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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兇

      2015-12-13 06:59:02李宗祥
      長江叢刊 2015年20期
      關(guān)鍵詞:王威劉麗徐克

      李宗祥

      追兇

      李宗祥

      清明過后,天空豁然開朗,一覽無余。

      問題就在于此。這好比一個人通透了事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王威的感覺也是如此。他很疑惑,越發(fā)覺得自己不堪一擊。仿佛他不是被賀曉明這幾天的舉止行為所引發(fā)的困局擊倒的,而是被這頭頂上的天空擊倒的。他站在天底下,狠狠地罵了句:“賀曉明,你他媽的,像條狗?!?/p>

      開口罵時,王威將“賀曉明”三個字說得很重很重,像是站在山坡頂上用勁喊他,后來罵他的話音漸次降低,低到蓋不住小東南風(fēng),以致發(fā)泄不出心中的怨恨,最后才不得不加重語氣,卻又害怕被賀曉明聽見了,剎那間將“狗”字罵破了音,聽起來像“溝”字。

      賀曉明獨自坐在山坡腳下,果真聽到了開頭的三個字,竟然以為王威看到了他,喊他到坡頂上去。

      王威是局長,人很正直,在單位很有威信。沒有王威一手提攜,他豈能順風(fēng)順?biāo)细本珠L的位置?為了在這個位置上坐穩(wěn),為了將來有一天王威還能順勢向上推他一把,賀曉明恨不得天天把王威當(dāng)作菩薩供奉起來。即使王威當(dāng)面罵他兩句,他也會嘻笑著洗耳恭聽,豈敢回?fù)舭刖洹_@一刻,他生怕自己應(yīng)答慢了半拍,就大聲地喊道,“王局長,我在這里”,并站起來,拼命地朝王威揮手。

      賀曉明個子高,站在山坡腳下,高出灌木叢半個身子,王威一眼就看見了他。

      早些時候,王威給賀曉明打電話,預(yù)想他接了電話一定會趕到這里來。但沒想到自己提前到了,他竟然比自己來得更早。不管賀曉明有沒有聽到自己剛才罵他的話音,但終歸是自己罵了他,王威不覺有些心虛,盡量本能地抬高視線回避他,心情反而完全不能像眼中的天空那般晴朗了。王威后悔了,覺得自己與賀曉明約錯了碰面的地方?;蛟S不到郊外這個鬼地方,在城里隨便找個茶吧,更便于敞開胸懷與賀曉明一起探討徐克敬的死因。

      從坡腳到坡頂,大概有三四層樓高。雖然遍布荊棘,但有一條小路蜿蜒曲折,清晰可見。約莫過了五六分鐘,賀曉明順著這條小路爬上了坡頂。

      站在坡頂,站在王威的面前,賀曉明忍耐不住不停地喘著粗氣。在陽光的映照下,他的額頭像冒水泡般冒出粒粒汗珠,閃閃發(fā)光。他忙不迭地擦著汗,緊接著脫外套,脫羊毛背心,并把它們一把扔在身旁的一塊石頭上。

      仿佛一把扔下了肩膀上沉重的包袱,賀曉明把雙手抬至胸口,輕松地聳了聳肩,眨了眨眼,才振振有詞地對王威說:“王局長,您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我有那么兇殘嗎?我是殺死徐克敬的兇手嗎?”

      這幾句話,賀曉明問得輕松,王威聽得可不輕松。

      雖說同賀曉明情同手足,但他畢竟是自己的下屬。在下屬的面前,一旦涉及原則性的問題,自己必須講政治規(guī)矩,樹立絕對的權(quán)威。而此刻賀曉明在局長的面前太放肆了,王威臉色一黑,像要抽打他兩耳光似的。

      不過,賀曉明終究是一個比較值得信賴的人。可信賴他,他也不能想方設(shè)法逃脫責(zé)任呀。雖說當(dāng)下死個把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這次不一樣,死的不是別人,是徐克敬。徐克敬是賀曉明分管單位的一把手,死前確實與他單獨在一起喝酒,難道向警察說明了情況,他們只是偶爾碰到一塊才相邀去喝酒的,他倆到小飯店喝酒只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朋友相聚,徐克敬的死與他無關(guān),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至少在警察沒有定案之前,他應(yīng)該嚴(yán)守政治紀(jì)律,閉嘴少說兩句,而不該推脫責(zé)任,逢人就說徐克敬活著害他,死了也害他,讓他無緣無故蒙受不白之冤。

      在真相大白之前,許多事情是解釋不清的。賀曉明解釋過多,不僅沒有洗清自己的冤情,反而時不時把話說過了,牽扯出其它的事情,增添一些新的矛盾,使問題日趨復(fù)雜和難解。有一些話傳到王威的耳朵,王威實在想不通賀曉明怎么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就叫他到辦公室,千叮嚀萬囑咐,在這敏感時期,在關(guān)鍵的時刻,一定要以整體利益為重,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千萬不要火上澆油,給人們造成錯覺和誤解。賀曉明當(dāng)面回答得很好,并再三拍胸脯,立即改正錯誤??蛇^了一陣子,他仍然無法克制自己,依舊牢騷滿腹,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絲毫沒有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肚量與風(fēng)范。這不,他又犯了性急的毛病,發(fā)起牢騷。在他的反問下,王威還真不知如何回答他。

      然而,賀曉明不知道,王威一直深信他是清白的,更不至于私下認(rèn)定他是殺害徐克敬的兇手。出于保護(hù)手下的干部,王威也不希望賀曉明陷入徐克敬死亡的案子太深。

      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保護(hù)手下的干部等于保護(hù)自己。因為在這節(jié)骨眼上,倘若賀曉明陷得太深,對他們,甚至對整個單位,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說不定,到頭來,為了這件事而鬧出其它的紕漏,惹得賀曉明狗急跳墻,趁機背叛他和整個單位,把他和其他的同事都拖進(jìn)去,那就得不償失,到那時誰也說不清那把火最終會燒向哪兒,燒到何種程度。

      仿佛看到那把火在眼前熊熊燃燒,王威頓時忐忑不安,從額頭一排排地冒出汗珠。為了穩(wěn)住賀曉明,防止火勢漫延,王威不得不轉(zhuǎn)變態(tài)度,臉上有了笑顏,才試探著問:“徐克敬為什么要跳樓自殺呢?”

      這句話既掏心掏肺,又顯得輕描淡寫,有別于王威一貫強勢的作風(fēng)和咄咄逼人的語言風(fēng)格。落入賀曉明的心中,自然是不輕不重,不痛不癢。賀曉明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他的這種改變,心想,王威終于懷疑自己了……

      像被突然吹過來的冷風(fēng)撞擊了一下,掛在額頭上的汗珠迅速結(jié)冰,心跟著也涼了半截,賀曉明旋即產(chǎn)生了逆向思維,認(rèn)定王威的心里一定藏著一股無名怒火,只不過礙于情面,不便發(fā)作罷了。如同闖下大禍,賀曉明顯得異常緊張,嘴巴不停地抽搐,一時半刻不知用什么樣的言語回答王威,讓王威消除顧慮,徹頭徹尾相信他,徐克敬的死真的與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而且他不會因為徐克敬的死亂了陣腳,做出一些讓大家失望的事情來。

      回過頭來,且不說平日徐克敬特別尊重他,單就他所知的王威與徐克敬交情甚篤,假如他事先察覺到徐克敬想死,那他一定傾盡所能去阻止他。如果實在不行,他一定會邀請好多好多的朋友和同事去規(guī)勸他,打消他那罪惡的念頭。而今,人死了,不能復(fù)生,當(dāng)下假設(shè)得再多,只能當(dāng)作自我安慰罷了??伤麑嵲谑囚[不懂,單憑與徐克敬在一起喝一次酒,人們就把輿論的焦點放在他的身上,使他背負(fù)不少的壓力,受到不少的指責(zé)。人們這樣譴責(zé)他,難道沒有考慮他的處境嗎?同被人栽贓陷害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好心得不到好報,那他為什么要背負(fù)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往泥坑里跳呢?他心中的痛楚又有誰知曉,又能向誰傾訴呢?在整日這樣怨恨之時,他的那顆好奇心無形中被觸動了,賀曉明認(rèn)為他很有必要暗中把這件事情追查一下,看一看誰是真正把徐克敬推向深淵的兇手。

      看到賀曉明神情低落,愣在一旁不搭話,王威從鼻孔里冒出一股氣,重重地哼了一聲,又準(zhǔn)備開口罵他,忽又感知到他正在開小差,對周邊的一切視而不見,不由一怔,終究張了張嘴,什么都沒有罵出口。最后,王威耐不住性子,猛地咳了一聲,算是提醒他,叫他趕快回話。賀曉明一驚,倏地抖動身子吸了一口氣,像是呼應(yīng)王威,又像稍作停頓,沒有回話的念頭,反而像往日,習(xí)慣于等待王威發(fā)號施令。

      “遇事要冷靜,要學(xué)會保持沉默,是白的終究是白的,是黑的終究是黑的,有幾人能將白的說成黑的,將黑的說成白的?”王威觀察到賀曉明慢慢地集中精力,開始認(rèn)真聽他講話,語氣立馬變得更加堅定,說出了他的心里話,“徐克敬選擇走這條不歸路,肯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徐克敬用這種方式離開我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開懷大笑,雖然造成一時的動蕩,但帶來的將是許久的安寧,我們除了在心里感謝他,又能怎么樣呢?”

      發(fā)出內(nèi)心的感嘆,王威像卸下肩上的重任,相對平靜了不少。賀曉明從中獲得了不少的信心,少了些許憂慮,釋懷地說:“經(jīng)過這幾天的折騰,我對什么都坦然視之?!?/p>

      對于這樣的事,人們躲都來不及,可一開口就自己把事情扯到自己的身上來,難道今日吃錯藥了?賀曉明趁王威還沒有意會過來時,趕緊抽身,一邊埋怨自己糊涂,一邊改口:“對徐克敬的一家老小,我們必須拿出一些安撫的對策,否則,她們揪住不放,一層層地追查下去,假以時日,許多事情都會浮出水面,那事情將變得無比復(fù)雜,掌控的難度將更大。”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早就想補償她們一筆錢,只不過這筆錢通過哪個渠道撥付較為合理,在什么樣的時機撥付較為合適,需要我們仔細(xì)斟酌?!痹捳f到這種程度,王威好像得到了某種暗示,憂心忡忡,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說實話,事情到了這一步,人們對徐克敬跳樓死亡的關(guān)注,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一個正常死亡案件的邊界,我們寧可違背良心,違背道義,也要力求平穩(wěn),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做出得不償失、惹禍上身的事情。”

      瞅見賀曉明仍然面帶憂慮之色,王威開始擔(dān)心他沒有領(lǐng)會到自己講這番話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心存顧慮,拍了一下手,跺了一下腳,像一個匆匆忙忙趕路的人,驟然停下腳步。因為在這一刻,王威發(fā)現(xiàn),他們好似在懸崖上行走,向前每走一步,一旦偏離了方向,無異于直接走向死亡。明白了當(dāng)前的境況,王威迫不得已,只得慎重地向賀曉明點明:“只要有利于穩(wěn)定的事,做了不會犯多大的錯,而做了不利于穩(wěn)定的事,絕對是錯的。”

      王威抓住要害,一語道破,頗為意味深長。

      吃官飯,領(lǐng)官餉,首先就應(yīng)該考慮維穩(wěn)。賀曉明深知這個。而為了維持穩(wěn)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是他們當(dāng)前沒有辦法的辦法。

      可以說,在當(dāng)今打老虎拍蒼蠅的形勢下,一有風(fēng)吹草動,人們就像驚弓之鳥,誰還愿意攤上這種事呢?但時運不濟,既然今日遇上了這種事,他就應(yīng)該勇敢地站起來,坦然面對。如果實在要怪罪人,那就怪他們自己,誰要他們是徐克敬的領(lǐng)導(dǎo),誰要他們同徐克敬有扯不清說不明的關(guān)系呢?如今,辦案的警察隔三岔五地跑來調(diào)查,說不準(zhǔn)過兩天紀(jì)委也會派人來調(diào)查,他得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氣勢,才能穩(wěn)住局面,力挽狂瀾,不然徐克敬枉自丟了性命,他的魂魄一定尋找不到歸宿……

      好像上天窺探出他的心思,賀曉明想到這里時,陽光突然一晃。

      像飛來一把細(xì)細(xì)的銀針,針芒狠狠地扎進(jìn)眼睛,眼睛發(fā)麻,眼前一片血色,視野一片模糊。這時,似乎腳下的山頭一晃,賀曉明隨即一晃,閉上眼苦笑一聲,然后強迫自己睜開眼,避開陽光,順著王威的目光點了點頭,算是勉強同意了他的觀點,卻又不愿意接過他的話繼續(xù)說下去。

      王威也一樣,感到自己還有很多話想對賀曉明交代,可那些話硬是像濃痰,塞在喉嚨,吐不出來。不過,權(quán)衡之后,他們總算有了默契,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統(tǒng)一了觀點,達(dá)到了共同的目的。同時,他們也意會到了,他們瞬間產(chǎn)生了隔閡,相互之間有了提防之心,最后連相視一眼都很勉強,更甭談有繼續(xù)深談下去的必要了。

      下坡回城時,王威惱著臉走在前面,賀曉明窩著火跟在后面,前后相隔一二十米遠(yuǎn)。他們形同陌生人,有些不歡而散的架勢。

      徐克敬跳樓死亡的事件繼續(xù)發(fā)酵。

      也不知誰是幕后推手,指使一些網(wǎng)絡(luò)槍手在各大網(wǎng)站上猛炒一番,質(zhì)疑徐克敬的死因,并將炮火直指上層,由表入里,把整個事件剖析得層次分明,暗示徐克敬之死是因為官場貪腐而殺人滅口。更有人猜測,之所以在徐克敬死亡的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遺書等物件,是有人搶先一步毀滅了證據(jù),大有不在全國引發(fā)地震誓不罷休之勢。

      王威清楚,這些事,莫須有。

      王威本想保持沉默,置身事外,但高層迫于輿論的壓力,三番五次向他追問真相。他覺得這些事與自己百分之百沒有關(guān)聯(lián),便三緘其口。他以為時間會帶走一切。他這種不作為的態(tài)度,或者說希望與此事劃清界限的態(tài)度,徹底惹怒了上級領(lǐng)導(dǎo),他不但被訓(xùn)斥一頓,而且差一點被撤職。

      是啊,終究是自己管轄的下屬單位出了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位身居顯赫位置的總經(jīng)理跳樓了。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雖說與自己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自己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抱著站在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心態(tài),一笑了之。從某種程度上講,自己是領(lǐng)導(dǎo),就要履行領(lǐng)導(dǎo)的職責(zé),對單位負(fù)責(zé),對社會負(fù)責(zé)。不過,自己履職,應(yīng)當(dāng)堅守原則,注意分寸,懂得進(jìn)退。這當(dāng)中尤為關(guān)鍵的是,在整個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包括自己在內(nèi),任何一個人都不能信口開河,給這個案子隨意地定性,更不能讓這個案子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以訛傳訛,到處掀風(fēng)作浪,誤導(dǎo)人心,造成社會動蕩。

      這一切宛若辦公室的門窗緊閉著,風(fēng)聲卻越來越緊。

      風(fēng),在高樓間嗚嗚地叫喊著。王威坐在辦公室里,聽著高樓間驚天動地的風(fēng)聲,不禁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暗中向自己發(fā)問,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季節(jié)呢?這么陰晴不定?

      想起連日來由徐克敬之死引出的煩心事,王威再也在辦公室里坐不住了,他頂著風(fēng),帶上賀曉明,一同看望慰問徐克敬的家屬,掉頭來又敦促賀曉明同公安局聯(lián)系,爭取早日公布案件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以便盡快平息事端,阻擋那些不可預(yù)測的,且在地底下不斷涌動的暗流。

      按照王威的囑咐,這一段時間賀曉明把嘴巴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個啞巴,只做不說。但是,這絲毫沒有減輕他身上的壓力。相反,賀曉明感到身上承受的壓力明顯比以前大多了。甚至有時候,他覺得不是徐克敬死了,而是他死了。然而他還活著。與其活著受折磨,還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一了百了,活著就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面對不斷出現(xiàn)的困難和問題。

      果真像他預(yù)測的那樣,紀(jì)委盯上了這個案子。

      當(dāng)今,哪個部門能做到清清白白?哪個人能做到干干凈凈?為了防患于未然,賀曉明從自身開始查找問題,像掃地一樣不放過一處塵埃。經(jīng)過連番排查,大致知曉他們與徐克敬的死沒有多大牽連?,F(xiàn)在,他們不怕紀(jì)委派人來查徐克敬跳樓死亡的案子,怕的是紀(jì)委掌握了其它的線索,借機來個暗渡陳倉,甕中捉鱉。經(jīng)過再三考慮,并請示王威同意之后,賀曉明變被動為主動,從相關(guān)部門抽調(diào)可靠的人員組建一個專班,配合紀(jì)委、公安局調(diào)查,一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能第一時間掌握情況,迅速采取措施,加以應(yīng)對。同時,也便于暗地里從中斡旋,將調(diào)查的內(nèi)容定格在個案上,將調(diào)查的范圍固定在他設(shè)定的區(qū)間。果然沒過多久,賀曉明的努力收到了很大的成效,紀(jì)委、公安局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紛紛向他暗示,他們就事論事,不會將事態(tài)擴大化。

      吃了這顆定心丸,賀嘵明總算松了一口氣。

      這些天了,難得有一件高興的事,王威得知后一定會開心的。賀曉明想。但沒有想到,當(dāng)他把這則喜訊告訴王威時,王威卻在電話里嘟噥:“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查的?就是查清了,能追究死者的問題嗎?”

      “人患了抑郁癥就要去尋死嗎?”

      “徐克敬到底是為何而死,他的死為何沒有留下蛛絲馬跡?”

      王威不滿的情緒溢于言表,他一連串的追問令賀曉明汗顏。賀曉明深吸一口氣,深知自己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沒到高興的時候。

      也就是在這天下午,王威郁悶至極時,收到了一封掛號信。信封上的落款,醒目地標(biāo)明這封信是從千里之外的廣州寄過來的。

      手握信件,王威的第一反應(yīng)是單位又出問題了,又有人向他舉報了。

      這年頭,不同過去,通訊發(fā)達(dá),有什么事不能通過電話聯(lián)系呢?除了舉報,還有誰提筆寫信呢?在這關(guān)節(jié)眼上,有什么事值得舉報呢?莫非徐克敬死亡的事件又開始發(fā)酵?

      納悶了許久,王威無奈,拆開信封,看起信來。

      寫信的人毫無顧忌,開門見山,言明她叫孫秀梅,年輕時曾經(jīng)是徐克敬的紅顏知己。對徐克敬的死,她感到很突然,但不感到意外。兩年前,她便隱隱感知徐克敬會死在一個女人的手上。果不其然,就在兩個月前,徐克敬跑她那兒去了兩趟。每次去,徐克敬都魂不守舍,悶悶不樂,時不時對她說,如果那個女人再逼他,他就去死。她問他,那個女人是誰?他死守秘密,始終不肯告訴她。他不肯告訴她,那又何必在她的面前提起呢?她為之跟他慪氣。慪氣之后,她勸他想開一點。他走時,好像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再也沒有跟她提過那些不高興的事。沒想到他回去沒多久,他真的跳樓了。只是時下,她拿不出證據(jù),證明他是為了那個女人而死的。她還在信中說,她是局外人,不想從中攪和,也不想去弄清徐克敬的死因,她之所以給王威寫信,是因為徐克敬多次在她的面前提過他,并告訴她,將來如若有什么事可直接去找他。她認(rèn)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事找他,她之所以現(xiàn)在找他,對他說出這些心里話,就是覺得徐克敬死得很冤,而且死了之后,無處申冤。信的結(jié)尾,是她的手機號碼。

      一口氣讀完這封信,王威的眼睛變得模糊起來,仿佛眼前飄蕩著一層朦朧神秘的氤氳,一部懸疑推理故事片正在展播……

      一陣癡呆之后,王威拿起電話,正準(zhǔn)備按信上的手機號碼撥打時,手卻像觸電,不停地抖動,幾乎握不住話筒。因為在這一轉(zhuǎn)眼間,依照信中的暗示,有一個女人躍進(jìn)他的腦海,一閃一閃的。王威細(xì)細(xì)盤算,在徐克敬所有的家庭成員中只有這么一個女人在經(jīng)商,徐克敬不為她而又能為誰甘愿丟掉性命呢?

      這個女人叫劉麗,是徐克敬的兒媳。想到她也是自己的外甥姑娘,是賀曉明保的媒,王威顯得雙手更加僵硬,不相信她是兇手。

      她是那樣的柔弱,她是那樣的孝敬公公婆婆,怎么可能去謀害家人呢?是不是這個叫孫秀梅的女人心懷叵測,挑撥是非呢?可他低頭一揣摩,這個孫秀梅絕對不曉得徐克敬的兒媳是他的外甥姑娘。倘若曉得他們之間有這種盤根錯節(jié)的裙帶關(guān)系,她是不會給他寫這封信的。那她在千里之外,中間橫著千山萬水,她是如何得到徐克敬死亡的消息的呢?難道這里也有與她相熟的人,跟她報信?

      百般盤問自己,卻問不出原因,王威窩火,罵自己笨蛋。當(dāng)試想著與賀曉明聯(lián)系,問他是否認(rèn)識孫秀梅時,卻又搖頭,覺得不妥。心想,或許這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設(shè)計的圈套,等著自己去鉆。王威有種受騙上當(dāng)?shù)母杏X。他告誡自己,在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一定要謹(jǐn)慎行事,不然的話,自己以訛傳訛,自己將處處受制于人。經(jīng)過這番慎重而又周密的考慮,王威決定按照既定的思路,一切只看不動,靜候其變。

      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往往不變并不能應(yīng)萬變。就如突然有了這封信,一下子打斷了王威的妄想,他怎能把它放在一旁,無動于衷,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呢。

      隨著耗掉些時間,王威深刻認(rèn)識到,一封信也是火藥桶。天天把火藥桶放在身邊,事情絕對不會這樣簡單。為了解除危險與威脅,會一會劉麗,仍然是王威渴望做的事。

      這天出門前,王威忽然生疑,擔(dān)心有人趁他不在時溜進(jìn)他的辦公室,偷看這封信,并像許多偵探片中描述的那樣,故意把信中的內(nèi)容泄露出去,引發(fā)更大的風(fēng)波,就特意把信放在辦公桌底層的抽屜里,用一個厚實的資料袋壓住,然后鎖上抽屜,把鑰匙放進(jìn)公文包里,隨身帶著。

      考慮再三,王威一改直來直去的作風(fēng),沒有直接驅(qū)車去徐克敬家,而是回到自己的家中,叫愛人給劉麗打電話,說有事找她,要她趕緊過來一趟。

      劉麗開了一家酒店,生意做得不錯。賺了錢,心里踏實,心也大了,就買了一塊地,重新蓋了一棟二十多層的寫字樓,下面一半留著自己開賓館用,上面一半租賃給幾家公司辦公。

      自從蓋起寫字樓,王威就沒有與劉麗見過一次面。王威也根本不想與她見面。之所以形成這種互不往來的局面,是因為王威認(rèn)為她成了一個生意人,沾染了許多生意人那種奸詐的習(xí)氣,自己的威嚴(yán)在她的面前,或者說是在金錢的面前逐步喪失,稍有不慎自己將顏面掃地。為了維護(hù)自尊和權(quán)威,他把劉麗排除出自己的生活圈,自己也淡出劉麗的生活圈??蓮倪@天看了孫秀梅寄來的信件之后,王威被迫放下自尊,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找劉麗聊一聊,旁敲側(cè)擊地試探,以便可以了解一些事關(guān)徐克敬之死的真實情況。假如劉麗真是兇手,那他一定會秉公辦事,將她繩之以法。

      劉麗并沒有像王威所想的那樣隨叫隨到。她傳過來一句話,如果王威確實有事,就請他到賓館去找她。王威認(rèn)為劉麗沒有給他面子,氣得連心肺都炸開了,卻又無可奈何,拿她沒辦法,唯獨對愛人發(fā)了一通牢騷,說,沒錢天天喊爹,纏著你不放,有錢把你當(dāng)兒,臭屁不理你。

      好在是春夏交替的季節(jié),風(fēng)清氣爽,氣候宜人。出門迎來這樣的好日子,頃刻間就激發(fā)出人生的熱情,有了一個美好的期盼。并且,這個美好的期盼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劉麗果然沒有騙他,王威一到賓館就找到了她。

      就剛才的事,王威仍然糾結(jié)于心,見到劉麗,不覺生起氣來。

      瞅見王威鐵著臉,一臉的怒氣,劉麗有些發(fā)窘??山裉觳煌谕?,有了雄厚的資本作支撐,劉麗已從一個柔弱的女人變成了一個鋼筋鐵骨般的女強人,從骨子里又怕過誰呢?不過,有時候,怕與不怕,是另一碼子事。好比此刻,王威是她的姨父,自然有不同于他人之處。在王威注視下,劉麗可不敢造次,忙不迭地給他又叫座又倒茶。得到尊重,有了面子,王威哼了一聲,怒氣消失大半,臉色隨即變得和悅,不禁試探著問:“你公公剛剛?cè)ナ?,婆婆又傷心欲絕,你都不回家照看一下?”

      “有他的兒子張羅就夠了。”

      劉麗脫口而出,立即發(fā)現(xiàn)王威又變了臉色,回到剛才進(jìn)門時的鐵青色,她腦袋瓜一轉(zhuǎn),頓時覺得不妥,趕緊向王威解釋:“我經(jīng)營賓館酒店也不易,難事也多,想分身卻乏術(shù)。再說,公公不是正常死亡,在事情未弄清之前不能火化下葬,可查出死因,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哪里有時間天天呆在家里,我哪里有時間耗得起呢?”

      說著說著,劉麗傷感叢生,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一切被王威看在眼中,心里跟著打鼓,轉(zhuǎn)而想安慰她兩句,卻倏地想起了那封信,又疑竇重重,便話中有話地問:“以前有你公公照著,生意肯定是好做一點,往后沒有你公公照著,生意可能難做,要差一點……”

      劉麗哪知王威心里所想呢,一時竟以為王威關(guān)心她,特別感動,答道:“有您和公公站在后面作靠山,生意哪能不好呢?”觸景生情,劉麗又遺憾,又抱歉,又后悔,繼續(xù)說道:“以前做小酒店還游刃有余,現(xiàn)在做大了,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精力有限,更甭談能抽出時間照顧家庭了,如果平日多顧及家庭,多同公公婆婆相聚,也不會出現(xiàn)這么多不幸的事?!?/p>

      劉麗眼含淚水,黯然神傷。王威望著,心腸一軟,覺得自己不能聽信一面之詞,草率下結(jié)論,把一切責(zé)任和罪過強加于她的身上,更不能在這節(jié)骨眼上節(jié)外生枝,把本來日趨清澈的水再次攪渾。在這微妙的尷尬之后,王威不知不覺消除了對劉麗的懷疑,轉(zhuǎn)而快速地轉(zhuǎn)換話題,開始對劉麗打官腔:“你能從中總結(jié)經(jīng)驗,吸取教訓(xùn),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話語不在于多少,就看話有沒有說到關(guān)鍵處。王威這句官腔恰好產(chǎn)生了這樣的效果,不僅擊中了劉麗的痛處,而且?guī)椭鷦Ⅺ悘耐刺幗饷摮鰜?。情緒稍微好轉(zhuǎn),劉麗就想起王威又叫姨媽給她打電話,又這般急急忙忙跑來找她,一定不是為了同她拉幾句家常安慰她幾句,他肯定有急事找她,便問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雖然達(dá)到了目的,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但豈能告知自己來找她的真實目的呢?如此,王威反而更加尷尬,十分沒趣地遮掩:“沒什么,就是因為你公公的事,怕你難過,特意過來看看你?!?/p>

      王威把話說得清清楚楚,劉麗卻聽得糊里糊涂。直到他離開,劉麗都不相信他是為了安慰她,才來找她的。只不過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劉麗沒有過多地深究下去。因為她的確有忙不完的事,也無心顧及其他的事。

      近來,王威被徐克敬的死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即使在辦公室里,他也害怕隔墻有耳,有人偷聽他的談話。即使別人沒有害他之心,單憑他的身份與地位,對他來說恐怕都是危險的。最起碼他得小心從事,不會令他處于危險的境地。所以,在單位,在辦公室,他總是避免與人談?wù)撔炜司春团c徐克敬相關(guān)的一些事情。可越是回避,心里越是惦記這件事。直到有一天下午,趁身邊沒人時,才想起給賀曉明打電話,把他叫到森林公園,再次就徐克敬死亡的事問他些話語。

      森林公園位于城市的邊緣,背靠一座三四百米高的青山,山的后面是烈士陵園和公墓。走進(jìn)公園,向上仰望,一棵棵參天樹木仿佛高過了背后的青山,把午后的艷陽擋在山巔之上。越往公園里面走,越冷颼颼的,無處不是風(fēng)吹樹葉和樹葉落地的沙沙聲。據(jù)說,這座森林公園是城里風(fēng)水最糟糕的一個地方,否則早就被人征用,在上面用鋼筋水泥砌成高樓大廈,建高檔次小區(qū)了。在這里,除了盛夏偶爾有一些老人進(jìn)來乘涼外,在這萬物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的四月末,是極少有人涉足其間的。相對而言,在這座城里再也沒有地方比這里的安全系數(shù)高了。這也正是王威選定這個地方,把賀曉明叫來談事的原因。

      自踏入森林公園的那一刻起,賀曉明就心里發(fā)冷、發(fā)麻,像有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上,他總想搬開,卻又找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在一陣忐忑不安中,賀曉明不知不覺陪王威走了三四百米遠(yuǎn)的路程??吹酵跬L時間沉默不語,一種不祥的念頭開始在他的心頭盤繞,他忍不住埋怨王威過于嚴(yán)謹(jǐn),不該為了一個死人,把他叫到這個令人發(fā)怵的陰森之地來,無緣無故地沾染些晦氣。

      王威是一位辯證唯物主義者,沒有考慮到賀曉明所想的那些東西,也不在乎那些東西。走著走著,王威敏感地察覺到,賀曉明對他心存敬畏,他對賀曉明還有很強的控制力,為此,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栙R曉明:“徐克敬死了都快一個月了,總該有一個了結(jié),倘若再拖下去,還能找出一種新的說法不成?”

      賀曉明顯得拘謹(jǐn),像是在跟他匯報工作,反映情況,徑直答道:“人剛死時,大家都一個樣,不能接受眼前的這個現(xiàn)實,但過了這些天,大家都默認(rèn)了,接受了這個事實,都認(rèn)為應(yīng)該尊重傳統(tǒng),給死者以尊嚴(yán),讓死者早日入土為安,所以,各方都妥協(xié)了,達(dá)成了一致意見?!?/p>

      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賀曉明觀察到王威張開耳朵,不吭哧半聲,就私下猜測,是不是王威期待他把所做的工作匯報得更詳細(xì)一些,便急不可待地朝下說:“經(jīng)過幾個輪回的商談,家屬的工作已經(jīng)做好了,補償?shù)慕痤~也談妥了,目前只等公安局下結(jié)論。”

      “還要等公安局下結(jié)論嗎?”

      聽了半天,王威總算說了一句話。但這句話是反問句,其中多多少少含有一些不滿的成分,問得賀曉明一怔。賀曉明不敢怠慢,忙解釋:“公安局的結(jié)論一日不下,徐克敬的死因一日不明,家屬的顧慮就會增多一層,擔(dān)心徐克敬是被冤死的,那他將死不瞑目。家屬不為他申冤,那他更加死不瞑目。”

      聽了解釋,像嗓子被魚刺卡住,王威使勁地吭了幾聲,接著又變得悶聲不語。在這短短的兩三分鐘時間,他的魂魄仿佛被森林中的鬼狐給攝走了。賀曉明轉(zhuǎn)而著急,沉不住氣,貿(mào)然用手拍了拍王威的肩膀,提醒他。

      王威生性沉穩(wěn),任何風(fēng)吹浪打他都應(yīng)付自如,何況這時這個場景。難道賀曉明真的不了解他的心意?心想,眼下,不是他不理睬賀曉明,而是覺得賀曉明是在跟他匯報一些日常工作,這些日常工作賀曉明可以到辦公室去匯報,何必讓兩個人裝神弄鬼似的跑到這個陰森森的地方來商談呢?既然賀曉明向他匯報了半天,說的一句都不是他想要的心里話,王威也只能佯裝著,像睡醒了,打了聲哈欠,又像他平時碰巧在路上遇到下級,應(yīng)付差事似的,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又像沒有聽懂似的,繼續(xù)反問:“還得等一等,等公安局下結(jié)論,是嗎?”

      王威將這話再反問一次時,賀曉明又是一怔。這一次,王威嚴(yán)肅認(rèn)真,像是說他應(yīng)該對徐克敬的死擔(dān)負(fù)一定責(zé)任,賀曉明膽怯,不知怎么回答。

      賀曉明明顯感到王威今天的情緒有些反常,不禁望了望他,從他不屑的神情中可看出他對自己的不滿程度在急劇上升。但是,王威一股勁地打啞謎,賀曉明一時半刻又揣測不出,不由得慢了半拍,掉下了半個身位。恰好這時有一枚綠葉被風(fēng)吹落,掉到他的頭頂上。落葉雖輕,卻無形中有一股壓力自頭頂滲透而下,他像患了感冒,打噴嚏似的連聲哼哧。王威還真的有些擔(dān)心他被樹林中的陰風(fēng)吹感冒了,連連擺頭,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說:“罷了,罷了,回家休息吧!”

      面對王威的冷漠與不快,賀曉明并沒有像王威所想的那樣格外地著急。恰恰相反,基于這種考慮,他感到自己有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收獲。像這樣陪著王威在這茂密的樹林中走一走,對相互溝通思想,凈化心靈都大有裨益。為此,賀曉明加快了腳步,發(fā)現(xiàn)他在任何場合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跟王威跟得緊,王威快他就快,王威慢他就慢,惹得王威哭笑不得,時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打破這種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與默契。

      走了很長一段路。憑感覺,大概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王威身體開始發(fā)熱,渾身的毛孔驟然張開,汗水急速滲出,把心中所有的不快都排出體外。到了山腳下,看到賀曉明仍然對自己不離不棄,王威便笑著對他說不爬山了,就掉頭往回走。為了消汗,王威往回走的速度明顯放慢,而賀曉明緊跟著轉(zhuǎn)身,與他并排而行,生怕落伍,又生怕超過他。

      太陽像陣風(fēng),跑到山的那邊去了。一層薄霧冉冉上升,整個樹林更朦朧,更陰暗,更恐怖。即將走出樹林的一剎那,眼前突然一面白,視野開闊許多,風(fēng)也輕柔許多,溫暖許多,心里也亮堂許多,欣喜許多,王威不禁就此打住腳步,瞧了瞧賀曉明,好像有話要說,卻又扭過頭,望了望前方,最終沒有將話說出口。賀曉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他的失落感在臉上表露得一覽無余,也落入王威的眼中。王威心一緊,想起自己把他叫到這個鬼地方來的目的,猛然改變姿態(tài),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他坦誠相待,吐露心扉,否則就像猜啞謎,消耗殆盡彼此的精力,得不到想要的結(jié)果,于是不再繞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骸澳阏J(rèn)識孫秀梅嗎?”

      賀曉明收緊眉頭,想了想,他確實不認(rèn)識這個人。他沒有問王威為何提起這個人,就非常干脆地回答:“不認(rèn)識!”

      顯而易見,王威失望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是對賀曉明的回答感到失望,而是自己處心積慮,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可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與賀曉明對視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他:“你聽說過這個人嗎?你聽徐克敬說過這個人嗎?”看到賀曉明接連不斷地?fù)u頭,他又進(jìn)一步提示:“這個人,是一個女的,現(xiàn)在在廣州?!?/p>

      涉及徐克敬,還牽扯到一個在廣州的女人?難道王威把他單獨約到森林公園里來,就是為了弄清這件事?賀曉明在腦子里迅速對王威問話的本意進(jìn)行評判,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fù):“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徐克敬從未跟我提起過這個人!”停頓片刻,又說:“大致在兩個月前,徐克敬曾兩次向我請假去廣州,說是他的一位朋友,在廣州做生意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他得過去幫他一把。至于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不過,徐克敬每次向我請假時都神情恍惚,憂心如焚。因為這是個人私事,當(dāng)時我沒在意,也不便多問?!?/p>

      賀曉明提供的信息,和孫秀梅在信上所講的,基本上相吻合,這才是王威所需要的。依照判斷,盡管這些線索沒有多大的價值,但是有了這些,王威認(rèn)為得到了他想要的,就沒有必要再繼續(xù)問下去。賀曉明問,“您是怎么知道這個人的?您找她,有什么事嗎?”王威沒有作答,也沒有找話搪塞,便昂首闊步走出森林公園,開車走了。

      獨自站在那兒半晌,賀曉明才感到王威今天下午突然變得捉摸不定,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不過,這次不同于他倆在郊外山坡上的那次會面,最起碼這次他倆分手時彼此都胸襟坦蕩,心情舒暢。

      就在賀曉明準(zhǔn)備開車回家時,王威開著車折返回來,停在他的身邊,腦袋伸出駕駛室,對他喊了一聲,“跟我一起去吃飯!”就催動油門,重新起步,加速向前跑去。賀曉明盯著他的車尾巴冒出的一溜黑煙,方才感到又有了追隨的方向,就趕緊啟動車子緊跟在他的車后。

      然而,同王威一道坐上飯桌,令賀曉明驚詫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飯桌上的話題也離不開徐克敬。

      在這個世界上,人活著時往往被漠視,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只有等人一命嗚呼,人們想起他,似乎他很受歡迎。這就是今天飯桌上的每一個人都關(guān)心徐克敬的原因。圍繞他的死,人們盡量發(fā)揮自己天才般的想象力,翻新出各種各樣的花樣戲說一番,卻沒有一個人追思他一生中做了哪些刻骨銘心的事,做了那些值得人們懷念的事。碰到這種場景,連王威都不動聲色地坐在當(dāng)中,聽之任之,賀曉明更加自知無力改變話題,也只好順其自然。

      要說,在通常情況下,賀曉明相當(dāng)自律,開車出去吃飯時是滴酒不沾的。特別是近來警察在全城許多路段設(shè)卡查酒駕,他更是不敢碰酒杯。而這一次,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究竟是為什么,竟然破例端起酒杯現(xiàn)人滿杯滿杯地痛飲。

      無須別人多勸了,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喝,讓酒進(jìn)入肺腑,進(jìn)入血液,進(jìn)入每一個細(xì)胞,方才感到暢快無比。

      轉(zhuǎn)眼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盡管早已醉眼朦朧,但賀曉明還是留意到王威聽到事關(guān)徐克敬的酒話時,臉上并無多大變化,可分明有種別樣的沉重力量擊中了他??v使他連連發(fā)出“喝酒”“干杯”等高亢激昂的話語,把酒杯碰得丁當(dāng)響,在心里卻極力抑制,試圖回避眼前的一切。不過,一些事隨酒一起落入肚子,卻不能隨酒一起化作一泡尿,轉(zhuǎn)瞬消失。王威帶著僵硬的微笑,眼角的余光在每一個人的嘴臉上掃視。那些說好的說壞的嘴臉,在酒精的刺激下都一個樣,紅彤彤的。王威知道,關(guān)于徐克敬那點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沒有必要藏著掖著,更沒有必要像下午那樣過分小心謹(jǐn)慎。這樣自我反省檢討一番,除了悲哀與傷痛,什么話都不想說了。

      或許,一個人的死很簡單,但身后的事卻復(fù)雜。即使房間的燈光放射出五彩的斑斕,賀曉明覺得自己的心里是那么的空,甚至猜想比王威的心還空。即使時下大口大口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菜,也無法填補他心中的那一片空白。即使讓服務(wù)員調(diào)亮房間所有的燈光,房間變得通亮通亮的,燈光也照射不到他心中那塊空白的地方。

      其實徐克敬的死并不稀奇古怪,諸如此類的,在全國各地時有發(fā)生,網(wǎng)上也炒得很兇,流傳很多。而作為一個單位的一把手,王威什么烏七八糟的事沒見過。可隨著這一向接觸許多人和事,他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對徐克敬的死充滿了好奇心。尤其是司法部門鑒定出他因患抑郁癥而自殺,單位為家屬發(fā)放了一筆不菲的撫恤金,遺體被火化安葬之后,這種好奇心空前地膨脹起來,他恨不得離職做個私人偵探,徹底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可回歸現(xiàn)實,他想做的這些,只是幻想。

      正是由于抱有幻想,他才不死心,也死不了心??峙逻@當(dāng)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仍然無法接受徐克敬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他越是往下想,越是對鑒定結(jié)論產(chǎn)生懷疑,根本不相信徐克敬患了抑郁癥,根本不相信患了抑郁癥就會去跳樓尋死。

      一連好多天,徐克敬的死日夜折磨著他,仿佛一睜開眼就看到徐克敬站在面前,向他喊冤,令他寢食難安。

      這其中必定有蹊蹺!他反復(fù)推敲甄別,卻得不出答案。

      一天,在辦公室,他與人閑聊最近這座城市發(fā)生的幾件涉嫌嚴(yán)重違紀(jì)的案件,當(dāng)聊到紀(jì)委辦案時,有人提起,凡查案首先必須查找線索,選準(zhǔn)突破口,是整個案件查辦的關(guān)鍵。剎那間似乎有一道光亮穿透心房,觸類旁通,他領(lǐng)會到了很多以前沒有在意的東西,不覺有一封信展現(xiàn)在腦殼里,他像抵擋不住強光的刺激,瞇起眼睛,陷入沉思:那封信就在辦公桌底層的抽屜里,是孫秀梅寫給他的,這難道不是追查徐克敬死因的一條重要線索嗎?

      一陣興奮之后,他便是緊張、遲疑。是信中所講的情況與事實不符,還是他上次在劉麗那兒被刺痛了神經(jīng)?他說不清,反正到了最后,他放棄了這條線索。

      或者,他不認(rèn)可那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他落入矛盾當(dāng)中。

      這到底是為什么?發(fā)出疑問后,他驟然發(fā)覺自己是一只糊涂蟲。

      常言說得好,事情往往非常簡單,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復(fù)雜,只是自己過多地考慮問題,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前后對照而言,是不是自己對人對事含有偏見,夾雜有非理性化的情緒,而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

      然而,無論王威如何自我反省,或否定之前的想法,那封信始終躺在那兒,像一塊磁石散發(fā)出超強的吸引力,吸附他,誘惑他。終于有一天,他經(jīng)不住誘惑,火急火燎地趕回辦公室,從抽屜里翻出那封信,通讀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按照信中留下的手機號碼撥通了電話。

      自寄出信件的那一天起,孫秀梅就預(yù)知王威會給她打電話,但沒有預(yù)料到來得這晚,竟然是在徐克敬被燒成一把灰,進(jìn)入墳?zāi)怪?。從接通電話的那一剎那開始,王威明顯地感到孫秀梅像觸電一樣地顫抖,可以推斷出她與徐克敬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不過,王威無法想像自己接收到孫秀梅發(fā)出的這種顫抖的信號時,自己傳遞給她的是一種什么樣的信號,自己給她帶去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這天,北方有一股強冷空氣東移南下,風(fēng)力突然加大,天變得很快,陽光還未完全隱去,就飄起了毛毛細(xì)雨。

      聽著窗外雨水沙沙的聲音,那么地曼妙,那么地帶有一個時代迷離的音色,為已逝的時光唱響挽歌,王威從中得到了靈感和啟迪。為了引出話題,他張嘴就言明自己的心情同這雨天是一樣的陰晦,以此表明他對徐克敬的懷念之意,拉近他與孫秀梅之間的距離。

      但是,天各一方,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一天,廣州是晴天,微風(fēng)蕩漾,碧空萬里,彩云飄飄,情在燃燒。王威怎能預(yù)算到,孫秀梅絲毫不受他的情緒感染,她毫不隱瞞地告訴他,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愜意的好日子!

      人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心情是不一樣的。王威深諳這個道理,但他仍然驚訝得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電話筒。

      從這一兩句簡短話語的交鋒中,王威發(fā)現(xiàn)孫秀梅并沒有鉆進(jìn)自己設(shè)置的圈套,反而是自己落入了她布下的陷阱。然則經(jīng)驗告訴他,沒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是不可能取得真經(jīng),弄清事情的真相的?;腥魪膶O秀梅的這番偷襲中看到了希望,王威居然提起精神,激動起來,無意間輕聲說了句“他媽的”。

      話一出口,王威就警覺到自己說了句臟話。

      對人說臟話,終歸是待人不禮貌。況且他是跟一個陌生人通話。為了彌補自己的錯誤,實現(xiàn)自我救贖,王威立馬來了個腦筋急轉(zhuǎn)彎,補上一句:“他媽的,徐克敬死得太不值了!”再次言明自己對徐克敬死亡的惋惜之意。

      盡管明了王威的用意,但聽到這些粗俗的話語,孫秀梅還是頓生疑竇,半會兒想象不出他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不免有了戒備之心,剛才接通電話時的興奮也隨著銳減。為了應(yīng)付王威,孫秀梅迅速改變了主意,不急不忙從嘴邊掏出她慣用的套話,勉強應(yīng)答:“萬事皆有因果,徐克敬死得其所?!?/p>

      王威猝不及防,一時難以接受孫秀梅這種應(yīng)付他的言語,臉色像被從窗外涌進(jìn)的一陣狂風(fēng)吹得十分難看,十分不滿地嚷道:“你不要陰溝里看翻船,如果你在心里把徐克敬當(dāng)作是自己的紅顏知己,那么你不應(yīng)該說這種話,而應(yīng)該為徐克敬鳴不平,替他伸冤?!?/p>

      “沒錯,我是替徐克敬鳴不平!”

      可能是說這句話時孫秀梅用盡了力氣,把王威震得雙耳嗡嗡響,他無言以對。不想孫秀梅迅速調(diào)低聲音,痛快地說,“替他伸冤,這就是我給您寫信的原因?!?/p>

      擔(dān)心沒有把話說清楚,孫秀梅又加重語氣,進(jìn)一步闡述她的理由:“您是他單位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我給您寫信,至少說明我在某種程度上信任您,但您卻置若罔聞,錯過了給徐克敬伸冤的良機,您叫我怎樣來看待您呢?”

      王威啞然,但非常慎重。即使他不認(rèn)識孫秀梅,與她從未謀面,更無從了解。

      在依然不能確認(rèn)孫秀梅是否說真話的情況下,王威也沒有作出過多的辯解。在他遲疑的瞬間,孫秀梅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時間會驗證一切的”,便掛斷了電話。

      像被旁邊沖過來的人橫蠻不講理地扇了一耳光,王威臉色急劇變黑,忍不住對著話筒又罵了句“他媽的”,才察覺到自己心底相對平靜了一點,不像窗外有風(fēng)有雨有寒意。

      愣了愣,王威不禁對孫秀梅寫信給他的動機產(chǎn)生了懷疑。仔細(xì)斟酌一番,又覺得自己的懷疑并不十分有理。當(dāng)他放下電話筒,轉(zhuǎn)身想安靜地坐一會兒的時候,孫秀梅卻打來電話。這次,她像發(fā)牢騷似的:“這些天,我都在想一個問題,徐克敬在我的面前提過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老婆,另一個就是他的兒媳,他的兒媳好像叫劉麗,是個老板,我猜想,徐克敬是不是用權(quán)為她斂財才犧牲個人生命的?”

      這番猜測令王威十分煩躁。

      孫秀梅掉轉(zhuǎn)槍口,把矛頭指向劉麗,同他起初看完她寫給他的信時產(chǎn)生的想法一模一樣?,F(xiàn)在看來,這些純屬是捕風(fēng)捉影、無理胡鬧。這次,輪到王威產(chǎn)生疑惑和反感。他沒有繼續(xù)應(yīng)答孫秀梅,也沒有對她的話進(jìn)行反駁,就嘭地一聲掛斷了電話。他之所以做出這種漠視她的行為,就是明確告訴她,關(guān)于徐克敬的死,請她不要無中生有、造謠惑眾。

      但是,王威這樣做,并不等于他排除了對劉麗的嫌疑,將目光投向別處。

      猜想與假設(shè)都要以事實為依據(jù),動機與行為都要以法律為準(zhǔn)繩,在當(dāng)前沒有證人、證詞、證物的前提下,包括孫秀梅在內(nèi),王威認(rèn)定任何一個人對劉麗的懷疑,或單一的片面的推斷,都是一種虛幻的臆想,既不能拿來判定責(zé)任,也不能拿來斷定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恍若曲徑通幽,終于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走了出來,王威本想接下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日益提高警覺,暗暗地將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劉麗的身上。王威甚至絲毫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雖說孫秀梅提及的那個女人不一定是劉麗,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從劉麗那兒尋找到突破口,順藤摸瓜,找到那個讓徐克敬丟命的女人,解開所有的疑團(tuán)。

      到了下午,風(fēng)與雨賽跑,不僅沒有一絲停止的跡象,反過來有加速的趨勢。在風(fēng)雨交加中,王威捋了捋沾上雨水的頭發(fā),然后昂首挺胸,擺出官架子,擺出長輩的架勢,再次踏進(jìn)劉麗的酒店。

      好像一踏入酒店,同劉麗一見面,就風(fēng)停雨住,一片艷陽天,立馬得到了想要的結(jié)果似的。這使劉麗在心中對王威產(chǎn)生了一定的反感和厭惡。

      這是王威第二次來酒店。他為何而來?他不說,劉麗豈有不知的。

      這一刻,劉麗的內(nèi)心如同酒店外的天空,風(fēng)雨大作。不到喝杯茶的工夫,似乎滿城雨水橫流,一片汪洋。而水下暗流洶涌,遍布陷阱,讓人望洋興嘆,不得不公然站出來抗議,表達(dá)對上蒼不滿。在這瞬息萬變的過程中,劉麗曾試想找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勸說王威,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又何必借她公公死亡的名義四處折騰,無端興起波瀾呢?然而,王威是她的長輩,是她的靠山,像這樣敏感的話題最終只能停留在嘴邊打轉(zhuǎn),無法說出口。她也不敢說出口。回過神來,瞥見王威神情嚴(yán)峻,劉麗皺起眉頭,一絲陰影從眼神中掠過。劉麗害怕王威責(zé)備她,一下子變得口齒緊張,說了句蠢話:“為了我死去的公公,您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王威相信這句話是劉麗緊張時隨口說說的,不懷有任何惡意,所以沒有見外。可他畢竟是見過許多世面的老江湖,立即意識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覺得自己事先設(shè)想的一切,愈發(fā)像室外的天空,越來越黑云壓城,黯淡無光,不覺臉色繼續(xù)往下沉,扔下一句重話:“不管最終由誰來承擔(dān)責(zé)任,但終歸有一個人是殺害徐克敬的兇手,我要找到兇手,將其繩之以法?!痹捯粑绰洌膊坏葎Ⅺ惪月?,王威就憤然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王威這句話,讓劉麗愕然,卻又十分感動。

      徐克敬死了很多天,除了網(wǎng)上的喧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今天王威說了,說得正氣凜然、擲地有聲,而且是當(dāng)著她的面說的,她聽得清清楚楚,他那鍥而不舍的精神讓她和她的家人有了盼頭。

      有了盼頭,就好比出了一口惡氣,劉麗那剛剛緊張起來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了許多。但是,望著王威即將走出辦公室的門口,她兀自發(fā)現(xiàn)自己也學(xué)會偽裝了,而且偽裝得太久,太天衣無縫,反而讓她的內(nèi)心難以承受這種城府帶來的壓力。她坐立不定,內(nèi)心再也難以恢復(fù)當(dāng)初的平靜。終于,她一把撕開掩飾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外衣,對著王威心酸地叫喊起來:“他都死了一個多月,您為什么還要窮追不舍,非要弄清誰是兇手呢?您知道兇手是誰,對于您,對于死者,對于我們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又有什么好處呢?”

      這幾聲叫喊,這幾聲追問,凄婉而又強烈,充滿了委屈、怨恨和不平,使得王威駐足在門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朵里還有余音咕嚕咕嚕地響。

      這真是劉麗說的話嗎?她為什么要對自己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呢?王威回頭正視劉麗一眼,從她那布滿淚水的臉龐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不由得掉頭在心里質(zhì)問自己,難道自己這樣做,除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另外還有別的企圖嗎?徐克敬究竟為何而死,死得那么慘烈,那么悲壯,他的死是一個謎,假以時日,自己揭開了這個謎底,那給活在世上的人帶來的是福還是禍呢?

      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情感越來越炙熱,在乎的事情越來越多,王威立即確認(rèn)自己無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這些問題,也感到自己站在劉麗刺眼的淚光中身體發(fā)麻,腦袋刺痛,太陽穴抽動,意識模糊,宛若徐克敬正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窒息而死。這種突發(fā)的狀況壓制著王威,使他沒有趁機接過劉麗的話語探問下去,而是側(cè)過身寬慰自己,這種尷尬而又無聊的時刻很快就會一晃而過。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時間會替人們尋找到答案的。

      當(dāng)劉麗鎮(zhèn)靜下來,回歸理性之后,她徑直走到辦公室的門口,一方面同王威作出送別之勢,另一方面好似無關(guān)緊要地說:“如果您實在是要得知詳情,您就該去找胡雪芬!”

      劉麗將話說得軟綿綿的,沒有什么力量,但話一說出口,就像扔出了一顆炸彈,把王威炸翻在地,臉上、眼中泛出一種說不出的迷茫、凄涼和驚恐,讓他張開嘴卻無言以對。

      找胡雪芬?!胡雪芬是兇手?王威止不住在心里嘀咕。

      忽然,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念頭在他的心間快速地閃現(xiàn):自己不辭勞苦,追查兇手,查來查去,到頭來有嫌疑的人都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王威有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無意中摸了摸心口,那顆心像失控樣,在胸腔里漫無目的地上竄下跳,找不到著落,找不到平衡點,他惶惶不安,忍不住反復(fù)地質(zhì)問自己,莫非這是一個陷阱,深不可測,而自己掉入當(dāng)中,自己最終也會像徐克敬那樣去跳樓嗎?

      胡雪芬,是徐克敬的表妹。

      每一個人都有背后的故事,怕見人,見不得人。毋庸贅言,說到胡雪芬,也不例外,她跟王威也有一層隱秘且不為人知的關(guān)系,之間也有一些事怕見人,見不得人,不敢拿出來在陽光下曬一曬。

      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胡雪芬是一名普通的護(hù)士,卻是王威日思夜想的人。當(dāng)今,胡雪芬是這座城市的首富,卻是王威最不想見的人。或者變換一種說法,在這座城里,一直到今天,王威最怕與之相見,最怕與之交往,最怕與之打交道的人,便是胡雪芬。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王威認(rèn)為她在情感上太貪婪了。

      在此之前,至少在王威離開胡雪芬之前,把“貪得無厭”這個成語用在胡雪芬的身上,再形象不過了。而貪得無厭的人,是不擇手段,容易走向極端的。話雖這么說,但在心底,王威認(rèn)為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也不認(rèn)可這條理由。因為他自始至終都說不清,這多年,這多人,這多事,已把他的那顆心塞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縫隙,可他日日夜夜還在心中騰挪位置留給她,而且是把心底最下一層留給她,他把那里清掃得一塵不染,把她放在里面,藏匿著,不敢撥動一下。

      只要是人,就有犯錯的時候。好比人走路,稍不注意就崴了腳,一輩子落下病根。尤其是人年輕氣盛,這樣的錯誤時常會陪伴左右。因此,今天,當(dāng)劉麗提起胡雪芬的時候,王威不得不低頭承認(rèn),在那個稍不留神就會犯錯的年代認(rèn)識她,則是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危險的錯誤之一。

      那一年,王威患病住院,胡雪芬是臨床護(hù)士。她對待王威,就像對待家人一樣,照顧得無微不至。接觸多了,兩人便來電,卿卿我我,擦出火花,產(chǎn)生了婚外情。當(dāng)時,要不是王威反應(yīng)得快,及時處理,恐怕他倆都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那往后演繹的就不是今天的故事。

      退一步講,倘若那時沒有這段扯不清說不明的私情,王威怎能接受胡雪芬的舉薦,將目光關(guān)注到她的表哥徐克敬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職工的身上,徐克敬又怎能有后來的飛黃騰達(dá),坐上下屬公司總經(jīng)理的寶座,一坐就是數(shù)十年呢?事后,有時候關(guān)起門來想,王威甚至懷疑這是徐克敬與胡雪芬表兄妹合謀設(shè)下的圈套。

      慢慢地,王威才感知胡雪芬的占有欲太強了,竟然把他當(dāng)作商品,想一個人獨自霸占。而他只當(dāng)那是擦槍走火,從未有過離散家庭的想法,于是她失敗了。兩人因此而對峙了很長一段時間。當(dāng)他想擺脫胡雪芬時,沒有徐克敬從中巧妙地周旋,他又怎能從胡雪芬柔軟的懷抱中逃脫出來,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似乎胡雪芬達(dá)到了目的,在他身上所投下的賭注得到了豐碩的回報,依照徐克敬暗示,她順從了王威的心愿,進(jìn)一步拉大了與他的距離,漸漸地與他形同路人。

      要說這都過去二十年了。

      時間能磨滅記憶。二十年的時間,有什么事不能磨滅的呢?可今天恰恰相反,縱然王威是一個控制力很強的人,一旦觸動了他那快壞死的神經(jīng)末梢,他也不能自己。似乎越朝那個方向上想,他越把那份情看得很真很重。宛如找到一部二十年前看過的電影,看了一遍,仍然意猶未盡,決定重新回看一遍。

      二十年前,在人們對房地產(chǎn)市場還沒有多大認(rèn)知的時候,徐克敬憑借自己對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的正確預(yù)判,將他掌管的公司一塊閑置的場地廉價出售給胡雪芬。當(dāng)時胡雪芬還在醫(yī)院上班,靠微薄的薪水勉強糊口度日,多花錢買件衣服都舍不得,哪里有錢來買地呢?徐克敬慫恿她停薪留職,并暗地里為她出謀劃策,只要王威點頭,他就辦,她打一張欠條就能拿到那塊場地。當(dāng)然徐克敬預(yù)先算計到了,只要胡雪芬去找王威,他一定會暗中相助的。當(dāng)真如徐克敬所料,得到了王威的默許,胡雪芬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塊場地。在徐克敬的相助下,胡雪芬利用那塊地的土地證從銀行里貸到了一筆資金,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做起了四幢六層樓的房子。賣了房子,不僅還清了欠款和貸款,而且還賺了一筆。后來,胡雪芬再在那塊場地上繼續(xù)開發(fā)房產(chǎn),更是如魚得水??梢赃@么說,沒有當(dāng)年徐克敬的謀劃,就沒有這樣巧妙的利益輸送,胡雪芬不會有第一桶金,也不會脫下粉紅色的護(hù)士大褂,搖身一變成了開發(fā)商,早早進(jìn)軍房地產(chǎn)開發(fā)市場,如今這座城市的首富也就改名換姓,不是她了。

      這些事路人皆知。不管紅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在當(dāng)時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條件下也不算違規(guī)違法。即使后來有人四處告狀,說徐克敬非法出售國有資產(chǎn),從中獲利不少,紀(jì)委、檢察院等部門也屢次進(jìn)駐公司,但都查無實據(jù),最終不了了之。就此事,王威耿耿于懷,再三追問徐克敬,徐克敬對天發(fā)誓,如果從胡雪芬那里拿到一分錢,那他被雷打,被電劈,尸橫遍野,死無全尸。看他如此發(fā)毒誓,王威權(quán)且相信他。沒過幾年,等劉麗嫁給他的兒子時,胡雪芬送給劉麗一幢臨街的五層樓房作嫁妝,婚后劉麗就利用這幢五層樓房開了一家酒店,王威得知后,把徐克敬叫過來大罵一次,呵斥他,這是不是變象的利益輸送?然而,劉麗終究是他的外甥姑娘,得到好處的是她,又不是外人。他能保證自己不以權(quán)謀私,可誰又賦予他特別的權(quán)利去阻止她們獲取利益呢?王威終歸敵不過自己,甚而自我麻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罵過徐克敬之后,此事就算息事寧人,沒再提起過。

      而今世道輪回,徐克敬之死又關(guān)聯(lián)到胡雪芬。

      是因果報應(yīng)嗎?且不說她與徐克敬之間那層特殊的關(guān)系,就談她目前的地位和財富,胡雪芬又有什么理由要置徐克敬于死地呢?難道劉麗說謊了?這當(dāng)中到底是誰在唱戲?唱的又是哪一曲戲?王威不解,陷入了深思。

      按照王威一貫的作法,躲胡雪芬都來不及,哪里還敢沒事找事,與她套近乎呢?但是,為了釋疑解惑,對徐克敬有一個交代,對自己的內(nèi)心有一個交代,王威決定單獨會一會她。

      一天,選在日落時分,王威硬著頭皮,壯著膽,裝著舊情難舍的樣子,在一家酒吧里與胡雪芬見了面。

      在酒吧里約會,是王威與胡雪芬多年前的慣例。事隔多年之后,以這樣獨特的方式相見,兩人僅僅為之一怔,然后像攜手走進(jìn)神圣的婚姻殿堂,都打心眼里高興起來。

      大概是尋找到了往日那種兩情依依的感覺,有了懷舊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兩人確實有兩三年的時間沒有見面了,盡管胡雪芬四十歲了,但在王威的面前,她一如既往的青春亮麗和妖艷。用她自己的話來闡釋,唯有在她傾慕的男人的面前,才顯現(xiàn)出這種超人的狀態(tài)和永恒的魔力。

      酒吧里燈光柔軟似水,音樂如泉水叮當(dāng)響,兩人高高地舉起酒杯,輕輕地碰了碰,呷了一口紅酒,周圍的空氣陡然變得恍惚,一股暖流在他倆之間來回穿梭。像電影里的蒙太奇,紅酒的余味停留在嘴唇上,彼此的心里滿是對方。往日的那份愛意重新燃起,胡雪芬太興奮了,像喝醉了酒,臉上紅潤朵朵,可望到王威一臉的沉靜,胡雪芬知道她們?nèi)缤鹕⒑笙喾甑膽偃?,憶念從前的事,顧忌今后的事。眨眼之間,胡雪芬好像得到了某種暗示,隨即就將這種顧忌拋在身后,她醉眼朦朧地盯著王威的眼睛,好像又有了某種希望,不禁懷春,竊竊私語,盡是醉話:“你知不知道,我早就離了婚,小孩判給了男方,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p>

      碰到胡雪芬那黏黏糊糊的眼光,王威哪能不理解她的心意,哪能不通曉她的良苦用心,可他終究是一位過了五十歲的人,人世間的滄桑讓他心里早就沒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花雪月與柔情蜜意,他討厭過去的生活,又想開始新的生活,但他已分辨不出哪是過去的生活,哪是新的生活,過去的生活與新的生活區(qū)別又在哪兒。尤其是想到新的生活,竟然比過去還害怕胡雪芬當(dāng)著他的面提起她這些年的事,提起她離婚的事。胡雪芬卻毫無顧忌,反復(fù)告訴他,她已離婚了。王威聽后,不僅不像她那樣喜形于色,反而神色緊張,渾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就迅速從她的眼睛里撤出目光,略帶敵意和恨意地嗯了一聲。

      從這漫不經(jīng)心的一聲中涌現(xiàn)出的抵觸情緒,壓制著胡雪芬,使她有了一絲迷惘、恐慌和失望。她緊盯著王威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追問:“你難道不知道我離了婚?你難道不盼望我離婚嗎?”

      王威很想回避這些問題,但面對胡雪芬,他知道了,這些問題不是他想回避就回避得了的。他繃緊神經(jīng),本能地作出反應(yīng),輕微地?fù)u了搖頭,算是給她一個答復(fù),又像是重申,他從未有過離散家庭的想法,又像是勸慰她,就這樣過吧,不需要再結(jié)婚,不需要再過那些虛幻的自欺欺人的生活。然則他依舊表現(xiàn)得像個聾啞人,沒有笑顏,沒有言語,沒有將這些心思全部表露出來。最終,這其中暗藏的欺騙性起了作用。僵持了一會兒,胡雪芬知趣地掉轉(zhuǎn)話題,說:“前兩天,我聽劉麗說,你在調(diào)查徐克敬的死因。”

      這一句話說中要害。王威抑制著興奮,呼吸不再平穩(wěn),卻不知胡雪芬一邊揣摩他的心思,觀察他的反應(yīng),一邊索性挑明:“徐克敬是你害死的!”

      “你說什么?”王威倏地驚醒,打了一個寒噤,像停止了呼吸,現(xiàn)出一臉的困惑與驚恐,不覺又機械地重復(fù)一句,“你說什么?”

      “你害死了徐克敬!”胡雪芬加重語氣,斬釘截鐵地說,“他是為你而死的,你應(yīng)當(dāng)對他的死負(fù)責(zé)!”

      王威啊地驚叫一聲,百思不得其解,渾然不覺從瞳孔里放出如麥芒般的目光,齊唰唰地刺向胡雪芬,逼迫她千萬不要血口噴人,這種事今天兩人當(dāng)面一定要說清,免得天長日久無中生有,造成隔閡,彼此傷害對方。

      好比打贏了一場持久的心理戰(zhàn),在內(nèi)心一陣狂喜之余,胡雪芬竟想把自己化作一潭碧波,讓王威蕩漾于碧波中,用自己如水的柔情消耗掉他內(nèi)心的那股銳氣與憤怒。果然如她盤算的那樣,王威隨后軟化了語氣,盡量壓低聲音,生怕旁人聽見似的,告誡她:“你跟我開玩笑,不要緊,我也不會當(dāng)真跟你較勁,但你千萬不要到處瞎說,也不要瞎猜疑,徐克敬的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怎么會是替我而死的呢?”

      瞧著王威一臉緊張和不知情的樣子,胡雪芬開始反思與內(nèi)疚,有了揪心之痛,笑容也開始從她的臉上大把大把地掉落,接著又從她眼中涌出眼淚,從她嘴里噴出低泣聲。這低泣聲,驚動酒吧里的人,他們扭過頭來打量他倆。在他們訝異的目光中,王威膽怯起來。

      在當(dāng)?shù)兀跬且粋€很有名氣很有聲望的人,他不認(rèn)識別人,別人可認(rèn)識他。在夜里,在燈紅酒綠的酒吧里,與一個柔媚撩人的女人在一起,到了傷感處,這個女人哭哭啼啼,與他糾纏不清,如果有人將此事傳出去,借機大做文章,不說跳到黃河里,就是跳到長江里,他也難以洗清。盡管他作出了制止的手勢,可胡雪芬全然不顧這些,有了不將心中的怨恨發(fā)泄出去決不罷休的架勢。

      在五彩燈光的映襯下,王威看到這架勢,臉色發(fā)黑,眼神發(fā)虛。不用猜疑,他對胡雪芬有感情,但他對她的感情還不足以讓他現(xiàn)在為她舍棄一切。他感到無可奈何,索性坐著,一言不發(fā)。他的陰沉與冷漠,很快傳導(dǎo)給胡雪芬,讓她知曉現(xiàn)實的殘酷,覺得他是個很可怕的男人,是個讓她心疼卻又無法舍棄的男人。這樣的一個男人,恐怕她一輩子都很難捉摸透,很難得到他那顆堅硬如鐵的心,很難從他那兒獲得依靠與力量??稍诿鎸陋毰c挑戰(zhàn)的時候,她畢竟是一個女人,需要男人作依靠,需要男人的力量。這使她變得憤怒起來,她猛地起身,拿起肩包和外套,像兩三年前一樣朝吧臺扔下三百元錢,對服務(wù)生說聲“不用找!”就噔噔噔地走了。

      像穩(wěn)坐釣魚臺,王威蹺著腿,坐在座位上,稍后才垂下腦袋,搖晃了幾下,調(diào)整一下思緒,若有所思,卻想不出胡雪芬這般跟他賭氣,到底是為什么?她到底又想做什么?等服務(wù)生送過來找的零錢時,他的思緒才被打斷。他啊地起身推說,“就當(dāng)給你小費,不用找零了”,就像兩三年前一樣夾著尾巴,匆忙走出酒吧。

      一腳跨出酒吧的大門,火熱的夜風(fēng)掠過街道昏黃的燈光,迎面吹來,迫使王威停下腳步。雙眼環(huán)顧四周,不見胡雪芬的身影,王威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煩躁,反問自己,難道像過去那樣,下次與胡雪芬見面,仍需等兩三年的時間?可今夜與胡雪芬相見的目的是為了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居然沒有一點收獲,卻要帶一肚子的謎團(tuán)與怨氣回家,王威不禁憂心忡忡,嘆氣后悔。不過,過了一會兒,他適應(yīng)了這昏黃的世界,感知到連風(fēng)都變涼了似的,跟自己保持步調(diào)一致。稍后,他又感覺到世界越發(fā)變暗了。仿佛街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路人戴著黑面罩,神不知鬼不覺地走近他。他心驚膽戰(zhàn),忍不住在心里反問自己,到底用什么辦法才能解開這個謎團(tuán)呢?

      “徐克敬是你害死的!”

      “你害死了徐克敬,你應(yīng)當(dāng)對他的死負(fù)責(zé)!”

      這幾天,胡雪芬的指責(zé)聲,一浪接一浪,在耳邊回蕩,鉆心剜骨般傷人,但王威壓根兒不知道胡雪芬說的是怎么一回事。

      胡雪芬為什么要冤枉他呢?又有什么必要冤枉他呢?

      在這件事上,王威非常自信,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他甚至認(rèn)為,任何人都可能是害死徐克敬的兇手,單單他不是!然而,任憑他如何閃轉(zhuǎn)騰挪,應(yīng)付自如,到頭來矛頭偏偏指向了他。

      這絕對是事出有因。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王威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串聯(lián)起來,獨自一人在心中嘀咕了兩三天,仍然沒能揣測出胡雪芬的用意。王威再也無法像往日那般鎮(zhèn)定自若,坐在辦公室里運籌帷幄,他很想就徐克敬的死因再一次把胡雪芬邀約出來,尋一處僻靜的地方,兩人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深談一次,可胡雪芬硬是以忙于生意,沒有時間履約為由,拒絕了他。

      很快,王威想到了賀曉明。

      賀曉明也認(rèn)識胡雪芬,雖說他倆談不上交情甚篤,但也算知根知底,讓他出馬,說不定能出奇制勝,下一局好棋。

      王威正準(zhǔn)備給賀曉明打電話,要他設(shè)法跟胡雪芬套近乎,從她那兒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卻沒想到劉麗在這個時候搶先打進(jìn)電話。劉麗像知曉他心思似的,在電話里一再地央求他別再追查徐克敬的死因,最后還告訴他,胡雪芬跟她一個樣,也是這個想法。

      被劉麗這一攪局,王威不由得搖頭淺淺一笑。他這一笑,不知是自嘲,笑自己,還是內(nèi)心苦澀,笑劉麗。隨后,他向上蒼祈禱,但愿這一笑,是個好兆頭,能給他帶來真正的收獲。

      與劉麗通話后,王威旋即意識到她們這些人已經(jīng)結(jié)成了攻守同盟,如果自己不迅速改變策略,是很難從她們嘴里掏出自己想要的,卻又是自己并不知曉的隱情,更難以從中追查出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同時,也讓王威從另一個層面意識到,介入這件事的人越多,會把事情搞得越復(fù)雜。特別是在前一段時間,紀(jì)委、公安局派人調(diào)查時,說是命令賀曉明極力予以配合,其實是變相要他百般阻撓,而今有了一個說法,事態(tài)也平息了,自己就該接受這個現(xiàn)實,不該暗中追查,如果賀曉明得知自己仍舊追查,又會怎么想呢?倘若剛才不是接到劉麗的電話,萬一自己搶先一步打電話給賀曉明,找他來幫忙做這事,那他一定會偵探出自己與她們之間的那層隱蔽關(guān)系,說不準(zhǔn)他會添亂幫倒忙,說不準(zhǔn)哪一天他在什么人面前說漏了嘴,到時候惹出的麻煩或許更大,殺傷力更強,那自己下的這招棋,一定會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步臭棋。

      站在電話前思慮到這里,王威顫抖起來,不覺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臉龐,他臉龐僵硬,疑似挨了耳光,有些紫,有些浮腫……

      就在王威心事重重,束手無策之時,又從北方吹來一股極強的冷空氣,在這座城市刮起了六七級寒風(fēng),不免讓人覺得不管做什么事都遇冷。

      這一天,賀曉明舉起手正準(zhǔn)備敲響王威辦公室的房門,門卻啪地響了一聲,被寒風(fēng)吹開了。他像是被這股寒風(fēng)推進(jìn)門的,臉?biāo)⒌刈兒诹?。他攜帶著一種被寒風(fēng)破壞的心情向王威匯報工作。他極為慎重地說,按照他的旨意和集體討論的意見,徐克敬留下的空缺已安排人員到任了,對徐克敬的財務(wù)審計也結(jié)束了,除了帳面上有點芝麻綠豆般大小的問題,一切還算正常。

      “有這樣的結(jié)果是最好不過的了,至少能證明徐克敬的死因與貪污受賄、挪用公款等違法違紀(jì)的行為無關(guān),對那些極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是一個有力的回?fù)簦瑢π炜司幢救艘灿辛艘粋€客觀公平的評價?!蓖跬老仓啵綆ХQ贊一聲賀曉明的工作做得好。

      辛辛苦苦走到這一步,并得到王威的認(rèn)可,賀曉明認(rèn)為事情有了一個終結(jié),他也完成了任務(wù)。

      失去了當(dāng)初那種探尋徐克敬死因的沖動與渴望,心底即刻獲得安寧與滿足,賀曉明幡然醒悟,所有的員工都應(yīng)該從這件事情中吸取教訓(xùn),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熱愛生命,善待生命。有了這種認(rèn)識和想法,有了這一身的輕松,賀曉明烏云密布的臉上頃刻放晴了,迎來了艷陽天。

      當(dāng)賀曉明高高興興地離開時,王威卻來了困惑與不安,心想,徐克敬沒有貪污受賄,公司在經(jīng)營上又沒有出現(xiàn)大的問題,那徐克敬又為何去跳樓呢?難道在這個世上,有比貪污受賄還可怕的事情嗎?

      王威的心情糟糕透頂。即使冷空氣像坐過山車,跑到更遠(yuǎn)的天涯去了,陰雨天像過眼云煙,飄到更遠(yuǎn)的海角去了,他腦海中的風(fēng)雨卻無始無終,無窮無盡,吹打著洗刷著他那逐漸麻木逐漸灰暗的心。

      第二天,太陽終于忍耐不住寂寞,爬上天空,天氣隨即燥熱起來,仿佛季節(jié)一下子跑步進(jìn)入火燒火燎的夏天。脫下西服、襯衣,換上T恤,王威仍然感到悶熱難當(dāng),仍然為探知徐克敬的死因而煩躁不安,放聲詛咒這個季節(jié)不讓人活命,要熱死人。而恰恰從這時起,人們開始淡忘徐克敬,好像他的死已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王威從中意識到,他到了該打破這沉悶的鬼天氣,重振旗鼓干一番事業(yè)的時候。他認(rèn)為,持有這種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隨便找一個借口找一些人打聽一些事,誰還以為他是在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呢?

      為了做到有的放矢,王威強迫自己沉下心來梳理頭緒,發(fā)覺自己之前總是在胡雪芬、劉麗等人之間打轉(zhuǎn)轉(zhuǎn),卻疏忽了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徐克敬的妻子。她每天跟徐克敬生活在一起,應(yīng)該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詳情跟內(nèi)幕消息。倘若自己知道了那些詳情跟內(nèi)幕消息,那還有什么疑難雜癥不能解開的。

      發(fā)現(xiàn)了這條新線索,王威興奮起來,他迫切希望找徐克敬的妻子面談一次,了解情況,讓一些真相大白于天下。然而,這些日子,徐克敬的妻子沉浸在喪夫的悲痛之中。她的悲痛將是永久的,不會像裊裊飲煙那樣片刻就被風(fēng)吹散了。這時貿(mào)然去找她,王威總覺得不妥,不是時候。王威知道自己需要耐心地等待,尋找機會。因為機會帶著追憶、傷懷和深情,一定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降臨的。

      光陰如梭,一晃,再過兩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

      提起端午節(jié),王威自以為找到了一次難得的,同徐克敬妻子接觸的機會。就在這天上午,王威以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名義,以節(jié)日來臨,看望慰問困難家屬為由,叫司機開車到徐克敬的家中。

      徐克敬的妻子憔悴了不少,頭發(fā)也白了不少。

      自從劉麗與她兒子連姻,中間便夾雜著一層親戚關(guān)系,王威同她豈是老熟人那么簡單。不料同她見面時,她卻顯得格外的生疏,既不把王威當(dāng)作熟人,也不把王威當(dāng)作親戚,而是把他當(dāng)作領(lǐng)導(dǎo),恭恭敬敬地接待他。這種只有他們兩人才能意會出來的隔閡,讓王威在心中有了一股寒意,他像吃了閉門羹。

      寒喧之后,王威感覺徐克敬的妻子對他說話的口氣,正在發(fā)生漸進(jìn)式的轉(zhuǎn)變。她的語氣更多的不是傷感,而是憤怒。好像她事先就得知王威不是真心來看望她,而是別有用心。

      詫異之際,王威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了徐克敬的遺像。

      遺像掛在墻壁上。徐克敬依舊滿臉春風(fēng),好像復(fù)活過來,回到了人間。乍然,王威的耳朵輕微地振動了一下,他好像聽到徐克敬喊他一聲,試圖向他訴說什么。四周的空氣陡然凝固了一般,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王威如芒在背,腦門子上熱汗涔涔,心里不是滋味,切實地感到,這一刻還沒有到向徐克敬的妻子重提舊事,了解新情況的時候。

      “王局長,您還有事嗎?”徐克敏的妻子瞧見王威望著遺像發(fā)愣,不再一味隱忍,她語氣突變,冷冷地發(fā)問,大有送客的意味。

      如同一陣強勁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直逼心窩,王威猛然驚醒,喟然一嘆,接著裝出一副被她勾起對往事的追憶的樣子,心疼地說:“看到徐總的遺像,想起了他往日的音容笑貌,感到他死得可惜,我們大家都為他婉惜啊!”

      “他是為誰而死的,他是被誰逼死的,難道你一點都不知情?”徐克敬的妻子忍受不了心中的苦痛,滿臉怒色漸濃,冷冷地質(zhì)問王威。

      好比事先設(shè)計的,沿著這條思路一路問下去,一定能夠問出個所以然。有了自信,王威陡然覺得胸前的一股冷風(fēng)被從房屋門口涌進(jìn)的熱浪吞沒,渾身熱血翻滾起來,整個人變得格外來勁,他趕忙接過徐克敬妻子的話,帶有很重的自責(zé)的口氣說:“要怪,你就怪我這個人無能,我一直都想搞清楚這個問題,可一直都覺得自己四處碰壁,查找不出一丁點線索……”

      忽然,王威擔(dān)心自己把話說得過于謙虛謹(jǐn)慎,反而弄巧成拙,引起她的誤解,認(rèn)為他處理問題優(yōu)柔寡斷,不夠果敢,連忙改口說道:“不,請你相信我,我是一個能負(fù)責(zé)處理問題,能干凈利落地解決問題的人!”

      “不,您不是活菩薩,您不用慈悲為懷,”徐克敬的妻子冷冷一笑,從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刻骨仇恨,她指著徐克敬的遺像,仿佛手拿擴音器,瞬時將聲音放得無窮的大,甚至說出了無比露骨的詛咒人的話,“你別在他的遺像面前裝蒜了,就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人,就是你這個劊子手,就是你和胡雪芬聯(lián)手把他謀害死的?!?/p>

      “是我!是我嗎?你不要胡說,你不要冤枉好人!”不論王威如何深沉練達(dá),保持克制,但在徐克敬妻子的指責(zé)下,他臉色變得慘白,渾身上下哆嗦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根本沒想到眼前的場景瞬間變得這么的可怕。到了最后,他忍受不了折磨,徑直指著自己的胸口對徐克敬的妻子道“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說清楚,到底是我還是胡雪芬?”

      “不是你們這對狗男女,還能是誰?”徐克敬的妻子噙著淚花,差一點蹦了起來,叫罵道,“等到那一天,我搜集到證據(jù),我就把這件事情捅穿,叫你們身敗名裂,一個個不得好死!”

      平日聽?wèi)T了官場上那種頤指氣使的語氣,也看過市井里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情,可眼前這種不可言喻的情景,令王威驚訝得連氣都不敢喘一口。徐克敬的妻子在心中埋藏的仇恨是那么的深,那么地令人膽戰(zhàn)心驚,要不是她收住勢頭,叫他滾蛋,他能趁機向她告辭,逃出她的家嗎?

      從前到后王威都能理解她的心情,沒有怪罪她,但王威難免心寒。他暗暗發(fā)誓,他一定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查出殺害徐克敬的兇手。只有查出兇手,將其繩之以法,才能給自己正名。

      如此之狼狽,在王威的一生中都是少有的。

      夏日的驕陽似火,滿街的行道樹枝葉都被曬得萎縮成一團(tuán),街面被曬得熱氣騰騰,而在這樣的天氣里,王威經(jīng)歷了最狼狽的時候,記錄下他最倒霉的一天。在回單位的路上,仿佛酷暑難耐,他艱難地忍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又思慮一番,還是解不開徐克敬的妻子話中隱含的玄機。

      自己是兇手?自己絞盡腦汁追查了幾個月,到頭來徐克敬的死竟然與自己扯上了關(guān)系?王威覺得很荒唐,很搞笑,覺得徐克敬的妻子一定是傷心過度,突然發(fā)瘋了,亂咬人。

      由于這一向被徐克敬的死折磨得心神不寧,王威害怕自己開車時走神,發(fā)生意外,就叫司機開車。司機是個小胖子,跟王威開了數(shù)十年的車。司機怕熱,見天熱就打開了空調(diào)。冷風(fēng)拂面,王威倒吸一口冷氣,但仍然隱約感到心中有一團(tuán)火正在熊熊燃燒。燒得心里發(fā)悶,悶得慌,不覺用手抓了抓胸脯,下令司機把空調(diào)打大些。冷風(fēng)颼颼,在冷氣的刺激下,王威慢慢地清醒過來。頭頂靈光一閃,他總算明白了,當(dāng)今只有找到胡雪芬,才能真正解開這個謎團(tuán)。他隨即改變主意,不回單位,而是叫司機直接把車開到胡雪芬的公司。

      當(dāng)王威氣沖沖地出現(xiàn)時,胡雪芬正在與客戶談生意。這一幕,像是胡雪芬預(yù)知到了,刻意安排的。

      胡雪芬眉頭一展,向旁邊的一位小伙子暗示了一眼,他立即起身把王威領(lǐng)進(jìn)了旁邊的一個小接待室,問候、倒茶、遞煙、陪笑一樣都不少,這讓王威的心情平和了不少,忘了室外的炎熱,忘了之前的狼狽不堪。沒過多久胡雪芬進(jìn)來了,小伙子便知趣地退出接待室,關(guān)上了房門。

      每次與王威單獨相處一室,胡雪芬開頭說話的口氣都顯得十分曖昧,與他親熱無比,叫他醉在心里。至于往后,她一定會任性,像狼張開長有毒牙的大嘴,狠狠地咬他一口,要他疼得在地上打滾,哇哇亂叫,知道她的厲害。因為她深知,不用這一招,她是不可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的。而且這一招,她用慣了,百試不爽。

      但是,這一次,他不等胡雪芬故伎重演,就豎起眉毛,單刀直入地問:“徐克敬為何要跳樓自殺?”

      胡雪芬想到他是為這事而來,但沒想到他一反常態(tài),來得這么直接和直白,完全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她眉毛一挑,眼角一揚,計上心來。王威越心急,她越反其道而行之。好似有一粒沙子掉進(jìn)眼睛,她揉了揉眼睛,眨了眨眼睛,才睜開眼睛,慢吞吞地說:“你一到我這里來,就問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連你這個當(dāng)局長的都不知道徐克敬為何跳樓自殺,你說,我又如何知道呢?”

      像被摑了一耳光,王威頓時明白了,接下來讓胡雪芬就這樣說下去,一定是連篇累牘,盡是誑語,便瞪了她一眼,旋即擦去額頭上剛剛因心急而滲出的一層汗珠子,賭氣似的,又像耍賴似的,說:“你今天不當(dāng)面把這件事情跟我說清楚,我就坐在這兒不走了?!?/p>

      “你當(dāng)真要查清這件事情”胡雪芬沉下臉,較真起來,“如果我說出真相,我怕你也要像徐克敬那樣去跳樓?!?/p>

      “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王威一心想哄騙胡雪芬告訴他徐克敬死亡的真相,便緩和語氣,“你放心,我怎會像徐克敬那樣去跳樓呢?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超強,我現(xiàn)在向你保證,你告訴我真相,我絕對不會像徐克敬那樣做傻事的?!?/p>

      唯恐胡雪芬不相信他,王威拍了拍胸脯,信心十足地說:“請你無論如何都要相信我,我只會做讓大家高興的事,絕對不去做讓大家都著急的事?!?/p>

      聽到王威嚴(yán)肅而又坦誠的表態(tài)后,胡雪芬一陣沉默,一陣憂傷,一陣嘆息。

      經(jīng)過內(nèi)心一陣劇烈地爭斗后,胡雪芬突然眼睛放光,盯了王威一眼,終于明白了,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真相,這件事情才算真正地過去,大家才算真正地正視過去,走向未來,過自己該過的生活。不知不覺中胡雪芬掉下了兩滴淚水,然后極為輕蔑一笑,不再隱瞞一切,向王威娓娓道來:“回想起來,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啊,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要不是為了你我,徐克敬真的不會死,他一定還活得好好的?!?/p>

      胡雪芬打住話頭瞅了瞅王威,發(fā)現(xiàn)他聽了她的話后,只是瞪圓眼睛,但并不像先前那樣吃驚和不安,而是平靜地沉浸在她的話語中,她也隨之平靜下來,平緩地述說。不,她想,不只是述說,應(yīng)該是類似電影那般告白。盡管這終究不是電影,但勝似一部經(jīng)典的電影。這部電影絕對是她與王威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描述的是她與王威的愛與恨。

      那時,她得到了該得到的,也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但她并不快樂。盡管她有大把大把的錢,她用錢也沒有換來快樂。王威知道,徐克敬也知道。她曾經(jīng)跟王威提過,想他離婚,跟她結(jié)婚。他一口回絕了。她沒有跟他撕破臉,也沒有威逼他,最后跟他攤牌。因為他確實不圖回報,為她和徐克敬付出了很多。直到前兩年,她的家庭的確維持不下去了。她找徐克敬,徐克敬在其中勸和。但適得其反。她丈夫直截了當(dāng)?shù)貙π炜司凑f,就是他一手造成他們這個家庭今天的局面,恨不得拿刀殺死他。徐克敬非常痛苦,三番五次壓制她,叫她不要離婚,如果她離婚,他就跳樓。但她丈夫卻用她的錢在外面找了個小三,天天摟著小三在她的面前晃來晃去,她生不如死,怎能不與丈夫離婚呢?劉麗知道后,也勸她離了算了。徐克敬得知這種情形后,罵了劉麗,同時也算明白了,不再像往日那樣拼命地阻攔她。她離婚了。

      像被電影中的故事情節(jié)所打動,胡雪芬情緒低落,神情憂郁,非常傷心。王威難以保持鎮(zhèn)定,責(zé)備自己自私自利,這幾年不該為了個人的聲譽、地位與她疏遠(yuǎn),并非常抱歉地說:“這些事情都是由于我過去的行為不檢點造成的,是我害了你們!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胡雪芬沒有怪罪他,也不忍心責(zé)備他,她哽咽著,繼續(xù)向他申訴心中的委屈:“離婚之后,我委屈、孤單、無助,常常找徐克敬,徐克敬的老婆知道后,跑到我公司來,當(dāng)著許多員工的面罵我。你評評理,我和徐克敬是表兄妹,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呢?”

      向王威吐露出心中埋藏多年的怨言,胡雪芬獲得了一陣輕松。王威也體察到了。胡雪芬收起眼淚,又坦率地說:“我只是心里有委屈,找徐克敬吐一吐罷了?!彼趾蠡诘卣f:“我不該把他老婆跑來罵我的事告訴他,徐克敬回家后大鬧一通,和他老婆的關(guān)系從此陷入冷戰(zhàn),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找他了,畢竟我的家庭散伙了,我又怎能讓他的家庭散伙呢?”

      王威大為感動,點了點頭,正想稱贊她做得對時,胡雪芬趕緊擺擺手,制止他。胡雪芬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在裊裊茶香中,當(dāng)時的情形像紀(jì)錄片,在她的腦海中快速地播放了一遍,她又拿出來放映給王威看。

      那段日子,他占據(jù)她的心,成了她的希望所在。她天天想他,天天想他離婚,與她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但她怎能親口把自己離婚的消息告訴他。她想找一個可靠的人把這則消息傳遞給他。想來想去,又想到徐克敬。徐卻死命不肯。還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也是他決不允許她做的事。他甚至威脅她,如果她做了,他就跳樓??此麘B(tài)度堅決,她決定圖謀其他的辦法。但春節(jié)過后,她頭腦發(fā)熱,再次找到徐克敬,對他說,如若再不幫忙,就把當(dāng)年她與王威的事,以及他踩在王威的肩膀上升官發(fā)財?shù)氖氯客背鋈?。徐克敬滿頭冷汗,膽怯了,屈服了??伤?,徐克敬是搪塞她,以他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種違背良心的事呢?過了一兩月,見徐克敬沒有一點動靜,又去找他,沒料到他一口答應(yīng)了。他要是不答應(yīng),她又能拿他如何呢?但沒過幾天就傳來他跳樓而死的消息。他跟她較真,為這事去跳樓,有這個必要嗎?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也想不通,她最后得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

      電影放映到這里,淚水又一次從胡雪芬的眼眶跳出,一串串地朝下落。

      像紀(jì)錄片里淚水掉落的配音,一滴一滴特別清脆,滴滴敲擊他的心靈,又像到了梅雨季節(jié),天正在下一場暴雨,澆得他昏昏沉沉的。王威的腦袋轟轟轟地炸開了。心想,她的淚水一定來自大海,不然她的淚水為什么這樣源源不斷呢?

      這時,胡雪芬所放映的紀(jì)錄片背后的故事,不管王威記得,還是不記得,其實回過頭來想一想,紀(jì)錄片中的故事并沒有那么的多,它講述的只是人生路途中那么小小的一段。然則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段,至少印證了一句話,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雖然他沒有動刀動槍殺死徐克敬,但事實勝于雄辯,徐克敬確實是為他們而死的,他即便不是兇手,也是幫兇。徐克敬就這樣為他們而死,這種死法太殘酷了,死得也太不值了。如今不管死得值不值,人死是不能復(fù)生的,徐克敬確實一去不復(fù)返,他們一輩子都對不起他。而面對這些,又豈能明哲保身、得過且過呢?他們理應(yīng)站出來,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陡然間王威失魂落魄,心神大亂,他猛然站起來,喪心病狂般嘶吼:“我是兇手,我要去自首!”

      “我是兇手,我要去自首!”

      似乎整座城市都彌漫著這樣的慘叫聲,每個人都聽到了這樣的慘叫聲。這樣的慘叫聲把胡雪芬嚇得面色慘白,差一點癱軟休克。

      “你不是兇手!誰也不是兇手!”強行憋了一口氣,胡雪芬才緩過神來,一邊止住淚水,苦勸王威,“你別這樣自責(zé)了,”一邊雙手拉住王威,央求他,“如今你我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我不想告訴你這些,就是怕你一時沖動,鬧出種種事端來,假若被有齟齬心態(tài)的人,或被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所利用,渾水摸魚,把事態(tài)搞大,在這座城市掀起腥風(fēng)血雨,那將是地動山搖,那對其他人又何來公平正義可言呢?”

      說到關(guān)鍵處,胡雪芬認(rèn)為,必須讓王威明白,他應(yīng)該時刻保持警惕,應(yīng)對當(dāng)前的危機。為此,她掏心掏肺,情真意切地責(zé)怪他:“不說其他的,你回頭想一想,賀曉明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和劉麗暗中不知做了多大的工作,才平息此事,難道還有必要繼續(xù)宣揚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繼續(xù)在社會上造成混亂嗎?”

      這一問,正問到心坎上。

      人到什么年齡,就知曉什么道理。向退休的年齡一天天地靠近,夢想與欲望一天天地漸行漸遠(yuǎn),在局長的位置上能呆多久,當(dāng)不當(dāng)這個局長,能否晉升一級,對王威而言,倒也沒多大的意義。但是,不可否認(rèn),人總是向前走的。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離生漸次遠(yuǎn)矣,離死漸次近矣,如今徐克敬死了,他活著,胡雪芬活著……周圍所有的人都活著……而且必須繼續(xù)活下去,直到老有所終……這叫他不得不拓展思維,跳出現(xiàn)狀考慮問題。

      是啊,真相也是一把殺人的刀,弄清了,不僅傷害自己,而且連累別人。打從得知徐克敬跳樓后,王威天天琢磨,如果自己控制不住局勢,或者處理此事稍有不慎,都會混淆視聽,惹起禍端,那就會像滾雪球,卷入的人越來越多,下一個徐克敬一定會出現(xiàn)。而今事態(tài)剛剛平息,自己就違背初衷,再去從中攪和,捅出一個新的馬蜂窩,才算是對徐克敬的死有一個交代嗎?自己對徐克敬的死負(fù)責(zé),難道就不應(yīng)該對其他人的生負(fù)責(zé)嗎?

      原以為自己什么事都想得細(xì),想得周全,這時才發(fā)覺自己什么事都想得不那么細(xì),不那么周全。無論是胡雪芬,還是自己,永遠(yuǎn)都不能把這件事張揚出去。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都是點到為止嗎?生活中有很多故事不都是有頭無尾,給人以猜想嗎?事到如今,也唯有把這件事捂緊,徐克敬才事出有因,大家才豁達(dá)超然,活得有價值。想到這里,王威多味雜陳,自感慚愧,覺得自己這個局長是白當(dāng)?shù)?,自己這把年紀(jì)是白活的。

      看到王威漸漸地沉靜下來,他那歷經(jīng)苦難、痛苦而漸露疲憊、布滿憂郁之色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了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胡雪芬瞬間察覺到自己與王威之間的距離被無限拉遠(yuǎn),比天堂與地獄之間的距離還遙遠(yuǎn),不由得一語雙關(guān)地說:“既然徐克敬都入土為安了,那就讓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隨他而去吧!”

      這一次,王威繃緊著臉,勉強一笑,理屈詞窮。

      然而,當(dāng)心頭的酸楚再次涌出,隨著他說出的再見聲一起向上翻滾時,王威更愿做一條漏網(wǎng)之魚,從胡雪芬的目光中迅速地逃離。仿佛離她越遠(yuǎn)越好,離她的公司越遠(yuǎn)越好,他的心才能安靜下來,他才能實現(xiàn)自我救贖,涅槃重生。

      在誠惶誠恐的逃離過程中,王威再一次體察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與憤怒。自己追兇追了這么多天,最后竟然追到自己的頭上。真的是一無所知的自己?還是稀里糊涂的胡雪芬?還是徐克敬自己的不得已,或是追索到歷史、體制,其他的什么?然而,弄清了這些,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駐足,極其短暫的呆滯后,王威感到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了,但也為當(dāng)今他那自以為是的生活敲響了警鐘。

      耳邊,警鐘再次響徹……

      一瞬間,良心譴責(zé),道義唾棄,信仰懲罰,王威再也無法光明正大地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保持自己的英雄本色,他隱隱感知有一把鋒利的匕首,正緩緩地刺向他的心窩。他捂著心口,啊地呻吟一聲,又啊地慘叫一聲,“別殺我!”

      他終于窒息了。朦朧中,一個又一個人閃現(xiàn)在眼前,那些遠(yuǎn)去,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一些事情重新呈現(xiàn)在眼前,他一門心思一片癡情地惦念那些人那些事,把一切統(tǒng)統(tǒng)想過了,他拱手作揖,像與人求饒:“聽我解釋,別殺我!”

      “聽我解釋,別殺我!”他又喊叫一聲,舉起雙手,繳械投降。

      僵持了許久,發(fā)現(xiàn)眼前沒有一絲動靜,他才睜大眼睛,看見面前沒有一個人,卻看到較遠(yuǎn)處有人向他迎面走來。他以為他們是來抓他的,轉(zhuǎn)身拔腿就跑,直到鉆進(jìn)車?yán)铮啪徔跉?,調(diào)整一下思緒。當(dāng)看到庸俗嘈雜的街道上,有似近又似遠(yuǎn)的模糊熱浪浩浩蕩蕩滾滾而來時,他驟然把兩邊車窗全部打開,熱浪排山倒海般涌進(jìn)車?yán)?。宛若酷暑有聲有色地來了,他渾身慢慢地?zé)嵬?,大汗淋漓,把開車的小胖子司機嚇出一身冷汗,愣在座位上,忘了問他到哪里去,忘了開車。

      責(zé)任編輯:袁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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