力量。這是否像一場激烈的陣地戰(zhàn),打得熱血沸騰焦頭爛額,妻守住了勝利,靠著從胎腹中傳來的聲音。
妻精神好的時候,會給我講解聽胎心音的重要,那些都是從醫(yī)生那里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醫(yī)學知識。好多次她提醒,到孕28周后,每天要她去聽一次,每次一分鐘,這樣可以更好地監(jiān)測胎兒的健康狀況。我們有時也會討論那些小火車“刮嚓刮嚓”之外的聲音,有一天,她興奮地告訴我,哪位專家醫(yī)生幫她聽了胎心音,然后回答了她的疑惑。某些時候,那些奇怪刺耳的聲音其實是子宮動脈及胎盤雜音,子宮動脈雜音是血流通過擴張的子宮動脈時所產(chǎn)生的,像吹風樣的低低音響,胎盤雜音則是血流通過胎盤時所產(chǎn)生的,范圍較前者大,二者的快慢與母體的脈搏一致。我望著津津樂道的妻,一言不發(fā),她會突然停住問,“我說錯了嗎?”
來自體內(nèi)的聲音不分晝夜、永不停歇,妻日漸行動緩慢、常常大汗淋漓。生命伴隨著心跳而誕生,必須等待那十個月的足夠光陰。咔嗒,咔嗒,一分一秒,即使連呼吸也無法寧靜下來。
我許多次按照妻的要求,俯首帖耳,耳根貼著她炙熱的肚子,卻從來沒聽到過兩列穿梭往返的小火車的鳴聲。連妻的心跳也是那么隱約,以至我懷疑受過一次傷害的聽力已經(jīng)摧毀衰弱。我們難以窮盡我們所聽到的一切。
“小火車”的喧嘩,似乎可以讓妻漠視平日不能承受的聲音之輕,她的世界之窗只為“小火車”抵臨而打開。
聲音,這個語義最寬泛的詞匯,覆蓋了許多熟知或陌生的狀態(tài)。每個人都常被聲音打擾和鉆透。
跟著小火車呱嚓奔跑的妻終于要等來執(zhí)手相見的那一刻。她大腹便便前往醫(yī)院,最后一次傾聽著聽診儀里“發(fā)出”的愉快歡叫。臨產(chǎn)前夜我請假守在病房,準備第二天剖宮產(chǎn)。婦產(chǎn)科的燈漸次熄滅,偶爾有孕婦的呻吟和哀嚎傳進耳朵。妻在床上輕輕挪動著高聳的腹部,像一座山包高高隆起的肚子,我豐富的想象力也被洪水沖散,兩個孩子在擁擠的空間里是如何的磕磕碰碰,會不會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指責我痛述曾經(jīng)受過的“禮遇”。我依舊在疲憊中迷迷糊糊地入睡,也不再管顧提前陷入身體疼痛中的妻。后來我被洪鐘般的聲響撞醒,伴隨著一陣鋒利的刺痛,現(xiàn)實中妻的手正掐摳我的小臂,滿臉生氣,她努努嘴,示意我聽外面的聲音。炸雷似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病房跟著間歇性發(fā)顫。
這是哪里來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走出去,比之前更豐滿強壯的響聲在婦產(chǎn)科樓道回蕩。一個肥厚的中年男坐在樓道的休息椅上,仰頭倚靠墻壁,一張困倦的臉,張開嘴打著那種民間稱之厲害的“豬婆子鼾”。此時病房里已經(jīng)走出好幾個家屬,有的在觀望,有的耳語,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跑過去,斗膽試探著,用腳踢醒了這個不知做沒做夢的男子。中年男“哦喲”一聲,四顧伸到病房外的腦袋,忙不迭地道歉:“不想不想,還是打擾大家了?!闭f完,他呵哧先笑起來,那些腦袋卻都冷冷地相繼縮回微暗的光里。
我也縮回病房,妻已安然入睡。所有的聲音消匿,獨剩下若有若無的呼吸,與這世界戀人般地纏綿著。我睡意全無,第二天一早,兩列小火車呼呼嗚鳴著,如同阿波奈利爾所言——“電車線綠光覆蓋/由遠及近,樂聲輕傳/鐵軌上,機車瘋癲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