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朱諒諒
四 屋檐的傳說
我從向往的方向來,朝向往的方向去。我去到現(xiàn)實之國——中國的旅途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在那里度過的一年,卻成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在一個集權(quán)主義國家,能度過最幸福的一年?是的,因為再也沒有人會問:學(xué)這有什么用?“這”指的就是漢語。那個時候,沒人學(xué)漢語,也沒人學(xué)日語。因為大家都認為,學(xué)這兩種語言,以后找不到工作,到時只能靠社會救濟、靠國家、靠納稅人的錢來養(yǎng)活自己。但讓我自己也吃驚的是,我從未失業(yè)過,一直都在勤勤懇懇地繳稅。就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九歲(周歲),按照中國的算法是七十歲(虛歲),因為我會漢語,也不會沒有工作。那我會一直繳稅,不成為其他納稅人的負擔嗎?看起來是的。我目前在三所中國大學(xué)任教,另外還在波恩大學(xué)自愿繼續(xù)開課。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那時能在北京,不受愚蠢問題的干擾,全身心地投入漢語學(xué)習中。幸福也是去找尋上大學(xué)時滋養(yǎng)過我的那些映象,雖然它們常常不太真實,但卻陪伴了我近五十年。而那些所謂真實的映象呢?它們愚弄了不少人。而我的向往之路,絕不是徒勞的。
是的,我從向往的方向來,很快便要去尋找原始的映象,也就是真正的唐代——為的是成為我也許一直就已經(jīng)是的那種人:在未來尋找遙遠的過去,但這過去,卻只想成為未來。就像一個站在樓頂?shù)娜藢λ腥撕暗溃骸拔乙耍銈兛纯?,我會變成什么。我們下面再見吧!”而我一直都以為,只有在過去,我才能找到我自己。但過去,還有我的過去早已消失,不復(fù)存在。因為在那時候,就算是最冰冷的書,也有最熱烈的革命在里面躍躍欲動。
就這樣,有一天,在波鴻弗里德里卡街由一煤礦企業(yè)改建成波鴻大學(xué)東亞研究院的一堵墻上,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德意志學(xué)術(shù)交流中心提供去北京學(xué)習現(xiàn)代漢語的獎學(xué)金的消息。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遞交了申請,但卻被拒絕了。我不死心,繼續(xù)申請,結(jié)果很幸運地上了等待單。但很顯然,其他的申請者比我更有機會。不過,哥廷根大學(xué)的一個數(shù)學(xué)系女學(xué)生臨時決定不去,我就頂上去了。但說實話,我其實并不是很情愿。因為當時,我第一個孩子剛出生,而且我之前也申請了一個去日本的獎學(xué)金。
1974年的秋天,我面臨著抉擇:去北京還是東京?或者繼續(xù)呆在明斯特?一個屋檐起了決定性作用——孔廟的屋檐。它可以說決定了我的一生。阿爾弗雷德·霍夫曼(1911-1997)給我們上課,提到中國的北方之都時,總會提到三樣?xùn)|西:頤和園、頤和園的撥弦古鋼琴以及其曲線的屋檐。撥弦古鋼琴1946年回到了其原主人手中,也許現(xiàn)在還立于北海公園一個古老的庭院里。我從未看見過它,但北海公園的守衛(wèi)也許見過。當時,像我一樣騎著自行車來到北海公園主入口附近的,都不被允許在橋上停留。守衛(wèi)不是警察,應(yīng)該是士兵。作為皇家園林,北海公園對你我這樣的人是不開放的,但頤和園卻奇跡般地對大眾開放,就算當時毛澤東夫婦在里面有住邸也未受影響。也許,他們也和我一樣,秘密享受著西山日落的美景。
在北京這座革命之城,孔廟的屋檐和其他大多數(shù)歷史建筑一樣,也未能幸免于難。我到達北京沒多久,便被證實是一個十足的反動派,因為我追隨著一幅映象,一幅關(guān)乎我向往的映象。我久久地徘徊在孔廟,徘徊在它那裝了防護網(wǎng)的墻壁前。至少當時,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正確的地方。不是有一個胖胖的五十年代的老導(dǎo)游給我指了路嗎?對,我找到了那個屋檐,它在墻的另一面。它有著動人的曲線,但如果按照簡單與空的原則,它少了些銅銹,顯得不太真實。事實上,我在我生命中最寒冷的那個十二月(1974年)看到的并不是孔廟,而是一棟側(cè)建筑,一棟無法將自己全部隱藏的建筑。直到前年(2013年)的七月,我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找到了通往這棟建筑的通道——從廟的右邊進入到一個庭院,便能看到以前作為舞臺的陳設(shè)。在看到那個屋檐——我曾經(jīng)神往的秘密之所的一剎那,它失去了一切神秘感,而只是那繁瑣而俗氣的展示的一部分。當時的人對傳統(tǒng)的輕蔑,讓我們這些老外都心有戚戚。而我四十多年前在波鴻聽到的那個高而寬的孔廟正廟的屋檐,至今我都無緣見到。也許是那些祭品——豬、羊、牛等混淆了我的視聽。它們讓我覺得那是迷信,就像那些幻想通過革命來改變世界的人一樣。
守衛(wèi)們守護著那些被優(yōu)待的人,防護網(wǎng)們防護著那些元老,而階級敵人則受到了行動上的限制——這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文革”末期。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看到一個錯誤的屋檐嗎?它就那么重要,竟然能讓我下定決心拋下妻兒遠渡他國?
當時,我的研究已做完,早已是哲學(xué)博士,可我看不到未來。我在波鴻大學(xué)做輔助教員,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一所文理中學(xué)的公職教師,教授德語及宗教學(xué),畢竟我大學(xué)也修了日耳曼語言文學(xué)和神學(xué)。阿爾弗雷德?霍夫曼認識到了我的問題,于是把我送去了北京學(xué)習漢語。而當時,我不愿意的成分大于愿意的成分。在那之前的三十多年前,霍夫曼自己也曾在北京學(xué)習漢語,但二戰(zhàn)爆發(fā)后,他被驅(qū)逐出境,從此便被禁止進入中國。上中文課便成了他唯一能憑吊自己過去的方式。他曾在南京為汪偽政權(quán)的主席汪精衛(wèi)(1883-1944)做過翻譯(中日),彈過撥弦古鋼琴,故而被國民黨視作反叛分子。后來,他又被他波鴻的學(xué)生看作納粹黨在波鴻某區(qū)的司庫,實在可以稱得上是命途多舛。但他卻是唯一一個在課堂上給我們傳遞過對古中國懷有激情的老師。他講到過印度機場的絲鷺鳥,而我也曾翻譯過介紹這種鳥的中國詩,但我當時沒見過這種鳥,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深層含義。直到有一次,我和北島在波恩霍次拉的森林里散步,遇見了絲鷺鳥,我才明白,作為候鳥,絲鷺鳥免不了在沿途的池塘休憩。而毛澤東發(fā)起的革命也一樣,慢慢遷徙到了尼泊爾和安第斯山脈。
五 長途跋涉
我習慣性認為,能到達一個地方,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但我的中國之行,無論是出行還是到達,都不是我希望的那樣。
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從明斯特坐火車去了杜塞爾多夫。我孩子的母親穿了一件紅色大衣,在站臺上哭成了淚人,大概是認為我去了中國會改變。在杜塞爾多夫機場,漢莎航空一個過于認真的工作人員要求我為超載的行李補交八百馬克的費用。那可是我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他讓我將我的手提行李和托運行李(20公斤)一起稱重,結(jié)果是超重八公斤。我好說歹說,才將價錢談到了三百馬克。交完錢,我口袋里空空如也,帶著一肚子悶氣,來到了法蘭克福。我們一行共九個人,都是飛香港的。他們的行李都比我多,但都沒交超重費。一年后,我從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登上回德國的飛機時,目睹了中國乘客是如何將飛機上的行李架塞得滿滿當當,心里真不是滋味!不過,后來我也算報復(fù)成功,因為我學(xué)中國人,之后每次乘坐漢莎航空時,只要確認不會碰到愛計較的德國漢莎工作人員,我都習慣帶比我的托運行李還重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或是拿在手上。二十五公斤書和材料是家常便飯。我現(xiàn)在還熱衷于報復(fù)嗎?是的,但絕不在維也納機場。因為幾年前開始,維也納機場就專門設(shè)定了鐵面無私的工作人員來督察此事。等不到你過安檢,如果你的手提行李超過了規(guī)定的八公斤,一二公斤可能還好辦,但超過三公斤,他就會把你帶到辦理登機手續(xù)的柜臺前,讓那些美麗的女柜員給你重新辦理行李托運。游走于世界這么多年,我也算了解了世界各地的機場。謝謝你們,我親愛的香港人,謝謝你們在1975年11月給我上的課!那補交的三百馬克早就賺回來了,我心里的氣也早已平息。我還像以前一樣,最喜歡乘坐漢莎航空的飛機。
為什么當時我們經(jīng)停雅典、曼谷,第一目標是香港,而不是北京呢?因為當時的中國是那么落后,漢莎航空的飛機根本無法在北京降落。我們不得不走許多彎路,還要坐火車。當時中國有火車,因為不只有德國人在山東省,也有其他國的人在中國其他地方修建了鐵路,再加上中國人自己修建的鐵路也不在少數(shù)。
那時候的香港,不是時代的品味,更不是我的品味。除了幾個美國人在酒店試圖用“我是咖啡”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外,沒有人對資本主義在香港的發(fā)展真正嚴肅看待過。但我們害怕臺風,因為在我們到達前,臺風襲擊了香港,弄得大家都沒法出行。我們訂的是尖沙咀的喜來登酒店,其他人都拿到了房間鑰匙,唯獨我沒有。我拖著笨重的行李,去了香港基督教青年會賓館。賓館的裝飾是殖民風格,服務(wù)方式也是古式的,以此來吸引顧客。酒店的管家會把帶檸檬片的英國茶送到房間里來。坐在陽臺的藤沙發(fā)上,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維多利亞港和太平山,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毫不做作。老火車站清晰可見——我們將從那里出發(fā)去中國大陸。我記得,當時眼前一片煙霧迷離。來香港之前,對于中國南方的霧,我只從課堂上、博物館里以及書本上了解過,一般都是通過詩人和畫家的描繪。雖然在香港一般看不到霧,但有時卻又會在幾秒鐘突然顯現(xiàn)。就像經(jīng)歷了革命浪潮的人們,開始向往平淡的市民生活一樣。我們本應(yīng)當被消滅,但結(jié)果卻更糟糕:我們勝利了,而且還是沒花什么大力氣就勝利了。曾經(jīng)愛哭愛鬧的小孩,如今長大了,上了年紀了,也會開始喜歡香港。因為香港對自己有要求,有英國式的原則。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動作會變慢,也不再會喜歡有毒的奶粉或者被污染了的水,就算它們是出自革命戰(zhàn)友之手也一樣。
第二天,在蒙蒙細雨中,我開始探索香港的山。我們有一天的時間去拿車票,安排我們的火車之行。我雖然穿了件紅色的防雨披肩,但很快全身都濕透了,在雨中瑟瑟發(fā)抖。當時也是因為聽信了一個傳聞,我才踏上了爬太平山的路。在明斯特的時候,一位女同學(xué)說“太平山美得不行”。這位女同學(xué),像戰(zhàn)后的批評者一樣,早已沉默了——酒精結(jié)束了她那不完整的生命。不知有誰還能想起她那獨一無二的純真、那淡淡的美麗以及曾有的天賦?人對天堂,是有希望的——一切死亡的東西都將在那里發(fā)光。那時候,站在太平山下高高的混凝土上、面對著寬闊的海面以及對面尚未被破壞的山,我的希望也在發(fā)光。我曾跟這位女同學(xué)的父親學(xué)習過神學(xué),出入過神學(xué)家的講堂和牧師的教壇。但神學(xué)家和牧師很快就被革命者取代了。然而,革命家的布道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而且還深深地打上了尼采的烙印:我是你的上帝,你唯一的上帝,你唯一真正的神。
香港在1997年回歸中國前,將從英國和中國得到的遺產(chǎn)大部分都拱手相送了,這實在令人惋惜。至高無上的金錢,過去是衡量一切的標準,現(xiàn)在看來,也不會動搖。而我們這些厭煩了資本主義承諾的人,受到了中國古代詩人和思想家的滋養(yǎng),在尖沙咀啟程去大陸時,懷揣著滿滿的期望——期望能去到一個屬于我們的真實的世界。我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沉湎于社會主義的幻想,因為我們是老派的、古典的,找尋的也是古典的殘骸。我們從書本里來,相信的是古書,而不是什么所謂的時代精神。直到今天,我也不相信。1949年,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關(guān)鍵的一年,它不是早就證明了只要已有的東西繼續(xù)存在,所有正成長的東西便要重新接受改變嗎?應(yīng)該這樣,而不是那樣,就像英國統(tǒng)治下的香港島一樣。
尖沙咀那時不只是香港島船只的??空荆苍O(shè)有一個邊境火車的到達廳。當時整個車站只有一個站臺,木頭的陳設(shè),十分簡樸,一覽無遺。那時沒什么乘客,也沒有急匆匆的身影,因為沒有多少邊境往來。內(nèi)地人不被允許進入香港這塊自由之地,而香港人則害怕大陸那承諾會有最好未來的大革命。我們曾經(jīng)坐過的木凳,早已消失了。車站變成了一個購物中心,擠滿了大陸游客。香港人將大陸的游客稱為蝗蟲,因為他們專門盯著香港一切好的東西。如今,人們從九龍看向香港島的高樓大廈,看中的是資本主義的大學(xué)堂。曾經(jīng)的革命者,幾乎是在一瞬間,不費任何吹灰之力便通過了該學(xué)堂的考試?!兑捉?jīng)》不是說“物極必反”嗎?之前,資本主義演變成了動亂,但留下的只有希望。而現(xiàn)在,人們又重新投入資本主義的懷抱。我們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在香港的時候,因下雨的緣故,我身著薄衣覺得冷。從過邊境開始,我便不冷了。當時除了我們,并沒有其他的旅客徒步過橋,經(jīng)過那孤單的關(guān)卡。關(guān)卡的工作人員對我們的行李不太感興趣,因為我們隨身攜帶的是古代,并沒有什么追隨者。我們是最后一小群心系古代,不把時代精神放心上的人。我們?nèi)サ降南乱徽尽钲谝膊槐认愀鄞蠖嗌佟D菚r的深圳很小,非常不起眼,像一個被遺忘了的小城,絲毫未為即將到來的高度資本主義化做好準備。只有一些漁民,一些攤子,一個市場。但我們覺得很好,簡單,而且沒有人是靠做壞事、傻事掙錢的。
另一輛火車將我們帶到了廣州。廣州火車站要大一點。在當晚乘坐臥鋪離開之前,我們還有些空余的時間。如果我的記憶沒有被吞噬,我們一共是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才到達北京。但既然我們在廣州還有點時間,當?shù)芈眯猩绲拇肀泐I(lǐng)著我們?nèi)⒂^了廣州城。在一個小山丘上,他們給我們端上了裝在高玻璃杯里的綠茶和放在平碟子里的葵花籽,甚至還允許我們看一眼那輝煌的天主教堂。當時,我們坐在為了抵御海盜而修建的鎮(zhèn)海樓里,向一個穿白色短袖襯衫的年輕人詢問那座教堂的事,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只是說我們還有其他的地方要參觀,教堂的職能已經(jīng)轉(zhuǎn)變,如今只是儲存水果和蔬菜的地方。據(jù)我所知,早在1581年,廣州第一所教堂便建立了,是由一個從澳門來的傳道士主持修建的。我說過,我學(xué)過神學(xué)。因此,年輕人嘮叨的那句“為什么人們可以把上帝的話變成人生路標?”我至今都還記得。誰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也會去做禮拜,請求上帝的原諒?原諒他那顆不再飽含無產(chǎn)階級深情的心,以求得到心靈上的寧靜。
我們的北上之旅,可以稱得上是寒冷之行,和近四百年前傳道士的行程并沒有什么兩樣。我們都是從南方來的。傳道士們從澳門來,我們從香港來。他們是先坐船,然后坐馬車,而我們則是坐火車。我們都同樣穿過了長江和黃河。我們雖然沒有帶來什么令人振奮的消息,但我們要重新學(xué)習如何接受令人振奮的消息,而且還要將另一本《圣經(jīng)》變成我們的《圣經(jīng)》。我們這些被認為是可以塑造的學(xué)生,真的做好了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的準備嗎?根本沒有。我們是保守的嗎?當然了。那我們反動嗎?不,我們不反動。那為什么當我們在一個寒冷的星期五上午到達北京火車站時,雖然瑟瑟發(fā)抖,卻十分開心呢?為什么在站臺上迎接我們的德國大使館成員會給我們那么陌生的感覺呢?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選擇的歡迎詞不妥嗎?他的第一句話很簡潔:“你們現(xiàn)在還笑!”但我們之后也笑,一年后也笑,為什么呢?
和傳道士們不同的是,我們五六天便到達了目的地。我們的目的是漢語,是普通話。我們想做的便是學(xué)習它、掌握它,而不必去理會什么“學(xué)它有什么用”等無聊的問題。我們在北京西北的語言學(xué)院,開始了作為學(xué)生的新求學(xué)生涯。教室不暖和,我記得最多給加溫到十六度,而教室外的溫度一直在降,直到來年三月。我們穿著塞了棉花的大衣,在一片藍色中,看向一個紅色的世界。我們當時是不是不快樂?不是的。大部分人都沒有不快樂,或者說沒有特別不快樂。雖然有一些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來了沒多久便離開了,但我們沒有。因為我們是語言而不是革命的守衛(wèi)者。只要上的課好,其他的事都不能讓我們失望。當時的語法課,還有現(xiàn)代文學(xué)課(比如說講魯迅(1881-1936)的課)都很好,圍繞是否應(yīng)當繼續(xù)保留古漢語進行的辯論也讓我們覺得很有意思。根據(jù)中文掌握程度,我們被分為三組,和其他國籍的人一起上課。我所在這個小組,共六到八個人,母語都是德語,輪流輔導(dǎo)我們的四位老師中,其中一位“文革”前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的日耳曼語言文學(xué)系。他便是馬樹德,我所有現(xiàn)代漢語的知識都要感謝他。他是馮至(1905-1993)的學(xué)生。馮至在戰(zhàn)前聲名遠揚,可惜新政權(quán)建立后便將自己出賣了。我和馬老師的友誼,持續(xù)了三十多年,后來因為一部翻譯而結(jié)束。但這個故事不屬于這里。那時候的老師,沒有對我們進行任何的政治宣傳,都很客觀,不帶什么階級感情色彩。我們課堂上不必等待什么更好的時代,也不必等待善意的太陽。
六 簡單的生活
一開始,北京的太陽并沒有伸開雙臂歡迎我們,陪伴我們的是失落。在波鴻的時候,我聽到的北京的天空,是高高的。芭芭拉·張(1920-1996)總不放過任何機會,跟我們講北京那獨一無二的光線,那高高的藍天。殊不知,這一切都只是一個童話,一個讓我們神往的童話。芭芭拉是北京人,我現(xiàn)代漢語的基礎(chǔ)便得益于她。來到北京后,我第一次參觀這座城市,心便涼到了冰點,就跟我們當時乘坐沒有暖氣的大巴車一樣。我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灰色的天,整個北京都像籠罩在一片灰色之中。天安門廣場上也是灰蒙蒙一片,讓人無法接近,好像是要懲罰那些說沒有汽車的國家便沒有像魯爾區(qū)的環(huán)境污染的謊言一樣。我知道,我盲目地相信了我在德國聽到的信息。但令我尷尬的問題來了:這種灰是不是會蛻變成另一種灰呢?我的這個擔心,在四十年后竟然真的成為了事實。因為人們相信人定勝天,故而北京的天空變成了如今世界上最黑的天空之一。而這,給中國帶來的,是新的疾病及人的過早死亡。
到達北京火車站的時候,我們像孩子一樣被接待,在接下來的一年也被像孩子一樣對待。我們被保護,被溺愛,被教導(dǎo)。我們是一個整體,就像當時流行的一個口號一樣。也就是說,我們要遵守規(guī)則,接受規(guī)則,不能提出質(zhì)疑。那時的天空,是人造的天空,由詞語和命令組成的天空。我們要做的,便是乖乖聽話。唯一的真太陽,便是那個來自韶山的農(nóng)民之子。如今,他的軀殼靜靜地躺在故宮邊上的紀念堂里,呼吸著臨近工廠的煙囪里冒出的煙。
天知道,當時的灰是從哪里來的??赡苁钱敃r的蘇聯(lián)借給中國的(他們在北京建造的那些大房子簡直是北京城的恥辱),也可能是那些用煤加熱的暖氣,也有可能是那些在大街上燒煤球做飯的爐子造成的。這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但我想錯了。當時的北京還太落后,根本無法讓人每天聯(lián)想起什么世界末日。那時的灰,是極其短暫,不值一提的。每天早上,我打開我在語言學(xué)院那簡陋住所的窗戶,看到的是對面的運動場,以及那正緩緩升上高空的太陽。整個冬天,基本上一周六天都是藍天白云的大晴天,只有一天太陽會躲在云層后不出來,而這一天,我們的心也會變得沉重起來。
正是那暖暖的陽光,幫助著我們抵御寒冷。就算零下十度甚至更冷,我們走在路上也不會覺得特別冷。風不大的時候,我們便可以盡情享受陽光的溫暖。除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也許還有另一個心理上的因素:那太陽帶著一些超地球的東西,特別是在它每天出現(xiàn),要求我們出門的時候。它就像一個游戲,一直持續(xù)到圣靈降臨節(jié),那肆無忌憚的夏天到來之前,而這通常是在五六月之交。那時候的季節(jié)更換,與人們預(yù)期的時間還很相符,不像現(xiàn)在了。節(jié)氣們雖然還想像以前一樣信守承諾,但人類不干了。
我比較幸運,雖然來到了首都,但其實還是在一個大村莊里,到處都有驢和駱駝的身影。而我很快便開始享受這種落后,只可惜當時我們不被允許拍照,怕受到處罰。我是鄉(xiāng)下長大的,所以我喜歡落后。我一直都覺得進步很可疑,因為它很多時候都意味著毀滅,它是財富的一堵前墻,但很少能帶來它所承諾的大幸福。
當時,在北京的農(nóng)民眼里,我還是一個陌生人。他們的村莊和田地,也許幾百年都沒有變樣。當我以為聽到了一輛車剎車的聲音時,其實是驢叫聲,是拉犁的驢的叫聲。那時候的人,還不吃驢肉。至少那時候的菜單上沒有它的名字。而如今,驢不再被需要,田地里不需要它來拉犁,它便消失了。我2011年以來的新家鄉(xiāng)——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的各個大門前,出現(xiàn)了很多小吃店,專門賣驢肉,有的甚至連驢內(nèi)臟都賣。
像驢一樣,革命也消失在了塵埃里,任人宰割。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諷刺。
那時候的落后,與黑暗隨行。晚上七點過后,不僅餐廳和商場關(guān)門,家門口以外的街上都沒有燈。對于像我這樣的夜晚的歌唱者來說,每天晚上都變成了星辰時光。要出門的話,便只能依靠星星和月亮的照耀。黑暗,絕對的黑暗,我們只在書上看過,但它在北京卻成為了現(xiàn)實。我這一生,再沒有過比北京晚上七點鐘后更勤奮的看書時光了。這是為什么呢?我當時不是和一個從武漢來學(xué)德語的工人共處一室,一邊在昏暗的燈光下記著有關(guān)革命的單詞,一邊還要聽他長篇大論講偉大的毛主席是如何如何好嗎?是的,但我受過呂納堡草原、明斯特平原以及維也納森林的滋潤,我的內(nèi)心向往著另一種真正的生活:我喜歡去周圍的田地,不管是玉米地、水稻地還是谷子地我都喜歡。春秋之際,我常在田地里駐足。站在那,看著從四道口和五道口的煙囪里飄出的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辭官回故里的陶淵明(365-427)。而如今,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不僅驢找到了自己的屠宰凳,田和地也早被賤賣了。一條地鐵線,將所有的購買者、美食愛好者、閑逛者都帶去了那神圣的富裕之都。我跟這些人是保持距離的,因為夜晚各色的霓虹燈讓我害怕,甚至白天也是。我害怕的原因是它們是人造的,其目的是將革命曾經(jīng)的主體變?yōu)橘Y本主義洪流中永遠的客體。
曾經(jīng)的五道口不復(fù)存在,它的孿生兄弟四道口也一樣。曾經(jīng)貧窮的農(nóng)莊、農(nóng)莊里貧窮的農(nóng)民,以及用牲畜拉著的馬車都不見了。這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上世紀末的事了。那時候,一種灰正逐漸取代另一種灰,曾經(jīng)柔和淡雅的田園色彩,不得不讓位于那鮮艷俗氣的廣告牌。曾經(jīng)農(nóng)莊的灰色,變成了如今地鐵的濃煙、十字路口的徘徊、天橋的熙熙攘攘、工地的嘈雜。再沒有了簡樸的影子,“現(xiàn)代化”宣告了在農(nóng)戶家吃午飯或晚飯的終結(jié),成群的牲畜在戶外等待作業(yè)的情景也一并消失了。1974年我在農(nóng)戶家里認識了“木須肉”這道菜。從那以后,它就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菜單里,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可以說,我對這道菜的情有獨鐘,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避免這道家常菜被人們淡忘。如今在一個北京的餐館吃飯,基本上吃不到這道菜了,據(jù)說是因為它不合時宜,因為太便宜了,太簡單了,太無產(chǎn)階級化了。
那時候的農(nóng)村,沒有暖氣,人們住的是炕。一到冬天,大家都擠在炕上睡覺。也許這就是人們?yōu)楹稳绱司o密地擠在一起,以免受冬日寒風和夏日沙塵暴的困擾的原因?因為這樣會更暖和?這些人現(xiàn)在都搬到哪里去了?難道是天堂的方向?這是有可能的。因為自從政府決定要將農(nóng)村城市化,佃戶們便被轉(zhuǎn)移到了高樓大廈中,有更多的城市人,就意味著有更多的消費,這樣中國的經(jīng)濟需求便不會太依賴國外了。
我真的想回到過去嗎?當然。過去的田地不是垃圾堆,根本不知道荒蕪是什么。有虞美人泛著紅光,玉米或綠或黃,桃子紅得發(fā)紫,而光是采柿子,就足以讓人飽一回眼福。那時候,我們很高興能在北京郊區(qū)的農(nóng)場參與收割一禮拜。我們就著舒適的陽光,和老師們一起收割,收工后就在大食堂里吃飯,休息時聽著年輕的農(nóng)民高談闊論,聊的不外乎當時的政治。但我和看教科書一樣,不關(guān)注內(nèi)容,而只注意聽語法和詞匯,這能很快提高語言水平。
學(xué)生去鄉(xiāng)下的這種活動,當時被稱為“開門辦學(xué)”,意思是打開校門走出去,向社會學(xué)習。除了農(nóng)民,工人也是我們的新老師。長安大街上的一個機床廠,就曾經(jīng)歡迎過我們。我就是在那里了解到了“機器的幸?!?,它出現(xiàn)在了我后來寫的一首詩里。在“文革”時,機器真的能幸福嗎?那時候真的有人感覺到幸福嗎?與蘇聯(lián)相比,我在中國看到了許多笑臉,這不可能是有人操控的。但這些人高興什么呢?我們知道,很多受我們尊敬的文人在“文革”時都被流放了。我們在課上敢于詢問他們的下落,但得到的答案是支支吾吾的。我們是否滿足了呢?沒有。直到今天,我都遵循同一個原則:清楚明白地將自己的意見說出來,不管是用書面還是口頭的方式。不過,我不會重復(fù)我自己。一個國家幸不幸福,掌握在該國人民的手中,他們才能決定其祖國的命運。我不會吝嗇給出自己的意見,但我知道,給的建議過多,會被人認為是自大,而這對雙方都無益。
不談道德堂了,還是回到我的漢語堂吧。我學(xué)習中文的語言學(xué)院怎么樣了?它早就跟隨著時代精神,走在了我們前面。我們到達之前,孔圣人那灰色的雕像便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的雕像,這在1949年以來每個大點的城市都能看到,直到今日也如此。只是他的手臂指著的方向,如今沒有人愿意跟隨了。那原先孔子雕像去哪里了?它們是不是為垃圾堆做貢獻去了?
一切存在都會走向毀滅。這句已有近一百年歷史的名言,也可以拿來形容每一段革命。曾經(jīng)歌頌理想新人類的地方,現(xiàn)在也開始推崇金錢至上。這讓我對我心中最愛的北京語言學(xué)院(現(xiàn)在的北京語言大學(xué))感到日漸陌生。雖然大約十年前,我就成了特聘教授,但我從未被邀請去喝杯茶或是做個報告。有一次開會,我向一個老師抱怨,結(jié)果他愣頭愣腦地給我來一句“我可以請你喝二鍋頭”。每個人都知道,二鍋頭值幾塊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只是想要我的名字來宣傳,但就是這名字,他們也沒弄清。我用中文寫郵件的時候,喜歡在結(jié)尾寫上地址,這樣對方便能知道我目前在哪里。“顧在京”意思就是顧彬目前在北京。當?shù)诙庋垺邦櫾诰苯淌趨⒓踊踊硌莸难埿诺竭_時,我才意識到,他們竟然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從那以后,我便不再刻意去憑吊語言學(xué)院的九號樓。四十年前,我就是在九號樓一段長廊的盡頭背誦漢語語法的。而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變成了學(xué)校行政辦公的一部分,目的性十分明確。也沒有門衛(wèi)在門口站崗,將不被允許的思想攆出去。這樣也好,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走向毀滅。
但我為什么要抱怨呢?這幾十年來,我在中國其他大學(xué)的經(jīng)歷不也類似嗎?見面互通姓名之后,我通常都不會再有新同事的消息。是的,很可惜,但事實就是這樣。這是一個讓我深感屈辱的理由嗎?看來是的。因為作為一個普魯士人,我習慣了原則、義務(wù)和合作。我只有在作為佛教靈魂之友的時候才喜歡空:一切的存在都是虛無的。而這,早已成了我的第二信條。這與我的學(xué)生生涯也有關(guān)系。大約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讀到了一首疊詩,令我十分震驚??梢哉f,再也沒有比它更讓我震驚的詩了:“無論你看向哪里,只會看到滿地球的驕傲。一個人今天建造的東西,另一個人明天就把它拆除?!币磺卸际浅嗦懵愕闹S刺。語言學(xué)院那不起眼的食堂也不例外。1975年越南戰(zhàn)勝美國,語言學(xué)院還在食堂舉行了慶?;顒?。有沒有人從中學(xué)到了什么呢?當時我們這些從西德來的學(xué)生,還是很資產(chǎn)階級化的,到處不忘播下懷疑的種子。不過,我們當時不能想象,那些所謂“革資產(chǎn)階級的命”的革命者,有一天會對來自瑞典的一家家具廠的軟沙發(fā)趨之若鶩。已有一百三十年歷史的小資產(chǎn)階級,教會了我們,什么是幻想的破滅?,F(xiàn)在怎么辦?面面相覷嗎?還是自我欺騙吧。
當時,語言學(xué)院的食堂也允許上演電影,我們不必去臨近的電影院了解革命。而了解革命,其實就是看看金日成的轎車,羨慕羨慕毛澤東的毛氈拖鞋,或者讀讀胡志明的詩。我們和圍在我們身邊的孩子一樣,為之傾倒。權(quán)力,這是中國人的第二大信條,不管是主人還是奴隸都一樣。有批評家指出“這一點從未改變過”,為此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我習慣過簡樸的生活,因為我是戰(zhàn)后出生的孩子。吃飯對我來說是個負擔,因為吃飯這件事,跟坐有關(guān)——人一般都是坐下來吃飯。而我只有在寫東西的時候,才想坐。我經(jīng)常像個僧侶似地,在戶外踱來踱去看書,只有在刮風下雨,書有被毀壞的風險時,我才會找地方坐下來看書。那時的我,很喜歡語言學(xué)院食堂簡單的飯菜。我可以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但并不是為了吃飽,而是為了幻想有一天,人們不會再說“還不夠”,而是高唱“已經(jīng)太多了。”而我們的世界,便可以這么簡單地得救。但我現(xiàn)實生活中聽到的,是“還不夠”。也許這就是實現(xiàn)所謂的“中國夢”的途徑吧。
那時候,我早上吃兩片加果醬的白面包,上四小時課,課間還不忘讀《啟蒙辯證法》。12點鐘下課,我便匆匆忙忙往食堂趕,為的是免于排長隊打飯。等到我的同學(xué)們慢吞吞地來到食堂時,我早就咽下了我的窩窩頭,吞下了那硬邦邦的米飯,吸吮下了幾片菜葉子。吃完飯,我又回到住的地方。如果不給遠在鹽山的外婆、母親還有明斯特的我孩子的母親寫信,我便繼續(xù)學(xué)習每天早上六點就開始學(xué)的漢語。
在不背誦那些內(nèi)容上一無是處,但語法卻很正確的“文革”式中文句子時,我便翻譯一些關(guān)乎妥協(xié)和反叛的經(jīng)典詩歌。毛澤東的古典詩當然不能錯過。它們形式完美,尊重詩歌傳統(tǒng),讓我很是著迷,我當時覺得它們可以和1968年法國革命者的宣傳詩歌媲美。除了毛澤東,我也翻譯賀敬之(1924年生)和李瑛(1926年生)的詩。當然,傳統(tǒng)詩歌的顛覆者我也譯,比如說戴望舒(1905-1950),因為他的詩歌有戰(zhàn)前的西班牙風和法國風,是我向往的。我將反動詩人歌頌不斷反抗的作品譯為德語,是不是要請求得到寬???不用。因為我的詩歌還沒翻完,長時間被視作“大海的掌舵者”的毛澤東便已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毛澤東全集的第五部,1977年還受到廣大青年的追捧,如今早已不再被引用。
革命與現(xiàn)代化一樣,到頭來只能吞噬自己。一切都有其定數(shù),時間到了,便該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