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戈

第八回 迷棋局癡女自誤做好事才郎得妻

沈老怪見大弟子跑來告狀，說懷遠和小梅有茍且之事，不覺怒道：“快去把他找來！”釬子心中暗喜，只道師父這一回定輕饒不了這小子。沒想到懷遠來到師父跟前，師父又沒事了，面色平和地說：“這里有一件差事，本來是想叫你大師兄去?，F(xiàn)在我改主意了，你去。這一封信，你小心收好，交給京城五王爺府上的祁林海祁先生。人要不知道，你就提他的外號‘十六刀。這是盤纏，拿好了。去吧?！?/p>

見師父臨時改主意，把本來屬于自己的差事交給了懷遠，釬子不禁又氣又恨。他知道師父是怪他背后給人上藥，有意當面這樣安排，叫他難堪。便躬身行禮道：“按江湖規(guī)矩，師父下戰(zhàn)書，自己不能親往，應(yīng)派座下最長的徒兒前去，以示對對方的尊重。今日師父這樣安排，自然有師父的道理，弟子不敢多言。但求能與懷遠師弟對弈一局，還求師父恩準?！睅煾概坌湟粨]：“那就下吧，以一炷香為限。你是要讓先還是平先？”

釬子不及答言，懷遠搶先施禮道：“弟子入門晚，自然是按山門的規(guī)矩?！?/p>

沈樂山點點頭。釬子坐了上座，懷遠執(zhí)紅先行。二人表面上看，都是沉靜如水，可內(nèi)心卻大不一樣。懷遠是天朗氣清，心無所系，一片空明；釬子則恨不得三下五除二，把懷遠殺個稀里嘩啦。弈至附圖時，釬子已失一子，接圖走車4進6捉炮，懷遠炮七進一，以下炮7平3，馬九進七，炮2退6，車八進七，車8平3，車八平七，炮2進9，炮五進四，象5進7，仕四進五，車4退4，車三平四！

懷遠平車棄炮，不但出乎釬子預(yù)料，連沈樂山也是微微一怔。不過他馬上會意，不禁面露微笑，暗自點頭。見釬子還在抱頭苦想，和顏悅色地問懷遠：“你看這棋……”懷遠何等機靈，馬上鞠躬道：“和了?！?/p>

釬子默默站起來，向師父深施一禮，一言不發(fā)走了。懷遠棄炮平車，是無解之殺。黑如吃炮，帥五平四！士6進5，車七平二絕殺。另如不吃炮，紅空心炮在，又沒法補。如果勉強對攻走車3進1，帥五平四！車4退1，車四進五，將5進1，車七進一，車4退1，車四退一，將5退1，車七平六，黑方死得很難看。師父示意懷遠提和，是給大師兄留面子，也是他老人家一貫的做法，懷遠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師兄走后，懷遠才知道“下戰(zhàn)表”與“十六刀”是怎么回事。本想和小梅告?zhèn)€別，拗不過師父是急性子，說走就要動身的。再說在棋館，和小梅說話也不方便，只好不告而別。

其實沈樂山得知懷遠和小梅在野外茍且，心里暗暗吃驚。懷遠和小梅相好，他早從晉胡子嘴里就知道了。晉胡子的意思，是請老怪多關(guān)照。其時胡子已知懷遠身世，覺得小伙子人品不錯，心腸好，知書達禮，難得姑娘也喜歡，有意成全他們。沈老怪擔心的是這倆孩子別弄出事來，要是還沒成禮就大了肚子，和胡子怎么交代？所以派懷遠出這趟差，是一箭雙雕，既懲罰了釬子，又暫時將熱戀中的小兩口分開。

懷遠一上路，老怪就去找小梅。小梅是個直性子，見師父問得蹊蹺，知道走了風聲，便坦然答道：“我們早就在一起了，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闭f著朝下一跪，“還求師父跟我爹說說，成全小的們吧。”老怪連忙把小梅扶起來，告訴她懷遠已然奉命進京。這件事要和她父親商量之后才能確定。

卻說懷遠奉了師命，直奔京城，一路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于途行了數(shù)日，倒也安穩(wěn)。這一日來到一個市鎮(zhèn)，甚是繁華。人來客往，熙熙攘攘。卻見一座小樓，雕梁畫棟，翹角飛檐，正猜想這是個飯莊還是錢莊，不想里面打出一個人來，正撞在懷遠身上。懷遠連忙將他扶住，那人掙脫身子，還要往里闖。把門的不讓，拳打腳踢，又是一頓胖揍。懷遠實在看不過，上前將那人連拖帶拽，弄到一邊，那人口中只叫，你們玩鬼，合起伙來算計我，我由二咽不下這口氣！懷遠這才知道是個賭莊。其時懷遠年已十七，又每日進山砍柴，早成了高高大大的男子漢，當下左右開弓抽了由二兩個大嘴巴。由二自知理虧，只得忍氣吞聲。不料懷遠從包袱中拿出大餅給他，不覺有些詫異。懷遠怕他再去賭，不敢給他銀錢，看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就把自己帶的換洗衣裳送了他。又領(lǐng)他到肉鋪稱了五斤熟牛肉，又囑咐他一番，叫他從此洗手，切莫再賭。

遇了這個插曲，懷遠對此地印象大壞。本想在此略作盤桓，這時也改了主意，決定繼續(xù)趕路。走出約摸四五里地，卻見由二叫喊著追來。懷遠大是訝異，只聽那人說：“小的有一套富貴要送與恩人，只不知恩人可會下棋？”

懷遠問：“象棋？圍棋？”

由二道：“象棋。”

懷遠說：“會一點?！?/p>

由二又問：“恩人看上去甚是年輕，不知是否婚娶？”

懷遠不知何意，便實話實說：“不曾婚娶?！?/p>

由二一蹦三尺高，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這套富貴原來是你的！”

原來此去不遠有一龍?zhí)舵?zhèn)，鎮(zhèn)上有一大戶，當家的人稱龔員外，頗有家財。龔家最小的三姑娘喚作婉云，打小受父親影響，喜愛象棋。但她一個女孩兒家，又不能拋頭露面，家教又嚴，只得獨處深閨，自己擺弄殘局，偶爾和父親下下。

13歲那年，婉云忽發(fā)奇想，要在婚前做一套繡品，作為自己的嫁妝。共是十三幅羅帕，每帕一盤殘棋，局名嵌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以后嫁了人，得閑時拿出來看看，也是姑娘時的紀念。當時跟爹爹說準備兩年，最多三年，誰知前面數(shù)局都不費事，如有神助，先后繡成了“一息尚存”、“二豎為虐”、“三足鼎立”、“四面楚歌”、“五子登科”、“六尺之孤”、“七擒七縱”、“八面威風”、“九死一生”、“十羊九牧”、“百足之蟲”、“千里長堤”，最后剩下一個“萬”字，卡住了。左思右想，怎么都不合適。

這一來就把時間給耽誤了。她本來是定了親的，快到日子時她的棋局還有三分之一，人家不干了，退了婚。父母親只能慶幸婉云是三個孩子里最小的一個，她要是老大，那可麻煩了。龔?fù)裨茮]了婆家，癡心不改，還是不肯回頭，拖到十八歲，還是差一局。

那位說了，我不信，這么多都弄出來了，顯見得是有一定功力，怎么到最后一局就卡住了呢？其實說破了也沒什么。她一個少女，完全靠自己琢磨，棋上功夫有限，就完成的這十二局實實已耗盡全部心力。好比舉重，舉到最后，再多一兩也是舉不動的。更有一條最要命，這女孩天生固執(zhí)，認死理，定要自己覺得盡善盡美才罷手。再者她也是鉆進了死胡同，老覺得這個“萬”字太大，殘局子少，怎么弄都不像，都有牽強附會之嫌。endprint

偏偏老倆口最疼愛這個三姑娘，什么都依她。但是年紀不饒人，出嫁這種事，是萬萬拖不起的。就跟女兒商量，請女兒松松口，同意他們找人來幫。幫她把這最后一局弄出來。女兒說，行，哪個幫我弄出這一局來，弄得好，弄得我心悅誠服，他要是沒老婆，我就嫁給他做老婆。他要有老婆，我情愿給他做小。

老倆口沒法，托人傳話出去，誰能取得小女芳心，情愿分一半家產(chǎn)作嫁資。這二三年倒是來過好幾位，棋上都是不錯的，有上了年紀的，也有年輕正當時的，婉云看不上，不是這不行，就是那不對。老倆口把一應(yīng)出嫁之物都準備好了，就是缺一個合適的來當這個女婿。

懷遠聽了原委，連連擺手，說：“我不去我不去，我棋不行?！庇謫栍啥骸澳阍趺粗赖眠@么清楚？不會誑我吧？”由二見他沒興趣，也不搭腔，失望離去。

第二天，懷遠正在路上走著，忽見一伙人快馬加鞭斜刺里從小道趕來，昨天救的那個由二也在其中，指著他道：“就是此人。”眾人不由分說，將懷遠弄到馬上便走。懷遠莫名其妙，到了地頭，請進大院，對面老當家的自我介紹之后，才知是被綁到龔家來了。

既來之，則安之。懷遠聽了老當家一席話，不覺動了惻隱之心。說這樣吧，我呢幫幫看，幫你女兒把這棋局弄出來，但說到婚娶，實在不能從命。在下已經(jīng)完婚，而且不怕取笑，賤內(nèi)還是個母老虎，滿天下就沒見過比她脾氣更差的。

老倆口聽說他肯出手相幫，喜出望外，連忙請進內(nèi)室，看了婉云的棋局，懷遠挑了一堆毛病。老倆口給他使眼色，他視而不見，照樣唇舌如刀。一來懷遠就是有一說一的人，不會拉虛套；二來也是存心，想叫姑娘看不上。他知道姑娘隔著竹簾正打量自己呢，故意口無遮攔。龔員外本想把廢棄的幾局拿給他看，聽他如此批點，哪還敢拿來現(xiàn)世？正要收起，懷遠卻問，這是什么？抖開一看，競失聲叫好，說萬字不是在這里嗎！現(xiàn)成的嘛！

婉云聽見“萬字在這里”，掀簾而出，顧不得施禮款敘，便問：“在哪里在哪里？”

懷遠指著說：“你們看，紅棋十六子俱在，最后把六個大子四個兵全棄掉了，用最后一個小兵絕殺了黑將，構(gòu)思也好，布局也巧，又沒有漏洞，怎么能不要呢？要我看，這一局是最棒的。”

婉云問：“可這又跟萬字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懷遠說：“萬眾一心呀?！?/p>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婉云一下子撲到爹的懷里，龔員外老淚縱橫，悲喜交集。正不可開交，懷遠又拿起一幅說：“這盤和棋也很好呀，這不也是現(xiàn)成的萬字嗎？”

“萬什么？”婉云仰著迷離的淚眼問。

“萬無一失啊！你看，紅方這么拼命進攻，黑方最后都守住了，一個攻得猛，一個守得巧，最終打到彈盡糧絕。全局這么多步，一步假棋都沒有。多好啊！”

婉云拿過毛筆，滿懷敬意地遞給懷遠：“就請先生題個局名吧?！?/p>

懷遠也不客氣，接過筆寫下“萬眾一心”和“萬無一失”。婉云訝道：“你字這么好！勞煩勞煩，把另外幾個一并寫了吧，要是不一樣，多難看呀?！?/p>

懷遠說：“你不是都繡好了嗎？”

婉云嬌嗔道：“不是人家看不上嘛，哪還敢用，只好重來啰?！?/p>

懷遠一一寫罷，又拿起諸局觀看，說：“這幾局不要動。這兩局圖不必動，改一下著法就行了。還有這一局圖要改，不過動一個子就行，你看，把車向左移一格就行了。另外這個子可以不要，是冗子?！?/p>

老倆口不知什么時候退了出去，還輕輕帶上了門。兩個年輕人絲毫沒有察覺，頭靠頭湊在一起，談棋論藝。也不知說了多久，忽聽得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正是：從來好心有好報，自古才子配佳人。欲知懷遠婉云能否成就夫妻，且聽下回分解。

（待續(xù)）

編輯/志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