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蝶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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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神壇的美國亞當
——論《邊境三部曲》對西部牛仔形象的重構
胡 蝶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麥卡錫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其重要作品《邊境三部曲》中體現出西部神話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雖然麥卡錫采用了西部小說的傳統寫作符碼和許多經典情節(jié),然而他是通過建構“反神話”話語的方式、從西部神話的內部對其進行揭示和解構。在《邊境三部曲》中,麥卡錫秉承后現代解構神話的一貫思想,將神人般的牛仔英雄重構成為一個個在凡間生活的既困頓流離又孤獨迷惘的常人和凡人形象,揭露出美國亞當們背后隱藏的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從而將美國亞當們拉下了神壇,也在更深層次上解構了美國西部神話。
麥卡錫;邊境三部曲;美國亞當;人物重構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2.011
科馬克·麥卡錫 (Cormac McCarthy) 是美國當代著名的小說家,美國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 (Harold Bloom) 稱贊他是美國當今最優(yōu)秀的四大小說家之一。麥卡錫的《邊境三部曲》(《天下駿馬》、《穿越》、《平原上的城市》)在人物的設置上遵循了西部小說的傳統人物模式,沿用了劉易斯所謂的“美國亞當”作為小說主人公,然而麥卡錫在行文間巧妙地對這些看似神話人物般的主角們進行了深刻地剖析和解構。在麥卡錫這三本西部小說中,傳統視域下美國亞當自由勇敢、天真無邪的神人形象已經蕩然無存。麥卡錫將神人般的美國亞當們拉下了神壇,揭露其背后的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并將其神人形象重塑為困頓流離的常人和孤獨迷惘的凡人形象,揭露并反映出神話人物在當今社會中的毀滅。
“美國亞當”(American Adam)一詞首次出現在1955年劉易斯(R.W.B. Lewis)的同名專著《美國亞當:19世紀的天真、悲劇及傳統》(TheAmericanAdam:InnocenceTragedyandTraditionintheNineteenthCentury)之中。劉易斯用伊甸園神話中的亞當作為原型來分析在早期美國文學傳統中逐漸形成的那些具有獨特的美國性的意象和故事。在基督教傳統中,亞當是人類的始祖,他從天堂被貶到人間的經歷詮釋了人類從天真到墮落的歷程。而這一故事的許多意象在美國文學中不斷被提及,也成為美國獨特性的重要來源。
劉易斯認為美國小說的獨特性是基于西部神話的刻板接受。他試圖在早期美國文學傳統中找尋美國人對于身份和文化的正當性和傳承性,揭示美國作家所書寫的亞當式人物不同于歐洲人物模式的獨特之處。在追溯了19世紀作品中的美國神話模式之后,劉易斯發(fā)現,經典作家如庫柏、愛默生、梭羅、霍桑、麥爾維爾、惠特曼、亨利·詹姆斯等人作品中的人物都有一個相似的身份模型。劉易斯把這一模型命名為“美國亞當”。這個名字的由來,是根據愛默生日志中的描述:“這里站立著古樸率真的亞當,以簡單的自我面對著整個世界?!?R. Richardson and B. Moser, Emerson: The Mind on Fi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 p. 34.
劉易斯在專著中將“美國亞當”定義為其“形象體現了全新的個性與特征,是新征程中的英雄:一個從過去歷史中解放出來的人,快樂地擺脫了先輩束縛,絲毫不受到如家庭、種族等的傳統影響,純粹而自然;他孤軍作戰(zhàn)、自力更生,依靠自己獨有的、內在的智慧來對付一切可能發(fā)生的事情?!?R.W.B. Lewis, The American Adam: Innocence, Tragedy and Tradi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5, p. 5.在《美國亞當》一書中,庫珀筆下的納蒂·邦波(Natty Bumppo)被認為是美國亞當式人物的起源。在后來的傳統西部小說中,牛仔主人公就是美國亞當形象的延續(xù),他們像神人英雄一般無所不能:掌握野外生存的必備技巧,能夠在自然條件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和掌控世界的能力;正直、獨立、勇敢而富有正義;渴望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追求在廣袤的西部草原上自由飛馳……牛仔的這些精神也內化成了美國的民族精神。當時的美國建國不久,政府和人民都急切地需要建立國家身份和文化身份。人們難以掩飾對新生的合眾國的狂熱,堅信美國及自己的存在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是新時代中的亞當,正在開創(chuàng)一個新紀元。在這種建設祖國、建立家園的極大熱情推動下,美國開始了移民向西部原始森林的拓荒??駸岬娜藗兿嘈?他們可以擁有甚至超過歐洲浪漫主義詩歌中所描述的那種力量,而廣袤的西部大自然就是精神力量的天然儲存地。西部就像是亞當生活的伊甸園,將給美國未來的發(fā)展和自己幸福的生活帶來無限可能性。“從理論上概括地說,在西部這個地方,受折磨的人性抬起了她低垂的頭,良心不再受奴役而法律只是幸福的保障?!?Henry Nash Smith, Virgin Land: The American West as Symbol and Myth,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 131.西部牛仔們的高超技術、高尚品質符合當時建立民族文化身份、開創(chuàng)獨特的美國精神的浪潮,因而受到人們的推崇和向往。在更高層面上說,他們也代表了新生的美利堅民族的整體形象——擯棄傳統、自由獨立、不畏艱難。
劉易斯定義中的美國亞當,除了擁有熱愛自由、勇敢無畏的神人英雄的形象外,還有一個普遍特征就是他們身上“天真”(innocence)的本質,是桀驁的理想主義者?!懂敶绹⒄Z詞典》該詞有兩種含義,一是“l(fā)ack of guilt”,即無罪、清白、無辜;二是“naivety”,即天真無邪,單純,涉世未深。在人性上來說,它是遠離道德錯誤,遠離邪惡,遠離犯罪的一種“無罪”的清白狀態(tài)。在道德上說,innocence與狡詐、欺騙相對,缺少經驗,缺乏世俗心和不老練,顯示出一種純而白的氣質。在基督教神話中,人類先祖亞當就是天真無邪的,他自由生活在天堂伊甸園之中,后來聽信了狡詐的蛇的惡言,才失掉了天真的本質。人類發(fā)展的最初階段中,人類一直秉持著天真純潔的本質,維護著人性道德的崇高。然而隨著文明的進程,人類卻逐漸從最初的純真轉向功利,之前單純的人性不復存在,衍生出更為復雜和多樣化的人性。
美國神話把美國人民比作新人類、新亞當,反映出他們對于自身道德純潔性的認知和天真純潔的品質之向往。休姆在《美國夢,美國噩夢》中曾經說道:“在19世紀中期,‘天真無邪’已經作為一種解放性的神話繁榮發(fā)展起來。它象征著無害和對他人的好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它把美國的仁慈奉為一種信念珍藏著……繼承早期的清教定居者的遺產,在新世界天堂的新亞當形象和他的墮落創(chuàng)造了一個野史,以說明大大減少的期望和希望的生活?!?Kathryn Hume, American Dream, American Nightmare: Fiction Since 1960,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6, p. 40.
麥卡錫書寫自己的西部小說時也塑造了一系列這樣的“美國亞當”,他們仿佛永遠擺脫和超越了歷史和時間的限制,就像伊甸園中的亞當,既沒有明確的過去,也不遵從明顯的傳統。他們就是劉易斯所謂的“空間中的英雄”(the hero in space),在美國西部和墨西哥邊境這片廣袤的充滿無限可能的區(qū)域里面創(chuàng)造著像神話般的生活。然而,麥卡錫并非一成不變地套用西部小說的傳統寫作模式,而是在行文間巧妙地對這些看似神話人物般的主角們進行了深刻地剖析和解構,將美國亞當們拉下神壇,重塑為困頓流離的常人和孤獨迷惘的凡人形象,揭露出神話人物在當今社會中的毀滅。
劉易斯認為,美國亞當是從歷史、家庭和傳統中解放出來的人。他們獨來獨往,不受任何束縛,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們與主流社會的固有價值體系保持距離,追求獨立、自由和民主。他們的這種性格特征,反映了當時盛行的個人主義思想。“個人主義”這個術語最早源自法語的“individualisme”,來自歐洲人對法國大革命與啟蒙運動思想的普遍反應。該術語在歐洲有著多重含義:“首先,它指帶有人人權利平等的理想主義學說,或稱為政治自由主義的主張;第二,指反國家主義,廣義上的自由放任主義主張或經濟自由主義;第三,對個性的貴族式崇拜,或浪漫個人主義?!?Koenraad W Swart,“Individualism in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1826-1860)”,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23 (March 1962), pp. 77-90.美國文化中的個人主義是其文化精髓,并在美國民族精神中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成為盛行于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得到極度的推崇。而始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西部拓疆運動是美國個人主義成長的沃土。特納認為,邊疆個人主義“主要是自由土地和圍繞個人的極大機會造成的結果”,反映出當時美國社會強烈的個人發(fā)展祈愿與對政治經濟平等的民主要求。*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67, p.274.
麥卡錫西部小說中的那些美國亞當們,也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這種個人主義的思想。最突出的一個表現就是美國亞當對家庭的游離,企圖擺脫家庭所施加的約束。美國個人主義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會將個人生活與公共生活截然對立起來,認為個人的首要任務是自主地發(fā)現自我。這就要求他們不僅要與自己的家庭分離,更要從構成個人歷史的那些宏大的共同體和傳統中抽離。三部曲中的主人公約翰就拼命地想要逃離母親對自己的控制,為了不用聽從母親的安排進城去接受教育,他選擇離家出走,像老牛仔一樣憑借自身的努力,建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家,自由地生活在西部邊疆。特納曾說,“在西部邊疆,人們從過去的束縛中獲得了解脫,他們批判舊世界的落后、厭倦于它那些陳腐的清規(guī)陋習和思維方式,并對其所謂的經驗教訓失去了興趣——人們無拘無束、自由獨立,在自由邊疆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美好新生活”。*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in Wang Bo (ed) , A Guide to American Historical Documents: From Colonial Times to The 19th Century.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216-217.美國的個人主義思想又要求美國亞當們追求民主和平等,因為只有在民主和平等的社會中,個人的自由和獨立才能得以實現。美國亞當不畏強權,敢于為正義獻身,以此來追求民主的社會和平等的權力。約翰在被牽連入獄后,面對黑勢力頭目的威脅,寧死不屈,表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出獄后,為了追回屬于自己和朋友的馬,約翰對握有生殺大權的上尉絲毫不感到畏懼,而是挾持了上尉。經過一番周旋后,約翰最終追回了馬。但是以暴力來換取正義,獲得民主和平等,并不是值得提倡的做法。
美國亞當身上還體現出美國意識形態(tài)中的帝國主義思想。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認為,對帝國主義思想的關注由來已久,在康拉德、吉卜林、紀德和洛蒂等歐洲作家對殖民主義的描述中早有揭露。他認為,帝國主義國家的行為方式都有驚人的相似,“所有追求統治全球的宗主國都說過、做過同樣的事”;而且“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政府關于‘世界新秩序’的修辭,它那種孤芳自賞的氣味、難以掩飾的勝利情緒和它對責任的莊嚴承諾,都是康拉德在霍爾洛德身上描寫過的:我們是老大,我們注定要領導別人,我們代表著自由和秩序,等等。沒有美國人能逃脫這種感覺體系”。對土著居民和其他弱勢國家及其不同膚色的人民之壓迫、侵略、干涉內政等都包裹在自己國家利益的外衣下。當遭遇反抗時,帝國毫不留情地對其進行殘酷鎮(zhèn)壓。就如同薩義德所說,“在干涉小國的事物時,總會訴諸權力和國家利益的托詞;每當出現了麻煩時,或當土著紛起反抗,拒絕一個被帝國主義扶持的言聽計從不得人心的統治者時,總是有一種毀滅性的沖動”。*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xxvi-xxvii頁。歷史上這樣的殖民主義色彩濃厚的行為在不同帝國主義國家身上屢見不鮮,當美國成長為強國之后也脫離不了帝國主義的桎梏,走上了為世界訂立規(guī)則,而自己又凌駕于各種規(guī)則之上的帝國主義老路。以國際共同利益為旗號,大刀闊斧地重塑別國的政治、軍事、經濟、社會等各個領域。
在斯珀金看來,傳統的美國邊境神話在某種程度上堅持這樣的觀點,即“邊疆經歷鑄造了由熱愛自由的人民組成的國家,他們致力于將民主的而非帝國主義的征戰(zhàn)帶去世界其他區(qū)域”,而為了配合這一觀點的正當性和正確性,作為敘事體系的神話就“必須仔細地忽視或掩蓋美國在國外實施的帝國主義政策,以及那些歷史上歐洲人成功扎根美洲的侵略、征服和殖民化行為”。*Sara Spurgeon, Exploding the Western: Myths of Empire on the Postmodern Frontier, College Station: Texas A&M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4.長時間以來在這種敘事策略的故意掩蓋之下,美國被塑造成了擁有無限可能的新世界,美國人民是自由、勇敢、獨立的英雄。麥卡錫也注意到了美國亞當的帝國主義思想,并將對帝國主義思想的揭露融入進三部曲的故事當中。在他的筆下,神話的帝國主義敘事也滲透在三部曲的主人公身上,他們的言行舉止中無不透露出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他們身處在異國他鄉(xiāng),不知不覺中以帝國主義的視角看待周圍的世界,并試圖像傳說中的那些神話英雄一樣,靠著自己的堅韌與英勇,最終征服這里,完成足以流芳百世的偉大基業(yè)。在薩義德看來,“在一切以民族劃分的文化中,都有一種想握有主權、有影響、想統治他人的愿望”。*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第17頁。三部曲的主人公之一約翰也打心里有著這樣的欲望,他并非像先祖亞當那樣天真純潔,目標和追求背后掩藏著與生俱來的征服和權力的原始欲望。在面對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時,麥卡錫決心通過將神人形象的牛仔拉下神壇的方式,將其塑造成困頓流離和孤獨迷惘的常人、凡人,從而解構美國亞當神話。
作為現代美國亞當的化身,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們繼承了早期西部牛仔英雄的特質,并將這些特質在自己的流浪生涯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他們勇敢面對惡劣的荒野環(huán)境,掌握野外生存所需的各種知識,同時具備了超凡的膽識和毅力。年少的比利捕獲過狡黠兇狠的母狼;受傷的約翰能在馬上輕易套住小牛。除了杰出的能力和勇氣,他們身上還體現了自納蒂·邦波以來的西部小說主人公慣有的品質:盡管文化水平有限,卻有十分高尚的道德境界。麥卡錫刻意著墨的這些牛仔形象“消解了當代文學眾多‘反英雄’人物身上的陰柔、滑稽或怪異的審美特征”,體現出美國亞當們的傳統特征,贊揚了美國邊疆精神孕育的堅韌不拔、開拓進取、堅守正義等美國核心價值觀念,在某種程度上也迎合了當時美國大眾迫切需求的文化心理。*江寧康:《當代小說的敘事美學與經典建構——論麥卡錫小說的審美特征及銀幕再現》,《當代外國文學》2010年第2期。麥卡錫在汲取西部文學傳統營養(yǎng)的同時,有意遠離既定模式和宏大敘事,傾情于對神人般的牛仔英雄日常生活困境和精神迷途的敘述和營構,將臆想中的神話拉回冷峻的現實。
劉易斯在定義“美國亞當”時,曾把納蒂·邦波之類的人物描述成“空間中的英雄”,因為他們仿佛不受到任何空間的限制,擺脫了家庭或祖輩的束縛。三部曲的主人公們個人的生活始終充滿著不安定的因素,無論他們怎樣試圖擺脫這種不安定對自己生活造成的影響,或者通過其他別的方式構建穩(wěn)定而安全的個人聯系,他們都無法取得成功。麥卡錫在三部曲的世界中,所構建的、被稱為家園的建筑,往往都是陰暗而破敗的。居住在這些建筑里的人也如同建筑本身一樣,散發(fā)著頹廢和不幸的氣味——約翰家傳的牧場因為外祖父的去世而拱手讓人;比利也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悲劇。他們都試圖重建一個新的家園,不僅能夠撫慰自己的心靈,還能重新賦予自己的身份,給予自己歸屬感和安全感。然而,事情往往事與愿違。如約翰總是以為憑著一己之力能夠建立起穩(wěn)定安全的家園,然而即使在自己的老宅里,擁有整個家的也是他的外祖父,他只是被當作一個受寵的孩子而已,并沒有參與決定家庭命運或者擁有實際權力的決策者。對家的強烈歸屬感和占有欲與參與感和決策力的缺失形成了尖銳的矛盾,顯示出約翰對于家的主張和看法與真正的現實生活之間的巨大鴻溝。后來在羅查莊園,約翰在馬棚邊上的“自己的”小屋里與阿萊詹德拉幽會,試圖找到愛人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然而美夢卻被女孩的父親羅查先生粉碎殆盡。約翰也曾拼死拯救瑪格達琳娜,不辭勞苦試圖建造一個“溫暖而親切”的家,然而他努力建造的這個破爛小屋里的微弱暖意始終無法抵抗“一片漆黑”的外界中的“寒氣逼人”。*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李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197-228頁。
美國亞當在現實生活中碰得頭破血流,屢次的失敗使得他們意識到現實的強大與自己力量的渺小。那片被無數人稱作是“充滿自由、讓人洗心革面、有著無限可能性”的地方,卻不是他們最終的伊甸園。*Megan Rileyc Gilchrist, The Western Landscape and Culture in Cormac McCarthy and Wallce Stegner: Myth of the Frontier,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 147.于是他們放棄了原本追尋的新世界,想要回到原來世界。只是,“一個竭盡全力卻終于失敗的計劃常常把人的生命分成兩個階段——過去和現在”,原來的世界便是永遠也回不去了。在無法抗拒的社會政治經濟等因素的巨大影響下,美國亞當們也只能在現實生活中飽嘗漂泊失意的滋味。*R. Richardson and B. Moser, Emerson: The Mind on Fi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 p. 125.
麥卡錫西部小說中構建的美國西部邊疆和墨西哥邊境地區(qū)有著復雜的社會文化語境,地域的邊遠和游牧文明的根深蒂固必然導致民主政治普及的滯后;同時工業(yè)文明入侵后,那片土地上開始出現但還未成熟的都市文明又遭遇后現代文明的強勢挑戰(zhàn),這些必然會對流浪至此的美國亞當們的心理產生強大的沖擊。亞當人性中單一而完美的“靜態(tài)”結構必定會解體,催生出人性的多面性,包括暴力抗爭與濫用暴力。所有的存在和沖突匯成一股強大的對人性的壓迫性力量,導致人進入難以自拔的精神困境。雖然這種精神困境產生的契機是社會文化大語境,但追根究底內在的根源卻是人性固有的黑洞,這些黑洞是主體即使自覺意識到了卻無力抗爭的客觀存在。因此,麥卡錫在書寫西部故事的時候,人性中的“疏離”、“迷惘”、“焦慮”、“孤獨”等精神困境也成為小說著力表現的對象,“雖然從生物學來講人是完整無損的,但在實質上他卻被走投無路、失意、自卑和恐懼所困擾。表面上,人類可以裝作滿意和堅強;但在內心,他卻是貧困的、匱乏的、軟弱的,經常處在苦難的邊緣,動輒遭受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撓一下他的皮膚,你會感到他的悲哀、憂傷、恍惚、恐懼和痛苦?!拇_,它常常是一種沉寂的絕望的生活”。*赫舍爾:《人是誰》,隗仁蓮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4頁。正如后現代學者查爾斯·紐曼(Charles Newman)所言,“所有的人都腰纏萬貫,然而所有的人都一無所有,從來沒有誰能忘記自己整個精神的突然貶值,因為它的匱乏太令人觸目驚心了”。*謝有順:《話語的德性》,海南: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88頁。麥卡錫將對西部人民生活的關注從形而下層面轉移到了形而上層面,在對外在生活困境表達同情的同時更不忘內在的精神困境,并在不斷的意義探尋下,勾勒出西部人民所經受著的精神本真圖景。
麥卡錫筆下的美國亞當們像被驅逐出伊甸園的亞當一樣,失去了天真和純潔,在現代文明的侵蝕中,變得迷惘且孤獨。他們開始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感到陌生,感到無法理解。整個世界對他們來說有一種特別的荒誕之感,“與荒誕相伴的是絕望、無出路的感受,對闡釋人類當前存在的一切世界觀和各種理論的崩潰的體驗”。*文聘元:《人生與虛無:現象學與存在主義》,廈門:鷺江出版社,1999年,第18頁。麥卡錫通過塑造這樣的人物,揭露了一種當前社會中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之現實,即伴隨著傳統的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道德價值觀念的解體,美國人民對于自己能夠認識世界和自身的信心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人們對世界也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一切都變得不可認識和難以解釋。加繆曾言,“一個哪怕可以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失去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生活之間的距離,真正構成荒誕感”。*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第6頁。
昔日的牛仔英雄們在各自的流浪生活中不斷體驗著這份迷惘。對于美國社會,他們雖然能夠感知到西部社會正在急劇轉型的事實,然而卻無法理解抑或干脆拒絕理解,他們也無法正確認識和評價這種變化的意義和價值。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又無所適從。三部曲中的比利曾感嘆道,“一個人在小的時候,對將來的事情總有好多的想法和打算……可每當你長大一點,你就往后退縮一點。我覺得這其實是為了減少一些痛苦。不管怎么說,這塊地方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什么東西都不是原樣了……一切都不再是原先的樣子了,永遠不再會是原先那樣了”。他開始無法理解這個世界,開始隨波逐流,開始忘記自己的理想和想要過的那種生活。比利說,“我做小孩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和我現在想到的東西真的不是一回事了。我想我那時想要的,其實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東西”;比利的這番話看似表明了他對自己想要的東西之清醒的認識,聽起來貌似心中很澄明,然而這只是假象,現在的他想要的是什么自己卻并不知道,他一直處于迷惘混沌的狀態(tài)中,如他所言“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從來就沒弄明白過”*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第74-75頁。。
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之下,美國亞當注定了會在生活中碰壁甚至遭遇失敗。三部曲中的約翰試圖用完美的愛情來構建自己田園牧歌生活的烏托邦,最終徒勞無功、一無所獲;比利雖然看似接受了西部現實,卻完全無法真正適應和融入變化,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茍活人世。他的一生可以概括為“尋找——迷失——尋找迷失”的惡性循環(huán)。比利終其一生都不懈地努力尋找著親人,試圖恢復失去的家園,但故事中不時出現的“迷失”情節(jié)作為隱喻,揭示出比利的悲劇命運,以及他精神世界的彷徨無依、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迷惘狀態(tài)。
美國亞當們一直向往和尋找美好的事物,然而“美好的事物每每總會變成人生的失落和痛苦”。*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第68頁。而“這個世界的美麗與丑惡、幸福與痛苦正以相同的程度各自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曾經飽受寵愛的美國亞當們在現實中日益“感到自孩提時代以來從未感受過的一種難言的孤寂”。*麥卡錫:《天下駿馬》,魏鐵漢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年,第282頁?!靶≌f中彌漫的徒勞感和無望感”是美國亞當們在這個他們難以理解的世界中的真實體會。*Megan Riley McGilchrist, The Western Landscape and Culture in Cormac McCarthy and Wallce Stegner: Myth of the Frontier, p.152.麥卡錫的西部小說中,世界的本來面目就是荒誕與虛無,人們置身于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上,不可避免地會對自身的存在產生一種根本性焦慮,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根本依據、目的或者意義。麥卡錫筆下幾乎所有人物都處于這種喪失自我的焦慮和困惑之中。在小說的尾聲,麥卡錫試圖概括和歸納他在“三部曲”中的種種思索:“可你的生活又是什么呢?你能看見它嗎?生活一出現,馬上就開始消失,一點一點地,一直消失到再也沒有什么東西。你仔細看看這個世界,在什么時刻你看見生活中發(fā)生著的東西變成了你記憶下來的東西了呢?這兩者又如何區(qū)分呢?生活,你既不能拿在手里讓人看,又不能標在地圖上,也不能表現在你畫的圖形里。而我們又只能努力去做這一切”。*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第267頁。
麥卡錫在三部曲中采用了傳統西部小說的整套寫作符碼,安排了西部小說的經典情節(jié)和代表性人物,講述的故事也無非是牛仔英雄的流浪和愛恨情仇。從表面上看,三部曲只是西部小說傳統寫作模式的延續(xù);然而麥卡錫采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從西部小說的內部解構其傳統模式和意識形態(tài)基礎。麥卡錫以“反神話”書寫方式在對美國西部神話進行批評,從人物塑造上看,麥卡錫在《邊境三部曲》中通過講述幾位美國亞當的故事,揭露出他們背后隱藏的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書寫了他們如常人、凡人一樣,遭遇的現實生活的困頓流離與精神上的孤獨迷惘;解構了神人般的美國亞當的傳統形象,批判了美國亞當神話。正如斯珀金所說的那樣,“他不僅重寫而且批判了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他在復雜的后現代視野下展望被鮮血束縛在神話過去中的人類未來,既使傳統修辭問題化,又使其浪漫化。他的聲音與其所塑造的邊疆英雄們是西部文學傳統的延續(xù),也是其復雜的對照”。*Sara Spurgeon, Exploding the Western: Myths of Empire on the Postmodern Frontier, p. 17.
[責任編輯:誠 鈞]
American Adam Descending from the Altar——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Figure of Western Cowboy inTheBorderTrilogy
HU Die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TongjiUniversity,Shanghai200092,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prominent western writers in American literary canon, Cormac McCarthy devoted his time and energy to looking into the so-called “myths of the American West”, a systematic discoursal construct which exerted extensive influence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westward movement and even the spirit of the whole American nation. Honoring McCarthy with great fame,theBorderTrilogyreveals his meditation of those myths. This paper aims to point out thattheBorderTrilogycriticizes the myth of American Adam. Adopting a postmodern perspective, McCarthy deconstructed the super-hero figure of Adamic heroes and reconstructed them as everyman living in the mundane world, homelessly, helplessly and hopelessly.
McCarthy;TheBorderTrilogy; American Adam;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figure
2014-09-26
胡蝶(1989- ),女,重慶人,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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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194(2015)02-008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