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戀

□董偉明

海之戀

□董偉明

一

王朝陽能參軍純屬意外。學校推薦的那幾個根紅苗正的人物，不知為啥，一個都沒錄取。招兵的干部問他，你有什么特長？會游泳。他答。多深的水都敢下？我能橫渡松花江幾個來回。那人用疑惑的目光看他一眼，又問，大海你敢下嗎？大海？王朝陽突然興奮起來。我做夢都想看看大海，你們招的是海軍？可以這么說，但又不一樣。那人用帶點山東腔的口音回答。同志，不，解放軍叔叔，收下我吧，我太喜歡大海了。他幾乎是在哀求。那人低頭在一份表格上記錄著。明天你在學校等通知，有人會帶你們?nèi)ビ斡緶y驗。對了，別忘帶游泳褲。那人抬起頭。

第二天，他特意讓母親給他做了一碗高湯。高湯其實就是蔥花醬油加開水，最主要是里面放了一勺豬大油。一層油花亮晶晶地漂在上面，香味使他垂涎欲滴。母親又破例給他烙了兩張蔥油餅，在每人每月三兩油的年代，這無疑是頓饕餮大餐。他和另外幾個同學被帶到市游泳館。王朝陽心中竊喜，他就是體校游泳班的隊員，只是很長時間沒練了。馬上高中畢業(yè)，不能參軍就要上山下鄉(xiāng)。王朝陽這時才知道，那個招兵的干部叫張連長。張連長已經(jīng)換好游泳褲等在那兒，他渾身健碩肌肉，皮膚黝黑。本應帶你們到江里去，怕不安全才在游泳館。他不屑地看一眼游泳池，這點水和大海比就是一泡尿，你們應該到大風大浪里鍛煉成長。一泡尿？王朝陽雖沒見過大海，但他覺得這個張連長也太夸張，待會兒給他露一手。接著分組下水游一百米。王朝陽的主項正是短距離自由泳。在高湯的作用下，他一路領先，游到張連長跟前還特意來個前滾翻，這是專業(yè)游泳運動員的動作，既利落又瀟灑。水花濺了張連長一臉。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水，好小子。他有點喜歡這個小伙子。王朝陽氣喘吁吁地問，連長，我游得咋樣？游得還不錯就是太瘦了。張連長對吐著舌頭瘦狗一樣的王朝陽說。不過，個頭還不矮，到了部隊幾天就能把你練結(jié)實。見張連長穿

著泳褲，幾個學生說，連長一定游得好，給我們表演一個吧。張連長看出這幫學生的心思，這是不服氣啊。說，我是怕出現(xiàn)意外才換的衣服，說實話，真沒你們游得快，但水性一定比你們好。水性？王朝陽在心中打了個問號。張連長從出發(fā)臺上一躍跳入水中。他黝黑的身體在清澈的水下潛行，一點水花也沒有，像一顆出膛的魚雷。一個來回，兩個來回，王朝陽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終于露出水面，足足潛泳了一百米，在水下憋氣一分多鐘，王朝陽第一次見到能潛泳這么長時間的人。

一天一宿的火車把王朝陽帶到遼東半島一座海濱城市。正趕上漫天大霧，沒等看清城市啥樣就上了一條登陸艇，隨著大門咣當一聲關閉，他就與世隔絕不知去向何方。他想找張連長問問，可聽說他留在市里辦事沒有同行。他靠著行李蜷曲在黑暗的角落里，只能聽到海浪拍打船艙發(fā)出的聲響。也許旅途太枯燥，有人唱起了歌?！靶『拥乃角逵挠模f稼蓋滿了溝，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搞秋收……”唱歌的人叫郭福林，據(jù)說是賓縣一中文藝宣傳隊的。在這一百多新兵里，數(shù)他最活躍。當眼睛慢慢適應黑暗環(huán)境后，王朝陽發(fā)現(xiàn)登陸艇大艙里黑壓壓坐滿了人。有人捅他一下，回頭看正是剛才唱歌的郭福林。你是哈爾濱市的？他問。王朝陽點了一下頭。一看你和他們就不一樣。郭福林往跟前湊了湊。他們是誰？王朝陽問。那幫農(nóng)村兵唄，個個是山炮。王朝陽仔細打量一下眼前這個城里人。人長得很白凈，長瓜臉，五官端正，眼睛不大卻很亮。他說，他在學校演過革命樣板戲《沙家浜》，可惜京劇沒有《紅色娘子軍》，要不他一定能演洪常青。

船體開始劇烈顛簸，海上起風了。茶缸等物品開始在船艙里滾來滾去，人們紛紛躺下，剛才還喧鬧的船艙變得鴉雀無聲，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發(fā)出巨大的轟鳴。王朝陽感覺胃里有什么東西在攪動，不停地往上涌，他使勁捂住嘴，心仿佛跳到嗓子眼。他開始出虛汗，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剛才還唱小河水清幽幽的郭福林，此刻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表情痛苦。突然，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他這一吐王朝陽再也忍不住了，也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就像有一只手伸到胃里往外掏心掏肺，最后把膽汁都要吐出來了。船艙里嗚啦哇啦亂成一團，開始還有人搶痰盂，后來就顧不上那么多了。有的新兵開始叫娘，開始哭泣，橫躺豎臥，弄臟了新軍裝也全然不顧。暈船使王朝陽連死的心都有。就在他死去活來的時候，一縷清新的空氣透了進來，船似乎平穩(wěn)了許多。王朝陽睜開眼睛，自己還活著。

一座黑乎乎的山峰在霧靄中隱約可見，幾只海鷗在頭頂上盤旋，沙啞的叫聲似乎在歡迎這些遠方來客，一股黏黏的略帶咸味的海風迎面吹來。烏蟒島，四百萬年前形成的火山島，方圓4.8公里，黃海深處的一座無人島。

二

大海給王朝陽來了個下馬威。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參軍竟然是打山洞。手中握的不是鋼槍而是鋼釬。幾天下來，手上已起滿水泡鉆心的疼。白天干活，晚上還要站崗，天不亮起床號一響就得出早操，一天下來筋疲力盡，來時的激情蕩然無存。幾百名工程兵住在用帳篷搭建的簡易住所里，在山洼那邊是一道百丈高的懸崖，下面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山洞就打在崖壁上。據(jù)說，為準備與“蘇修”打核大戰(zhàn)，周邊的海島全都挖空了，烏蟒島的山洞是準備藏魚雷快艇的。每天上工，人要從百丈高的懸崖上經(jīng)繩梯爬下來，稍有不慎就會掉到海里。王朝陽緊握繩梯的手開始

出汗，腳下是泛著白沫的浪花，懸在半空的身體隨風擺動，他感覺小肚子一陣發(fā)麻。不許往下看。值班干部大聲喊。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到臉上，他抬起頭，郭福林尿褲子了。

夜晚，海島上靜得出奇。除戰(zhàn)士們的鼾聲只能聽到嘩嘩的海浪聲。王朝陽睡不著，他想家了。他想母親，想美麗的松花江畔，想秋林的大列巴紅腸，想馬迭爾賓館的奶油冰棍，還有白雪的笑容。他清楚記得，那天在火車站歡送新兵的隊伍里他看見了白雪，盡管她躲在人群后面。他看見了一雙閃亮的眼睛，目光相交的一剎那，白雪羞怯地低下了頭……你還沒睡？想啥呢？躺在一邊的郭福林悄聲問。沒想啥，就是睡不著。累大了，渾身跟散架了似的，哪兒遭過這洋罪。郭福林翻個身說。我想撒泡尿，你去不？見王朝陽沒回答，又說，外面太黑，陪我去吧。

海島的夜晚如同另一個世界。巨大的天幕深邃而悠遠，純凈的夜空水墨般清新。星星格外大，格外亮，低得如同掛在山尖上。海風迎面吹來，王朝陽打了個寒顫。轉(zhuǎn)過去。郭福林說。為啥？頂風拉屎，順風撒尿。這小子精明，從上船的那一刻起，王朝陽就發(fā)現(xiàn)他這一點。有話說吧，你絕不是僅讓我陪你撒尿的。郭福林使勁得瑟兩下往跟前湊了湊。他們好像有意在耍我們。你發(fā)現(xiàn)沒有，整天在懸崖爬上爬下的只有我們幾個，那幫山炮和老兵都坐舢板過去。郭福林神秘地說。王朝陽也覺得奇怪，從懸崖上下到山洞遠不如坐船方便。我們和這幫山炮比不了，再這么下去不摔死也得累死。郭福林繼續(xù)說。你想咋辦？王朝陽問。調(diào)走，離開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一個剛來的新兵蛋子，調(diào)走？這不可能。要不就跑。郭福林壓低聲音。你想當逃兵？再說，這四面是海，你往哪兒逃？想逃總會有辦法。你看過《基督山伯爵》嗎？王朝陽知道，他把這里比作了關押犯人的伊夫堡。誰在那講話？值班干部查崗回來了。報告，郭福林和王朝陽在撒尿。他倆轉(zhuǎn)身跑回帳篷。

第二天，郭福林說拉肚子沒去上工。晚上他悄悄對王朝陽說，我算過了，每隔一周登陸艇就會來送給養(yǎng)，明天又該來了。你啥意思？明天我們裝病請假，趁白天沒人偷偷藏在登陸艇里，晚上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不行，要被抓到事可就大了。再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王朝陽反對。反正這個鬼地方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做夢都想娟子。郭福林說的娟子是他的女朋友。他沒事就把夾在錢包里娟子的照片拿出來看，是張扮演阿慶嫂的劇照。見王朝陽不回答，又說，你不走我走。是哥們就給我保密。明天我會扔一套衣服在海邊，就說我可能下海……

就在郭福林準備逃跑的時候，張連長回來了。他是跟登陸艇一起回來的。王朝陽如見到親人般撲了上去，連長，我……他禁不住哽咽起來。準確說，張連長應該叫張船長，是因為接兵才臨時被任命為新兵連連長。當初招你們幾個就是準備上船的，把你們留在烏蟒島是為了鍛煉你們，正常的新兵訓練科目上船后再進行。他說。這就對了！說好當海軍的嘛。王朝陽高興地跳了起來。多虧你沒跑。他悄悄捅一下郭福林。

這是一支陸軍船艇部隊。任務是往黃海前哨各駐島部隊運送物資給養(yǎng)。和海軍灰呢子軍裝不同，他們的軍裝是黃呢子，外人不知道還以為是將軍服呢。海上潮濕風浪大，普通棉軍裝打上海水就濕透了，而呢子服壓風水打不濕。發(fā)軍裝那天，王朝陽對著鏡子照了又照。他們幾個被一起分到張船長的船上。這是一條六百匹馬力拖船，拖著一條載重三百噸駁船，眼下任務主要是為戰(zhàn)備工程運送鋼筋水泥等物資。基地在離烏蟒島三十海里的海洋島。海洋島是個大島，有三千多駐島軍民，距離南朝鮮二百海里。與烏蟒島比這里無疑是個大城市。星期天，王朝陽和

郭福林一起去軍人服務社拍了張軍裝照。郭福林還特意做了張彩色的，一顆紅星頭上戴，軍裝翠綠，領章鮮紅，他要寄給那位阿慶嫂。王朝陽也想寄一張照片給白雪，但不知寄到哪里，想讓家里轉(zhuǎn)又不好意思。算了，等探親時見面再說吧。

三

王朝陽被分到槍帆班當了一名槍帆兵，郭福林當了一名航海兵。就是常說的水手和舵手。雖然是運輸船，卻配有蘇制12.7毫米高射機槍。槍帆是槍械和帆纜的總稱。看著嶄新瓦藍的高射機槍，王朝陽愛不釋手，恨不能晚上睡覺都摟在懷里。第一次出海，王朝陽激動不已。船長高高地站在指揮臺上，隨著汽笛一聲長鳴，船徐徐駛出清晨的港灣。微風輕撫，碧波萬頃，海面像鏡子一樣平。天邊出現(xiàn)一抹暗紅，像一把剛鍛造出爐的彎刀，接著火焰越燒越旺，海面變得一片通紅。突然，一輪紅日躍出海面。金色的光暈帶起海水，太陽如同被托起一般。王朝陽第一次看到這么美的日出。郭福林禁不住又唱起了歌，我愛這藍色的海洋……老兵說，遇上好天給個縣太爺都不換。今天的視距真好，大海一望無際，王朝陽使勁向遠方眺望。天邊出現(xiàn)一個黑點，黑點漸漸變大，一艘船的桅頂露了出來。他想起一首歌頌祖國的詩：你是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你是一艘露出桅頂?shù)暮酱?/p>

張船長是海洋島人。海島居民大多是山東人后裔，他們的口音乍一聽像山東話，其實是純正的海蠣子味。他從小就跟隨大人出海打魚，那時漁船都是木質(zhì)的，條件艱苦抗風力差。聽他說，遇到大風，他們就把捕到的魚裝進大柳條筐，一排排懸掛在船舷兩邊增加船的穩(wěn)定性，這樣也常常船毀人亡。有句順口溜，寧上南山當驢，不下東海打魚。因此，能駕駛威武雄壯的“炮艇”他非常自豪。海島人把部隊的船都叫炮艇，金屬船叫鋼殼，木質(zhì)船叫木頭簍，用櫓搖的叫舢板。每次他駕駛炮艇進港，鄉(xiāng)親們都會投以羨慕的目光。在王朝陽這幫新兵眼里，船長就是一尊神。他多大的風浪也不怕，跟他出海心里踏實。一次遇上大風，航海兵全都暈趴下了，他一個人親自掌舵。那天正趕上王朝陽幫廚，由于船晃得厲害，水全從飯鍋里灑出來，飯根本做不熟，就是做熟了也沒人吃。船長見狀，他親自和面烙餅，一邊烙一邊在鍋里摔，說，餅要七分烙三分摔，人也一樣，不經(jīng)摔打不成材。餅烙好了他讓王朝陽吃。他說，吐也得吃，越吐越吃，只要胃里有東西就不怕吐。他還讓王朝陽站在高處瞭望，看得越遠越好。不知是因為吃了東西還是緊張的緣故，王朝陽居然堅持住了沒趴下。

船上有個河南兵叫朱家滿，參軍前一直在家養(yǎng)豬，大家給他起個外號叫豬倌。和他一年入伍的還有朝鮮族兵金哲萬和四川兵茍良才。參軍入黨是每個戰(zhàn)士的終極目標，不入黨等于白當兵。他們仨有一個將被列為今年黨員發(fā)展對象。船上黨支部書記是指導員，姓魏，老家河南。上船后王朝陽發(fā)現(xiàn)，老鄉(xiāng)是個特殊的群體。河南兵，四川兵，朝鮮族兵等等。只要能攀上老鄉(xiāng)就親近三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豬倌就經(jīng)常往指導員屋里跑。別看他文化不高，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鬼心眼子卻不少。他掏出雪白柔軟的煙紙，把“光明牌”煙絲均勻地撒在上面，粗壯的手指此刻格外靈巧，煙卷得又粗又實。然后熟練地用舌頭舔一下，雙手把煙送到魏指導員面前。新買的煙絲嘗嘗中不中……他劃火把煙點著，用濃重的家鄉(xiāng)話對指導員說。接著他撕下一條報紙，自己卷了一顆老旱煙。“光明牌”煙絲他自己舍不得抽。豬倌會干面子活。一次天下雨，室外掃除停止了。豬

倌卻一個人在雨中掃甲板，邊掃邊抬頭往指導員房間看。金哲萬說，這個毬子又開始裝了……毬子是對河南兵的謔稱。河南話把男人那玩意叫毬，就像四川兵叫錘子一樣。豬倌也不示弱，你懂個毬，下雨天刷甲板省水了。你高麗就高麗，還擱里個棒子。金哲萬最忌諱別人叫他高麗棒子。老兵們嬉笑打鬧明爭暗斗，入黨迫在眉睫。

豬倌隊列動作不好，做飯是他的強項。一天部隊會操，正巧金哲萬值班，當著全大隊官兵的面他讓豬倌出列。那天的科目是單兵徒手隊列教練，被點到的應跑步出列。跑步時要昂首挺胸，兩臂端起至腰間，前不露肘后不露手，立定時腳跟靠攏干凈利落。豬倌先是一愣神，接著一溜小碎步蹭著地皮來到隊前。軍人講究站如松，坐如鐘，而豬倌卻像個木偶戳在那兒，左顧右盼不知所措。隊列里一陣哄堂大笑。在入黨問題上船長和指導員有分歧。船長喜歡軍事技術強，能吃苦耐勞，而不是拉關系干面子活的兵。豬倌在隊列前出洋相，船長決定讓他去廚房做飯，新兵輪流給他幫廚，做飯的不用出早操。豬倌起床后吩咐王朝陽給他擇菜。他先點著一支煙，邊抽邊站在船舷往海里撒尿，完事手也不洗就和面蒸饅頭。王朝陽說，班長忘洗手了。你懂個毬？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幾十號人吃飯，一大盆面團，他甩開膀子用力揉。王朝陽看見，汗珠子噼里啪啦滴落在面團上，又看見兩條大鼻涕在豬倌鼻孔出來進去，最后啪嗒一聲落下來，豬倌順勢揉進面團里。開飯了，雪白的大開花饅頭端上來，大家都說，豬倌饅頭蒸得就是好。王朝陽禁不住想吐。

四

晚上熄燈號吹響后，老兵們便開始講故事，故事內(nèi)容大多與女人有關。最近聽說服務社新來個賣貨的女服務員，人長得跟仙女一般。一些人有事沒事便往服務社跑，其實是為看美女。星期天郭福林約上王朝陽也要去看看。這幫當兵的大多站在遠處張望，指指點點，個別大膽的會有意從面前經(jīng)過近距離看上兩眼。女服務員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她，就用紗巾把臉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恰恰是這雙眼睛最迷人，反而增添了許多神秘感。有人說長得像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面的古蘭丹姆。有的說她爸是走資派，跟隨父母下放來到海島上。大家只有看的份，唯有郭福林敢于上前搭訕，代價是花光了兩個月的津貼費。

你小子該不會看上人家吧？別忘了家里還有個阿慶嫂。王朝陽對郭福林說。遠水解不了近渴，相思的滋味真難熬。郭福林說。王朝陽也想白雪。每每想起眼前都會出現(xiàn)站臺上那一幕，白雪現(xiàn)在怎樣了？畢業(yè)后是留城還是下鄉(xiāng)了？一想起白雪甜蜜感就會涌上心頭，她是王朝陽心中的古蘭丹姆。這份相思和甜蜜使他對生活充滿希望，能戰(zhàn)勝孤獨和寂寞。拖船連續(xù)半年在烏蟒島修碼頭，看不見女人更看不見古蘭丹姆。晚上老兵們的故事越講越黃，一股雄性荷爾蒙的味道彌散在空氣里。王朝陽開始“跑馬”，跑馬就是指遺精，老兵都這么叫。每當天氣好晾被子，那些由精斑構(gòu)成的地圖隨處可見。

茍良才的“錘子”大，走起路來一撇一撇的，按豬倌的說法是家伙大墜的，叫他“錘子”名副其實。他身高一米六，卻長著條驢一樣的大家伙，褲襠處經(jīng)常鼓起個大包。最近有人發(fā)現(xiàn)，每當晚上輪到他站崗驢就叫。海島上驢叫是有規(guī)律的，常說的三件寶就是：海參、鮑魚、驢當表。海島上的驢每逢整點才會叫，準得很，至于為啥，沒人說得清楚。自從金哲萬讓豬倌在隊列前出洋相，豬倌就一直在找機會報復他。他們倆斗，正中茍良

才下懷。一次，郭福林教大家唱歌，歌名是《毛澤東思想照羌家》。金哲萬是朝鮮族發(fā)音不準，他也不清楚羌家是啥意思，豬倌就給他上綱上線，說他把羌家唱成了墻角，是污蔑毛澤東思想。金哲萬一聽就急了，墻角，毛澤東思想哪兒不照?。烤驮谪i倌與金哲萬互相掐時，茍良才卻出事了，出大事了。他把工程團養(yǎng)的母驢強奸了，是站在板凳上強奸的。聽老兵說，部隊每年都有刷“漿糊”的，但和動物干還是第一次聽說。沒幾天保衛(wèi)科來人把茍良才帶走了。有人看見他被當場撕下領章帽徽，低著頭押上船。船務會上，船長狠狠敲打了大家一番。船長說，實在受不了就到海邊用石頭砸砸，或者干脆擼出來喂魚，我看誰再敢偷雞摸狗非把他劁了不可。老兵私下嘀咕，敢情你人有窩馬有廄，飽漢不知餓漢饑。船長家在海洋島，可以經(jīng)?；丶?。指導員家屬在河南老家，每年休一次探親假，今年施工任務重，他決定不回去了讓家屬來隊探親。其實，船長指導員也才三十出頭正當年，他們經(jīng)受的煎熬和辛苦一點不比戰(zhàn)士少。老兵們到了有探親假時，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回家找對象，憑借一身軍裝能博得女青年的青睞，是黨員的對象更好找。探親回來，一封封情書接踵而至。每當通信員送信來，大家就蜂擁而上，接著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有的被人搶走，親愛的……情書變成公開信。

白雪給王朝陽來信了。她是從別的同學那兒要到地址的。她已下鄉(xiāng)到黑龍江蘿北建設兵團，對岸就是蘇聯(lián)老毛子。怪不得這么久沒有消息，王朝陽寫過幾封信打聽都沒結(jié)果。他立刻給白雪回信，并隨信寄去自己一張穿軍裝的照片。白雪回信也寄了她一張近照。白雪比在學校時更漂亮了。背景是廣袤的黑土地，風吹起她額前一縷秀發(fā)，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朝氣。王朝陽把照片小心地夾在錢包里貼身藏好，沒人時偷偷拿出來看。他沉浸在甜蜜幸福之中。他把海上看日出，船艇上的生活，大海的風浪，還有對白雪的思念一股腦告訴白雪。白雪也把北大荒春天的野花，秋天的麥浪，冬天的暴風雪描述給他聽。隔著時空，他們仿佛生活在彼此的世界里，那樣新鮮好奇而又熟悉。白雪說，她正在爭取一個保送上大學的名額。王朝陽的信多了，郭福林的信卻少了。一天他突然對王朝陽說，我想回家?；丶?？參軍不到一年就想回家？王朝陽疑惑地問。發(fā)電報，讓家里發(fā)電報，說有人病危。撒謊？王朝陽驚愕地看著他。我已經(jīng)想好了，說母親病危。幾天后，通信員送來一封電報。郭福林一臉的悲痛憂傷。經(jīng)領導研究決定準郭福林十天假。郭福林表面做痛苦狀，其實心里樂瘋了。能回家了，能見到女朋友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他用這句詩形容高興的心情。十天很快就過去，郭福林回來了。他悄悄告訴王朝陽，我和她睡了。

一天早晨，部隊正在出早操，一條登陸艇靠上碼頭。一個穿花衣裳的女人格外引人矚目。船長連續(xù)喊了幾聲向右看齊，可大家的腦袋還是向左轉(zhuǎn)。指導員家屬來隊了。不知是哪年哪月，哪個有才的老兵留下一句話：當兵三年，見了母豬像貂蟬。碼頭管理所收拾出一間屋子，作為指導員夫妻的臨時愛巢。看著指導員屋里溫暖的燈光，男人們羨慕不已。船長特別開會說，誰要敢晚上去趴窗戶聽動靜我打斷他腿。自從家屬來隊，指導員就很少出早操了，經(jīng)常看見女人一大早出來倒尿盆。唉，真是旱旱個要死，澇澇個要死。一個老兵感慨地說。

五

船長利用靠碼頭的間隙對船艇進行保養(yǎng)。船在海里時間久了，船底會長出一種生

物叫馬牙子。馬牙子長多了會增加阻力影響船速。在不上塢修理的情況下，需要人潛水下去用刮刀鏟除。船長安排幾個游泳好的干這個活，王朝陽也在其中。海水清澈見底。陽光穿透水面，形成一束束激光般的倒影。王朝陽第一個跳進水里。由于手里拿著刮刀，他扎了好幾個猛子但就是潛不下去。他曾自信游泳是自己的強項，船長也不在話下，可眼下卻掉鏈子了。船長看出他的窘迫，從他手中接過刮刀示范給他看。他縱身下潛，身體與水面呈四十五度角，兩腿擺動，雙臂前伸，用刮刀抵住船底。船長說，海水浮力大，在手用不上力的情況下，關鍵是頭要向下，兩腿不能露出水面，利用水的反作用力才能控制身體不上浮。王朝陽試了幾次還真靈?，F(xiàn)在他有點理解水性的含義了。水性就是人和水的默契與交融，與游得快慢沒關系。一旦潛入海底，王朝陽如蛟龍入海。

閑暇之余，船長帶著他去趕海。海底世界簡直是神話里的龍宮。褐色的海藻像是水中的森林，在水流作用下舞動搖曳，偶爾一兩條大魚隱現(xiàn)其中。一群嘴巴尖尖的小魚好奇地圍攏過來，突然又快速離去，仿佛在有意與人捉迷藏。海底世界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魚兒無聲地游來游去。五顏六色的海星分布在海底，像是原野上盛開的野花。船長不一會就撈上來幾個大海參?；詈⒊屎诤稚?，棒槌般碩大，長著幾排肉刺，鼓脹脹的像個小刺猬，拿在手里溜滑黏膩。船長隔著水鏡使個眼色，王朝陽跟著他潛了下去。海參分布在海藻叢中和石頭下面，鮑魚藏在巖石縫隙，海螺海膽隨處可見。王朝陽看見一個巴掌大的，泛著墨綠色熒光的鮑魚，它緊緊地吸在礁盤上，王朝陽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沒摳下來。船長遞給他一把螺絲刀，只輕輕一撬鮑魚就漂了起來。王朝陽還發(fā)現(xiàn)個竅門，他連續(xù)撬起幾個鮑魚，借助浮力一起收入囊中，比撬一個撿一個快多了。潛水，使他有一種置身太空失重的感覺。很快，綁在救生圈上的網(wǎng)兜裝滿了。晚上全船吃了頓海鮮大餐，海參鮑魚用臉盆裝。

保養(yǎng)剛結(jié)束，就接到任務往獐子島運彈藥。船航行到一半，海面上起了大霧，轉(zhuǎn)眼間后面的駁船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見一條拖纜延伸在大霧里。當時船上沒有雷達，全靠肉眼觀測。船長根據(jù)時間、距離、航速推算轉(zhuǎn)向點。王朝陽瞪大眼睛瞭望著海面，霧水像毛毛雨般打濕了全身，水珠順著頭發(fā)往下淌蒙住雙眼。他使勁擦了把臉緊緊盯著前方。霧太大什么也看不見，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船上拉響了汽笛，嗚，嗚……低沉的汽笛聲像一頭不安的猛獸在嚎叫。周圍一點回應也沒有，只有彌漫的大霧和海水。船長命令減速前進二。南風涌，北風浪。海上航行怕涌不怕浪。浪會使船顛簸但不暈船，暈船主要是大腦平衡神經(jīng)起作用，涌會使船搖晃。強勁的西南風把船推向波峰又拋向浪谷，王朝陽的心也忽上忽下一陣陣緊縮。緊張使他忘記了暈船。突然，一個黑乎乎的家伙出現(xiàn)在眼前，像是一個巨大的怪物。不好，有礁石！就在王朝陽大喊的同時，船開始劇烈抖動，船尾泛起一片浪花，船在全速倒車。但為時已晚，巨大的慣性使船還在向前，王朝陽聽見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觸礁了。

船長拉響戰(zhàn)斗警報，全船進入緊急狀態(tài)。海上觸礁，意味著船毀人亡，全船亂成一團。魏指導員讓人把桅頂?shù)能娖旖迪聛?，用軍旗把黨章和黨支部記錄本包好。他圍著甲板轉(zhuǎn)一圈，不知該把這些東西放哪兒好。他突然想起來，船若沉了放哪兒都沒用，他干脆解開上衣紐扣藏在懷中。他神情嚴肅，目光凝重，做好隨時棄船跳海的準備。船長冷靜一下后，讓輪機長抽出前壓載艙的水嘗了嘗，水是淡的，說明沒進海水，船體沒漏。大家緊張的神經(jīng)這才放松下來。霧一點點散開，

大家這才看清四周布滿犬牙交錯的礁石，原來是狗牙礁。狗牙礁是長山水道的一處暗礁，平時只有幾顆狗牙狀的礁石露出海面，落潮時底下的才露出來，黑壓壓一大片。等漲潮，只有等漲潮拖船才能從礁石上退下來。

海水一點點漫過吃水線，拖船終于從礁石上退下來。這時發(fā)現(xiàn)，觸礁的巨大力量把拖纜掙斷了，駁船正向另一片礁石漂去。駁船拉著三百噸彈藥，一旦觸礁后果不堪設想。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備用拖纜把駁船拖出來，但距離太遠撇纜打不上去。怎么辦？船長用目光看看大家對指導員說，老魏你替我指揮，我下海游過去把拖纜送上駁船。不行，指揮船艇更重要，不能沒有你。指導員說。這水深浪高，我水性好，只有我去最合適。說著船長就要脫衣服。報告船長：讓我去吧。我的水性也不差。王朝陽大聲說。大家一齊將目光轉(zhuǎn)向他。你是個新兵，這里海況復雜，你……我保證完成任務。沒等船長說完，王朝陽就脫掉上衣。等等。別穿你那條紅褲衩，一旦遇到鯊魚……船長擔憂地說。王朝陽聽說過鯊魚喜歡攻擊紅色物體，以為是帶血的獵物。驚悸在腦海中一閃。干脆什么也不穿，反正船上又沒女人。他把撇纜綁在腰上，向船長敬了個軍禮，縱身跳入大海。別看泳褲那點布，真不穿，下面感覺涼嗖嗖空蕩蕩，一股寒意襲遍全身。海水呈墨綠色有些發(fā)黑，說明深不見底。巨大的涌浪把他托起又摔下，大海中他像一片漂浮的樹葉。他越游越沉重，全然沒有趕海時的愜意。他終于接近駁船。突然，駁船在涌浪作用下山一樣向他壓過來。他趕緊掉頭躲開，接著船又向另一面傾斜，露出巨大紅色的船底，差點把他吸進去。他根本無法靠近駁船。這時他感覺身體在往下沉，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向下拉他，他拼盡全力掙扎著。他感到自己快沒勁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上心頭。這時，一根撇纜從駁船上打過來，他趕緊抓住，把系在腰間的撇纜解下與駁船的接在一起。駁船上的人開始往上拉。成功了！王朝陽感覺一陣輕松，他轉(zhuǎn)身向回游去。后來他才知道，所有撇纜都接上還不夠長，就把拖纜也接上了，怪不得越游越沉，再過一會都有被拖入海底的危險。駁船終于脫離了險境。事后郭福林問他，當時怕不怕？有點。但沒想那么多。王朝陽答。換我，打死也不下。郭福林說。

六

船艇觸礁是重大事故，上級派工作組下來調(diào)查。船長把責任全攬過來。說自己指揮不當，忽視了清除馬牙子后船速的變化，再加上那天海流特別大，所以轉(zhuǎn)向點出現(xiàn)偏差才導致船艇觸礁。工作組說船長是單純軍事觀點，沒有上升到政治高度認識問題。執(zhí)行任務不能只看航線，要看路線。工作組表彰了指導員，在船艇觸礁的危難之際，首先想到軍旗和黨章，做到人在軍旗在。指導員受到通令嘉獎，船長被警告處分。王朝陽因為下海送纜繩也受到通令嘉獎。對于船長受處分他打心里不服氣，當時大家都嚇蒙了，不是船長處理及時得當后果不堪設想。

老兵快要復原了，上級號召老兵報名支援西藏建設。故土難離，何況家鄉(xiāng)還有未婚妻在等待，幾天下來沒有人報名。這時豬倌站了出來，他給上級寫了一份支援西藏建設的申請書，并由指導員代筆抄寫在紅紙上貼在大隊部門口。一時間部隊掀起一場向豬倌學習的高潮，豬倌也在這個時候披紅戴花火線入黨。不知什么原因，后來他西藏沒去成。

老兵復員后王朝陽被提升為班長，列為今年的黨員發(fā)展對象。他發(fā)現(xiàn)，郭福林與他的關系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郭福林經(jīng)常背著他寫些什么，看見他就趕忙收拾起來。問他，他說寫信。郭福林過去寫信從不避諱他，還

愛把寫給阿慶嫂的情話念給他聽。王朝陽安排工作，他嘴上答應，行動明顯不配合。本是無話不談的老鄉(xiāng)，現(xiàn)在卻顯得有些生分。王朝陽知道，是那個班長惹的禍。他主動與郭福林說話，遇事順著他，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他有些苦惱，人為什么會這樣？多好的朋友，在利益面前怎么就一文不值了呢？難道豬倌與金哲萬這些老兵之間發(fā)生的事情要重演？他不想這樣，寧愿把這個班長讓給他。

有一天指導員組織政治學習。他拿起一摞稿紙說，郭福林同志最近表現(xiàn)很好，每周都給黨支部寫一份思想?yún)R報。除了匯報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外，還能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狠批私字一閃念，大家今后要向他學習。得到指導員表揚，郭福林更加積極。部隊當時正組織學哲學。什么叫哲學？戰(zhàn)士們大多不懂，干部也似懂非懂，只能機械地背誦有關章節(jié)段落。郭福林做出驚人之舉，經(jīng)常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坐在甲板上打著手電筒學習。開會時，從《反杜林論》到《哥達綱領批判》他夸夸其談。大家送他個外號叫郭馬列。很快他就成為學馬列典型，受到上級的重視。自從當上典型，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舉止行為異常。大家說，這小子學出精神病了。私下王朝陽說，跟我你就別裝了，再裝就不像個人了。王朝陽同志，要注意你的說話方式。行了，行了，我真怕你神經(jīng)了。

每年三月五日是學雷鋒紀念日。為了做好事，大家可謂絞盡腦汁。什么擦玻璃，掃甲板，為人洗衣服，釘紐扣，往往你想到的別人已經(jīng)先做了。典型與常人就是不同。郭福林半夜起床打掃部隊操場廁所，并在門上釘塊木牌，牌上寫道：X中隊X艇戰(zhàn)士郭福林。第二天一大早，當別人趕去時才發(fā)現(xiàn)廁所已被人承包了。郭福林作為“活學活用”的典型被破格發(fā)展入黨，很快又借調(diào)到師演出隊排練樣板戲。船長安慰王朝陽，按發(fā)展計劃應該是你，可上級點名要發(fā)展郭福林。但在我和大家心目中你是最好的。王朝陽情緒低落，郁悶好一陣子。怨郭福林嗎？好像也不是。但有船長那句話他知足了。

在慶“八一”文藝演出中，他看見郭福林扮演楊子榮，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演小常寶的竟然是古蘭丹姆。雖然她化了妝，王朝陽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聽郭福林說，她真名叫湯麗，父親是市委老領導，現(xiàn)已官復原職。言語間流露出對湯麗的無限愛戀。你喜歡上她了？郭福林興奮地點點頭。那家鄉(xiāng)的阿慶嫂怎么辦？又沒結(jié)婚，我已經(jīng)寫信和她斷了。你不是已經(jīng)和人家……看著王朝陽驚訝的表情，郭福林無奈地搖搖頭。朝陽，你一定替我保密，我現(xiàn)在正是關鍵時期。王朝陽沒明白他說的關鍵是什么，指古蘭丹姆還是他的前途？

沒多久阿慶嫂來部隊找郭福林。那年月，男女之間干了那事，不結(jié)婚就是嚴重作風問題，特別是女孩子很可能無法再嫁。部隊給了郭福林警告處分，撤銷了他標兵稱號，委托王朝陽把哭成淚人的阿慶嫂送下海島，怕她半路跳海尋短見。出了這檔子事，郭福林的日子很難過，在部隊“搞破鞋”是天大的緋聞。人們說他這個典型是假的，壓根就是裝出來的，就是個喜新厭舊的陳世美，白眼狼。還有人建議，上升到新生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高度認識問題。一時間，他由紅得發(fā)紫的學雷鋒標兵一下變成過街老鼠。王朝陽看不過去。人紅的時候千好萬好，出事了就落井下石。一個車皮來的，一條船上的島，雖說郭福林做事不厚道，在入黨問題上不擇手段，王朝陽還是決定去看他。他像個孩子似的趴在王朝陽肩頭哭。完了，雞飛蛋打。古蘭丹姆不會原諒他，如果被遣送回鄉(xiāng)還有什么臉見人？古蘭丹姆和他大鬧一場，差點服毒自殺。郭福林欺騙了她，談戀愛時沒說家鄉(xiāng)有

對象。鬧歸鬧，她還是通過父親的關系把他調(diào)走了，她有她的難言之隱。

七

白雪好久沒來信了。王朝陽去的信也不見回音，自從她被保送上大學后信就越來越少。也許學習緊張，本來就底子薄要彌補的東西太多。王朝陽心想。終于盼來了第一次探親假。他早己為白雪準備好禮物。那是一條用指甲般大小的貝殼串成的項鏈，大小均勻顏色各異，是從成百上千個里面精選出來的，經(jīng)過打磨拋光五顏六色星光閃閃。王朝陽為此不知付出多少個不眠之夜。他要親手把它戴在白雪的胸前，白雪雪白的肌膚配上它一定非常好看。他找到白雪上學的財貿(mào)學院，等了一上午終于等到她下課。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王朝陽，白雪顯得有些局促。為了給她個驚喜，王朝陽沒告訴她要回來。走吧，我們?nèi)ヅ赃叺墓珗@坐坐，讓同學看見不好。白雪低聲說。穿軍裝的王朝陽確實有些顯眼。他們找了個長椅坐下來。白雪變了。她看上去有些清瘦，面容還是那樣秀美但有些蒼白。照片中那個被風吹起一縷秀發(fā)，渾身散發(fā)著北大荒沃野朝氣的白雪不見了。你瘦了，身體不舒服？王朝陽關切地問。不是，只是……只是學習有些累。白雪喃喃道。別著急，我們這代人都沒學著啥，慢慢就好了。你黑了，但壯實很多。白雪抬起頭看他。王朝陽使勁挺直腰板。沒聞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白雪疑惑地搖搖頭。海風，海風的味道。一進門我媽就聞出來了。還有，我口音變了嗎？王朝陽繼續(xù)問。白雪依舊搖頭。海蠣子味，你沒聽出來？王朝陽有意往白雪跟前湊了湊，此刻他真想一把抱住白雪。下午還要上課，等周末放假有時間……我只有十天假期。王朝陽期待地看著她。

為這一天，王朝陽整整期盼了兩年。他曾無數(shù)次遐想和白雪見面的情景，四目以對，默默無語，接下來是火山般的激情迸發(fā)……白雪臉上流露出一絲惆悵。你看，這是我?guī)Ыo你的禮物。王朝陽拿出貝殼項鏈。真漂亮。白雪露出驚喜的笑容。我給你戴上。王朝陽拿項鏈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條金項鏈戴在白雪的脖子上。金的？我沒有那么多錢給你買金項鏈，但這條是我親手做的。不，你的這條比金的珍貴，獨一無二，我喜歡。白雪接過項鏈。并約好周末去她家找她。

對于王朝陽的到來白雪父母似乎不歡迎。白雪一早就被同學接走了沒在家。白雪媽說?？粗醭栆苫蟮谋砬?，她媽又說，白雪有對象了，畢了業(yè)就結(jié)婚，你不要再找她了。簡直是晴天霹靂。王朝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姨，我真的喜歡白雪。我……王朝陽有些哽咽。孩子，你當兵在外，我們就這么一個女兒。好女孩多的是，等你復員回來阿姨幫你找。王朝陽失落地走出白雪的家。星期一一大早他就等在學校大門口，他要親自問問白雪，如果她說不愛他，他立馬就走。如果說還愛他，就是?？菔癄€他也等。返校的學生很多，就是沒有白雪的影子。這時，一輛小汽車徑直開進學校大門，他看見白雪和一個男青年坐在里面。一連幾天，王朝陽都沒再見到白雪的蹤影。他的假期到了。聽同學說，男孩的父親是銀行行長，白雪能返城上大學全是行長大人幫的忙，條件是嫁到他家當兒媳。對這門婚事，白雪家求之不得。

八

冬天來了。西伯利亞吹來的強勁北風在海上肆虐，港灣里和近海的海水都結(jié)了冰，

吃水淺的船艇被迫停航。這是百年不遇的寒冬。臨近年關，下島回家過年的軍民都在碼頭焦急地等待。由于王朝陽他們的船是拖船，吃水深，破冰能力強，上級命令他們執(zhí)行運送旅客的任務。旅客太多，船艙裝不下，戰(zhàn)士們把自己的住艙都讓了出來，甲板上也站滿了人。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他一下，回頭一看竟然是郭福林。郭福林穿著一套藍色咔嘰布中山裝，黑皮鞋，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說話間，古蘭丹姆從船艙里出來，一身新娘妝，頭上還別了朵小紅花。郭福林說他復員后在長?？h財政局工作，這次是和古蘭丹姆回老家結(jié)婚的。

白雪，如果白雪是新娘一定不輸古蘭丹姆。王朝陽不禁想起白雪。白雪是他的初戀，是他的精神支柱，曾伴隨他闖過驚濤駭浪，是他生活的夢想。從家回來后，好一段時間他都無法走出失戀的痛苦。他拼命干活。把槍擦得锃明瓦亮，甲板拖得干干凈凈。他從船舷上一躍跳入海中，冰冷的海水能使他清醒。他把對白雪的思念全都用在工作上，如今他是一名出色的水兵。見到船長了？不叫他我哪能上來船。哥們，別干了。當個大頭兵遭這份洋罪干啥。到地方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明年我就能當科長。郭福林說。我好像和大海有緣，恐怕這輩子也離不開大海了。王朝陽答。犟，還是那么犟。不潛水我也有海參吃，何必自己下水撈？你不懂。潛水的樂趣遠大于吃，不潛下去你就無法領略海底世界的奇妙。行了。那年觸礁，你下海送纜繩差點沒見閻王。魏指導員抱著軍旗團團轉(zhuǎn)，我還以為真玩完了，來個集體海葬。閉上你個烏鴉嘴，這要在漁船上船老大非把你扔海里不可。對不起，本人失言，該死該死。在船上不能說不吉利話，吃魚都得說滑過來，不能說翻。郭福林提起剛當兵時的往事。

風浪越來越大，仿佛重演當年上島時的一幕。乘客們?nèi)紩灥脰|倒西歪，郭福林緊閉雙眼趴在鋪上一動不動。船頂著風浪航行，一個大浪一層冰，艱難地在波峰浪谷中前行。前甲板和駕駛艙全被厚厚的冰層包裹。再這樣下去，船有傾覆的危險。船長讓王朝陽組織大家除冰。王朝陽穿上雨衣站在風浪最大的前甲板。漸漸地雨衣被冰凍住，胳膊伸展不開，頭頂像戴著鋼盔壓得人抬不起頭。大家脫掉雨衣干！王朝陽大聲喊。戰(zhàn)士們紛紛脫掉雨衣，任由冰冷的海水直接打在身上。戰(zhàn)士們身上散發(fā)的熱氣融化了冰凌，汗水和海水凝結(jié)成冰綹子，各個像是一尊銀盔銀甲的冰雕。

船轉(zhuǎn)向后迎面的浪小了。王朝陽發(fā)現(xiàn)古蘭丹姆在后甲板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你要干什么？趕緊回艙里去外面危險。我……她欲言又止。你想干什么？我想上廁所。船上的廁所在船尾部。說是廁所，其實就是探在外面的一塊鋼板挖個洞，上面罩個帆布簾，蹲在上面螺旋槳泛起的浪花都能打到屁股上，外人根本不敢上，看著就眼暈。郭福林呢？他吐得站不起來了。王朝陽這才發(fā)現(xiàn)古蘭丹姆的新衣服已經(jīng)弄得不像樣，頭上的紅花也沒了。甲板上全是人，古蘭丹姆眼看就要尿褲子。你蹲進去，別往下看，雙手抱住我大腿。王朝陽轉(zhuǎn)過臉，把一條腿伸向廁所，古蘭丹姆死死抱住。這個時候，女人的矜持、羞澀全都不重要了。終于到碼頭了。下船時王朝陽聽見古蘭丹姆沖郭福林說，你真是個膽小鬼。

過完年上級就傳達指示，說越南軍隊不斷騷擾我西南邊境，一場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將要打響。海島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山頂上的雷達不分晝夜地旋轉(zhuǎn)著，掩體里脫掉偽裝的高射炮像長頸鹿一樣伸長了脖子，來往于海島之間的船只也都停航了。部隊反復進行備戰(zhàn)教育，讓大家提高警惕，說我們地處黃海前哨，要提防南朝鮮水鬼登陸什么的，仿佛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戰(zhàn)士們紛紛寫請戰(zhàn)書，

王朝陽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保衛(wèi)祖國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無上光榮。晚上海島實行燈火管制，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半夜，他突然聽到一陣槍聲，緊接著刺耳的戰(zhàn)斗警報響徹夜空。戰(zhàn)爭真的爆發(fā)了？過一會戰(zhàn)斗警報又解除了。

船長開會回來說，昨晚岸炮營的一個新兵站崗，可能是太緊張，他發(fā)現(xiàn)有個黑影向他靠近，他問了幾遍口令對方都沒回答，喊站住也不聽，他就開槍了。聽到槍聲，觀察所以為有情況就拉響了戰(zhàn)斗警報。那個黑影是敵人嗎？王朝陽問。不是，是頭驢。

船長是條漢子。他為人耿直，用當時的話說“抗上”?？股暇褪遣粫硎?。再有就是喝酒。他平時話不多，不茍言笑，一旦喝起酒來跟變了個人似的。魏指導員早就被提拔為教導員，指導員也換了幾茬，他還是個正連職船長。王朝陽因表現(xiàn)突出也提了干，他主動要求留下給船長當副手。自己是船長一手帶起來的，他敬佩船長的為人。上級一個副政委下到船上蹲點，一蹲就是一個月。有人給船長出主意說，老張，李副政委分管干部，你好生伺候給你提個一官半職，輪也輪到你了。李副政委愛下棋，沒事喜歡找人殺一盤。船長也喜歡下棋，但對輸贏極其認真。王朝陽對他說，你看著點火候，適當讓李副政委幾盤，別讓人家下不來臺。你也來老魏那一套？船長正色道。不就是一盤棋嗎？何必那么認真？王朝陽說。怎么個讓法？船長問。你連續(xù)贏，他會感到?jīng)]意思就不和你下了，連續(xù)輸，他會認為你棋臭也不和你下。你最好先贏一盤，接著輸一盤，他覺得有咬頭就越下越上癮。再有，李副政委是河南人，喜歡吃面食，這段時間我跟做飯的說，多吃饅頭和面條。你小子……船長笑了。棋一旦殺紅眼，船長就把王朝陽的囑咐忘到九霄云外。李副政委酒量淺，有幾次被船長灌得藏在報務室不敢出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

九

改革開放了，部隊裁軍一百萬。作為年齡最大的連職干部，船長在這次裁軍中首當其沖。盡管他是天底下最適合當兵的人。酒量很大的他喝醉了。王朝陽不理解，怎么能讓船長轉(zhuǎn)業(yè)呢？不是說精簡不減精嗎？船長的航海經(jīng)驗，軍事素質(zhì)都是最好的。朝陽，你不懂。就是雷鋒活到今天也得轉(zhuǎn)業(yè)。你年輕，好好干吧。我回去還干老本行----打漁?，F(xiàn)在條件好了，都是大鋼殼，一想起收網(wǎng)滿艙活蹦亂跳的魚，我的手都直癢癢。你就等著吃魚吧。

王朝陽接了船長的班。時光飛逝，他已經(jīng)當兵整整十二年了。十幾年來，他風里來浪里去。好天，大海像一個溫柔恬靜的少女；壞天，大海又是個脾氣暴躁的魔王。對大海，他真是又愛又恨，最后發(fā)現(xiàn)是依戀。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大海，一天聞不到海風的味道就會胸悶，有什么愁事面對大海都會煙消云散。大海能給人以寬闊的胸懷。如今，他一舉一動都有老船長的影子，新兵看他就像當年他看老船長一樣。晚上沒事，老船長會提上一瓶酒兩條咸魚來找他聊天。朝陽，老大不小該成個家了。他說。當兵在海島，又整天風里浪里，誰跟哪。別那么說，要不老哥幫你找一個？不過可別嫌俺海島姑娘土，滿嘴海蠣子味。那倒不是。王朝陽喝了一口酒。還想著那個什么雪？算了，老弟。都這么多年了，人家孩子都打醬油了?？慈思夜Ａ?，聽說小三都換倆了。他和古蘭丹姆離婚了？早離了。古蘭丹姆她老爸一退休倆人就離了。我不喜歡郭福林那種人，當年你們倆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老船長繼續(xù)說。聽說郭福林當官了。王朝陽說。唉！這年頭真章實干沒人用，溜須拍馬能升官。老船長使勁喝了一大口酒。臨走，老船長說，等你下次出航回來給你找對象。

這次任務是從大連往海島運送一批木材，全是整根的原木。裝船時王朝陽發(fā)現(xiàn)如不固定，遇到風浪原木會在艙內(nèi)滾動，對航行安全有影響。裝船的說，沒事，用鐵絲攬兩道，這幾天沒大風?？纱叫械介L山水道風就起來了。風浪越來越大，要就近避風。小長山島就在眼前。進港時拖船要收回拖纜幫靠駁船并拖入港。風浪太大，帶上的鋼纜全都繃斷了。兩條船開始相互碰撞，巨大的慣性繃斷了固定原木的鐵絲，原木開始在艙內(nèi)滾動。駁船一會偏向這邊一會偏向那邊，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駁船固定在拖船上。王朝陽讓副長替他指揮，他親自下到甲板上。涌浪作用下，重達幾百噸的船產(chǎn)生的巨大張力，使鋼絲纜像麻繩般一掙就斷，兩條船的船舷已經(jīng)撞得面目全非。王朝陽命令帶兩股鋼纜，同時讓槍帆班長去取尼龍拖纜，尼龍拖纜粗而且有彈性。這時，兩股鋼纜突然斷了一根，不好！快躲開。王朝陽一把推開帶纜的戰(zhàn)士，伴隨刺耳的斷裂聲，鋼纜像鞭子一樣橫掃在他腿上。他感覺一陣劇痛，接著整個下身麻木了。戰(zhàn)士們趕緊把他扶起來，半條腿不見了，白森森的骨頭茬子露在外面，鮮血染紅了甲板。

等他醒來時已躺在病床上，發(fā)生過什么他不記得，下身感覺空蕩蕩的。左腿膝關節(jié)以下截肢。朝陽，本打算這次回來給你介紹對象，沒成想……老船長這條硬漢落下了眼淚。麻藥過后是難以忍受的疼痛。海島醫(yī)療條件有限，他需要轉(zhuǎn)到市內(nèi)大醫(yī)院，今后的康復治療更加艱苦。他躺在大連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骨傷科的病床上。他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鷹，看著窗外的藍天獨自惆悵。沒了一條腿，還能當兵嗎？沒了一條腿，還能潛水嗎？還潛水，恐怕連走路都是問題。自己真的就這樣從此離開大海？他滿腦子胡思亂想。三床，醫(yī)生查房了。白醫(yī)生，這是昨天從海島轉(zhuǎn)下來的，左腿膝關節(jié)以下截肢。護士介紹。白醫(yī)生是個女的很年輕，口罩上方一雙眼睛很漂亮。體溫、脈搏等例行檢查后，她說，好好休養(yǎng)，我是你的主管醫(yī)生，今后有什么問題就找我。說完走了。

王朝陽恢復得很快，可以拄拐下床走動了。白醫(yī)生說是因為他體質(zhì)好，與他常年下海游泳有關。每當值班，她就讓王朝陽給她講海上的故事，特別是潛水撈海參什么的聽得津津有味。她說，她從小就向往大海，特別是海底世界，真以為海底有龍宮呢。王朝陽說，龍宮倒沒有，但陸地有的海底就有，甚至陸地沒有的海底也有，因為海洋面積是陸地的幾倍。聽口音你不是大連人？王朝陽問。我是大學畢業(yè)分到大連的，因為喜歡海才報考了大連醫(yī)學院。老家哪里？哈爾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王朝陽伸出手。真的？你一口大連話我還以為……握住白醫(yī)生的手王朝陽想到了白雪。大連話抬舉我了，我說的是長海縣話，正宗海蠣子味。

每次康復訓練，王朝陽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不是熱的而是疼的。斷腿末梢皮薄肉嫩，假肢戴上去鉆心地疼。白醫(yī)生鼓勵他說，疼也得練，直到練得磨出老繭。你不是還想重回大海嗎？他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來。看著他遭罪的樣子白醫(yī)生有意躲開了。她打心里佩服這個男人，甚至有些心疼。她被他的毅力所感動，實在看不下去，過來扶一把替他擦擦汗。她曾建議，適當服點止痛藥，可他就是不肯。說，關云長刮骨療毒還燈下讀書，我這算什么。你比關云長的傷重，我的水兵哥。她說。

白醫(yī)生在談戀愛。王朝陽經(jīng)?？匆娨粋€戴眼鏡的男青年來找她。他們是大學同學，也在一家大醫(yī)院當醫(yī)生。一個念頭在腦海閃過。是羨慕？是嫉妒？王朝陽在心里罵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一個瘸子竟有非分之想。不是現(xiàn)在，而是永遠都要打消這個念頭，誰會嫁給一個殘廢？王朝陽可以出院了，雖

然暫時還要拄拐，但白醫(yī)生說，你恢復得很好，將來會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并開玩笑說，沒準哪天你能參加殘奧會得冠軍，游泳冠軍。

十

王朝陽被定為二級甲等殘廢軍人。船長是不能當了，但他可以在部隊養(yǎng)老。除了腿自己哪兒都沒毛病，這么年輕就開始養(yǎng)老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決定轉(zhuǎn)業(yè)，現(xiàn)在有政策，不要求分配工作可以拿一筆不小的復員費。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jīng)涌上海島，到處是商機。過去隨便趕的海參鮑魚如今貴得嚇人。他以傷殘軍人身份辦了個海參養(yǎng)殖場，既可以享受免稅政策又可以吸納殘疾人就業(yè)。他把老船長拉進來入股，搞海水養(yǎng)殖他可是行家里手。開始創(chuàng)業(yè)舉步維艱。他拖著條殘腿跑工商跑稅務，買種苗，辦設備，投料放養(yǎng)，日常管護，他和老船長沒日沒夜干了大半年。人瘦了一圈，皮脫了一層又一層。這期間，老船長為他介紹過幾個對象，人家一看他那條腿就都嚇跑了。誰家姑娘愿意嫁個殘廢呢？從此，他打消了找對象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在事業(yè)上。

海島的水清??！不像那些海參圈，挖個坑放點海水，用水泵打氧，靠抗生素頂著，喂的全是添加激素的餌料。長出的海參黃皮拉瘦，刺少肉薄，一點營養(yǎng)價值也沒有。他養(yǎng)的海參是大海里純天然，吃的是浮游生物，喝的是大洋流水。海參講究水溫，冷水里的海參營養(yǎng)價值高，所以說“遼參”最為有名。特別是海洋島的海參，肉厚刺多，色澤飽滿，大如棒槌，尤以五排刺為極品，海參肽含量是普通的幾倍。第一個收獲季節(jié)就賣了個盆滿缽滿，他注冊個品牌叫“棒棰島海參”。海參鮑魚賣火了，他又搞起時髦的海島鄉(xiāng)村旅游。一排排干凈亮堂的瓦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大飛蟹，蝦爬子，海膽等海鮮用大盆裝。再來上半斤海島自產(chǎn)的老白干，喝得這幫城里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有錢了。成功了。找上門的姑娘多了，其中不乏有姿色者。沒人嫌他殘廢，都贊美他是心中的偶像。他知道她們圖什么。他在等，冥冥中他在等一個人，也許這個人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會計說，今年的免稅申請被市里卡住了，聽說新來個局長抓得緊。我們是殘疾人企業(yè)，國家有免稅政策，沒理由不批呀。沒送點海參？送了。是不是嫌少？多送點。過幾天會計又報告說，下面都批了就卡在局長那，說讓老板親自來。王朝陽坐船下島，局長大人點名不敢不去。門崗讓登記，問，和局長約好了嗎？沒有，通知說讓來。保安半信半疑地拿起電話，局長，下面有個企業(yè)的找您，他說姓王。保安撂下電話，局長說有客人，半小時后再上去。王朝陽掐著點算，早辦完早回去，有的是事等著呢。半點，他起身要上去。保安把他攔住，說再通報一聲。王朝陽終于敲開局長辦公室的門。房間很大，里外套間，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寬大的寫字臺后面。局長，我是……局長抬起頭。郭福林。多年不見，郭福林發(fā)福了，但保養(yǎng)得很好。王朝陽？怎么會是你，快坐，坐。郭福林頗感驚訝，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差不多十年沒見了吧？還是那年你下島結(jié)婚，暈船，忘了？郭福林搖頭大笑。說吧，大局長，啥指示。最近總局下發(fā)通知，以殘疾人企業(yè)名義騙稅的案件增多，國家稅款大量流失，所以查得特別緊。王朝陽點點頭。從你們申報資料看，法人代表名字，年齡，簡歷都應該是你，我懷疑有人冒名頂替……王朝陽擼起褲腿露出半截假肢。怎么會這樣？啥時候的事？郭福林驚愕地站起來。好幾年了。朝陽啊，我早就跟你說別干了，你看看這……郭福林表情痛苦。都過去了。王朝陽說。行了，今晚別走，我們哥倆好好喝兩盅。不了，沒問題就

請早點批，小本生意等錢用。沒問題，沒問題。有時間我上島去看你和老船長，我也多年沒上島了，就是打怵坐船，暈船暈怕了。臨走，王朝陽和他約好，上秋打?qū)ξr時海島見。他還那德行？老船長問。像個領導樣，挺有派。稅務局長可是個肥缺。老船長悄聲念叨。

秋天到了。渤海灣的對蝦和刀魚世界聞名，是當年出口換取外匯的主要商品，城里老百姓很少能吃到，如今更加金貴。經(jīng)過一夏天伏季休漁，魚兒壯蝦兒肥。海面上燈火通明，捕蝦船嚴陣以待。要等到半夜十二點鐘聲響起，才可以開網(wǎng)捕撈。對漁民來說，再金貴也是小菜一碟。老船長特意囑咐朋友挑好的給留幾箱，要來的客人多也包括郭福林。郭福林沒來，古蘭丹姆卻來了。她穿一件大花連衣裙，太陽鏡遮住半拉臉，濃妝艷抹，還真像個新疆人。和老船長擁抱后又擁抱王朝陽，王朝陽感覺一對肉球頂在胸前，熱乎乎的香味撲鼻。她悄聲對王朝陽耳語，當年你才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王朝陽想起抱大腿那檔子事。我第一來吃海鮮，第二向你們報告?zhèn)€好消息。古蘭丹姆大聲宣布：郭福林出事了。接下來，她繪聲繪色把郭福林艷史和腐敗經(jīng)過演繹一遍。世事難料啊!幾個月前還好好的，王朝陽不禁感慨。我還是那句話，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走，朝陽，釣魚去。老船長說。

十一

夕陽西下，海水泛著金光，像一面鍍金的鏡子。秋天的海水，涼爽，透亮，清澈見底。這是最令王朝陽陶醉的季節(jié)。遠處漁帆點點，豐收的漁船開始回航。他養(yǎng)的海珍品也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海底銀行又將大把大把地印錢了。他潛入水中，無聲地，靜靜地與大海親近。肌膚與油一般絲滑的海水交融，就像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般溫馨。這時的海，又仿佛是一個美妙的少女，清新嫵媚，楚楚動人。他變成一條魚，自由地呼吸著，在礁磐和海藻間愜意穿行。黑色的海參，紅色的扇貝，黃色的海螺，綠色的鮑魚，藍色的海星，紫色的海膽……一只大螃蟹伸出兩只大鉗子，像一個要與他搏斗的武士，一群魚兒悠閑地從他身邊游過，多么多彩而充滿生機的海底世界??！

他浮出水面。老船長向他招手。一個白衣女子站在岸邊，海風吹拂起她的秀發(fā)，是白醫(yī)生。他不顧一切地向她游去。白醫(yī)生微笑地看著他，像一只引頸的白鴿。一條由五顏六色小貝殼編織的項鏈，在她白皙的脖頸上星星般閃爍……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