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燕迪
楊燕迪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音樂學教授,全國西方音樂學會會長,全國音樂評論學會副會長,上海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發(fā)表著譯逾300萬字,曾獲多項國內(nèi)外高規(guī)格獎勵和獎項
壹
近來,有關音樂評論的爭論中,常常談及樂評人的身份和資質(zhì)。來自音樂“圈內(nèi)”的音樂批評家和來自音樂“圈外”的樂評人,其各自的長處和劣勢,不免成為爭論焦點。這讓人想起,有段時間在有關音樂翻譯的爭論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議題??磥?,兩方間確乎存在某種縫隙。就這條縫隙而論,是刻意加大,還是努力彌合?不言而喻,還是希望選擇后者。
看看國外的情況,兩方間的縫隙似乎沒有如此明顯。例如,大名鼎鼎的劇作家蕭伯納當然是“懂行的、獨立的、有主見的、有膽略的、有話語權(quán)的”“圈外”人,但《紐約時報》音樂評論家哈羅爾德·勛伯格究竟算“圈內(nèi)”還是“圈外”?曾在著名的《紐約客》(New Yorker)雜志擔任首席音樂評論家的安德魯·波爾特(Andrew Porter)作為研究威爾第的權(quán)威學者,也在學院派音樂學中非?;钴S(英語世界權(quán)威性的《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1980版“威爾第”條目的撰稿人),但另一位關于現(xiàn)代音樂研究的權(quán)威人物,也曾在《紐約客》任評論家的保羅·格里菲斯(Paul Griffith)則根本不是音樂科班出身(《新格羅夫》1980版諸多現(xiàn)代作曲家條目均出自此人之手)。看來,關鍵在于,“圈內(nèi)”懂得“圈外”,“圈外”理解“圈內(nèi)”。目前中國的情況是,“圈內(nèi)”的文字功力和現(xiàn)時資訊偏差,而“圈外”的音樂功底和歷史維度較弱。
但筆者以為,目前中國報刊(特別是報紙)音樂評論所面臨的問題,倒不是沒有合格的音樂評論人(盡管確乎很少),而是沒有正常的體制支撐。按照國外慣例,大型正規(guī)報紙一般會有音樂評論專欄,往往定期聘請(聘期可長可短,但最短一般不會短于一年)固定的、職業(yè)的評論家(“圈外”“圈內(nèi)”都可以,但關鍵要“職業(yè)”)來定期寫作音樂評論(評論家拿了聘任工資后,職責是每周寫二到三篇評論,沒有另外的稿費),反映該城市的音樂生活情況,并引導一般市民的音樂趣味和音樂消費。這個體制,目前在中國是不存在的。而如果沒有這個體制的創(chuàng)立和建設,中國的報刊音樂評論的窘境大概會一如既往地繼續(xù)下去。
但話又說回來,一個城市,首先必須具備足夠豐富和豐滿的音樂生活,才能出現(xiàn)上述這般對報紙音樂評論的需要。中國的各大城市,包括京滬,在平時是否已經(jīng)具備相當數(shù)量和質(zhì)量的音樂生活?似乎還有距離。
前些日子正好校讀湯亞汀老師和朱丹丹合譯的約瑟夫·科爾曼(Joseph Kerman)的《Contemplating Music: Challenges to Musicology》一書的中譯本《音樂沉思——音樂學面臨的挑戰(zhàn)》。其中很多內(nèi)容談到音樂評論問題。記得初次接觸這本名著,是二十多年前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進修讀書時。當時此書剛剛在西方“紅”起來,研討課上幾乎言必稱此書和科爾曼?,F(xiàn)在重讀,再次感到自己受此書影響之深(像重會老友,畢竟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再讀此書)。對我本人而論,對西方音樂學的總體了解,此書是指南和燈塔。某些思路和數(shù)據(jù),大概從根上是自這里而來?,F(xiàn)摘抄如下一段,權(quán)作上面有關音樂評論討論的補充——
音樂學術圈中很少使用“批評”(criticism)一詞。事實上,批評在根本上受到懷疑。部分問題在于,該詞在音樂上的用法其通常的意義令人惱火——僅僅意味著在日報和周刊上回顧(review)音樂會演出,僅此而已,別無其他。報刊樂評在業(yè)界的口碑很差。報刊新聞界流傳著許多有關樂評家的傳言,說他們在某一天突然改換門庭,從體育版跳到樂評版,恣意行樂于無知和誹謗。不過,人們似乎忘記了,在最近的記憶中,如湯姆森(Virgil Thomson)這樣知名的作曲家,如韋斯特拉普(Jack A. Westrup)這樣著名的音樂學家,都曾在報界寫過樂評。還有像安德魯·波爾特(Andrew Porter)這樣知識淵博和修養(yǎng)全面(或者說有人文氣)的學者,幾十年來都投身在報界。然而無論做得好壞(通常很糟),以新聞角度構(gòu)思的批評,總會使作者處于極其有限的空間中,技術性的表述也受到限制。僅僅提及一個簡單的指標:詩歌評論總會引錄詩行,藝術評論則通常使用展出藝術品的過得去的粗略復制圖片,而音樂評論卻從不使用譜例佐證。這使得評論家?guī)缀鯚o法完成一項簡單而又必要的事,即他很難涉及細節(jié)。
科爾曼在美國音樂學界,觀點之犀利和尖銳,那是很出名的。針對“批評”,他的不滿在兩方面:其一,針對報刊樂評普遍的狹隘和“業(yè)余”(盡管對Virgil Thomson,Jack A. Westrup,Andrew Porter幾位表示了敬意);其二,針對專業(yè)音樂學界漠視音樂意義和音樂價值的“實證主義”傾向,呼吁和提倡具有真正學理意義的“學院式音樂批評”(academic music criticism)。
中國的問題,自然和英美發(fā)達國家很不相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同。不論是報刊樂評,還是學院式音樂批評,可能都還需要耐心和長期的培育。
貳
近年來,不時聽到一些議論甚至抱怨,認為中國的音樂生活中,缺乏音樂評論的聲音。為何如此?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對原因歸納如下:
首先,音樂生活尚欠發(fā)達。音樂評論作為一種特定的著述類型,其興旺與音樂生活的發(fā)達共生共榮?;蛘吒鼫蚀_地說,音樂評論的發(fā)展內(nèi)置于音樂生活的發(fā)展之中。正如肥沃的土壤才能養(yǎng)育參天的大樹,只有多樣和多元的音樂生活,才能孕育活躍而活潑的音樂評論。而中國當前的音樂生活,即便是在京、滬、港、穗這樣的“大城市”,似乎也還不能用“豐富多彩”來形容。因此,漢語世界中音樂評論的羸弱,看來有其必然。
其次,一般公眾對音樂的文化含量與精神品格尚沒有足夠認同。音樂評論的存在理由是,公眾希望通過評論文字,進一步了解和知曉音樂現(xiàn)象、音樂作品和音樂演出的品質(zhì)與意義。為此,盡管音樂評論的寫作似乎是評家的個人行為,但音樂評論的指向卻具有明顯的公眾性。就中國的當下狀況而言,由于一般公眾對音樂(特別是所謂的“嚴肅音樂”或“古典音樂”)的卷入不足,對音樂中的文化意義和精神價值關注不夠,從而導致音樂評論滑向“邊緣”。
又次,公共媒介和出版領域在音樂評論方面尚缺乏有效的制度建設。究其源頭,音樂評論作為一種“現(xiàn)代性”產(chǎn)物,并非自古就天然存在,而是隨著十八世紀以來近現(xiàn)代“公共輿論空間”(特別以報紙、雜志等公共媒體為代表)的產(chǎn)生,順應社會音樂生活的需要,逐漸生成的一種特殊“職業(yè)行當”,并已在發(fā)達國家中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運作體制。例如,重要的綜合性大報(如德國的《法蘭克福匯報》、英國的《泰晤士報》、美國的《紐約時報》等)和主要的文化雜志(如美國的《紐約客》《新標準》等)都會特邀具有專業(yè)水準的職業(yè)評家擔任特約專欄作者,并辟出定期的專門版面。這種體制在保證音樂評論的質(zhì)量、效率和特色上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但在中國眼下的報刊體系中,能否實施這種制度,目前似乎還無法預見。
再次,具有全面素養(yǎng)和廣泛影響的音樂評論家群體尚待形成。從廣義角度看,音樂評論家的社會身份,其實是特定社會中音樂意識的公共代言者。在理想的和健康的音樂生活中,公眾期待音樂評論家對音樂實踐和音樂事件提出權(quán)威、公正的論斷與意見,并通過這些論斷和意見,進一步獲得精神引導和文化滋養(yǎng)。反過來,音樂評論家有義務對公眾負責,通過自己的識見和判斷匡正是非、辨別高下,并借此影響公眾趣味與審美導向。在這其中,音樂評論家的個人資質(zhì)就成為關鍵性的指標。而在當前的中國,同時具備音樂素養(yǎng)、審美敏感、深厚學識、辛辣文筆、廣闊視野、文化理想和社會關懷的音樂評論家,確乎還為數(shù)太少。
最后,音樂評論的內(nèi)在理路和理念尚待廓清。在這一方面,擺在人們面前的更多是疑問,而不是答案。例如,一般所言的“音樂評論”,和似乎具有學術意味的“音樂批評”,以及近來已經(jīng)成為大眾用語的“樂評”,這幾個術語概念之間,到底是同一關系,還是相異近鄰?西方國家中所謂“學院式批評”(academic criticism)和“報刊式批評”(journalistic criticism)之間的分野,是否有必要在中國的語境中重申?事件回顧式的“報道”(review)與深度解讀式的“批評”(criticism),兩方之間應該合作,抑或分離?新作首演,舊作重溫,表演詮釋,這幾個日常音樂生活中最多見的類目,在音樂評論的天平上究竟孰輕孰重?至于音樂評論的對象、任務、目的、方法、文風、要求、指向……可以說,針對所有這些問題,都還需要進行思索、對話、商討和論辯。
中國的音樂評論,尚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