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光

尼泊爾“三劍客”

◎謝大光

結(jié)識了三位尼泊爾朋友，最先認(rèn)識的是古龍，就有了這個標(biāo)題。

古龍在拉薩雅魯藏布酒店西餐廳做領(lǐng)班，身材小小的，臉色微黑，笑起來露一口白牙，看上去就喜興。古龍上班時總是戴著黑呢子的尼泊爾小帽，一身正裝，像他們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樣子。西餐廳在樓上，古龍閑下來也到一樓中餐廳走走，碰到了點頭笑笑，有時問問飯菜吃得慣嗎，漢語說得還不錯。古龍好脾氣，中餐廳的服務(wù)員愛和他開玩笑，兩三個壯實的藏族女孩子使個眼色，一起用力就能把他抬起來，從未見他惱過。古龍也有憂郁的時候，臉沉沉的誰都看得出來，有人問古龍怎么啦，他說這幾天外國游客少，西餐廳清凈，沒事做。我問他知不知道中國也有個古龍，他說知道，寫武俠小說的作家。其實古龍未必是他的本名，就像作家古龍本名熊耀華。酒店里大家“古龍古龍”地叫著順口，反倒沒人喊經(jīng)理或先生，他總是樂呵呵地答應(yīng)著跑來跑去。后來到尼泊爾，聽他的朋友用當(dāng)?shù)伛R嘉語稱呼古龍，前邊的發(fā)音似乎是“古龍”，后面還有嘀哩嘟嚕一串，才想到古龍也許是昵稱。論身型長相古龍絕對無法讓人聯(lián)想到俠客之類，可還是喜歡叫古龍，叫起來感覺親切。

初到拉薩，跑了市區(qū)的寺廟、八廓街、布達拉宮和周圍的幾條線，朋友問還想去些什么地方，我說，向西，我想一直往西走，到尼泊爾去看看，不知簽證好不好辦。朋友笑了，沒問題，咱們有內(nèi)線，內(nèi)線就是古龍。我說古龍我認(rèn)識啊，直接找他就是了。在西餐廳，古龍正指揮服務(wù)員布置午餐的餐臺，一手抄在身后，一手指點著，儼然是個國王。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悄悄看著他，從背影都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自得。小服務(wù)員走過來問我找誰，我指了指古龍，他一扭頭看見，點點頭，示意等一會兒。古龍聽說我要去他們國家，并沒有我預(yù)想的熱情，問我可帶了護照？我說，有。又問帶照片沒有？這可把我問住了。到西藏，原本就是隨意走走，也不知身體能否適應(yīng)，沒有確定的行程，來了幾天，感覺挺好，心就野了，去尼泊爾系臨時動議，毫無準(zhǔn)備。古龍說，沒關(guān)系，下午我?guī)闳フ障囵^。

照相館在酒店北邊一條小街上，老板是陜西人，一張口我心里就樂了。我老家是山西臨猗，和陜西只隔一條黃河。小時候，跟著父親去西安走親戚，就是從風(fēng)陵渡坐木船過的黃河，船工有山西人，也有陜西人，喊起號子來，分不出秦晉，都是一股子豪氣。今天在拉薩意外聽到秦音，說不盡的親切。古來有秦晉之好一說，是喜事，豈不預(yù)示著我的尼泊爾之行一路順風(fēng)。老板很麻利，打開燈，調(diào)好相機，說著笑話就拍好了。在電腦上仔細修了修，問我臉上有點斑要不要去掉。我說，年紀(jì)到了，還是原生態(tài)的好。打印出來，這張照片比我護照上的都標(biāo)準(zhǔn)。我夸老板手藝好，雖說現(xiàn)在有了數(shù)碼，照相似乎人人都會，但還是有高下之分。問他上網(wǎng)嗎，底版能不能發(fā)給我，我想永久保存。老板說這容易得很，讓我把郵箱寫給他，眼看著聯(lián)網(wǎng)就發(fā)了過去。老板笑呵呵地送我們出門，連說有空來玩，想必古龍常介紹熟人來這里。這位老板三十出頭，前幾年一個人在西藏闖，今年剛把老婆孩子接來，生意應(yīng)該不錯。

簽證解決了，就差交通工具。拉薩到邊境口岸樟木一千多公里，古龍說早晚都有旅游越野車跑樟木，在領(lǐng)事館附近，湊齊一車人就走，每年元旦回家度假他都是乘這種車，一天能到，挺方便。酒店的朋友不放心，又說我還沒到過日喀則，開個車過去，一路走走停停都能看到了。只是酒店的車從納木錯回來正大修，得等幾天。那幾天我纏著古龍，讓他給我講講尼泊爾，他都說忙，直到出發(fā)的前一天，正在吃午飯，古龍不聲不響坐在我身邊，掏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SU SHIN”幾個英文字母，還有一串電話號碼。古龍不會寫中文，指著字條告訴我，這是他的一位朋友，在加德滿都北京酒店做客房經(jīng)理，他已經(jīng)通過電話，我去尼泊爾，一切有他安排。我試探著問：“你的這位朋友叫舒心？”古龍笑了，“對，對，就是舒心。”說著把字條翻過來，背面寫滿了尼泊爾文，一串串的像葡萄，“這是給舒心的信，他在和我一樣，會關(guān)照你。酒店中檔，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每天兩千盧比，可以優(yōu)惠給你一千一百，折合人民幣不到八十元。”又拿出一個手機卡，“這是我在尼泊爾用的，里面還有錢，到了尼泊爾就換上它，直接和舒心聯(lián)系，打國際長途也可以，回來記得還我?！蔽覇査?，在尼泊爾可有事，他說沒有，反正每年都會回去。嘴上這樣說著，眼睛里洇出一層霧。別看古龍小小的，已有兩個兒子，他還想著再添個女兒，說是他們那里人家沒有女孩子是不好的。古龍拍拍我的肩，“你在尼泊爾玩得高興，就好?！蔽乙粫r不知該說什么，緊緊握住古龍的手。

兩天后，站在中尼友誼橋頭的海關(guān)前，心里免不了有些忐忑。河對岸是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甚至連地圖和行走的路線都沒準(zhǔn)備。無法預(yù)知的神秘感代替了往日熟稔的生活，忐忑中又有些興奮，這就是旅行的魅力吧。十點鐘開關(guān)，我到得早，排在第二個，不一會兒，后面排起了長龍，大多是年輕人，也有旅行團，有兩位年紀(jì)大一些，由一輛越野車送過來，直達關(guān)口，送行的是個中年人，干部模樣，過來和我打著招呼，說是他的兩個朋友第一次出國，請我一路多關(guān)照。一群人中不知根據(jù)什么把我給相中了，也許是年齡相近吧。我竟也一反常態(tài)，不知哪來的底氣，滿口應(yīng)承，“我們?nèi)齻€一起走吧，互相照應(yīng)。”潛意識中應(yīng)該是古龍的那張字條起了作用。送行的人連說“拜托”，告辭而去。問起這兩位老弟，都是山東省委黨校的，老李是負(fù)責(zé)網(wǎng)絡(luò)教學(xué)的工程師，剛剛退休，老蘇五十多，臨近退休，在學(xué)校負(fù)責(zé)后勤。哥兒倆早就計劃著到西藏一游，正好今年有同事援藏到日喀則，了了心愿。過海關(guān)時，我和老蘇十分順利，臨到老李不知哪里出了問題，被留下盤問了十多分鐘，等他出來，老蘇直笑，說你長得像個恐怖分子還不服氣，這下認(rèn)了吧。老蘇爽直，老李內(nèi)向，這哥倆一路開玩笑，添了不少樂趣。

走過友誼橋，就有尼泊爾的汽車來攬客，都是半大的孩子，嘴里用流利的漢語喊著“加德滿都，加德滿都”。這里距加德滿都還有二百多公里，路不好走，汽車要開上四個多小時。一部七人座的中吉普塞了九個人，我和蘇、李二位鉆進了后排，一抬頭碰著車篷。好久沒有這么擠了。第二排兩個年輕人，一個額頭上貼著繃帶，是印度德里大學(xué)的留學(xué)生，正和身邊的北京大學(xué)生講昨天遭遇車禍的驚險一幕。他指指頭上的繃帶，“我還幸運，是輕傷，有兩位重的，當(dāng)時用擔(dān)架抬走了，估計今天還在醫(yī)院?！崩咸K插上去說：“原來是你啊。我們的車就在你們后頭，遠遠看見前面的大巴和卡車追尾側(cè)翻，好在被鋼絲網(wǎng)攔住了，頭一個從車?yán)锱莱鰜淼?，是個小伙子，拖著行李，一瘸一拐還捂著頭。”滿車人都笑了。聶拉木到樟木的那一段險路都是經(jīng)過的，能夠平安過關(guān)誰不暗自慶幸。不一會兒，前排兩個女生又爆出驚喜，她們一個在上海，一個在成都，網(wǎng)上交往多年，隔空聊得很投機，從未見過面，到了異國他鄉(xiāng)，乘上同一輛車，相鄰而坐還是不相識，說起閑話來都覺著熟悉，一報網(wǎng)名，不由連呼，天??！世界真是小。

窗外是亞熱帶的綠色山林，和喜馬拉雅山脈北麓的西藏不同，這里氣溫高，雨量豐沛，地勢落差大，遠山近樹懸崖峽谷處處流泉飛瀑，偶爾穿過村莊，也在綠叢掩映之中，就像我們的海南島風(fēng)光。最先令我感到新奇的，是汽車的喇叭聲。尼泊爾路上跑的車，不論大車小車客車貨車，絕大多數(shù)都是印度的塔塔車，司機很少鳴笛，哪怕堵車也默默等候，只在和對面開來的車交會時，撳一下喇叭，發(fā)出一串嗒嗒嘀嗒的鳴叫聲。這喇叭聲清脆起伏聽起來就是短曲，又像是奶聲奶氣地相互問候：“我們來了?！薄澳銈兒脝?？”“謝謝你啦?！逼饺章?wèi)T了近乎呵斥的嘀嘀聲，乍一接觸這音樂喇叭，不啻于天外綸音，備受折磨的耳朵格外受用。接下來幾天在尼泊爾游走，各處的汽車?yán)榷紩@樣唱歌，不覺好奇，是誰發(fā)現(xiàn)了這種美妙的溝通方式？問過古龍先生，他雙手撓撓頭，似乎這不是個問題。據(jù)說喇叭的音調(diào)可以自己設(shè)定，有的撳出來可像罵人呢，中國游客過來也有打聽著要買的。奇怪，國內(nèi)怎么沒見有人用過？

摸到手機，想著該向舒心先生報個到，換上古龍的手機卡，撥通電話，對方聲音很輕，開始操著英語，聽我用中國話打招呼，馬上改口說：“謝先生嗎？你好！我是舒心。”我一下子輕松下來，馬上告訴對方，我們是三個人，正在開往加德滿都的汽車上，大約午后兩點到達，需要在北京酒店訂兩間客房。我問前面兩個大學(xué)生，要不要訂房？說在網(wǎng)上查過了，住宿很方便，她們想找便宜些的驢友客棧。電話里舒心又叮囑問了一遍，你們今天肯定到嗎？要兩個標(biāo)準(zhǔn)間是嗎？

前面的路漸漸開闊，峽谷露出了湛藍的天，山地緩緩攤開，山腳下，土坡上，立著村莊，梯田被一層層精心耕種，玉米長勢很好，地里勞作的多是婦女。路過的商店都不大，貨架上物品還算豐富，商店旁總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閑聊，目光一直送著汽車遠去。不知什么時候，汽車已進入加德滿都，都市和鄉(xiāng)村似乎沒有明顯的界限。只見道路密了，車子多了，更多的是摩托，路兩邊三層四層五層的樓房，有的錯落依偎在一起，有的兀然獨立，式樣、朝向各不相同，遠遠看去就像一群孩子由著性兒搭起的積木，窗外晾曬著衣裳，屋舍間夾有農(nóng)田樹木，色彩很是斑斕?？吹浇ㄖ锷铣霈F(xiàn)廣告，已是繁華地帶。廣告以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居多，模特顯然是當(dāng)?shù)孛餍牵瑴珞胨幍膹V告最顯眼，沿街頂天立地。汽車拐進一個街巷交叉的路口停下，后來知道，此地叫泰米爾，背包客聚集的旅游區(qū)。司機示意終點到了，前排的年輕人陸續(xù)下車，我們仨收拾行李往前挪，我想著先下車給舒心打電話，被司機攔住，“你們別動，我來送?！币粚η嗄晗袷菓偃?，念叨著要去的酒店，也想讓車送送，司機有些不悅，“你們的酒店就在這條街上。他們仨年紀(jì)大，我才要送。”司機一路上沒怎么開口，原以為語言不通，其實都懂。這趟車足足開了四個多小時，每人七百盧比，比起樟木鎮(zhèn)上的司機，賺錢難多了。

在尼泊爾人中，舒心算是個子高的，戴著眼鏡，有些瘦弱，絡(luò)腮胡子刮得黢青，乍一看眼熟，很像巴基斯坦一位作家。舒心話少，從酒店前臺慢慢吞吞迎出來，沒什么寒暄，直接帶我們上樓，邊走邊解釋，今天客人多，只剩這兩間房了，委屈你們。進屋才知道舒心的話不是客套，房間不算小，僅有的一扇窗朝向樓內(nèi)，空氣無法對流，天氣濕熱，從外面乍一進來，感覺悶進了蒸籠，身上的汗很快浸濕了衣裳?？照{(diào)是沒有的，電扇、電視還在，其實有沒有電器都一樣，這里白天常常停電。好在衛(wèi)生間里有熱水，沖著澡閉上眼睛回想著一路見聞，滿愜意，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墻上有蟑螂碩壯生猛，旁若無人地巡視著它的王國?？磥斫稚夏切┚薹鶑V告對它毫無威脅。在它們眼里，我這個不速之客并不比我看它們順眼些，只好入鄉(xiāng)隨俗相互容忍吧。去看了看蘇、李二位的房間，比我稍好，心安了一些。

他們兩位事前做過功課，尼泊爾有哪些好玩的地方都清楚，我樂得省心。先去市中心的杜巴廣場，一打聽，不遠，安步當(dāng)車，細雨中沿迷宮似的街巷漫步，不用刻意去找，處處是風(fēng)景。加德滿都的本意是木頭雕刻的土地，泰米爾算老城區(qū)，上些年紀(jì)的老舊建筑隔不遠就能碰到，木雕的屋檐，木雕的門窗，木雕的斜拱，雖經(jīng)風(fēng)損雨蝕，殘破的遺留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精美。街巷拐角處，常安置著佛塔神龕，銅鑄的、木雕的、石刻的，有的隨意，有的精致，雨下大了，心眼活泛的年輕人就近找個神龕鉆進去躲雨，探頭探腦，也是一景，倒應(yīng)了佛法里眾生平等、彼此攝持的信念。宗教對于尼泊爾民眾，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用不著臨時抱佛腳，也無須特意加持。信仰隨著神跡在街巷里延伸，神跡聚集的地方就是廣場了。這一處王宮廣場據(jù)說有七八百年歷史，曾是馬拉、沙阿等歷代國王的官邸，如今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站在廣場中央，環(huán)顧四周鏡子一樣全是大大小小的寺廟，讓人眼花繚亂。我欣賞寺廟門前那些神獸，有的獅身人面，有的象身人面，也有人首鳥身，扇著翅膀，和銀川西夏王陵出土的妙音鳥（迦陵頻伽）同一造型。一尊高居闕頂?shù)慕鹕碜o法神，手執(zhí)三叉戟，極像《西游記》中的二郎神，身后的哮天犬換成了一頭金羊。文化的融合借助宗教，混淆了世俗權(quán)力的邊界，難得糊涂的境界于此最合。老蘇老李轉(zhuǎn)了一圈嚷著要去看猴廟，正好有出租車放下客人，司機聽得懂“猴廟”，伸出三根手指，三百盧比，AA制正好每人一百。

猴廟在西北郊的斯瓦揚布山上，名副其實，滿山的猴猻挺靈性，有人進山即前后躥躍，不見有食物布施，便四散而去，各自往自在處尋自在，不像峨眉山的猴子，成群結(jié)隊搶男掠女，慣出一身的壞毛病。上山的蹬道石寬階矮，走起來不費力，兩廂林木空處，散布著信眾還愿塑的佛像，造型自然端莊，并不奢華精致，也有石砌的小塔，刻著年代，應(yīng)該是僧人的歸宿。路邊有售賣小工藝品和供奉油燈的攤販，多是婦女和孩子，笑呵呵地招攬生意，絕不糾纏索賣。孩子，猴子，古樹，佛陀，氣息和諧，渾然而安詳，整個山儼然就是一座廟。猴廟是亞洲最古老的佛教圣跡，建于公元前3世紀(jì)，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曾親臨此地，收一千五百弟子。山上還有一個好去處，攀至山頂可俯看加德滿都河谷全貌，越過綠幽幽的樹葉，目光及處生動著萬千民居，蜂巢一樣累累簇簇擠擠挨挨，沒有豪宅，不事裝飾，分不出高低貴賤，講究的無非在紅磚外刷層白，屋頂上起個脊。每一個方格里都藏有一家人的苦樂悲歡，聚在一起確有些驚心動魄，會感覺到，“蕓蕓眾生”不再只是一句佛家語。

蘇、李兩位老弟出行前已訂好回國機票，三天后飛昆明，尼泊爾只能再跑一地，他們選定博卡拉，我自然附議。找舒心咨詢，建議請旅行社安排，時間有保證，當(dāng)即由他找來相熟的一家旅行社經(jīng)理，黑黑胖胖，手上戴著大大的金戒指，拿著計算器一項一項算給我們，三天住宿、交通、游覽，外加一個專職導(dǎo)游，總計每人人民幣不到八百元。我們無心細算，表示能接受。導(dǎo)游在尼泊爾是自由職業(yè)，可以自己找。舒心說，他來解決。

第二天起大早趕車，舒心已在樓下等候，餐廳椅子上斜倚著一個年輕人，舒心道聲早安，招呼著，“他就是你們這三天的導(dǎo)游?！蔽颐栐趺捶Q呼。舒心賣了個關(guān)子反問道，“你們看他像不像一個人？”沒等回答，又問，“像不像梁朝偉？”真是的，不只臉型個頭像，眉眼神態(tài)那般憂郁的氣質(zhì)都有幾分像呢?！傲撼瘋ァ泵蛑炱鹕?，遞過手來，“就喊我小梁吧?！?/p>

隨著小梁，穿小巷，到一條大馬路上候車。停車場就在路邊，賣報紙的，賣食品飲料的，在汽車間穿梭。去博卡拉的車還空，趁著等人，我想抓拍幾張加德滿都晨景，剛舉起相機，旁邊一輛大巴緩緩駛過，車窗邊一位老婦人半攏頭巾，戴著口罩，額頭和眉心點著吉祥紅痣，眉目間滄桑而優(yōu)雅。我指指相機，老人友善地摘下口罩，微微一笑，剛好快門一閃，兩車錯開，那微笑定格在我的相機里。新的一天這樣開始，真好。

本想拍幾張街景，找來找去，最上鏡的還是人：叫賣早報的孩子，渾身透著機靈，做生意像玩兒一樣，見鏡頭轉(zhuǎn)向他，蹦跳著喊得更起勁兒。一個賣花的小伙子，仰著臉向車上人兜售，眼睛彎成月牙，神情倒像送花給情人，左手紅，右手黃，懷里抱的滿是郁金香。這么俊的男孩子一路少見，我屏住氣輕輕摁下快門，到底被他發(fā)現(xiàn)，非要把照片屏現(xiàn)出來給他看，滿意地笑了。這些尼泊爾人做起事來好開心，不由想起古龍。

小梁中國話說得比古龍和舒心都流利，他們仨是好朋友，論起來，還是西藏促成了他們的友誼。十年前，不約而同跑到中國打工，先在林芝，后到拉薩，餐廳、旅行社、酒店都干過，三年簽證到期，他和舒心只好回國。古龍怎么會留下？似乎有些隱情，小梁不想談，后來聊熟了，隱約說到古龍的護照被中介公司控制，身不由己了。

大巴開往博卡拉，路程四百公里，這一帶鄰近佛教圣地，汽車限速五十公里，路又不好走，要開八個多小時。小梁說，公路是早些年印度幫著修的，條件就是要買印度車，你看路上跑的不都是塔塔。聽說中國正在幫尼泊爾修高速公路和三座大型水電站，再過幾年，路上就該是中國車了。小梁是個不錯的導(dǎo)游，我們不在意的地方，經(jīng)他說上三言兩語，頓時長了見識。遇到尼泊爾國旗，他指著問為什么月亮在上太陽在下？看他賣關(guān)子的神態(tài)，該是有一段故事。果然。兩百五十年前尼泊爾分裂為二十四個佛教小國，最大的是月亮國和太陽國，兩個國家爭霸，結(jié)果月亮打敗了太陽，占領(lǐng)了加德滿都，國旗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小梁并不愛說話，一副落落寡合的樣子，似有滿腹心事，每當(dāng)汽車停下休息，第一件事總是操起手機打電話，每一次開口都像叫“姆媽”，試著問他，真就是惦記媽媽。說到媽媽，小梁話稍多起來，父親常年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給登山客做向?qū)?，小梁十三歲上，父親死于一場山難，母親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兒子，很艱難。從十四歲開始，小梁邊讀書邊工作幫襯母親，十七歲首次當(dāng)導(dǎo)游，已經(jīng)有十七年了。問起家里其他人，說是大弟弟在迪拜做銀行警衛(wèi)，小弟弟從小身體弱，八歲攤上一場大病，高燒不退，肺葉積水，眼看快不行了，四處求醫(yī)遇見個印度喇嘛，一打眼就說這孩子與佛有緣，我?guī)ё甙?，去了印度，居然痊愈，現(xiàn)在二十出頭了，每年回來一次，常去東南亞一帶交流佛學(xué)，明年要晉升大喇嘛。聽著又是一段傳奇。

博卡拉乍一看像歐洲城市，建筑以小洋樓居多，街道也寬。尼泊爾曾是大不列顛的附庸國，廓爾喀雇傭兵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日不落帝國的霸業(yè)有他們一份功勞，雇傭兵收入高，積年所得惠及家鄉(xiāng)，蓋房開店，經(jīng)商納客，加上天賜的優(yōu)美環(huán)境，成就了博卡拉的繁榮。小梁幾句介紹，讓我想到廣東福建沿海一帶的僑鄉(xiāng)，那些中西合璧的村莊常常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博卡拉最美的地方在費瓦湖，趕到湖邊已是傍晚，一灣柔水依偎在魚尾峰下，湖畔遍布高大的菩提樹、檳榔樹、棕櫚樹，樹蔭繁密映得湖水如青碧的瓜汁。天晴時，在低海拔的湖上遠眺終年積雪的喜馬拉雅山，是難得的美景。可惜我們來的季節(jié)不對，陰天連雨，如果運氣好，等明早上山看日出吧。山在湖的南側(cè)，當(dāng)?shù)胤Q作莎朗果吐山，遠遠望去，山頂有白塔隱臥，據(jù)說是尼泊爾與日本共建的和平紀(jì)念塔。街上走走，不少商店在英文招牌下，用中文寫著“童叟無欺”、“賓至如歸”，餐廳門口的菜單不少也是中文，不但有宮爆雞丁，麻婆豆腐，還有宮爆蝦，炸醬面。我們在住處的巷子口找了一家尼式桑吉餐廳，吃的卻是中式的揪面片雞蛋湯。外面雨越下越大，不過十幾分鐘，傾斜的小巷涌成了河道，坐在餐館檐下看洪水裹挾著樹枝木片沖向費瓦湖，感覺桑田滄海只在瞬間。雨稍停水勢退得慢，只好蹚水回酒店，老蘇見我穿著皮鞋，把腳上的拖鞋塞給我搶先下了水，嘴里喊著咱干過鐵道兵，腳硬。我也當(dāng)過兵，還是老兵呢。哪里容我分說，回到酒店，老蘇情猶未盡，講起在新疆阿克蘇修路的往事，透著一股自豪。

第二天起得很早，盼著天晴看日出，沒等拉開窗簾，早聽見嘩嘩的雨聲，心就涼了一半。早餐時小雨仍下下停停，空氣中彌漫著怪怪的香料氣息。兩個寧波女孩昨晚從奇達旺過來，騎著大象游熱帶雨林，興奮勁兒還未過去，一旁說個不停，聽得李、蘇兩位直后悔。一會兒小梁打著哈欠出來，晚上去賭場，贏了八千盧比，午夜才回，一早醒來聽見雨聲便倒頭睡了個回籠覺。眼看旅游計劃泡湯了，兩位老弟再無心出去。我一個人打把傘閑逛，走不多遠，發(fā)現(xiàn)一家酒店，兩棟大樓夾著寬敞的停車場，招牌上畫有釋迦牟尼，卻寫著“四川峨眉飯店”六個漢字。上前一打聽，老板真?zhèn)€是四川人，五十歲上下剛剛發(fā)福，眼神里透著精明，迎我進去喊伙計沏茶，擺起了龍門陣。老板姓吳，四川雅安人，原也當(dāng)過兵，1980年代初退役在雅安管理一個企業(yè)，干了幾個月覺得無趣，辭職出來闖，正趕上中國建筑企業(yè)開始進入尼泊爾，河南的山東的四川的公司都來投標(biāo)，他也加入這支大軍，邊學(xué)習(xí)邊給中國企業(yè)做翻譯，年輕精力旺盛，拿到傭金就請尼泊爾朋友喝酒，酒館里練得一口流利的尼語。在家時封閉，只知道蘇聯(lián)美國，至多加上日本，出來才曉得天地這么大，找一條路實現(xiàn)自己價值不難。后來有個河南工程師提醒他，基建這條路蹚熟了，不要光當(dāng)翻譯，自己攬些工程再轉(zhuǎn)包嘛。于是慢慢攢下錢就買地，逐漸滾起來，博卡拉、加德滿都，幾個地方都有了產(chǎn)業(yè)，剛開始入鄉(xiāng)隨俗稱“釋迦牟尼飯店”，這幾年中國游客多了，才改成“峨眉飯店”。原來只有一棟三層的客房，不夠用，今年又蓋了一棟五層的，交給兒子打理。如今家安在尼泊爾，老婆是本地人，一兒一女，兒子學(xué)的就是酒店管理，女兒在印度學(xué)軟件工程，拿到博士學(xué)位去了美國。吳老板說得高興，把老婆兒子都叫出來，非要留我吃飯。我說還有兩個山東老弟等著呢，老吳說，快叫過來熱鬧熱鬧。老李老蘇一聽，來了興頭，這天中午吳老板親自下廚，我們點了幾樣家常菜，魚香肉絲燒茄子做得確實地道，來尼泊爾這是最可口的一頓。等飯的當(dāng)口四處看看，墻上一幅放大的照片很顯眼，照片上的吳還年輕，陪著尼泊爾總理視察工地，應(yīng)該是當(dāng)翻譯時的紀(jì)念，那是充滿夢想的年紀(jì)，可曾想到命運會怎樣安排他的未來。照片兩邊貼滿中國游客的留言、來信，贊美飯菜美味和老板熱心，最有意思是一個署名“小五”的重慶姑娘，看到招牌上“四川”兩個字走進這里，連住了七天，老吳的兒子做導(dǎo)游，跑遍周邊景區(qū)，走時放下話，“我也好想留在博卡拉，過這種開心簡單自由的生活，可不可以給我介紹一個尼泊爾的帥哥男朋友嘛！”

登山不成，小梁安排下午游湖，老李老蘇嘟囔著不大情愿，跑這么遠就看個湖，還不如俺在家游大明湖呢。“走吧，兜兜風(fēng)，總比待在屋里強。”我只能打圓場。陪著游湖的多了一個人，五短身材，眼圈黑黑的，眼睛賊亮，小梁介紹是他朋友，開賭場的。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昂谘廴Α痹诤呴L大，小時候湖水可以直接喝，現(xiàn)在不敢了。每年十一月以后逢旱季，世界各地的游客蜂擁而至，他手下有一千多人，每天兩班倒。湖上有個湖心島，島上有個母廟，母廟比公廟厲害，可以殺生，男人一般不會上島。這樣說著閑話，湖上游船漸漸多起來，幾個中國女孩自己劃著槳靠過來和我們打招呼，連說過癮。雨后的費瓦湖水漲天青，遠山皆綠，不見寸土露出，岸邊樹叢成群白鷺飛起，浮云懶懶飄過，微波輕拍著船幫，此刻湖上寫滿一個“閑”字。博卡拉很像我們的杭州，休閑再好不過，把心松下來寬寬住幾天，看看湖，望望山，不必趕景點，遇上了是緣分，遇不上也不遺憾，這就是相看兩不厭的神仙日子了。我們只是匆匆過客，身旁也不盡是閑人。船到湖心，“黑眼圈”終于言歸正傳，先是問我們是否公款消費，又問晚上可有安排，要不要到他那兒去玩玩。小梁在“黑眼圈”身后悄悄擺了擺手。晚上我們還想再和四川老鄉(xiāng)聚聚?！昂谘廴Α辈⒉辉谝猓统鍪謾C顯擺他小女兒的視頻，十六個月大的嬰兒，像洋娃娃，連唱帶跳，東西抓在手里亂丟，正是好玩的時候，當(dāng)父親的一臉得意。上岸時，小梁囑咐今晚早點休息，明早上山，當(dāng)然還要看老天的臉色。我問他還去不去賭場，小梁狡黠地笑笑，湊近說：“只能一次，再賭必輸?！?/p>

晚上在“峨眉”完全是老朋友的聚會。老吳說起在部隊當(dāng)重機槍手，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軍事過硬，學(xué)習(xí)不行，手榴彈能擲六十米，百多斤的機槍基座、護板扛起來就跑，在騾馬班干過飼養(yǎng)員，“新兵怕號，老兵怕哨”，站子夜崗滋味最不好受。老蘇說，還是當(dāng)炊事員舒服，不用出操站崗，就是回家探親臉上不好看。我和老李在一旁直笑。老蘇老李嚷著要酒助興，白酒啤酒齊開，酒量都不含糊。老吳有糖尿病，也破了例，喝著喝著觸到了心事，連說“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他家在農(nóng)村，從小失去父親，家里很苦，困難時期母親又餓死，“現(xiàn)在講這些，很多人不相信”。我們一個勁兒勸解，掙到今天你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老吳說，尼泊爾挺有意思，至今沒有憲法，生活卻平靜自在，看起來窮，其實沒有太窮的人，一個要飯的常有兩三處房產(chǎn)，鈔票掖在身上長了虱子還是要飯，務(wù)農(nóng)的有七八十畝地很普遍，年輕人多去國外發(fā)展，印度、沙特、馬來西亞最多，在國內(nèi)什么都不干，一到國外什么都干，和這個國家相處了大半輩子，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透。

博卡拉的傍晚充滿誘惑，天氣好得像從來沒有陰過，一到后半夜難保不變臉。我們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醒來先不著急起床，側(cè)耳聽著外面動靜。老蘇耳朵尖，一拍床連說完了完了，上山又泡湯了。雨聲果然忽輕忽重沒個停歇。三個人嘆口氣轉(zhuǎn)頭睡下，天沉得看不清時間，還是小梁過來催吃飯，要趕回去的班車。早餐時兩個云南小伙子剛從山上返回，借的自行車騎到山腳下，上山根本沒有路，一片泥濘，連攀帶爬一個多小時才上到和平紀(jì)念塔。我們仨交換一下眼神，能這樣任性的年齡離我們已經(jīng)很遠了。

返回加德滿都途中，每當(dāng)停車，小梁依然要給母親打電話。經(jīng)過一個集鎮(zhèn)，小梁特意指著左手的山坡告訴我，古龍的家就在這兒，翻過山還要走十幾里。我問小鎮(zhèn)叫什么名，小梁遲疑一下說可能叫杜姆雷，我記下了，又順口問起他成家沒有。小梁說，姆媽常在他跟前念叨呢，他怕找不到合適的更麻煩。我猜得出他的心思，勸他抓緊，挑姑娘第一要對你媽好，第二才是對你好。他點頭稱是，這里的風(fēng)氣，女孩子結(jié)婚后百分之八十不會出來工作。

回到加德滿都已是下午四點多，舒心正在值班，快步迎上來帶我們上樓，從一旁能看出他抿著嘴在笑。二樓房間換成挨著露臺的兩間，打開門，嗬，通透敞亮，憑窗就能看到街上的風(fēng)景，不由讓人喜歡。我們連聲道謝，舒心說算好你們回來的時間，把最好的房間留著呢。

晚上去轉(zhuǎn)夜市，泰米爾的街巷縱橫交錯，小商店小作坊鱗次櫛比，霓虹燈眼花繚亂，走進去猶如誤入迷宮。商店以賣圍巾、氈毯、珠寶首飾、工藝品居多，有當(dāng)?shù)爻霎a(chǎn)，也有印度、巴基斯坦、伊朗的舶來品。商家不少有中文標(biāo)識，櫥窗上寫著“毛澤東可以，美元可以，尼幣可以”，伙計的吆喝聲夾雜著中國式的招徠，“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我想買個綠松石掛件，在拉薩八廓街看過，貴得離譜，不知這里價格如何。從櫥窗里看中一款，走進去剛開口，老板已猜出我的意向，搬出屋內(nèi)貨品，比櫥窗的更漂亮，看來看去挑中兩塊，一塊墨綠，一塊純黑。老板用計算器給出價格，比八廓街低不少，確實喜歡這兩塊石頭，估計還有還價的余地，小店里沒有其他顧客，就想試試對方底線，打出腰斬一半的數(shù)字推給他。老板搖搖頭笑了，似乎知道我在探底，又打出一個稍低的要價，這樣來回幾次，我大致掌握了對方底線，一下推出最后劃價，表示我誠心要買，這是我的底線。老板猶豫了一會兒，撓撓頭發(fā)，終于點點頭，做了個無奈的姿勢，拍拍胸說了一句“難受”，向我伸出大拇指。我哈哈大笑，指指他又點點我說“高興”。這個價錢比八廓街買一塊還合適。成交后老板興致很好，搬出茶具請我喝功夫茶。這位老板身材結(jié)實勻稱，敏捷得像個運動員，接觸起來讓人爽心，他能說幾句中國話，加上手勢，可以交流。他說從小喜好中國功夫，帶一幫年輕人練氣功、打太極，每天只睡兩個多小時，早四點半起床，五點學(xué)生就過來了，今年四十一歲，從未生過病。我問他店里綠松石為什么比西藏便宜，他說石料都是從中國內(nèi)地進的，這里加工費低，他自己就有工廠。

從第一天在猴廟山頂俯瞰加德滿都市容，心里一直藏著個想法，希望走進一戶人家看看他們的日常生活，幾天來泛泛接觸一些當(dāng)?shù)厝?，這想法更強烈了?；氐骄频辏嫘慕凶∥?，博卡拉有些旅游項目沒能兌現(xiàn)，旅行社退還每人七百五十盧比，我知道這是小梁向老板爭取的。我對舒心說起我的愿望，明早老李老蘇回國，空下來可否到他家去坐坐？舒心說明天上午輪休，原打算陪我逛逛斯廟，去他家正好順路。我問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掰著指頭數(shù)著爸爸媽媽奶奶弟弟，還有……末了一句尼語我不懂，舒心忙笑著說，是只狗，也是我們家的成員。那尼語應(yīng)是狗的昵稱。

舒心家在一片稻田中央，摩托車騎到田邊，放下車要踩著田埂走一段小路，迎面走來幾個婦女，衣著鮮麗，有說有笑，見我們過來讓在路邊低下頭不吭聲。房子只有一層，沒有任何裝飾，外墻就是青灰的原色，平頂上露出鋼筋，一只大黑狗跑出來沖著我叫，被舒心呵斥兩聲躥到屋頂臥下。屋內(nèi)很清爽，周遭空曠四面開窗，草木泥土氣息混合著家的溫婉，水泥地面鋪地板革，廳里放一套舊沙發(fā)，老奶奶腿腳不好，就在廳里歇息，弟弟在房間看電視，出來打了個招呼，我送他拉薩帶來的牛肉干，很高興，當(dāng)面打開嘗了嘗，連說好吃。舒心說，他父親在一家報社印刷廠工作，每早七點就要去上班，見我有些拘束，倒了杯水，拿出一本影集，照片多是舒心在西藏和中國同事的合影，舒心指點著讓我認(rèn)出古龍和小梁，那時他們好年輕啊。有一張單人照，在布達拉宮拍的，舒心沒戴眼鏡，眼睛很有神，站在宮墻邊的石階上，仰頭眺望著遠方，心思仿佛伸展得很遠。舒心是家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每月工資一萬六千盧比，相當(dāng)于人民幣一千元左右，算是中等收入，加德滿都地價貴，全家原來租房住，直到前年才攢夠四百萬盧比買下這塊地，有了自己的家。舒心悄悄告訴我，年底他要結(jié)婚了，我問女方做什么的，認(rèn)識多久了，舒心搖搖頭，女朋友還沒有呢。見我面露驚異，舒心很坦然，婚姻憑父母做主，這是他們的習(xí)俗，到時只須把房子再接高一層，就等著當(dāng)新郎官吧。坐了一會兒，我要告辭，舒心說和媽媽講過，就在家里簡單吃個飯，再去斯廟。舒心媽媽也從廚房出來攔住，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廚房就是媽媽的居室，半面墻掛滿鍋碗盆碟，都是不銹鋼的，和煤氣灶一樣擦得通體锃亮。我和舒心坐在床邊，各用一個小凳當(dāng)餐桌，分格的餐盤盛著米飯和菜，菜是炸薯條，自家腌的咸菜，煎雞蛋，加上我?guī)サ拿⒐?，細細切成果丁。瞄一眼舒心的盤子，沒有雞蛋，青菜湯不知放了什么調(diào)料，那股清凈的香我在國內(nèi)嘗到過一次，是在寧夏西海固一位老人家里，一次就終身難忘。吃飯時舒心說和小梁謀劃開一家旅行社，他主內(nèi)，小梁主外，下次再來更方便了。想起出來時在酒店大堂碰到小梁，埋頭用手機打游戲，問他業(yè)務(wù)忙不忙，頭也沒抬，只說剛推掉兩個團，雨多，客人游不盡興，他也沒情緒。

告別時，舒心的媽媽弟弟送出門外，我們轉(zhuǎn)上大路回頭再望，兩個小小的身形還站在屋前招手。遠遠的有幾處搭著腳手架正在備料施工，清空的場地上留著合抱的大樹。舒心說，地價還在漲，用不了四五年，這里不會有田地了。我說，這兒有山有水空氣好，人能長壽。舒心聽不懂“長壽”的意思，說住進來才兩年。我用手比著高高的長長的，說“年齡”，舒心明白了，應(yīng)答著，“對，對，身體好?！?/p>

尼泊爾人百分之八十五信奉印度教，斯廟全稱帕斯帕提納，是尼泊爾最大的印度教神廟，距市區(qū)十多公里，巴格馬蒂河穿廟而過。按照印度教習(xí)俗，人死之后須在圣河邊露天焚燒，骨灰隨河水漂流而去，最終流入恒河，亡靈會得到超度，印度教徒相信，恒河水一直流到天上。斯廟俗稱燒尸廟，周圍沒有高墻，外設(shè)圍廊，和近旁的養(yǎng)老院相隔，三三兩兩的神牛廟內(nèi)廟外甩著尾巴悠閑漫步，進口處攔一根竹竿，外國人要買門票，五百盧比。圍廊下散坐著苦行僧，頭發(fā)胡子長的打卷沾滿塵土，幾近赤裸的身上涂著木炭灰甚至死人骨灰，臉上或紅或白抹著各色條紋，據(jù)說代表不同的教派。苦行僧以乞討為生，除了一只碗別無所有，卻也并非出身貧苦。這個不分尊卑貴賤的群體，通過把物質(zhì)需求降到最低以獲取神的庇護，求得心靈解脫，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對抗著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進廟往高處走，只見河對岸并排一列燒尸臺，有的親友正在圍著料理，有的已焚燒完畢，煙火仍在升騰。順著坡地，大大小小的殿堂分布散亂，呈現(xiàn)著我所不知的秩序，小殿低矮，只容一個信徒向僧人匍匐求訴，大殿堂皇，門口聚了不少信眾。舒心說，非印度教徒不得進入大殿，他也沒有進去過。停住腳四處眺望，遠近高低氤氳著神圣和俗世混雜在一起的氣息，讓我有些恍惚，不知該如何安放自己。世界就在眼前，卻不是我所能夠讀懂的世界。忽然想起那位吳老板，在這個國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看到的仍是謎一樣的幻象，也許，我們都被“熟悉”隔在了彼岸。世界如此多樣，遇到已是緣分，又何必過于執(zhí)著。

回程仍搭乘舒心的摩托。鄰近下班時候，加德滿都成了摩托的世界，舒心馱著我格外小心，速度卻不慢，搶讓之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開始我有些緊張，雙手緊緊把住舒心的后腰，見舒心在車流中閃展騰挪如魚得水，樂得欣賞起這難得一見的摩托景觀。路上幾乎看不到交警，小街小巷沒有紅綠燈，穿行的摩托車你爭我搶看上去雜亂卻各有默契，極少出現(xiàn)擁堵，好像電子游戲里奪路飆車互相追逐的競技，有一部精密的電腦遙控著。回到酒店，舒心隨口問了一句，剛才有些緊張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心想舒心和小梁搭檔起來，真能做些事業(yè)呢。

晚上向舒心告別，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國，幾天的相處有些難舍。舒心坐在電腦前神色黯然，古龍的父親去世了，剛發(fā)來QQ，已辦好簽證這兩天回來奔喪。事發(fā)突然，我一時語塞，原想回拉薩和古龍好好敘敘，我們之間的話題可多呢?？磥聿荒苋缭噶恕Ｎ野压琵埖碾娫捒ê鸵稽c奠儀交給舒心，請他轉(zhuǎn)致我的慰問，兩只手和舒心緊緊握在一起。再見，尼泊爾！再見，三位短暫相識的朋友！權(quán)當(dāng)一并告別吧。

離別多日，邊境小鎮(zhèn)樟木依然那么纏綿多雨。一夜的嘀嗒聲到黎明才漸漸消停。我把頭探出窗外，默禱著老天給我一個晴朗的回程，忽聽街上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濕重的空氣中這聲音有些沙啞，低頭望去竟然是古龍！我急忙奔下樓迎他進屋。古龍搭夜車趕到樟木準(zhǔn)備通關(guān)回尼泊爾，車剛好停在酒店門前，下車一抬頭發(fā)現(xiàn)我正在憑窗張望，真是天意。仔細打量古龍，頭發(fā)剃掉了，帽子也沒戴，換了一身短打扮，幾乎認(rèn)不出，好像長大了不少。古龍說，他上邊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按照他們的習(xí)俗，父親去世小兒子一定要在身邊的，言下十分內(nèi)疚。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話，拿出相機想和古龍留個影，可惜天尚早旁人都還在夢中，只好單給古龍拍，用自然光拍了一張，又用閃光燈拍了一張，都不理想。我有些遺憾，“這里可拍不出你在拉薩的神氣?！惫琵堈f：“謝謝你，這樣就好?！?/p>

真的，這樣就好啊。一切機緣猶如命定，一切的呈現(xiàn)又如此自然。相遇，相別，相憶，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