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

烏蘇城兇殺案

◎陳樂

兇殺案一直在烏蘇城蔓延。無論白天晚上，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詭秘地死去。一些頭戴烏黑風(fēng)帽的偵探和騎著駿馬的警察，日夜不停試圖破解謎題，但，全部以線索不全或思路推敲不下去而懸崖勒馬。

烏蘇城就像點(diǎn)燃了汽油的草垛，煙熏火燎，人心惶惶。人還在不明不白地死去，天空還是照常刮風(fēng)下雨。許多人對這座城市失去了耐心，精挑細(xì)選一些生活必需品，乘著馬車汽車落荒而逃。他們離烏蘇城越遠(yuǎn)，心里就越安詳，就像，潰不成軍的士兵逃離殺戮，追求光明。

留下來的人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哆哆嗦嗦。他們在等待著死亡，同時期盼著雨過天晴。

那些被殺死的人總是被偷偷摸摸地埋葬。對于烏蘇人來說，埋葬同胞，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恐懼。他們小心翼翼擔(dān)著尸體，穿過大街小巷，走過漫漫荒野，無聲無息把尸體放進(jìn)棺材，釘上鐵釘，放入事先挖好的墓穴，緩沉地用鐵锨拋下第一抔土。烏蘇人緊緊盯著逐漸被土湮沒的棺材，渾身震顫，就好像，死了一個人，可以緩解兇手無休止的病態(tài)行徑。

最近發(fā)生的兇殺案，死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一把上銹的匕首直直插進(jìn)了少女的頸部，鮮血染紅了匕首。烏蘇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沒想到兇手會對未成年人下手。之前，死去的大都是衣著整齊的成年人以及一些孱弱的婦女。這樁駭人聽聞的兇殺案幾乎毀了烏蘇人之前還能勉強(qiáng)過下去的生活。他們白天不敢出門，紛紛躲在家里，關(guān)上燈，走來走去，提心吊膽地禱告，活像行尸走肉。

少女像之前一樣，被安靜地抬走，安靜地放進(jìn)棺材，無聲地埋葬。烏蘇人的絕望已經(jīng)到達(dá)了頂點(diǎn)，他們的臉色鐵青，嘴角沒有一絲人應(yīng)該有的表情，僵硬得就好像麥田里可憐的稻草人。

烏蘇人現(xiàn)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死亡。似乎，這座城市已經(jīng)被一只強(qiáng)壯有力的手緊緊握在了掌心，而他們只是其中一枚微不足道且毫無還手之力的棋子。一些想像力豐富的人，日夜不停地在腦子里勾畫著兇手殺死他們時嘴角猙獰得像薄荷花含苞待放的微笑，以及他們死時痛苦不堪無可奈何的表情。一些想像力乏善可陳的人則麻木不仁地禱告。

那些為兇殺案肝腦涂地的偵探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警察，在埋葬了少女后，硬著頭皮，再次進(jìn)入犯罪現(xiàn)場。兇手似乎對他們拙劣的查案技巧和手法了如指掌，除了留有一把沒有指紋的匕首或者一枚難以察覺的繡花針，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有幫助的線索。偵探和警察，就像被玩弄于股掌的小孩，神情麻木地做著沒有價值的推敲和設(shè)想。兇手，似乎在他們眼前跳著古怪的舞蹈，放聲大笑冷嘲熱諷著，而他們所能做的，只有聽天由命地望著、恐懼著。

兇手在殺死第二個在蝴蝶廣場賣花的十六歲少女后，留下了一張字條。字條用規(guī)整的楷體寫著——我只想殺死更多人，我只想更快地死去。偵探和警察就像得到一塊熱氣騰騰豬骨頭的野狗，神氣活現(xiàn)地拿著字條在烏蘇城里亂跑亂跳。他們希望，這張字條，可以帶來一絲轉(zhuǎn)機(jī)。字條很快被印刷成尋兇啟事。啟事一夜間貼滿所有顯眼的地帶。

關(guān)于兇手的猜想在偵探和警察特別設(shè)立的緊急辦案室里展開。在貧瘠的證據(jù)前，他們只知道兇手是一個愛好書法的人。除此之外，他們想不到兇手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也判斷不了。

烏蘇城下起了暴雨。這是兇殺案蔓延以來的第一場雨。一些躲在屋里像躲避瘟疫的人打開了屋門，欣賞久違的電閃雷鳴。這一場雨，下了兩天三夜，干枯的植被得到了洗禮，紛紛吐出嫩芽，大地得到了復(fù)蘇，一片綠意盎然。這場雨，同時安撫了一直處于恐慌中的烏蘇人。烏蘇人似乎在如擂鼓的雨點(diǎn)中看到了一直讓他們提心吊膽的兇手，而兇手似乎也在鬼魅地朝他們緩緩招手。

事實(shí)上，兇手的確在這場里程碑式的大雨中與烏蘇人進(jìn)行了一次親密的對話。兇手戴著獅頭面具，穿著繡花鞋，潛入針對他的緊急辦案室，殺死了一名呼呼大睡的警察。

雨過天晴后，這樁駭人聽聞的殺人案立即在烏蘇城風(fēng)傳開來。兇手之前暗殺的全部都是平民百姓，這一次，他殺死了一名警察。烏蘇人和往常一樣表示了哀傷。他們紛紛給警察獻(xiàn)上鮮花，情不自禁落下晶瑩剔透的淚珠。

“我只想把恐懼散播得更久一點(diǎn)?！眱词衷诰斓哪X門上留下了潦草的字條。

之前關(guān)于兇手是一個愛好書法的惡棍的猜測，被無情地推翻。字條上的恐懼宛若幽靜湖水忽地竄出的蛟龍攀爬到每一個烏蘇人的心里。他們焦慮地認(rèn)為自己成了甕中之鱉，而那個神秘的殺人犯正拿著AK47對著他們精挑細(xì)選。他們會一個一個死去，恐懼也會越發(fā)清亮，光芒四射?？謶?，像烏云，籠罩著烏蘇人，他們希望自己盡快死去，以免承受恐懼帶來的焦躁不安。但是，兇手只想和他們按部就班地玩游戲。兇手希望他們虛脫地死去，而不是閃亮地歸西。

烏蘇城在上世紀(jì)40年代末盛行的祭祀儀式如今死灰復(fù)燃。那時候，烏蘇人是為了祭祀護(hù)城河里想像出來的水龍，認(rèn)為水龍可以讓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祭祀沒有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烏蘇人一直樂此不疲。那時候，最隆重的祭祀品，是烏蘇人費(fèi)盡周折在山上抓到的一只幼年毛猴。毛猴被淋上汽油，在烏蘇人念念有詞的禱告聲里，鬼哭狼嚎地死去。

一些人認(rèn)為兇手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鬼魂，如果他們真心誠意禱告，兇手就會煙消云散。烏蘇人這一次忍痛割愛獻(xiàn)出的祭祀品，是一個剛出生就瞎了眼的女嬰。祭祀儀式是在半夜三更舉行的，烏蘇人紛紛穿上了喪服——純黑紗袍。女嬰的啼哭聲在黃綠的火焰中波濤洶涌，一個巫婆、一個道士、一個占卜師在女嬰逐漸衰落的慘哭聲中左蹦右跳，嫻熟地念念有詞。

祭祀成了烏蘇城自兇殺案發(fā)生以來最鼓舞人心的活動。兇殺就像一團(tuán)烏云，完全籠罩住無助的烏蘇城。烏蘇人在河邊焚燒了瞎眼女嬰后，舉行了游行。他們的游行不是示威，而是示弱。他們在舉起的橫幅上寫著——親愛的兇手，請仁慈一點(diǎn)吧、請不要再散播恐懼、請放過這座城市。隊(duì)伍排成了長龍，大多數(shù)人臉上彰顯著悲哀，他們只有在吶喊祈禱標(biāo)語時才神氣活現(xiàn)一下。他們聲嘶力竭地吶喊，為了讓兇手聽清楚一些。

祭祀沒有取得期盼的成果，兇殺沒有偃旗息鼓，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只是，死的時候，平靜或恐懼的臉被兇手掰成了微笑的模樣。

一些烏蘇人為了躲避意想不到的兇殺以及隨之衍生的恐懼，走上了自殺之路。這些人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信教徒。他們拿著天主教、伊斯蘭教、佛教、道教等琳瑯滿目的教義，魂不守舍地喃喃閱讀，他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白紙黑字上，似乎，每一個字都成了一個俠肝義膽的士兵，緩慢深沉撞擊著他們虛脫脆弱的靈魂。他們能夠嫻熟地默誦經(jīng)文時，便開始了自殺。為了減輕自殺帶來的痛苦，他們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一些人拿起了鋒利的刀子，他們認(rèn)為刀子劃過喉嚨后，氣管破裂，呼吸停止，他們便迅速安穩(wěn)地死去。這些人紛紛去剪子鋪請剪刀師傅磨亮他們的短刀、匕首、長劍。這些人盯著磨得瓦亮瓦亮削鐵如泥的刀子長劍，立刻失去了自殺的勇氣。他們腦海里浮現(xiàn)起古代電影中自刎的人垂死掙扎的畫面。之前迅速安穩(wěn)的死瞬間被推翻，他們丟掉兇器，神經(jīng)錯亂咒罵起兇手。一些人跑到護(hù)城河邊，試圖溺水身亡，他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洶涌澎湃的河水，躍躍欲試。一些人甚至脫掉了短褲，赤裸身子耀武揚(yáng)威在河邊跳來跳去。不過，最終沒有一個人跳下去，他們害怕嗆水、恐懼窒息。還有一些人購買了安眠藥。他們東拼西湊用錢從藥販子那里購買安眠藥。不過，藥販子窺見了這些想迅速死去人的心理，不斷哄抬藥價。這些人買了幾顆安眠藥，吃下去，不管用，只是昏昏沉沉睡了幾天幾夜。他們死不成，因?yàn)槿粝肟堪裁咚幩廊?，他們便會傾家蕩產(chǎn)。藥販子最終海賺了一筆，逃之夭夭了。

死亡帶來的恐懼壓抑著每一個想舒服輕便死去的烏蘇人。這些想死的人因?yàn)榭謶炙劳龆坏盟廊?，或者因?yàn)樗劳龀杀咎叨鵁o法死去。他們頭上就像頂著一團(tuán)烏云，人心惶惶。

烏蘇城的一部分人為了不讓自己整日活在焦灼中，開始竭盡所能地建設(shè)一個足球場。被恐懼束縛的人詫異地問他們：“你們不怕死么？”“我們只想活得更舒暢一點(diǎn)，在死亡帶走我們之前?！币蝗朔畔率种械募t磚，平靜地回答。

足球場很快落成。建設(shè)它的烏蘇人精神煥發(fā)分批踢起了足球。他們了解沒辦法和可怖的殺手溝通、討取諒解和寬恕，索性就忽視。他們盡情踢著足球，踢得滿頭大汗、血脈賁張。恐懼在他們進(jìn)球的那一刻得到了釋放，他們像電視里的專業(yè)足球運(yùn)動員，酣暢淋漓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埋頭飛奔。他們沒有觀眾，除了等待踢下一場的人。足球場成為這些人的天堂。他們就像置身在一個游樂場里，盡情釋放自己的緊張、焦慮、痛苦、哀傷、無助。他們知道自己可能踢完這場球便會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同胞安靜地抬到墓地，安葬。但他們希望死得光彩，死得歡樂。

這一切，兇手都看在眼里。她擦脂抹粉，穿戴整齊，戴上墨鏡，坐在看臺上，安然地審視著足球場。她努力控制著殺欲，嘴唇咬出了血。她在他們進(jìn)球的時候高聲吶喊，拍手叫好。在他們興奮得奔跑的時候搖頭晃腦。她沒有因?yàn)樗麄兪窃谔颖茏约旱臍⒙径骱拮约海蕾p他們的勇敢，但是，她沒有絲毫憐憫，她也沒有希望更快殺死他們，而讓他們減輕痛苦，她只想緩慢地看待死亡，以便自己得到慰藉。她在大街上隨性游走時，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就是他們整日膽戰(zhàn)心驚聞風(fēng)喪膽的兇手，沒有一個人從她偶爾變態(tài)的微笑中審視出她的病態(tài)，沒有一個人在她拿著匕首在手里晃蕩的時候意識到她即將去殺一個倒霉的人。

足球場成為反攻恐懼的碉堡。那些躲在家里蓬頭垢面、精神恍惚、行尸走肉的人開始收看足球比賽的直播與轉(zhuǎn)播。他們除了吃喝拉撒，整日專注著足球比賽，他們隨著那些進(jìn)球衍生的熱血沸騰而精神一振、拍手叫好。

烏蘇城似乎重新煥發(fā)了生機(jī)。人們開始走出家門，酣暢淋漓地談?wù)撟闱虮荣?，贊揚(yáng)進(jìn)球明星，臭罵踢球不認(rèn)真的人。他們就像以前那樣端著碗、抱著小孩、拎著茶壺，有聲有色地談?wù)撝闱虮荣惖狞c(diǎn)點(diǎn)滴滴。他們對兇殺避而不談。

踢足球的烏蘇人成為了烏蘇城的明星。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同胞的關(guān)注。他們成為了解除兇殺衍生恐懼的良藥。

足球事件并未能完全掩蓋住兇殺的陰云，只是在足球爆棚的那一刻壓制住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的恐懼。烏蘇人欺騙不了自己，他們在夜晚入睡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四肢發(fā)抖，心緒不寧，兇手就像是他們的老朋友，潛入他們的心房，在那里翻江倒海。

兇殺案還是沒有破解。盡管戴著風(fēng)帽的偵探和騎著駿馬的警察換了一批又一批。

更多的烏蘇人走進(jìn)了空曠的足球場，他們穿上自制的球衣、球帽。球場瞬間人山人海，他們臉上掛著笑容。兇手和第一次旁若無人進(jìn)來時一樣，擦脂抹粉，穿戴整齊，戴著墨鏡。她和觀眾一起手舞足蹈，一起傻傻大笑，一起搖頭晃腦，一起載歌載舞。她心中的殺欲隨著觀眾的熱血沸騰、以及和觀眾一起的熱血沸騰而愈發(fā)飆升，不知不覺，嘴唇被牙咬出了鮮血，鮮血落在她的脖頸上，她想起了著名美劇《吸血鬼日記》，她沒覺得自己是個嗜殺成性的吸血鬼。她殺人的時候從不為自己的愧疚以及死者的悲慘而流淚，她冷靜地看著他們掙扎，面無表情點(diǎn)燃纖長的女士香煙，神情冷漠地抽到死者不再掙扎。觀眾的吶喊聲在她的殺欲爆棚時淹沒了她。世界安靜極了。她凝視著旁若無人搖旗吶喊的觀眾，用隨身帶著的鋒利匕首把嫩白的胳膊劃出了血。她忍著疼痛吶喊助威，疼痛愈劇烈她愈加歇斯底里，她變態(tài)夸張的嚎叫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烏蘇人沒想到讓他們聞風(fēng)喪膽的兇手近在咫尺。他們彼時已經(jīng)把恐懼拋諸腦后。

足球場改變?yōu)跆K人的低迷無助是兇手沒有想到的。她開始整日睡不著覺，焦頭爛額地吸煙，渾身無力地抽搐，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她在筋疲力盡時撥通那些受害者家的電話。她在表明自己是殺人兇手后，逼著受害人家屬嚎啕大哭，她警告說——如果你們不哭，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她躺在放滿玫瑰花的浴缸里把擴(kuò)音器調(diào)到適中，半睜著眼，放松地聆聽受害人家屬的哭泣。受害人家屬在電話里像無助的孩子，伴隨著攝人心魄的嗚咽無助地哭泣著，他們把內(nèi)心的痛苦、憎惡、悲傷、難過通過眼淚哭喊盡情地宣泄著。兇手聽著悲哀的哭泣，渾身感到了放松，那些球場上歡聲笑語的海市蜃樓瞬間變得支離破碎，她像個孩子一樣，趴在浴缸邊，手里拈著一朵玫瑰放在鼻邊，盡情地呼吸著。受害人家屬的哭聲越猛烈，她就越舒心，她在這舒心帶來的快感中，拿著平時殺人用的無比鋒利的刀子割自己的大腿以及胳膊。血和玫瑰一齊染紅浴缸，染紅她赤裸的身體，但是，她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她的世界只有那慘烈的哭聲，只有那哭聲才能讓她好受一點(diǎn)。她不想被足球場打敗。受害人家屬終于筋疲力盡嗓子沙啞時，她像剛開始一樣警告他們不要說出去，否則，她會毫不留情地殺死他。

原本她認(rèn)為烏蘇城只掌控在她一個人手里。而那個十七歲少女以及那個玩忽職守躺在破椅上睡覺的警察并不是她殺的。她沒想到下一個家屬電話是令她心急火燎的另一個殺人兇手接的。當(dāng)時，她喝了一點(diǎn)紅酒，想要盡情欣賞受害人家屬的悲嚎。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男人熟絡(luò)地哭起來，哭聲沙啞凄厲。男人似乎很享受這種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對勁，和第一次一樣，靜靜躺在撒滿紅玫瑰的浴缸里，安然地聆聽。男人哭到嗓子沙啞時，她警告男人后準(zhǔn)備掛電話時，電話那頭傳來男人可怖低沉的竊笑聲。她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這一點(diǎn)她一直胸有成竹。但是，男人哭后突然的竊笑聲卻讓她不禁打落手中的紅酒杯，后脖頸滲出幾滴冷汗。她迅速恢復(fù)冷靜，聲音平和地問對方，為什么笑？男人好像沒聽到她的話，持續(xù)高調(diào)地竊笑著，而且笑聲尖細(xì)起來，就好像尖細(xì)的繡花針針針刺向她的心口。“你是不是殺死警察和少女的人？”她從浴缸坐起，嘴邊含著一片殷紅的紅玫瑰，語氣盡量保持平穩(wěn)。竊笑停止了，電話那頭陷入一片讓人毛骨悚然的沉默，持續(xù)了一根煙的工夫，被可怖的竊笑打破，不過，這一次，竊笑很快停止了?！皻⑷说母杏X不錯吧？”電話那頭傳來和她一樣平穩(wěn)的問話聲，男人的音色和正常男人沒什么區(qū)別，只是音色尖細(xì)一些?！笆遣皇悄銡⒘松倥途欤俊彼又亓苏Z氣，她很少和人大聲說話，除非是在恐嚇那些她認(rèn)為該殺的人的時候?！笆俏矣衷趺礃樱俊蹦腥孙柦?jīng)世故地反問。

她開始哭泣。這是她料想不到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哭，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泣了，她像那些被她要挾的被害人家屬一樣痛苦不堪地哭。她的哭聲使電話那頭立刻陷入沉默。她對電話那頭的男人除了無比的憎惡還有一絲認(rèn)可。她用右手平靜地把玫瑰花瓣放在赤裸的身體上，睜大眼睛，盡情地悲嚎。她哭了很久，而電話那頭一直保持沉默?？尥旰?，她開始給男人唱歌，就像她是他的女朋友，她每殺一個人都會唱一遍《紅玫瑰》。她飽含深情唱了兩遍《紅玫瑰》，然后問男人為什么殺警察和少女。

“你唱得很好聽?！蹦腥舜鸱撬鶈?。

“你為什么殺警察和少女？”她控制不住地大叫起來。

“我不想讓你那么孤單?！蹦腥似届o地說。

男人的回答讓她開始割自己的胳膊。這一次，她割得很深。血順著她赤裸的身子流向浴缸，她努力盯著血水的走勢，默不作聲地笑起來。她像男人的女朋友一樣要求男人給她唱一首歌。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不過，他很快以竊笑打破沉默，然后，他開始唱《旋轉(zhuǎn)木馬》。男人唱得情深意長。她一邊用刀緩慢地割自己的身體一邊傾聽男人的歌唱。

掛上電話，她開始學(xué)著男人的音色努力地竊笑起來，在電話里她十分厭惡男人的竊笑，但電話外，她卻不由自主喜歡上這鬼魅陰森的竊笑。男人在電話里保證只要有需要，他就會為她嚎啕大哭。

這一次謀殺是她和男人共同策劃的。她在這之前手起刀落的全都是犯了一些可惡錯誤的惡棍破女。電話是半夜三更男人打過來的，當(dāng)時，她正和烏蘇城大部分人一樣收看著酣暢淋漓的足球比賽。她接起電話后，先是聽到一段可怖的沉默，她手里的爆米花也隨這沉默散落一地。她并不厭惡這濃重干裂黑暗的沉默，她端著聽筒一直到手臂酸麻。男人用慣常的竊笑打破沉默。男人竊笑了四五根煙的工夫，然后用男朋友關(guān)懷女朋友般恬靜的音色問她，要不要替她嚎啕大哭，她需不需要發(fā)泄。她不置可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回絕了男人的好意。男人的竊笑讓她感到平和安穩(wěn)。男人開門見山地說：“這一次，我想殺一個足球運(yùn)動員。”她其實(shí)在第一天去烏蘇城足球場把嘴唇咬出血的時候，就想過殺足球運(yùn)動員了，這個變態(tài)的心思讓她自我煎熬了很久，她是不會輕易殺戮的，只有殺那些她認(rèn)定的衰人，才會不假思索。她用匕首割自己的身體就是煎熬的開始。她之前從未傷害過自己的身體，在她的意識里，擁有一個健美的形體，是驕傲的資本，以及對自己的嘉獎。她像男人開始時一樣，沉默了很久，她不自覺把嘴唇咬出了血?！皻⑺雷闱蜻\(yùn)動員，我們才能逃出足球場這個泥沼?！蹦腥舜蚱瞥聊Ｄ腥说脑挀糁兴男目?。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然后點(diǎn)燃一根女士香煙，吸了一口。她像個煙鬼一樣吞云吐霧起來，她希望烏蘇人因?yàn)樗臍⒋炼窇炙Ｍ麨跆K人在大部分時刻惦記著她，希望烏蘇人提到她聞風(fēng)喪膽，但她無法輕易做出殺一個無辜人的決定，她學(xué)著男人的竊笑竊笑了一分鐘，掛了電話。

男人再次打來電話，她接了之后，再次掛斷電話。這樣反復(fù)了整個深夜直到凌晨。男人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殺死一個足球運(yùn)動員的必要。她最終頭皮發(fā)麻地答應(yīng)了，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被不負(fù)責(zé)任的小男孩用一頓可口的佳肴哄到床上一樣輕浮。她答應(yīng)之后，男人便立刻掛了電話。她坐在床頭，想像即將被殺死的足球運(yùn)動員在死的那一刻，臉上呈現(xiàn)的大驚失色的表情，躺在血泊里無助掙扎的悲哀場面。她想了很久，感到很滿足，學(xué)著男人的竊笑，緩緩竊笑起來。

他們是在足球散場后，選中目標(biāo)的。目標(biāo)是她定的，進(jìn)球最多的前鋒。殺人過程是很迅速的，她甚至都沒來得及補(bǔ)上第二刀，年輕力壯的前鋒就面無表情地倒在地上了。男人用舌頭舔著刀尖。她補(bǔ)上第二刀后，前鋒停止了掙扎。前鋒沒有出現(xiàn)她想像中的大驚失色、悲哀無助的掙扎，只是在停止掙扎前渾身抽搐了一下，嘴巴痛苦地哆嗦了一下。她拿著隨身的斯德克士牌相機(jī)給前鋒照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死人一臉平靜，甚至還有一絲幸福。男人和她殺了人之后，走進(jìn)了最近一家酒吧。

他們像情侶一樣喝交杯酒。她拿出前鋒的照片，像打量藝術(shù)品一樣觀賞起來，前鋒很年輕，瓜子臉，頭發(fā)棕黃色。男人像是旗開得勝的士官一樣大口大口喝酒。男人也很年輕，和前鋒差不多，但眼角參差的魚尾紋，使他看起來像一個老成的中年人。男人喝得滿臉通紅的時候，她把前鋒的遺像遞給他。男人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嘴角撇起一抹變態(tài)的微笑，把照片遞到嘴邊，親吻了兩下，臉上沒有絲毫的懺悔。她在男人把照片撕成碎片的時候，開始像男人一樣大口大口喝酒。她在醉醺醺的時候，心電反應(yīng)一樣唱起《紅玫瑰》，這一次，比以往的都要艱難，她每唱一個字都像心口被人毫不留情踹了一腳。她唱了很多遍，直到口干舌燥。她頭昏眼花的時候，男人開始拼湊那些被他撕成碎片的照片。她最終，重新看到了支離破碎的前鋒。拼湊起來的前鋒，嘴角上揚(yáng)，眉頭舒展，兩眼放光?！澳闶遣皇歉械揭唤z后悔？”她問男人。男人抬起頭，喝了一口威士忌，像個病入膏肓的人，虛脫地?fù)u了搖頭，溫和地笑了笑。

她重新和男人喝起交杯酒。

足球運(yùn)動員被殺事件迅速傳遍烏蘇城。烏蘇城角角落落都凝聚起悲傷、陰霾、恐懼。費(fèi)盡周折搭建起來的理想生活瞬間支離破碎。很多人都關(guān)掉電視、收起足球服、足球帽，默不作聲躺上床，閉眼發(fā)呆，或者像一開始經(jīng)受恐懼一樣，麻木不仁地走來走去。

足球場像被龍卷風(fēng)席卷一樣，空無一人。偶有幾只流浪狗流浪貓闖進(jìn)去，嬉鬧遛彎?？磁_上遍布觀眾對前鋒的寄語。小前鋒的照片立在足球場中央，但沒有一個人前來表示哀悼。所有的烏蘇人連同他的隊(duì)友都膽戰(zhàn)心驚躲在家里。

烏蘇人的反應(yīng)達(dá)到了男人的預(yù)想。男人第一次走進(jìn)足球場，拿著足球，穿著繡著骷髏頭的球服，自顧自踢起了球。她則穿著鮮亮，濃妝艷抹，戴著蛤蟆鏡，站在看臺上，用斯德克士相機(jī)給男人記錄。她望著男人嫻熟的步伐，不斷按下快門，每按一下快門，她都像進(jìn)入一個黑暗的世界。

幾乎所有的烏蘇人都參加了前鋒的葬禮。每一個烏蘇人都穿著前鋒生前穿的球衣。參加葬禮的烏蘇人和躲在家里的烏蘇人判若兩人。他們精神飽滿、談笑風(fēng)生、昂首闊步。當(dāng)神父示意默哀時，他們表示了最沉重的哀悼。默哀結(jié)束，他們聲淚俱下唱追悼歌，之后前鋒在烏蘇人的注視下緩緩落入坑中。男人和她也置身其中。他們和烏蘇人一起哀悼，一起唱追悼歌。

在讀悼念詞的時候，男人走上了高土坡講臺。這是她沒預(yù)料到的，她本來只是想拉著男人來祭奠一下前鋒。男人從口袋拿出事先寫好的悼念文。由于烏蘇城至今沒有一個能人破解兇殺案，所以沉陷哀傷的烏蘇人并不清楚站在臺上一身西裝革履面色溫和的男人正是殺害他要吊念的人的兇手。

“殺死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制造恐懼也不是一件難事，讓悲哀蔓延也不是一件難事。我們的前鋒在兇手的魔爪下死去。刀尖劃過前鋒喉嚨的時候，我們也許正在沉睡或吃飯或做其他事，我們無法感知前鋒當(dāng)時的疼痛。兇手想要摧毀烏蘇城，想讓這座富麗堂皇的城市陷入黑暗，陷入恐慌，陷入悲傷，陷入苦痛。兇手的出現(xiàn)使得烏蘇城陷入從未有過的絕境。我們一定可以想像兇手在我們提心吊膽麻木不仁的時候，內(nèi)心獲得的滿足感、成就感。為了逃避，我們中的一些人無奈選擇了自殺——上吊，自刎，吃安眠藥，但，均以失敗告終，我們被死亡以及死亡成本打敗，我們死不成，我們成了甕中之鱉。這座城市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每個人似乎都被兇手手里的匕首牢牢控制在了手里。接著，我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另辟蹊徑，建設(shè)足球場，踢足球。足球比賽似乎解救了我們的無助，但同時，我們?nèi)菒懒诵《请u腸的兇手。于是，殺手毫不留情殺死前鋒。前鋒成為殺一儆百的炮灰?！蹦腥碎_始哽咽，繼而嚎啕大哭，像真正的告慰者一樣。男人的舉動讓她感到十分可笑，她看著鼻涕落在下巴頦上的男人，不知不覺笑起來。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很久。站在臺下的烏蘇人也像孩子一樣，被男人晶瑩剔透的淚水征服了，他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淚眼模糊的男人，紛紛掉下眼淚。

男人哭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竊笑了起來。男人說：“兇手一定是像我這樣在竊笑我們?！闭f完，男人把目光轉(zhuǎn)向站在臺下的她，平靜地說：“請我的女朋友，把剩余的悼文念完?！?/p>

她從未走過如此艱難的路。盡管，那只是五六米的距離。她每走一步，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她站在黃土坡上，打量著這些被她和男人嚇壞的烏蘇人，忐忑不安地接過男人手中的白紙。

“兇手是這樣想的，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殺光，就像成熟的小麥總有一天會被收割機(jī)割掉腦袋。烏蘇城是否該讓兇手如愿以償呢？顯然不是。我們應(yīng)該是繼續(xù)斗爭下去！烏蘇城從來就不是一個孬種！”

臺下響起雷鳴掌聲。男人夸張的竊笑沒有被任何一個人察覺到。

“你殺第一個人，是什么時候？”她和男人走進(jìn)葬禮旁最近一家酒吧。她問男人。

“十一二歲的時候。”男人平靜地回答。

“你殺了誰？”

“我的父親和母親?！?/p>

“因?yàn)槭裁?？?/p>

“他們在同一天分別和自己的情人出軌，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當(dāng)時，我躲在臥室的壁櫥里，那天，我尿濕了褲子。”

“你還記得你殺了你父母的時候，你是怎樣的表情嗎？”她平靜地端起酒杯和男人碰杯。

“我哭了很久，對著破爛不堪的鏡子，不斷割自己的胳膊以及小腿。我看著他們的尸體，直到我父母的血染紅我洗了很多次的雪白的牛仔褲?！闭f完，男人咂了咂嘴，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當(dāng)時沒得選擇嗎？”

“沒得選擇，我必須殺死他們。他們保持的賢妻良母鐵血男兒的形象在他們偷情的那一刻瞬間支離破碎。而我必須去終止。”

“你怎么殺死他們的？”

“我用平時父親給我切西瓜的西瓜刀殺了父親，用母親平時給我裁剪衣服的剪刀殺了母親。他們死時驚訝的表情，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p>

“殺人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我殺了父母后，便控制不住地想殺人。”

烏蘇城繼續(xù)了足球比賽。觀眾座無虛席。烏蘇人重新煥發(fā)起生機(jī)。足球明星比之前踢得更加賣力。觀眾在進(jìn)球的時候，像之前一樣大喊大叫，熱血沸騰。

足球比賽讓男人和她熱血沸騰。她和男人挨得很近。她從殺第一個男人開始，就沒想過再愛上一個男人。

她殺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的老師。當(dāng)時，她的老師正在猥褻她的同班同學(xué)。她考慮了很久，躊躇了很久，最后用自己的美工刀刎向正酣暢淋漓的老師脖子。殺完人后，她和同班同學(xué)，抱頭痛哭了很久。

男人隨著進(jìn)球興奮高昂地唱起烏蘇城城歌。

親愛的烏蘇城啊，我們?yōu)槟愣院馈?/p>

我們永遠(yuǎn)愛戴你，就像你是我的母親——

“你還會繼續(xù)殺人嗎？”她問男人。

“也許不會繼續(xù)。”男人平靜地回答。

“如果我愛上你，你覺得怎么樣？”她艱難地說完這句話，感到喉頭發(fā)黏，呼吸困難。她二十二歲了，從殺了老師那一天開始，就沒再親近過男人，這是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對男人示好。

“如果你愛上我，我就停止殺那些惡棍?！?/p>

男人說完這句話，她便用殺老師的那把美工刀，插進(jìn)了男人的右脖頸。

陳樂，男，1992年生，安徽鳳陽人。現(xiàn)在鳳陽從事餐飲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