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多麗絲·萊辛
那一年,雨下得還算不賴;莊稼正需要雨水的時候,雨就來了,下得不大也不小——或者當(dāng)男人們說,雨下得不賴的時候,瑪格麗特就是這么猜想的。在像天氣一類的問題上,她從來沒有自己的意見,因?yàn)榧幢阋老裉鞖膺@么簡單的事情,也是需要經(jīng)驗(yàn)的,而瑪格麗特在約翰內(nèi)斯堡出生,又在那里長大,所以就沒有天氣的經(jīng)驗(yàn)。那些男人是她的丈夫理查德和他的父親老史蒂芬,老史蒂芬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這雨是毀滅性的還只是一般惹人煩的,他們兩個人會就這個問題一爭就是幾個鐘頭?,敻覃愄噩F(xiàn)在來這個農(nóng)場已經(jīng)三個年頭了。她還是鬧不明白,既然這些男人不管是說到天氣、土地還是政府,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好話,他們怎么就不傾家蕩產(chǎn)了呢?不過她漸漸地學(xué)會了這種語言。農(nóng)民式的語言。她注意到,理查德和史蒂芬牢騷歸牢騷,但他們并不會傾家蕩產(chǎn)。他們也不會很有錢,他們就那么慢慢兒地遛跑著,日子過得還算舒適自在。
他們的莊稼是玉蜀黍。他們的農(nóng)場有三千英畝,在一座座一直延伸到贊比西河河谷的山梁上——那是一片地勢很高的干燥的農(nóng)田,整年風(fēng)吹日曬,一到冬天就寒冷無比,塵土飛揚(yáng);不過眼下這幾個月天氣濕潤,連綿數(shù)英里是綠油油的葉子,一陣陣潮濕而柔和的熱浪帶著水汽。多美的景色啊!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天空宛若輝煌壯麗的湛藍(lán)色的殿堂,山下是一層層的翠綠和一片一片空曠的鄉(xiāng)野大地,二十英里開外,在河流的對岸,一座座光禿禿的山巒直插云霄。天空把她的眼刺得生疼。她不習(xí)慣。城里的人是不大看天空的。所以,那天晚上理查德說:“政府發(fā)出預(yù)警說,要鬧蝗災(zāi)了,從北方的孳生地下來?!彼捅灸艿爻車臉渖峡纯??;认x,成群結(jié)隊(duì)的蝗蟲——太可怕了!然而理查德和老頭子卻抬起眼,朝最近的山頂上望去?!拔覀冇衅吣甓紱]鬧蝗災(zāi)了,”一個說,另一個說:“它們是周期性的,鬧蝗蟲也是周期性的。”然后接著說:“我們這一季兒的莊稼算是完了!”
不過他們還是照常到農(nóng)場去干活,直到有一天,他們在路上回家午休時,老史蒂芬停了下來,抬起手指頭,指了指?!翱矗茨?!”他大喊,“它們在那兒!”
瑪格麗特聽見他的喊聲,跑了出來,和他們一起朝山上望去。仆人們也從廚房里出來了。他們都站著,凝望著。在山的一層層巖石上空,是一帶鐵銹顏色的空氣。蝗蟲。它們到那里了。
理查德立即沖廚師吼。老史蒂芬朝家童叫。廚師跑過去敲打那張掛在一條樹枝上的生銹的犁鏵,敲犁鏵是在危急的時刻,用來召集勞工的。家童朝商店跑去搜集罐頭盒——只要是金屬塊兒就行。整個農(nóng)場上響起了“嘡嘡”的鑼聲,勞工們從場院里擁出來,指著山,激動地喊叫。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家里,理查德和老史蒂芬在向他們發(fā)布命令:快,快,快。
他們又跑著離開了,兩個白人和他們在一起,幾分鐘之后,瑪格麗特看到,農(nóng)田四周都升起了煙火。政府的預(yù)警來的時候,每一塊耕地都預(yù)備好了一堆堆的柴草。有七塊耕地用柵欄圍了起來,那里的玉蜀黍苗剛剛長出來,在濃厚的黑紅色籠罩下,形成一片翠綠色的紗,每一塊田地的四周都飄飄蕩蕩地升起了濃濃的煙云。男人們在往火里扔濕葉子,這樣煙就又黑又嗆人。瑪格麗特在看那山巒?,F(xiàn)在有一片長長的低垂的云在移動,還是鐵銹的顏色,在她看的時候,這云塊在向前、向外膨脹。電話鈴響個不?!従觽冋f,快,快,蝗蟲來到這兒了!老史密斯家的莊稼已經(jīng)給吃成平地了???,你趕快點(diǎn)火吧!當(dāng)然了,盡管每個農(nóng)民都希望蝗蟲能忽略掉他家的農(nóng)場,接著去下一家,可是只有警告別人才是公平的;一個人做事要公平。連綿五十英里的鄉(xiāng)野里,到處是濃煙,從無數(shù)的火堆里升起。瑪格麗特在接電話,不接電話的空當(dāng)里,就站著看蝗蟲??諝庠谧兒凇环N怪異的黑,因?yàn)樘栠€在熾熱地照射著。這像是一場黑色的草原大火,當(dāng)濃煙把空氣弄得很厚,陽光照下來是扭扭曲曲的——一種濃濃的熾熱的橘黃色??諝庖彩菈阂值?,有一種暴風(fēng)雨般的沉重。略帶紅色的帷幕前面是蝗蟲的先頭部隊(duì),后面是主力部隊(duì),從濃黑的云層里露出來,幾乎頂?shù)教柲抢锶チ恕?/p>
瑪格麗特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來幫上忙。她不知道。這時,老史蒂芬從地里走了上來?!拔覀兺炅?,瑪格麗特,我們完了!”他說,“那些個要飯的主兒半個鐘頭兒就能把農(nóng)場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吃光!可是現(xiàn)在才是半下午啊。咱們要是能弄出足夠多的煙,弄出足夠多的聲音,直到太陽落山,它們也許就會在別的地方落下來?!彼又f,“讓水壺一直燒著。干這活兒,口渴。”
所以,瑪格麗特就去廚房,往火里加煤,燒水。此刻,在廚房的鐵皮房頂上,她聽得見蝗蟲落到房頂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的聲響,或是一只蝗蟲順著鐵皮斜坡,擦著鐵皮“刺啦”一聲滑落下來。這才是頭一批。從下面的田地里,傳來上百個汽油桶和金屬塊兒的敲打聲,丁丁丁,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敻覃愄赝粋€汽油桶里灌水的時候,史蒂芬不耐煩地等著,一個桶里灌的是茶——是橘黃色的甜甜的熱茶,另一個汽油桶里灌的是水。趁這點(diǎn)時間,他告訴她,大約二十年前,他被蝗蟲大軍吃光了,吃得是傾家蕩產(chǎn)。然后,他還在說話,就提起沉重的汽油桶,一只手提一只,用一個木頭架子在兩頭挑著,順著道路,慢慢地朝那些口渴的勞工們走過去。
到了這會兒,蝗蟲像是冰雹一樣落在廚房的屋頂上。聽起來像是一場猛烈的暴風(fēng)雨?,敻覃愄爻饷婵纯?,看見空中的蝗蟲遮天蔽日。她咬緊牙,朝著蝗蟲沖了過去;男人們能做什么,她就能做什么。頭頂上,空氣是厚重的——到處是蝗蟲?;认x朝她撲打過來,她把它們扒拉開——這些沉重的、紅棕色的小東西,用那晶亮的珠子一樣的老人眼看著她,一邊用堅(jiān)硬的、帶鋸齒的腿鉤住她。她惡心地屏住呼吸,又破門沖進(jìn)了屋里。屋里則更像是在下大暴雨。鐵皮屋頂在發(fā)出回響,而地里傳來的敲打鐵器的喧響則像是打雷。她向外面望去,所有的樹都是怪怪的,靜靜的,上面粘著蝗蟲,枝丫都壓得貼到了地上。到處爬的都是蝗蟲,弄得大地似乎也在動,田地她是一點(diǎn)兒都看不清了,蝗蟲的大軍黑壓壓的一片。朝山上望去,就像是看傾盆大雨,甚至在她看的時候,猛地又沖過來一群蝗蟲,把太陽的光線都遮住了。天多半像是黑夜,黑魆魆的一片。突然從灌木叢中傳來清脆的“咔啪”一聲響——一條樹枝折斷了。接著是另一條樹枝折斷了。一棵樹順著斜坡緩緩地傾斜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從冰雹似的蝗蟲群中,沖出一個人來。還是要茶,還是要水?,敻覃愄亟o他們燒水,泡茶。她不停地往火里加煤,往罐子里灌水,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diǎn)鐘了,蝗蟲在頭頂上蜂擁而至,橫掃過天空,已經(jīng)有好幾個鐘頭了。endprint
老史蒂芬又走上來了——每走一步腳下都“咔嚓咔嚓”響,都要踩死蝗蟲,他渾身上下粘的都是蝗蟲——他一邊咒罵,一邊用他那頂舊帽子朝空中撲打。走到門口,他突然停下來,飛快地拉掉那粘著的蝗蟲,把它們?nèi)拥?,接著急忙沖進(jìn)免遭蝗蟲侵襲的客廳。
“所有的莊稼全都完蛋了。一點(diǎn)兒都沒剩下?!彼f。
然而,鑼還在敲響,男人們還在喊叫,瑪格麗特問:“那,你們怎么還在干呢?”
“主要的蝗群還沒有落下來。這些蝗蟲帶著很重的卵子。它們在尋找一個地方落下來產(chǎn)卵。我們要是能阻止主要的蝗群落到我們的農(nóng)場上,一切就都好了。它們要是得到一個機(jī)會產(chǎn)卵,以后產(chǎn)的螞蚱就會把我們的所有莊稼吃個精光。”他從襯衣上摘下一只跑散的蝗蟲,用他的大拇指指甲掐成兩段;蝗蟲身體里面凝結(jié)著卵子?!跋胂笠幌拢环敝尘褪菐装偃f啊。你看見過螞蚱群大搖大擺地爬行的場面嗎?沒見過?唉,你算是幸運(yùn)了?!?/p>
瑪格麗特心想,一群蝗蟲成蟲就夠糟糕了。外面,地上的光這會兒是一種淡淡的淺黃色,移動的陰影使光線暗淡下來;移動著的蝗蟲像云塊似的忽而濃密,忽而稀疏,仿佛是暴風(fēng)驟雨一樣。老史蒂芬說:“蝗蟲后面有風(fēng),那可不得了。”
“情況會很糟糕嗎?”瑪格麗特害怕地問。老人家語氣沉重地說:“我們?nèi)炅?。這一群也許會過去,可是它們已經(jīng)開始了,就會從北方一群接一群地飛過來。然后就會有螞蚱。這一鬧恐怕就是三四年吶?!?/p>
瑪格麗特?zé)o助地坐了下來,心里想,唉,要完,就完吧?,F(xiàn)在怎么辦?我們?nèi)齻€不得不回到城里。然而剛想到這一點(diǎn),她飛快地看了一眼老史蒂芬,老人家在這鄉(xiāng)下種了四十年地,有兩次弄得傾家蕩產(chǎn),但她知道,什么東西都不可能使他去城里當(dāng)一個職員。她為他感到心痛;他一臉的倦容,由于操勞,從鼻子到嘴唇都留下了深深的皺紋??蓱z的老人家。有一只蝗蟲不知怎么跑到他衣兜里了,他把蝗蟲舉起來,拿著蝗蟲的一只腿。“你那些腿啊,真有勁兒,就像是鋼彈簧一樣……”他樂呵呵地對蝗蟲說。在過去幾個小時,他雖然一直在斗蝗蟲,踩蝗蟲,沖蝗蟲喊叫,把蝗蟲掃成一大堆一大堆的,然后放火燒掉,然而他卻把這一只拿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扔了出去,讓它找它的同伴兒去,仿佛連它的一根頭發(fā)絲兒都不愿意傷害似的。這使瑪格麗特感到很是安慰,她立刻感到高興了起來,高興得毫無道理。她想起來了,在過去的三年里,男人們說,他們給徹底毀掉了,再也無法挽回了,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閨女,給我弄杯喝的?!笔返俜医又f,他把一瓶威士忌放到他身邊。
與此同時,瑪格麗特想到,她的丈夫就在外頭,在滂沱大雨般的蝗蟲群中,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往火堆上扔樹葉,渾身上下都粘滿了蝗蟲。想到這兒她不寒而栗?!澳趺茨苋淌茏屗鼈兣龅侥兀俊彼龁柺返俜?。他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她就恰如其分地感到謙卑了,正像他們結(jié)過婚后,理查德帶她回到農(nóng)場上時感到謙卑一樣。當(dāng)時史蒂芬頭一回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她那城里人的打扮——頭發(fā)是金色的,燙成波浪形,指甲尖尖的,染得鮮紅。現(xiàn)在,她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的妻子了,穿著樸素的鞋子和結(jié)實(shí)的裙子。說不定她最終甚至能讓蝗蟲落到她身上的。
灌下去幾杯威士忌后,老史蒂芬又回去戰(zhàn)斗了,現(xiàn)在像是蹚水一樣,在閃閃發(fā)光的棕色的蝗蟲的波浪中穿行。
五點(diǎn)鐘。再過一個鐘頭太陽就要落山了。那時蝗蟲就會落下來。頭頂上還是那么厚厚的一層,樹木閃著棕色的光芒的。
瑪格麗特哭了起來。整個情況都是那么完全沒有希望。不是年成不好,就是蝗災(zāi);不是蝗災(zāi),就是蟲害或草原大火。總是有事兒?;认x大軍那“唰唰”的響聲頗似暴風(fēng)雨中的一座大森林。地面是看不到了,到處是閃著光芒的棕紅色的洶涌的波濤。大地像是被淹沒在蝗蟲里了,被可惡的棕色的洪水淹沒了。屋頂在蝗蟲的重壓之下,好像是要沉沒了一樣;門在蝗蟲的壓力之下,像是要退縮了;屋子里像要灌滿蝗蟲了——天已經(jīng)是那么黑了。她透過窗戶看看天空。空氣更加稀薄,飄蕩的烏云間或露出些藍(lán)色的縫隙,那藍(lán)色的縫隙也是冷冷的、薄薄的;肯定是太陽就要落山了。透過蝗蟲的濃霧,她看見幾個人影走近了。先是老史蒂芬,勇敢地大步向前走著,接著是她的丈夫,疲憊不堪,面容憔悴的樣子,他們身后是仆人們。他們都在和蝗蟲一起爬行。鑼聲已經(jīng)停了下來,瑪格麗特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聽得無數(shù)的翅膀“沙沙”地響個不停。
兩個男人拍打掉蝗蟲,走進(jìn)門來。
“哎,”理查德親親她的臉頰,說,“主要的蝗群已經(jīng)過去了?!?/p>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瑪格麗特憤憤不平,她半是哭,半是說,“這兒的情況糟糕透頂了,不是嗎?”因?yàn)楸M管夜晚的空氣不再是濃濃的黑色,是清澈的藍(lán)色了,一群昆蟲在空中“嗖嗖”地上下翻飛,但別的一切東西——樹木、建筑、叢林和大地——在涌動著的棕色的團(tuán)塊下面,都沒有了。
“夜里要是不下雨,把它們困在這里,”史蒂芬說,“要是不下雨,用水把它們壓下去的話,明天早上太陽一出來它們就走了?!?/p>
“我們一定會有一些螞蚱的,”理查德說,“不過不是主要蝗群。那也是了不得的。”
瑪格麗特自己驚醒過來,擦擦眼睛,裝作沒有哭過的樣子,給他們端來一些晚餐,因?yàn)槠腿藗兝鄣枚甲卟粍恿恕K虬l(fā)他們?nèi)鲈豪镄菹⒘恕?/p>
她端了晚飯后,坐著傾聽。她聽說,玉蜀黍一棵都沒有留下。一棵也沒有?;认x一走,他們就要把栽植機(jī)弄出來了。他們必須重新開始。
瑪格麗特心里想,如果整個農(nóng)場上到處爬的都是螞蚱,播種又有什么用呢?不過他們談?wù)撜l(fā)的新手冊時,她還是聽著。手冊上講解如何戰(zhàn)勝螞蚱。外面必須一直有人,在農(nóng)場上巡邏,觀察草叢中的動靜。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一片螞蚱的時候——很小、很活潑的黑東西,像蟋蟀——就在這片螞蚱周圍挖個壕溝,或者使用政府提供的噴霧器對螞蚱噴灑農(nóng)藥。政府要求,在這個全世界范圍內(nèi)徹底消滅這種禍害的計(jì)劃中,每一位農(nóng)民都要配合??偠灾惚仨殢母瓷乡P除蝗蟲。這些男人說話,就像是在計(jì)劃一場戰(zhàn)爭,瑪格麗特都聽呆了。endprint
夜晚非常寧靜,除了偶爾能聽到樹枝折斷或者一棵樹訇然倒下的聲音,聽不到蝗蟲大軍在外面安營扎寨的動靜。
瑪格麗特睡在理查德旁邊的一張床上,她睡得很不好,而理查德睡得跟死去了一樣。早晨,她醒來就看到黃色的陽光照在對面的床上——清澈的陽光,偶爾有一塊陰影從中移動過去。她走到窗戶邊。老史蒂芬站在她前面。他站在那里,站在外面,低頭凝視著那片叢林。她凝視著,感到大吃一驚——又感到著迷,這完全違背她的意愿。因?yàn)槊恳豢脴?,每一棵灌木,整個大地,仿佛都點(diǎn)燃起了淡淡的火焰?;认x們在展開翅膀,抖掉夜晚落到身上的露珠。到處都微微閃耀著略帶紅色的金色的微光。
她走出去和老人家站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站在蝗蟲堆里。兩個人站著、看著。頭頂上,天空是藍(lán)色的——湛藍(lán)而澄澈。
“好美啊?!崩鲜返俜覞M意地說。
啊,瑪格麗特想,我們可能是毀了。我們可能要傾家蕩產(chǎn),但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見過一大群蝗蟲在黎明時分展開翅膀的。
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片淡紅色的云塊。云塊加厚、散開。“它們往那里走了,”老史蒂芬說,“蝗蟲的大部隊(duì)往那里走了,往南走了?!?/p>
此刻,蝗蟲從樹上,從他們周圍的地上,在抖動翅膀。它們試一試翅膀,看看翅膀是否足夠干,這時候它們就像小飛機(jī)一樣在謹(jǐn)慎地移動,準(zhǔn)備起飛。它們飛走了。一陣紅棕色的汽團(tuán)從延綿幾英里的叢林里、從農(nóng)田里——從大地上升騰了起來。陽光又暗了下來。
粘滿蝗蟲的樹枝伸展開來,它們身上的重量減輕了,但是除了樹枝和樹干上黑乎乎的骨架以外,什么都沒有剩下。沒有綠色——一點(diǎn)兒綠色都沒有。他們整個早上都在看,他們?nèi)齻€人——理查德終于起床了——棕色的樹冠變薄、分裂、散開,向上飛去,和大部隊(duì)會合,現(xiàn)在,一片棕紅色的云塊出現(xiàn)在南方的天空里。原先新種的嫩玉蜀黍苗曾給大地披上了一層綠紗,而今卻是光禿禿的一片。一幅劫后余生的景象——沒有綠色,哪里都沒有綠色。
到了中午,淡紅色的云團(tuán)飄走了。偶爾,只有一個蝗蟲蹦了下來。地上到處是死蝗蟲或是受傷的蝗蟲。那些非洲勞工們用樹枝把它們掃到一起,收到罐子里。
“瑪格麗特,吃過曬干的蝗蟲嗎?”老史蒂芬問,“二十年前那一次,我破產(chǎn)了,就靠吃玉蜀黍飯和干蝗蟲過活,吃了仨月啊。蝗蟲還真算是不賴——很像是熏魚,你要是想想的話。”
可是瑪格麗特倒寧肯不去想。
吃過了中午飯,男人們?nèi)サ乩锪恕K械那f稼都得重種。要是運(yùn)氣還有點(diǎn)兒好的話,下一群蝗蟲不是這樣子過來。不過他們希望不久能下場雨,這樣能長出一些嫩草來,要不那些牛就會餓死;農(nóng)場上連一片草葉也沒有留下。至于瑪格麗特呢,她在試圖習(xí)慣要鬧三四年蝗災(zāi)的想法。從現(xiàn)在開始,蝗蟲就像是天氣一樣了——隨時都會發(fā)生。她感覺就像是一場戰(zhàn)爭的幸存者;如果這滿目瘡痍、面目全非的鄉(xiāng)野不是廢墟——唉,那么,什么才算是廢墟呢?
不過,男人們吃晚飯時胃口還是很好。
“本來可能會更嚴(yán)重的,”這就是他們說的話,“本來可能會嚴(yán)重得多的?!?/p>
(摘自《外國文藝》2008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