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夸一個人畫得好,或者寫得好,特別接近所畫所寫的事物,往往用逼真一詞,或者說是輞川筆法。關于逼真一詞的來源,雖然沒有確切的考證,但北魏晚期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沔水》就有相關的記載了,云:“有白馬山,山石似馬,望之逼真。”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卷十六也道:“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到了清代,況周頤在《蕙風詞話續(xù)編》卷二中談到:“情景逼真,非老于醉鄉(xiāng)者不能道?!艘娂焉剿?,輒曰‘如畫,見善丹青,輒曰‘逼真?!保ā度鞠汊职袭嫛罚┲钡街熳郧迥抢?,還專門討論過逼真的問題,寫成了《論逼真與如畫》一文,所以“逼真”在文學藝術的范圍內(nèi)確實是一個被人重視的詞語。但是,如今的散文家對此的認識卻是越來越模糊了,所以有必要重新來說一說。
既然是逼真,就不是百分之百的真,逼的意思是接近,所以能夠達到百分之八十的真,就已經(jīng)是作家能夠追尋到的目標了。因此,這個詞確實也暗含了一個道理,就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論怎么寫,即使是極像一個事物,但仍舊不會是那個事物的原樣,只是無限接近而已,能夠做到宋朝梅堯臣說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就已經(jīng)不錯了。確實,“如在目前”中的“如”字用得很準確,指的是好像,而不是就是,所以古人講的逼真是形影無定,真假不拘,寫得活像,能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有生氣,有生意,就可以了,這點對我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還是具有啟示作用的。
當然文藝要反映真實生活,這是肯定的,真實性作為美學的范疇,也是我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要遵循的,也就是說,寫真實是我們追求的美學目標之一,當然,能不能真正做到卻是另外的事情。有時候,在寫作中,“真實”的要求會讓藝術家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以為“三貼近”的提法,真是一個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懂得徹底,能夠把握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人,才能提出的一個說法。因為“三貼近”說的是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是說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要面向真實,無限接近真實,而不是寫出一模一樣的生活,這符合藝術規(guī)律歸于寫真實的要求。
那么,為何如此呢?我的考慮是,因為現(xiàn)實永遠是作為一個有局限的人的局部的發(fā)現(xiàn),它與個人的眼光,視角和生活經(jīng)歷甚至方法論、世界觀有關。也正因為如此,對于同樣的事物,在不同作家的筆下才有了截然不同的表達,比如對于長江,古人看到的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劉白羽看到的是“船隨山勢左一彎,右一轉,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開一幅絕好的風景畫”;再比如對于秦淮河,“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秦淮河,之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就出現(xiàn)了絕少同題的兩篇經(jīng)典散文,一是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俞平伯在北京寫出的一篇,一是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朱自清寫于溫州的一篇,但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那么誰寫出了當時的真實呢,都寫出了,但是又都沒有寫出;還有,對于同樣一個陶然亭,清代江皋《陶然亭記》,張恨水的《陶然亭》,俞平伯的《陶然亭的雪》也都不一樣,那么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陶然亭呢?又都是,又都不是,所以散文創(chuàng)作的目的肯定不是事物的真實,而是情感的真實,是情感典型性的真實。
也就是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沒人能夠從真現(xiàn)實中挖出完整的一塊原封不動地植入創(chuàng)作者之中的,因為限于時空的關系,要做到這點,也是不可能的。比如你今天在看一棵樹,另外一個人也在旁邊看,如果你看到的是正面的,他就永遠不可能在同一個時間在同樣的位置去觀察,就是位置一樣,時間也不一樣了,也許這時一陣風吹過,花或者葉就此變了形狀。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要忠實于現(xiàn)實,但絕不是等同于現(xiàn)實,現(xiàn)實永遠是作家觀察到的片段式的現(xiàn)實,是局部的,是被作家改變了的現(xiàn)實,如此,作家永遠只能無限地靠近和貼近現(xiàn)實和生活,寫作的真正途徑也只能是從現(xiàn)實的真實走到藝術合理的真實,而不是其他。為此,薩特就在《審美對象的非現(xiàn)實性》指出過,文學作品是一個非現(xiàn)實的綜合體,因此現(xiàn)實本就具有的欺騙性。因此,如果我們想去呈現(xiàn)或者還原他的真實面貌,不但不可能,那也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我們知道,文學的認定有兩個方面的要素,一是將文學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它的特殊性是在社會現(xiàn)象的一般性中來認定的,由此導致的是對文學的社會本質的揭示;二是將文學視為一種美學現(xiàn)象,由此導致的是對文學的美學本質的揭示。一般而言,藝術家強烈地爭取獲取真實,可另一方面又渴求非真實,因為藝術的終點是審美,而不是實用,需要創(chuàng)作一種藝術的幻象,其中涉及的問題包括:有秩序的情感與情感的幻象,這是寫作的起點;語言表達的幻象,這是寫作的具體操作;人的幻象,這是寫作的終點。當然,其中有一點需要注意,其他文體一般是用虛擬的世界來表達,而散文是無法完全靠虛擬來進行表達的,這是由其文體特性決定的,當然,散文在寫真實的基礎上也是需要對于真實的事件進行藝術處理的。因此,散文同其他的門類的文學一樣,都帶有巫術的味道,都有對于真實世界的另外的想象和拓展,比如《史記》中對于歷史事件的記錄,就有很多將史實進行文學化處理的內(nèi)容。
我們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散文在內(nèi),其中文學的價值主要是指文學的審美價值,即文學要滿足人的需要并因此導致人的自我實現(xiàn),并實現(xiàn)人的自我塑造,其中,對于真實的描繪或者追述僅僅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一種渠道而已。因此,對于前些年熱了一陣的所謂“打工文學”,我一直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對于那些想完全真實描摹現(xiàn)實生活的寫作手法是極不贊成的。因為在這條道路上,對于現(xiàn)實真實很容易產(chǎn)生誤解甚至是認識錯誤,由此,在文學追求美、非功利、自律、超越、解放與自由中,會導致兩個方向,并由此形成兩個極端,一是唯美主義的純粹的美,它與認識和道德無關;一種是延續(xù)的亞里士多德文論傳統(tǒng),在對前者的抵制中,片面地奉認識價值和政治價值為文學的最高標準,使文學走向了政治化。這也是我們一百年散文最大的問題,其中很多人被犧牲掉了,比如楊朔等人,別人批評他不真實,但是也許他已經(jīng)夠真實的了,比如他最為人知道的《荔枝蜜》,其中寫道:“今年四月,我到廣東從化溫泉小住了幾天。四圍是山,懷里抱著一潭春水,那又濃又翠的景色,簡直是一幅青綠山水畫。剛去的當晚,是個陰天,偶爾倚著樓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樓前憑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斷?記得樓前是一片比較平坦的園林,不是山。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趕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滿野的荔枝樹,一棵連一棵,每棵的葉子都密得不透縫,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難道這不是寫出了當時的情景嗎,當然可以說是,但后來的很多人覺得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他寫作的情感似乎不真實,所以我們一直不認同。但是,我有時候會想,也許他只是寫出了我們不認同的一種真實罷了,也就是說,如果他寫作此文時真是那么想的,但后來的人覺得他不應該那么想,我們是不是有點故意了,在文學上有點冤枉他了,我們和他,誰更真實呢,真是說不清楚。因此,既然文學展開的是一個非現(xiàn)實的世界,這個世界一方面是虛幻的,另一方面是由生氣貫注的形象所構成,是一個彼岸性的、具有烏托邦性質的世界;既然文學世界的虛擬自在性與現(xiàn)實世界的離異性、對抗性、文學彼岸性和烏托邦主義是文學的重要特點;既然生活雜亂無章,但是文學又要使之整齊有序,那么,我們認為寫作就是一種置身于地獄卻夢寐以求天國的一種行為。由此,我們就不要對文學創(chuàng)作苛求真實,或者認為真實就是進入寫作的唯一入口。我很喜歡一段話,記得是貝多芬說的,“晚間,當我驚奇地靜觀太空,見那輝煌的眾星在它們的軌道上不斷運行,這時候我的心靈上升,越過星座千萬里,直升到萬古的源泉,從那里,天地萬物涌流過來,從那里,新的宇宙將永遠涌流。”文章中有這個就足夠了,心靈的真實是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關鍵,作為作家,我一直覺得不能進入到自然主義里,在所謂的真實與非真實的糾纏中掙扎。
因此,文學的要求肯定不是呈現(xiàn)現(xiàn)實,而是表現(xiàn)現(xiàn)實,否則,我們?nèi)ビH身體驗一個作家在作品里所寫到的一個事件或者一個場景,估計真實的效果會更好,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要去讀一個作家所寫的呢?原因就是這樣的東西是帶著人類觀照的藝術品。這就像照相機的發(fā)明使毫發(fā)畢現(xiàn)的真實繪畫成為歷史一樣,無論一個畫家畫得如何像,都不會比得上照出的照片,因此時代的發(fā)展使得寫真實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作家、藝術家的真本事了,如何理解現(xiàn)實,表現(xiàn)現(xiàn)實,才考量一個作家的水平和功力,所以你無論你想怎么展示一段真實的生活和現(xiàn)實,都比不上你去透徹地理解它,表現(xiàn)它來得好,所以我對近年一個作家所寫的一個什么村莊記,覺得特別沒有意思,原因就在這里。因為從根上來說,文學是與主體的人相關的,是與表達的形式相關的,是與體現(xiàn)的價值相關的,是與心靈感知到的虛幻世界相關的,是與主體間性相關的,而文學與現(xiàn)實世界相關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維度而已,而現(xiàn)在的散文家卻把它當成了創(chuàng)作的全部,確實還需去補一補這一方面的基礎課程的。進一步說,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強調的是關聯(lián)性,而不是一致性,誰認為文學需要和現(xiàn)實一致,估計他對于文學的理解還有待深入。《西清詩話》記載有王安石和歐陽修關于菊花的一段爭執(zhí),曰:“歐公嘉祐中見王荊公詩:‘黃昏風雨暝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因戲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吟。荊公聞之曰:‘是豈不知《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歐九不學之過也?!焙髞硎氛驹凇毒兆V后序》里指出,菊花有落有不落的:花瓣結密的不落,盛開之后,淺黃的轉白,白的漸轉紅,枯干枝上;花瓣不結密的多落,盛開之后,遇風吹雨打,就飄散滿地,從而分別給兩人打了一板子,看來,兩人是過于糾纏于所謂的什么是真的了。
福樓拜在1857年3月18日《給尚特比女士》中寫到:“《包法利夫人》沒有一點是真的,這完全是一個虛構的故事?!笨陀^主義美學家瑪克斯·德索在《美學與藝術理論》也說,“一件藝術品,無論你怎么去稱呼它,它總與真實相去甚遠?!彼晕矣X得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散文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一個略去作品中那些不需要的東西,留下能夠表達作家感情和思想的過程,而不是要過于在與現(xiàn)實生活的像與不像的比較中,區(qū)分優(yōu)劣高低。當然,至于略去哪一些,如何略去,就是一個藝術家的個性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