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祖奇
潘祖奇原上??朴耙患夒娪皩?dǎo)演,主要作品有科教片《燕子》《腦?!芳凹o(jì)錄片《燃燒吧,生命》等,曾獲金雞獎最佳科教片獎及文化部、廣電局最佳科教片獎
在觀看電影或電視節(jié)目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觀看屏幕下方的字幕,還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錯別字。這說不上是愛好,但形成這一習(xí)慣的原由,恰恰是十年動亂中文字獄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1966年的初夏,電影廠有兩位女演員把針對局黨委書記老楊的大字報貼到了局里,可大家無法響應(yīng)。因為這位老楊是來局里領(lǐng)導(dǎo)四清運動后留下來的,來了才一年多,與大多數(shù)職工還不太熟悉,沒什么可揭發(fā)的。大伙都把目光盯在與他同時留任的老李身上。老李與老楊以往在戲劇學(xué)院也共事過,他不得不趕忙寫大字報響應(yīng)。可他的大字報一貼出來就引起眾人嘩然,原來他在引用語錄時,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中的“不”字漏掉了!這可不得了,這是篡改毛主席語錄,是反毛澤東思想。于是聲討、批判的大字報紛紛貼了出來。老李慌慌張張地把大字報撕了,又重抄一遍貼出來。但人們還是不依不饒地追究他的動機。由于老李是老革命,來局里也不久,別的也沒什么好追究的,加上老楊又被上戲?qū)W生“揪”了回去,風(fēng)潮才慢慢平息了下來。
當(dāng)時社會上曾流傳過有家庭婦女用報紙生煤球爐時,被人揭發(fā),那燃燒的報紙上有毛主席像,于是這位婦女就被戴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傳言不由讓人心驚肉跳,故而大家對報紙都特別敏感。機關(guān)里居然有一位特敏感的左派人士發(fā)現(xiàn)局門外大字報欄上的大字報有問題,有一張大字報上的批判性詞語底下襯著的報紙上正是一幅老人家的肖像。有人揭,就不得不查,于是凡參加過貼報紙、貼大字報的人都得寫檢查:是不是自己貼的那張報紙和那張大字報?整個大字報欄有三四米高,十幾米寬,要貼很多張報紙襯底,參加貼的人有十來個,誰能記得清自己貼的是哪一張報紙?于是查了幾個月也毫無結(jié)果,總不能把這么多的人都打成“現(xiàn)行”吧?此事只得不了了之啦。
但在這之后不久,我卻碰上了不得回避的一件事。那是1968年初夏的一天,在辦公室里,我們正閑聊著。幾個人里小孫是個手腳不停的人,他一邊和大家聊,一邊用毛筆在寫字桌上的玻璃臺面上亂涂亂寫。大家正聊得起勁,只聽小陳大喝一聲:“快擦掉,擦掉!”大家擁到寫字桌旁,一看,都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桌面玻璃板底下壓著的正是一張老人家的頭像。而小孫涂寫的卻是當(dāng)年罵人的流行語。只見小孫臉色煞白,趕緊用手把字擦掉,又去拿抹布把玻璃板擦得干干凈凈。整個屋內(nèi)都靜靜的,大家都不講話,聲息全無,并迅速散去。此后也沒有一個人再提起這件事??墒敲總€人的心里,應(yīng)該都是很不平靜的。
我想,當(dāng)時大家都選擇沉默,是因為大家都了解小孫,知道他的為人,他不可能仇視老人家,這是無心之過。所以大家都贊同小陳的“擦掉!”但保持沉默是有風(fēng)險的,這幾個人中,小陳、小馬和老邊是中共黨員,我和小姜、小孫是群眾。我們這幾個人中若出現(xiàn)一個“左”派把這件事揭發(fā)出來的話,那么除了這個“左”派會飛黃騰達(dá),我們剩下的幾個人都沒好果子吃,甚至有可能被安上一個“小集團”的罪名!因為這么一件事是說不清的。但是我以及其余幾個人都愿意冒這個險!因為我們都有一條底線:不能害人!而之所以大伙都選擇了“沉默”,因為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一進(jìn)行交流,若出事就有了“小集團”、“串供”之類口實,當(dāng)然這也是基于大伙相互之間還不是那么熟悉和信任的緣故??上驳氖?,我們這幾個人都經(jīng)受住了這一考驗,這是對我們?nèi)烁竦囊淮慰荚嚢。?/p>
這些個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多年,當(dāng)年的孩子也都已步入中年,對于文字、字幕,他們絲毫沒有什么畏懼的心理。可對于我,當(dāng)年圍繞著文字發(fā)生的這些個事兒,讓我對文字有了一種下意識的畏懼。唯一讓我欣慰的是,正由于這種敬畏,使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面對文字就特別專注,錯別字很難逃出我的眼睛。不管是上海臺、中央臺乃至故事影片,都被我發(fā)現(xiàn)過錯別字,只是這種馬后炮也沒什么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