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體高
爺爺說,瘸二爺那時不瘸,當(dāng)然就不叫瘸二爺,叫王長富。王長富的爹叫王大富,娘被人們叫做王嫂。王大富和王嫂有一手絕活,就是會種菜。南瓜大又甜,長長的豇豆像鞭兒掛滿藤,紫紅色的茄子閃出光彩——王大富每天早晨都挑滿滿一擔(dān)菜到趙鎮(zhèn)去賣。就在十字口,似乎是專為他留下的點兒。菜擔(dān)還沒放下,人們就圍上來了,就搶啊,一眨眼兒工夫就沒了!王大富賣的菜新鮮干爽,決不水滴滴的。吃著香,吃著甜,有滋有味。有的人吃王大富的菜上癮了,沒買到王大富的菜那天就只吃白飯。
王大富種菜有啥絕招兒?就是勤、實、誠。該干啥就干啥,松土呀施肥呀拔草捉蟲什么的。沒事兒就圍著菜地打轉(zhuǎn),和豇豆茄子嘮叨,乖乖,又長了一大截!
每天早晨,天還沒亮,王大富就亮著手電在菜地里摘豇豆摘茄子,摘滿了就挑著走,閃悠悠地,一路小跑著往趙鎮(zhèn)去。因為沒用水洗,又是剛摘下的,所以就新鮮,就干爽。
但有的是必須用水洗的,譬如從地里挖出來的姜,從地里拔起來的蔥。可王大富從不在旁邊的水塘里洗,要挑到沱江邊去。
從鐵龍坳出來,走一段路,再下一個長長的坡,就到了沱江邊。沱江邊有一道寬寬的石壩,一半兒浸在水里,一半兒在岸上。河水清清,夏日里口渴時,走到河邊,彎下腰,掬一捧河水喝,涼透了心,還能覺出甜味兒來。
這一天凌晨,王大富亮著手電,挑著滿滿一擔(dān)生姜來河邊洗。洗呀洗呀,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攤在石壩上晾干。王大富說,水是上天給的,不是自己勞動得來的,不能拿去賣錢。王大富起得早,坐在石壩上,坐著坐著就睡了過去。
睡呀睡呀,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岸上喊了一聲,王大富,散場了!王大富睜眼一看,太陽升得好高好高,散場了,有人正往回走。王大富撿起石壩上早已風(fēng)干了的生姜,腳底生風(fēng),一氣兒趕到趙鎮(zhèn)上。
王大富呀,你咋才來?我們望你望得脖子酸!王大富的點兒圍了一大堆人。
從小,王長富就跟爹娘學(xué)種菜,星期天,背上一筐,跟著爹到趙鎮(zhèn),學(xué)著爹咋種咋賣。買菜的人都認(rèn)得他,這是小王大富,將來就是大王大富。
可是,王長富的娘病了,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王長富離開了學(xué)校,一邊伺候娘,一邊跟著爹種菜。他把書包高高地掛在墻上,早晨看看,晚上望望。爹道,死心吧,咱沒那命!娘哭著說,都是我害的!后來,他娘先走了,不久,爹也走了!種菜賣菜的擔(dān)兒就壓在了王長富肩上。那時他已四十大幾,可還孤身一人。
王長富像他爹一樣,天不明就挑著滿滿一擔(dān)菜上街去賣。
王長富也像他爹一樣,賣的菜又新鮮又干爽。
可王長富有一點和他爹不一樣,除了種好自家的菜,每天還到村子里四處轉(zhuǎn)悠,幫助村里人把菜種好。大伙兒叫他菜先生。菜先生總是笑呵呵的,葉子煙抽得吧嗒吧嗒響。村里人都聞慣了這股煙味兒。
但是,后來王長富就變成了瘸二爺。
那一天早晨,王長富挑著滿滿一擔(dān)生姜,要到沱江邊去洗。沱江里的水多呀,緩緩流動,又新鮮又干凈。可是一連下了好幾天雨,河邊那石壩上長滿了青苔。青苔滑溜溜的,天還麻黑黑,看不清楚,王長富踩上去,摔了一大跤!右腿折斷了,好了走路也一拐一拐。因為排行老二,人們就叫他瘸二爺。瘸二爺就瘸二爺吧,瘸二爺不介意。種菜賣不方便了,但每天一拐一拐,樂呵呵的,照舊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幫助大伙兒種好菜。瘸二爺養(yǎng)了條大花狗做伴兒,每天就跟著在村里轉(zhuǎn)。村里人都認(rèn)得它,它也認(rèn)得村里人。
這一天,村長六十大壽,擺了四五十桌,中午了,全村的人都到齊了,坐在桌席上,九大碗擺了上來,可誰都沒動,大伙兒都探著頭,往外面的大路上看。陽光懶慵慵地照下來,照著空寂的路。
瘸二爺,瘸二爺咋還沒來?
瘸二爺不但會種菜,還會擇菜。不管哪家出了紅白事兒,瘸二爺總是早早地就趕來了,坐在那里,一聲不吭把一大堆各式各樣的菜,擇整出來,淘洗干凈,分裝在不同的家什里。
今天是咋啦?正在這時,大路上跑來瘸二爺家的大花狗,直來到村長跟前,嗚嗚嗚地叫,像是在訴說什么,又用嘴扯著村長的褲腿。村長說,二爺出啥事兒了,得派個人去。村長從屋里拿出個本兒,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翻下去,忽然停住了,說,該輪到聶二娘家照看瘸二爺了。聶二娘就是我的娘。娘正站起來,我說,娘,我去。
我走在田埂上,大花狗跑前頭去了,要走一里地才能到瘸二爺家。這是隆冬季節(jié),再過些時日就要過年了。有寒風(fēng)從那邊竹林里刮過來,竹們也感到了寒冷,一個個彎下腰兒,縮著脖兒。一群麻雀從竹林里飛起來,是不是身子冷得發(fā)僵,慢吞吞,飛不動似的。幾只白鶴站在水田里,似乎也是凍住了,站著一動不動??晌遗芷饋恚艿米焐项~上直冒熱氣?;ü芬哺堋H扯斠欢ú〉貌惠p,正躺在床上,好想有人端盅茶,或者遞碗水。
二爺,我來了!我正跑呢!
二爺住著一座小瓦屋,是他爹娘種菜賣掙下來的。這座小瓦屋在咱村里讓人翹大拇指頭。大門敞開著,大花狗搖著尾巴迎了上來。我跨進(jìn)屋里。陽光從屋頂?shù)牟A呱险者M(jìn)來,灑在二爺床上。二爺正倚在床頭,苦著臉。見我進(jìn)來,分明一樂!娃,你咋來了,不在席上吃?吃過了嗎?
你沒來,大家吃著都沒味。村長不放心,派我先過來。二爺,你咋了?
涼了(感冒了),身子感到重,下不來。
那就上醫(yī)院。
不用。能喝上紅糖摘耳根(魚腥草)水就行。可大冬天的,難找!
二爺,我能找到。我就去。
我跨出門,大花狗要跟著。我說,你別去,就在家守著。有急事兒去找村長。大花狗回頭進(jìn)屋去了。
我一開步走,寒風(fēng)就堵了上來,我硬是撥開一條口子往前走。摘耳根,是鄉(xiāng)下人的一寶。沒病時,拔回家涼拌吃,開胃健脾,涼了煎紅糖水喝,散寒去邪,喝幾碗病就好了??涩F(xiàn)在去哪里找呢?摘耳根的根,冬天就躺進(jìn)泥土里睡大覺,刮風(fēng)下雪它才不管哩。春來了,它才伸伸腰,慢慢地探出頭,再撐開一把小小的紫紅色的傘,一把兩把,密密地展開來?,F(xiàn)在,只能用小鏟兒撬開泥土,把沉睡的根兒請出來。
挖呀,撬呀,扒呀,一根,兩根……誰說這是嚴(yán)冬?我正冒熱氣兒哩!好半天,終于找了一大捧???,跑回家去,越快越好,讓二爺早點喝上紅糖摘耳根水。
我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娘。娘正在為二爺熬稀飯。
一邊熬稀飯,一邊煎紅糖摘耳根水,弄得屋子里暖融融的,香噴噴的。
二爺說,聞著這些氣味兒,我的病都好一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