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旆?,湖南石門人,主要從事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出版有散文集《天不在意》,詩歌集《天空未種》等多部文學(xué)作品。
一
唐代其實有兩座高峰,一座是唐詩,一座是陸茶。唐詩是眾人成峰,陸茶是一人成峰。一人成峰者前有老子、孔子,后有朱熹。陸羽為“茶圣”,無數(shù)茶人為他拱手,也算一峰。陸羽的《茶經(jīng)》是可當(dāng)唐詩讀的?!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一部全唐詩里面處處是水聲潺潺、泉水叮咚。打開陸氏《茶經(jīng)》,迎面也是水聲盈耳,一卷在手,如提一罐清泉。一詩一水托起了盛世唐朝。中國畫墨分五色,而《茶經(jīng)》中水分五等。陸羽認為山水優(yōu)于江水,江水優(yōu)于井水。山水者“揀乳泉石池浸流者上”,泡茶要取涓涓汩汩緩緩而流的泉水,大凡這種水,才符合輕、清、甘、洌的標準,故宜泡茶。墨潑在紙上濕、潤、鮮、活,運用之妙,全在于水。無疑從來是水、墨同源。
水從山頂涌出者,有龍井泉。龍井泉在西湖風(fēng)篁嶺上,傳言與海相通。我曾用樹枝輕輕攪動藍寶石般的泉水,稍待,水面出現(xiàn)蠕動的線條,狀如龍須抖動。華人喜歡龍,水也不忘模仿龍的神態(tài)。正口干舌燥,伏在木桶邊抿了一大口,水如游龍滑入,即刻五腑著涼;后又被茶農(nóng)邀至家中,特意用龍井水,煮了一壺剛剛炒熟的龍井茶,為我們解乏。窗外一嶺新茶,門前一口好井,清風(fēng)徐來,勾出一幅遠山采茶圖;幾只細燕往來穿梭,如古琴在演奏。還未飲,渾身已被面前這杯龍井水染香,一身軟綿綿的,偎在吳越懷中不能自持?!疤焯盟?,龍井茶”,是絕妙的天作之合。魯迅說西湖不能久住,久住傷懷。我必須快快離去,呆長了,會傷感人生遠不如風(fēng)篁嶺上的一碗素湯。
水從湖心涌出者,有白鶴泉。白鶴泉不偏不倚正從八百里洞庭湖心君山上冒出來。君山宛如碧螺,錯落著七十二座峰,白鶴泉就坐落在君山龍口龍舌山尾部,柳毅送信到龍宮就從這里進出。探頭往井下一看,深不可測,誘人想入非非。洞庭湖納三湘四水,載八百里波濤,只推薦出一口小小的白鶴泉陪君山銀針,不亞于三千后宮寵一人。更有娥皇、女英、君山銀針三位佳人長相廝守,斑竹流水互贈,湖光明月共輝,越千年白鶴泉仍容光煥發(fā)。白鶴泉一身素妝,著冷艷之色,帶清雅之容,有湘夫人之風(fēng),堪稱君山龍女。20世紀70年代初,我經(jīng)岳陽上過君山。這天,沿島踏了一圈,已覺倦意,尋到柳毅井旁一家茶棚,叫了杯君山銀針。兩眼凝視杯中,但見銀針茶垂落上躥,三上三下,俄而,徐徐下沉,一根根直立杯底,恍若明光中的一片山峰,正靜靜吐納著琥珀色的天籟之音和天籟之香。和西湖邊飲茶不同,西湖邊飲茶暖風(fēng)熏人,幾杯水下肚,酥得人扛不起腰來;坐在君山上飲茶,湖光灼眼,浪濤拍人,有張孝祥進洞庭,八百里“著我扁舟一葉”,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之感。淡淡一杯水,讓你興奮波撼岳陽城的洞庭湖,也有一雙纖纖秀指,一手捻著玉珠,一手拈著瑞草,叫人望一眼洞庭湖渾身欲動,飲一口君山茶心如沉月。說不準是茶好還是水好,但我固執(zhí)地堅持還是白鶴泉的水好。是男人總會偏愛,因為水是女人!
水從市井涌出者,有白沙井。白沙井一不在山,二不在湖,偏偏從古城長沙天心閣下的白沙街心鉆出來,是大隱隱于市。白沙井雖生于大邑,雜于鋪肆之間,古往今來卻流光不減,喧囂聲不泯甘洌之風(fēng),如城頭白沙星,吐文光瑞氣,故長沙人都喜歡用“白沙”親昵它?!断娉窃L古錄》說白沙井水“煮為茗,芳潔不變”,是宜茶之水,為長沙第一泉。清代學(xué)者王先謙無事愛往白沙街跑,讓茶博士為他沖一壺白沙水茶,一直守到星城落暮,喝多了,得出一句口頌“雪芽沙水最相宜”,在他看來,白沙井水與雪芽茶相配是才子佳人。今天,怡清源用白沙井水泡桃源野茶,是桃花流水一相逢,贏得春夢無數(shù)。夾山禪茶耐不住山中寂寞,也跑到白沙井邊想找口水喝,敞開了一座禪茶院,我為此撰了篇《茶禪賦》。店主不盡意,又纏住我在大門上添了兩句話“茶約天下水,禪隱宋唐詩”。老井有了禪意,夜深人靜,長沙也學(xué)會了幾分坐而忘機。民國時,白沙街就是老長沙茶客們的樂園,一家一把銅壺把水煮得活蹦亂跳。改革開放后,古色古香的茶樓更是把白沙街擠得略無闕處,一座比一座有創(chuàng)意,讓你不得不承認,人有七竅,茶人有八竅,多一孔“文氣”,讓茶樓的每只角都碼滿文化。朋友相約喝茶去,踏進茶樓就會主動放矮聲音,卡緊步子,擠出幾分士人相。有了白沙井,才使得早已舊跡不復(fù)的長沙,在令人目眩的鬧市中,祖?zhèn)飨聛硪粭l斯文的白沙小街。蘇州、威尼斯都是因為泡在水中,被人叫作水城,其實,只要有一口好泉,足可以抵得上一片大湖?!伴L沙沙水水無沙”,有白沙井,長沙可稱水城。
前兩年,政府為了把石門銀峰茶賣出湖南,帶領(lǐng)茶商在長沙黃興路搞了幾次推銷?;顒又形液俺隽艘痪湓挕伴L沙天下水,最好石門茶”。長沙人自卑,說長沙水冠不了“天下”。我聽了木然,覺得湘人越出越差,衰敗得沒有一點超拔之氣。潘大臨憑一句“滿城風(fēng)雨近重陽”,就光照全唐,站在了唐代詩人前幾排。白沙井水頭綴白沙星,又銜在偉人毛澤東的口中,雖只有小小一眼,足可以觀天下而小五湖。陸游感嘆,不到瀟湘未有詩,瀟湘更是個出秀水的地方。湖南所以謂之“湘”,“湘”字以水為形旁,以“相”為聲旁,相水,就是看重好水。足見湖南自古就以水傲天下。水為湘之母,故多出偉男子。
自陸羽寫出《茶經(jīng)》,酈道元寫出《水經(jīng)注》,四海尚水、覓泉之風(fēng)大開,江南尤盛,于荒山野嶺中求一泉者,不乏其人。不少野泉野水長期隱在地下,就是偶爾被文人筆尖捅開一只眼而泛泛涌出來的。右溪本躺在湖南道縣城西野草中,流到了盛唐還不見經(jīng)傳,既無名,又不可名狀。代宗時元結(jié)任道州刺史,他無意踩到了這條水,覺得很美,寫了《右溪記》,從此,小溪有了名分,還可以名狀了。元結(jié)也因放恣山水,實開了柳子厚游記先聲。柳宗元貶永州司馬,跑到郊外寫了篇水尤清洌、如鳴佩環(huán)的《小石潭記》,小石潭才從永州荒郊漫到中國文學(xué)史上。柳宗元也因?qū)懹乐莅擞?,才氣抬到了韓文公前面去。自隋代開科,天下士人紛紛忙著爭狀元、探花。四海的水也效舉子,紛紛爭天下第一、第二泉,搶官窯的青花蓋碗。凡茶肆茗樓,無論點的是粗葉細毫,只要凌空飛來名泉一滴,這座茶樓就倒映在波光瀲滟中,悠悠晃晃千百年不廢不朽。大門外若再飄進來一位峨冠博帶醉而不醒的詩人,抱著茶壺學(xué)多田侑史喊出一句“此生可以瞑目了”,這碗水從此就成為這座城市的使者,終年持節(jié)出使四方,結(jié)交友鄰和天下游子去了。
據(jù)說,野水野泉不計,海內(nèi)入了籍的泉水不下千余口,僅水城濟南,早在金代就有七十二口泉水上了“名泉牌”。廬山谷簾泉、鎮(zhèn)江中泠泉、峨眉玉液泉、濟南趵突泉、北京玉山泉,頭上同時舉著“第一”的匾額。廬山谷簾泉出于陸羽的繡嘴,北京玉泉則是乾隆開的金口,都是圣人點的“狀元”。僅西湖就一手攜著虎跑、玉泉、龍井三大名泉。西湖已經(jīng)媚人,脖子上再掛一串明珠,擦身而過也會被水醉倒回不到故鄉(xiāng)。從西施浣紗,到貴妃出浴,越兩千多年,泱泱華夏也就出了四位絕色美人,而吳楚燕趙就杲杲凸出了五個“第一泉”。一寸江山三分水,美泉多于美人。若論高低,只能學(xué)余光中感嘆,江浙的表妹個個漂亮,但只能摘其中一朵。某皇上和某臣子都愛寫字,一日皇上問臣子,你我的字誰寫得最好?臣子說,陛下的字皇帝中第一,臣子的字臣子中第一。音落,皇上和滿朝大臣皆撫掌大笑。若問天下的泉水到底誰名列第一,千山萬壑的水都會一齊涌出來,用嘩嘩的掌聲把江山逗笑。
二
老子說水的秉性是低而下者,泉似乎不如此,泉大多是從幽深的地下往上鉆的,是汩汩而上者。這與龍頭一擰水飆上幾十層高的樓房不同,泉水多是從山腳下或密林中長出來的甘露,受山林感染,裸露著一種光明向上的精神,經(jīng)紅爐鼓舞,發(fā)龍吟之聲,銅壺一傾就是鵝黃般的霞光。在詩人眼里,把盞詠泉與把盞詠月是一樣的,因為月也是一眼泉。既然天性重水,私心愛茶,天地間的萬千氣象也投其所好紛紛化水而親茶。
霧薄如輕紗,飄忽不定,凝成露珠,就是一口天泉。兒時口舌生瘡,反復(fù)發(fā)作,郎中對母親說,大霧天取山中粽葉上的水,泡茶喝三日可愈。第二天絕早,父親上鎮(zhèn)頭昌溪潭峽中,在懸?guī)r邊尋到一叢粽葉,沉甸甸的霧凝成串串水珠,伏在粽葉上正咕嚕嚕下滑,父親趕緊把木桶放在下面,一支煙的工夫就積了半桶露水。提回家裝進瓦罐,把草紙打濕捂緊罐口,小心養(yǎng)著。如此三日,用霧水泡茶,少了灌藥的苦,口瘡好了,也不見復(fù)發(fā)。深夜,母親對著瓦罐燒了三根香。此法沒上書,道理卻不復(fù)雜。霧氣在山谷中經(jīng)深夜一養(yǎng),火氣褪盡,化而為露,勝過冷泉。加之,粽葉清氣滌火,寅時取正是陰陽交替時,用露水泡茶喝使得身體三焦平衡。霧是網(wǎng)在天上的水,夜收攏來化成點點滴滴,可稱珍珠水。
集露沏茶,古人常以此為樂事。露分春露、夏露。春露逢大地回暖,陽氣正盛,露水性溫,用以沏茶可溫脾胃。夏天晝熱夜涼,熱極生霧,露水性寒,用來沏茶可去暑火,養(yǎng)伏夏之顏。陸羽寫《茶經(jīng)》布道,曹雪芹寫《紅樓夢》開茶店。走進《紅樓夢》,里面說到茶事的有二百六十二處,書中也寫到采露泡茶。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的“千紅一窟”,就是用仙花靈葉上的夜露煮成的。曹雪芹目中,露是水的眼珠子,人飲了可多雙明亮的眼睛。古人采露水煮茶,平民用瓦盆,望戶用玉盆,金屬生異味,故不用。無論瓦盆玉盆,都要口面大,待子夜后把盆子放在庭中空曠處,過了三更天,露一網(wǎng)一網(wǎng)收攏來,一粒粒團入盤中,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洞庭湖也有日出前漁家姑娘劃著小船入荷葉深處采露的。荷花映日,白鷺入浦,露珠子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可愛極了,如童子戲觀音,未入茶,五腑已經(jīng)生津。寫字作畫,靠水在紙上帶出靈氣,忌用宿墨。而采露煮茶則喜用宿露,霧經(jīng)夜蚌一養(yǎng),生成了水中珍珠,裝進瓦罐,就是團翡翠,等湯色一出來,如熟玉含暈。露,是貧家養(yǎng)女初長成,單純可愛,乳態(tài)可掬,當(dāng)待如閨女。自有皇帝問世,帝王多思無疆,夏夜,常令宮人用玉盤承接天露。但采了天露,不是用來泡茶喝,而是去吞丹,結(jié)果人貴命賤,多隨黃葉隕落。露雖清貧,只與茶結(jié)君子之誼,不可隨心把玩。露水比皇命金貴!
雪,是足不出戶的小姐。每到歲末,才拉開窗簾,探出頭來,紛紛揚揚撲向大地,看望松、竹、梅三位故交。為了與君一夜話,又悄然化作一壺雪水,守住紅爐,陪伴知音。能飲上雪煮的茶,勝讀十年書。每逢下雪,古代茶人常不避嚴寒采梅花瓣上的積雪煮茶。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見到雪花飄飄就豪情一擱,忙著煮香雪去了,柳絮般的雪融化了鐵一般的心志。《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就說到用雪泡茶的事。夏氣初到,賈母領(lǐng)著寶玉及一群小姐丫環(huán)來到櫳翠庵品茶。妙玉奉給賈母喝的茶,是舊年蠲的雨水泡的,而給寶玉泡茶的水,是在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裝在一鬼臉青的花甕中,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五年。泡好后,妙玉執(zhí)壺,只給寶玉斟了一小杯,可見精致之極,珍貴之極。入冬,雪漫天飛舞,有心賞雪而用心掃雪的人卻不多。陸放翁愛茶愛雪,吟過不少雪中品茗的詩,也未必會自個兒跑到雪地里,尋到郊外臘梅花或太湖石上去掃雪。大凡文人多善于雅心雅目,絕少看到幾個是雅手雅腳的。雪過于高貴,終年不露,一年露面一次,被有心人收藏用來烹茶,一捧雪勝過一瓢惠山泉,泡出的茶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只有賢者可以靠近,明月之人才配得上喝雪泡的茶。
天這口井,不旱喝茶之人,云來云往,不時送來好風(fēng)細雨。每逢下雨,茶癡之人,總要乘機挹一瓢“天井”的水,抓一把茶葉往里面一丟,煮一碗云海之茶,以散胸中憂悶。鄭板橋一生清廉,任上不索浮財,只帶幾竿瘦竹和幾盆蘭草回鄉(xiāng),在鄉(xiāng)下過著白菜青鹽粗米飯的日子。但倔老頭卻不忘索取“天資”,老遠望見幾團濃云飄過來,趕緊提一只木桶放在院子中,他要取天水烹菊花茶,以消永日。衙門吝嗇鄭板橋,當(dāng)官窮了鄭板橋,天獨愛他,五百年來賜他半桶水,助他畫出漫天瀟瀟竹,半抽貪官,半搖清風(fēng)。鄭板橋和竹至今不枯。
地上的水原本是平民的,經(jīng)天一演化,就成了雨、雪、霧、露,有了飄逸的形態(tài)和個性。天不賣乖,又教會它們循環(huán),還原成可塑可品的水。地上有了百味的水,而后才有百色的茶。
三
無論哪種形態(tài)的水,不管從何方流來,只要是進茶碗里去的,雖經(jīng)過天地修煉,那還只能叫活水,還須轉(zhuǎn)到文人口里補一下造化,再吐出來,水才會拜翰林。只有儒水才煮得出好茶來。北魏酈道元跑了大半生寫《水經(jīng)注》,有一千多條大小溪河躺在里面流淌,不少水都是經(jīng)他筆尖落了一下才成為名流的。
陸羽晚年移居江西上饒北居山,盡日無非是植茶品泉,自號茶山御史。山上有口水,清者自清,為山民消渴止旱,乃凡夫俗水。后與這位“御史”一結(jié)鄰,朝暮間經(jīng)其一問、二品、三評,如敲月下門的賈島在長安街頭遇上了韓愈,經(jīng)韓文公幫助一推一敲,就推開了長安的大門。一介平民的水,無意交上了圣人,就被叫成了陸羽泉,千百年不改口。水有了名分,比民女擢為貴妃還值錢,不擔(dān)心被打入冷宮。明末,紹興玩水之風(fēng)盛行,“茶癡”張岱常去鎮(zhèn)上一家茶肆討水喝,久則生情,喜歡上了店家的水。一日向店小二索過筆硯,信筆涂了“泉實玉帶,茶實蘭雪”兩行墨,自覺不盡興,又從石癲米芾“茶甘露有兄”中,摳出“露兄”二字,大筆一揮,送給店家做招牌。從此,“露兄”就成了天下茶人的兄長。白樂天一生愛擢拔后進,一路游來也沒忘擢拔好水。踏春迷路,夜宿西湖韜光庵,老僧請他上后山觀海亭品茶。小沙彌拿竹勺舀水,被樂天一手攔住,從隨身錦囊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銀斗,用細絹拭凈,從木桶中緩緩舀了一斗水。只見水凸出斗面不潑不灑,嘗了一口水,忙不迭地贊道:“好水!清冷純美,唯廬山康王泉可比,勝虎跑泉遠矣?!币痪洹耙盎馃槐M”讓白居易少年出頭,一句隨言讓西湖后山的無名野泉,就浪到西湖第一泉虎跑泉前面去了。古來文人不值錢,原來值錢的都到了話里面,張口一吐就是一泓好水。但也有吐出來,不顯不露,隔千載后水性才張揚的。北宋黃庭堅被貶戎州,途經(jīng)石門南邊梭金山,在花山寺小住。一日酒后,見花山下龍?zhí)度?,其源甚廣,清澈甘涼,涓涓成溪,頓時手癢起來,用尚意的谷山體一揮,紙上飛出了“蒙泉”二字。黃庭堅的筆一擱就是一千年,石門人也只知其事,不聞其泉。20世紀80年代初,我去蒙泉果汁廠做調(diào)查,該廠有一批外援的日本員工,他們每天不燒茶,就喝這井里的水,聽了也只覺新鮮。過了1990年代,縣人才聞到水聲,想起了那塊鑿有“蒙泉”的石頭,找來找去,被農(nóng)家做了豬樓板,后又被抬到了蒙泉水庫大壩下面。全國政協(xié)書畫室的一群耆老,在蒙泉湖聽我談起此事,忘了水光山色,立在大壩上直跺腳,說腳下是道“金堤”。偌大一片湖水,洗不掉人們心頭的“蒙泉”二字。碑沒了,蒙泉水才冒出頭,一波一波地漫向瀟湘。每有客造訪,也以蒙泉水泡茶,先講故事,后篩茶。蒙泉算大器晚成。
江山、美人讓英雄折腰,而好水、好茶讓英雄和非英雄都折腰。陸羽一生不跑官,就追著水的影子跑,有好水處必有陸羽的寬袍長袖。乾隆在位時間長,養(yǎng)成“欽此”的僻好,聽說元代《一統(tǒng)志》上說北京玉泉山的水“泉極甘?!保菇腥税褔鴥?nèi)好水送進京城一一過秤,以證實玉泉水最輕,于是“欽此”,封玉泉為第一泉.筆墨一伺候,又寫了篇《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記》。雖文不如泉,但乾隆寫字算半個文人,寫詩又算半個文人,加起來正好是一個文人。玉泉也算出于文人之口,成了燕山一絕。天是不需要圍墻的,農(nóng)民幾蔸果樹和幾畦青菜,都要籬笆護著,好井好池就更離不開籬笆,文人就是水的籬笆,一旦被文人籬笆圍上,水就不用擔(dān)心走失了。說到國粹,中國人首先會想到墨。墨在華人“國字臉”上舞了數(shù)千年,面朝太平洋一站,一張臉墨光照人,皆因為墨里面糅進了好水。司馬光與蘇東坡好斗茶,一次司馬光斗輸了,遂問東坡,君為何同時愛茶、墨兩物。東坡一笑,說奇茶妙墨俱香,故深愛之。從此,“茶墨俱香”讓幽蘭香芷避她半頭,茶、墨也成了才子們的左右佳麗,燈邊紅袖??梢?,一池好水想不涸不枯,錚錚常鳴,就要傍著墨流。墨愈香,水也愈香。
四
地上的河朝海里跑,都是彎彎拐拐的。這是水的聰明,水懂得直行不遠的道理。泡茶的水,要灌進口面不大的茶壺里去,在地下面或大山里要走不少彎路,出了地表,還要穿透地上面一層板結(jié)的土地,借只手推一下,然后沖泡茶,水才會雍容而活脫,這就是東方水的行姿。王安石將蘇東坡左遷湖北黃州,托他過三峽時,乘便攜一甕瞿塘中峽水,泡陽羨茶以療疾。東坡自作聰明,灌了一甕下峽水回來,被王安石看破,并振振有詞說出一番理由。說上峽水性太急,下峽水太緩,唯中峽水緩急相伴,此水沏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水。這瞿塘水性,出之《水經(jīng)注補注》。東坡臉長,被王安石一番高論,拉成了驢臉。能讀《水經(jīng)注》已屬飽學(xué),他哪里見過什么《水經(jīng)注補注》?瞿塘中峽的水,穿透宰相府板結(jié)的土地,繞著衙門轉(zhuǎn)了一個彎,從此,這水走路的姿勢就變了,可以在名門和市井中來去自由??磥?,水出了地表還得要順勢繞一下,但不是傍著石頭,而是傍著安石。這位中世紀的改革家,接招滿朝謗議已經(jīng)全身汗透,即使再睿智,憑兩只鳳目半寸利舌,想辨出大江東去中一朵浪花的色相,不亞于在莽莽的森林中分出每片樹葉陽光的深淺。這算中國第一謊言。同樣機敏的蘇胡子,竟被王安石唬住,一時語塞,自慚不已。這才叫真正的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王安石被自作聰明障目,蘇胡子被王安石障目。乾隆過濟南飲了趵突泉,覺得比他賜封的“天下第一泉”玉泉水更加爽人,于是圣口一張,趵突泉額頭上也得了塊“天下第一泉”鎦金匾,不過玉泉照樣“第一”下去,沒有罷黜,乾隆從此有了左右“第一”。乾隆一路走來,還依次欽定塞上伊遜之水第二,濟南珍珠泉第三,揚子江金山泉第四,無錫惠山泉、杭州虎跑泉第五,平山泉第六,清涼山、白沙井、虎丘泉及西山碧云寺泉第七。乾隆一生選賢不如選水,不過水也高興,水只要聽到乾隆下江南的腳步聲,就搖頭擺尾地流到他的身邊,兩目炯炯地盯著乾隆鼻子下面的金口。在東方水是流的、活的,而權(quán)力是板結(jié)的、不可沾染的,水繞不過去,只有慢慢滲透過去,才會聽到一片淙淙涓涓歡樂的泉聲。權(quán)力是水的又一道門檻。
說水能品出高低,我信然;說從來名士能品水,我不盡信然。自古名士多是名臣,文宦合一,中華使然。詩人居易、文豪東坡、茶斗蔡襄無不是文宦合一之人,上下兩張嘴皮,一張嘴皮說你文章燦燦兮,入仕途就有望;一張嘴皮說這水叮咚如佩玉兮,就多了口天下第一泉。一口水緊緊系著文人的腰帶和大堂上的朱紱。好在中國古代士人多不輕言,且又多是水和茶的舊交,故說漏嘴的少,言中者多。古往今來,權(quán)力從來不曾為誰折過腰,為水為茶卻折過一次腰。乾隆八十五歲時要把位子讓給嘉慶,眾臣勸阻“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往龍案上一指“君不可一日無茶”。一杯水撬起了龍庭。
有文人、名人捧,是水的福氣。
五
萬水歸茶,茶何德之有?竊以為茶有三德:茶交于智者,有識人之德;茶朗闊心宇,有造天之德;茶貫通古今,有載物之德。天、地、人三德齊全,故奪天下至水至愛。是好茶皆溶德于水。宇宙間千古不離異者,頭上有清風(fēng)明月,世間有綠水佳茗。天作之合,人不如物。我曾禮贊過茶:文捧江山三萬里,茶領(lǐng)風(fēng)騷五千年。人類文明伊始,茶就與文并重。一水一茶,如唐詩、宋詞互輝互照,提煉出了宇宙虛極至大的法則。一本《道德經(jīng)》寥寥五千字,左右了悠悠五千年,其實,就是一句話——“道法自然”?!暗馈痹诒趟{天之間,天地容光,萬物靈氣,都從綠波蕩漾中脫胎而出。水與地同大,卻口銜著宇宙。所謂“道德”就是水德。老子說順了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宇宙的真容,借老子言,應(yīng)該是水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水為大道,茶為至德,水與茶合著成了一部先于老子、大于老子的《道德經(jīng)》。周易重視“五行”,用五行調(diào)控萬物消長,若參透了水和茶,知用水之妙,水、茶這“兩行”,就可以讓世界和諧。逢二則變的法則,已經(jīng)泡進了每個人的杯中,只是一般人品不出來罷了。
水不偏不倚,可圓可方,天性中庸。常有人批評中華近百年科技是一張白紙,而無人像發(fā)現(xiàn)牛頓定律一樣,創(chuàng)造出幾個漢人定律。殊不知老祖宗早在數(shù)千年前就創(chuàng)造了“三七”定律,一直沿用至今。毛澤東就曾評價自己和“文革”的功過是“三七”開。凡組織考察某某,無論深處正在腐爛,功過仍然是“三七”開?!叭摺遍_是古往今來國人的黃金分割律。茶也如此,要泡出好茶,必須是七分水,三分茶。茶三分是內(nèi)相,水七分是外相,無高下之別,與世人“三七”開看事看物有本質(zhì)不同,其中隱含了互相依存的中庸法則。能識水用水,可行中庸之道。
六祖慧能躲在曹溪,布道傳法,悟出禪不可言。但禪到底是什么?德山棒打裂了不少沙彌的頭,禪何色何味何形,仍蒙在腦子里出不來。東方玄學(xué),堪為一絕。但只要靜下來閉目一想,唯有水無色無味無形,可言又不可言,可參又不可參。上天擔(dān)心世人永遠把禪參不透,才創(chuàng)造了水讓我們品,但人仍多愚蒙,只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竟不知得水者得禪。智者樂水,其實樂的是禪。宋代圓悟和尚在夾山禮禪,弟子多事,弄出一本《碧巖錄》,可唱可頌。禪模仿四川的變臉,可惜只變出半張臉,生、旦、凈、末、丑,臺下觀眾越發(fā)看不清面目,還不如干脆全部捂著。后來,圓悟傳人大慧宗杲發(fā)現(xiàn)病垢,弟子們坐禪,如木雕般栩栩如生,唯心雕不出來,只會捧著本本搖頭晃腦。于是,宗杲牙根一咬,倒地遙對夾山三拜,在福建泉州云門庵,一把火將《碧巖錄》化為一炬。一片片黑色的蝴蝶,沸沸揚揚,禪又飛回自然。西方的事都離不開文字表述,而東方有些事,只能兩目對視,心知肚知,在禪面前,一國人全是啞巴,有口倒不出來。禪,為天地間第一“啞事”,也是世上第一靈光。這道靈光不發(fā)明物,只發(fā)明智慧。世界要想繼續(xù)朝前走,必須到東方來取智慧之經(jīng)。日本國自秦以來,從我們這兒取走了祖宗不少經(jīng)典,但是不會用。宋明時又取走了茶經(jīng),全島人都學(xué)會了傳杯接盞,引發(fā)今天不少國人常發(fā)牢騷,咒自己沒有茶道。真是一錯再錯,丟根棍子過去,也摸不到自己家門。要識“道”,就要學(xué)盲人把眼睛閉上,用心一步步去找路,“道”就有了。五百年來,大和人玩的仍然是一片水。道,還在國內(nèi),只是被無邊的野草淹沒著。若有心要與道靠近,無須遠涉,只要用指頭蘸幾滴水,彈在額頭上,一驚醒就會大徹大悟。
水入了道,才叫真水。
真水入了茶,才叫弘揚了道。
水,一路奔來,要穿上道袍,靠道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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