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石磊
1
六月的梨子,眼看著就要熟了。
王健走出窩棚,站在山頂上。天已大亮,太陽還在遠山的背后爬行。山不高,山頂是一塊平坦的山地,沒有樹木,只有一些齊膝深的柴薪和纏繞在柴薪上的海金紗和金銀花滕。山下,是他的一片梨園。每天鉆出窩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山頂上,俯看著山下的一切。山下的房子、行人,還有遠處急駛的一列列火車和汽車,小得就像兒時耍過的玩具一樣。
王健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更多的時候,是看著腳下的那一坡梨樹。梨樹已經(jīng)成林,掛著沉甸甸的果子,靜靜地佇立在山坡上,仿佛永遠也不曾睡醒的士兵。王健當(dāng)過兵,當(dāng)年的夢想就是要當(dāng)一名將軍,雙手叉腰,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高山上指揮千軍萬馬。然而最終,只當(dāng)了一個小小的班長,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自己偉大的夢想,就退伍了。每次站在山頂上,王健看著山下一行行梨樹,覺得它們就是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士兵,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種成就感。
天還早,村莊已經(jīng)醒過來了。一縷縷的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連接成一層薄薄的云霧,像一席輕柔的紗巾,在風(fēng)中飄逸。幾只黃狗黑狗,完成了昨夜的值守,一齊跑到大壩上追逐嬉鬧。山腳的水庫卻是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條鯉魚躍出水面,金黃的脊背在空中一晃,又一頭扎入水中。
王健在窩棚前的一塊麻石上坐下來,石頭涼涼的,有些昨夜的露氣。石頭旁,一只黑色的發(fā)卡,在草叢中閃亮著耀眼的光澤,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叢中的蝴蝶。王健撿起來,仔細地看著,這是一只鑲嵌著幾粒人造寶石的發(fā)卡,細細的,是城里的精品屋里那種比較高級的發(fā)卡。這是誰遺落的?難道昨夜里有人來過?王健將發(fā)卡裝進口袋,心中疑惑。
守園的窩棚,是王健用山上的麻石一塊塊砌成的小屋。石屋的四壁,爬滿了青藤和野葛的藤蔓。石屋的屋頂,蓋著厚厚的一層?xùn)|茅。石屋不怕風(fēng)吹雨淋,只需在每年的的秋末,將冬茅重新更換一次。
不知是四月呢還是五月初,王健就開始在梨園的這間石屋守夜了,一直要守到滿園的梨子采摘完為止。
大約是過了早飯的時光,王健才從山下來。
昨夜里下了很重的露水,油茶樹的果子上還掛著亮晶晶的露珠。背陰的山路上,夏枯草已經(jīng)黃了,毛茸茸的球莖蓄滿了露水。沒走幾步,腳上的鞋子就已經(jīng)濕透。
夏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炎熱,太陽就像一只剛剛點燃的火盆,絲絲地吐著火舌。 轉(zhuǎn)過山坳,沿著草繩一樣的小路一直走到山腳下,便到了水庫的岸邊,水庫不大,卻有一庫墨綠的水,在兩旁的支汊里,斗篷大的荷葉兀自在那里競相搖曳。夏日的微風(fēng),吹皺一庫的漣漪。
水庫的岸邊,連著一座座洗衣的石跳。青石的跳板,約有一兩丈長,一頭連著泥岸,一頭伸進水中。遠遠的,王健就看見水庫的石跳上,擠了五、六個洗衣的女人。女人的陽傘,都撐開來放在岸邊的柳樹下,紅紅綠綠的,仿佛老柳樹結(jié)下的果子。蹲在石跳上的女人,鮮艷得就像春天里盛開的杜鵑花。女人們唧唧喳喳,手不停地在石板上搓揉,紅色的白色的衣服在石板上來回的滾動,就像揉著一團火,揉著一團云。王健狡黠一笑,輕手輕腳地走到土磡后面,把自己藏起來。土磡離女人就兩三丈的距離,王健憋住呼吸,悄悄地把頭伸出來,土 磡 上 長著灌木叢,遮住了自己的頭。王健將灌木扒開一條縫,喜滋滋地看著女人。陽光從玉池山上如網(wǎng)一樣的撒下來,將女人和這山山水水全都罩在網(wǎng)里。女人真是美,洗衣服的姿勢就像做著一項運動:圓渾渾的屁股朝天一翹,身子一傾,緊接著,胸前的乳房也就一波一波地向前沖,仿佛就是關(guān)在籠里的大白兔,拼了命似的要撞破胸衣向前飛奔。
王健看著看著,忽然心生一計,他從磡上摳下一塊硬土,向水里扔去,“噗”的一聲,水花四濺,嚇得女人們停止了搓揉,身子一下子就定格在石跳上。
誰?
秀清老練些,趕緊摸過擂錘,眼睛四處脧巡。
王健連忙縮回腦袋,彈性的灌木恢復(fù)了原樣。王健捂著嘴嘿嘿地笑著,不敢出聲。這些女人,精明得像樹上的靈雀,當(dāng)年她們也是南下打工隊伍里的一員,后來結(jié)婚生子,就只能待在鄉(xiāng)下了。這些年,男人都到外面打工,留下一沖的女人。結(jié)了婚的女人沒法進城,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事事離不開身。農(nóng)忙的時候,女人當(dāng)做男人用;農(nóng)閑的時候,女人嬌得像KTV的小姐。男人長年累月不在家,女人騷野得像一只只叫春的貓兒。
一只黑螞蟻從灌木上掉下來,鉆進王健的頸脖和后背,然后順著脊梁爬行,走走停停,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研究了一番,但很快又放棄了。細小的蟻腳就像制造愉悅的工具,弄得王健渾身癢兮兮的,想笑,又不敢笑出聲。反手去捉,卻怎么也夠不著, 只 好 把后背頂著土 磡 , 身 子 在土 磡 上 來回蹭擦,這才把螞蟻逼到脖子前面,伸手逮住。看著螞蟻在手指間掙扎,王健吐了口唾沫說,淹死你!手指一彈,螞蟻就向空中飛去,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四周靜悄悄的, 只 有 太陽煮沸著庫水的嗞嗞聲。見沒有什么動靜,女人們又開始瘋鬧起來。遠處,兩只白鶴停泊在水面上,歪著頭看著這邊的情景,鐮刀樣的脖子一伸一縮,嘎嘎地歡叫著,也仿佛加入了這場熱鬧之中。
王健又從 磡 上 摳下一塊土,手一揚,土塊就飛出去,還沒有看到落水,就感緊縮回脖子。女人們眼尖,要是發(fā)現(xiàn)了,不被她們整個半死才怪呢。只聽得一聲水響,水花四濺。白鶴猛然驚起,撲棱著翅膀飛過水面,在他的他的頭頂盤旋了一圈,然后低低降下身子, 剛 想 在土 磡 上 站定,猛然看見王健,又是一驚,嘎地爆叫一聲,長長的脖子硬得像一支箭,條的折轉(zhuǎn)身子,沖天炮似的飛到身后的梨園去了。
石跳上的聲音忽然靜下來。
誰呀?不要嚇我噻!
是丹霞妹子的聲音。一雙泡在水中劃動的腳也停下來了。王健偷眼一看,那腿白嫩得像藕一樣栽在水中。
裝神弄鬼呀?是菊英的聲音,等老娘抓到你了,非要把你的卵子捏腫不可?
王健趕緊把身子緊緊地貼在土 磡 上 ,就像一只巴在墻上的壁虎。鄉(xiāng)里的女人是不好惹的,性格辣得像“五爪龍”。要是逮到了,輕則會被稀泥灌滿短褲,重則用藤條綁了,扔在太陽里爆曬半個時辰,讓火辣辣的太陽烤得你喉干舌燥,直到你求饒了才罷手。王健忍著笑,一動不敢動。這時,口袋里爆出一陣歌聲。刀郎的歌聲不再是那么嘶啞和滄桑,反而在這空曠的山谷里顯得那么清脆嘹亮。王健來不急看號碼,慌忙關(guān)了手機,心中暗暗叫苦,這是哪個背時鬼哦,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時候打過來。
太陽已經(jīng)斜斜的掛在半空,路邊的野草悄悄地收藏了露珠。水庫里一陣靜寂,王健覺得奇怪,女人們走了嗎?他慢慢的伸出腦袋,正想看個究竟。忽然,只見眼前綠光一閃,一張籃盤大的荷葉就把他的頭罩住了。女人們仿佛仙女一樣從天而降,將王健牢牢地逮住了。
哎呦,我就曉得不是別人……真是他!
姐妹們,揍他!
王健立馬就被放翻在地。
五、六個女人,五、六只橡皮一樣的拳頭就擂在王健的身上。秀清狡猾,拳頭變成指頭,在王健的胳肢窩里撓撓,胯襠里捅捅,專揀癢處下手。秀清的指頭肉嘟嘟的,弄得王健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一樣。王健一邊抵擋,一邊在地上打滾。女人來了勁,粉拳都變成了撓手,一齊朝他的私處和皮嫩的地方下手。牛高馬大的王健不敢反抗,他學(xué)過武術(shù),當(dāng)年在部隊干的又是偵察兵,手上有些功夫,女人的身子嬌嫩,經(jīng)不起他的一個指頭。為了躲避,王健只得就地打滾。在混戰(zhàn)中,他感覺到自己的手碰到了姍姍的奶子,燕子的小腹,還有萍萍的大腿……
秀清突然躥上來,騎在王健的身上,王健嚇得不敢亂滾了。王健看似是在地上打滾,其實是武術(shù)的一個招式,俗名叫“豬婆打滾”,弄不好是要傷著對方的手腳的。王健開始告饒,女人們一人折了一個荊條,握在手里,抽一下問一句,還偷看我們洗澡嗎?洗……澡?王健說,我沒有偷看洗澡,只看你們洗衣服。女人們一愣,知道說漏了嘴,又一齊起哄,這家伙不老實,姐妹們,我們給他來一個刺激的。
一聽說要來刺激的,女人們更是興趣高漲。秀清揪著王健的耳朵說,姐妹們,來呀,把他的褲子脫了!
王健一聽說要脫自己的褲子,嚇壞了,這些女人是說到做到的。當(dāng)他下意識地勒緊褲帶的時候,秀清的手已經(jīng)松了耳朵,軟綿綿地伸到胳肢窩里去了。王健癢得大笑起來,抓褲帶的手就松了。待他喘過氣來,只覺得身下一陣涼爽,一種無遮無攬的涼爽。暖暖的風(fēng)帶著山里的陰氣,在胯襠之間吹拂。這時,只見一團黑色在眼前一晃,仿佛是一只野水鴨,飛向水庫。王健偏過頭一看,是自己的短褲,此刻正漂浮在水面上,鼓成一個大大的氣泡。
女人們齊齊地叫了一聲“一、二、三!”,從王健的身邊四散開來。秀清是最后一個從王健的身上翻下來的,下來的時候,也沒忘了在他的大腿上揪上一把。王健痛苦地咧了咧嘴,夸張地呻吟大叫了幾聲,那聲音就像兩公婆疊在一起山動地?fù)u的時候發(fā)出的呻吟。珊珊最鬼,溜到水灣邊摘了一張荷葉,就近了包一坨新鮮的牛屎,對準(zhǔn)了王健的關(guān)鍵部位,扔了過去。碧綠的荷葉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像一把沒有把的綠傘,在半空中撐開,垂直地落下來,啪的一聲,黑糊糊的牛屎像稀泥一樣就將那溝溝壑壑填平了,只露出一根烏黑的電桿。荷葉被風(fēng)刮起,在空中搖曳了一下,終于不偏不倚地扣在王健的臉上,王健就忽然看見太陽是綠色的了,陽光是綠色的了,就連那些笑得胸脯快要爆裂的女人們,也是綠色的。
王健嗷了一聲,掀掉臉上的荷葉,縱身一躍,跳入水庫之中……
2
王健是中午的時候才回家的。
待在水里的王健,潛下身子,像水牛那樣將頭露在水面上。女人們奈何不了水中的王健,收拾好洗過的衣服,像麻雀一樣一窩風(fēng)地散去。王健撿回自己的衣服,在水里洗干凈了,晾在岸邊的刺蓬上,趁著衣服未干,便索性在水庫了游了幾圈。
夏季的太陽毒,半個時辰就將衣服曬得硬翹翹的。王健穿好衣服,沿著水庫邊的小路往家里走去。家很近,就在堤下的荷塘沖。下了堤,迎面碰上沖里的英子。英子穿著荷葉綠的連衣裙,撐著一把花傘,腰肢一扭一扭的,扭得英子臉上就有了香汗。
王健看到英子,問英子到哪里去?英子一怔,見是王健,便說,去扯豬草哩。王健看看天,又看看腳下,影子在自己腳下踩著。扯豬草?怎么不帶一個團籃?英子有些慌亂,知道說漏了嘴,連忙糾正說,去楊樹沖的超市買幾包鹽呢。王健哦一聲,站在路旁,讓開半邊道,英子擦身而過,一股香味就從鼻尖飄過,王健就看見薄如蟬翼的綠衣裳里,紅色的胸罩就像秋天熟透的石榴,仿佛馬上就要爆裂開來。王健看著英子遠去的身影,想起自己堂客,眼前像霧一樣,一片迷茫。
進了家門,王健將身子放翻在竹床上,也懶得燒飯了。飯是剩飯,昨天夜里的,天氣熱,放在水缸里漂著。單身漢不怕餓,王健也不怕。荷花沖的壯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整個沖里,就他一個單身漢在家。王健原先是有堂客的,堂客是方圓十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俏女子。當(dāng)年,他們新婚不久結(jié)伴去廣東打工,他在廣州下了火車,堂客卻繼續(xù)南下到了深圳。深圳的花花世界,讓堂客的心也慢慢地花了,女人太漂亮了,終究是守不住的。幾年后,她和一個死了老婆的老板花在了一起……王健就是在去法院辦手續(xù)的那一天回來的,然后再沒有離開過家門。打工打工,連堂客都打沒了,還打什么工呢?王健自此就一直守在家里。
迷糊中,就聽見隔壁的細伢子在門口叫他,王叔叔,通知。王健睜開眼,知道又是村里的江會計委托學(xué)生在送通知了。王健是荷塘沖村民小組的組長,村民小組是農(nóng)村最小的行政組織。荷塘沖老的老,小的小,剩下的就是那些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堂客們,這組長理所當(dāng)然是他來當(dāng)了。
“通知”是村上發(fā)的,要他下午去村委會領(lǐng)取避孕藥和避孕套。鄉(xiāng)下的村民小組長什么都要干的,這類女人的事情,也必須由這些男人去執(zhí)行。
王健將“通知”拍在桌上,心里說,避孕,避什么孕?男人都不在家,農(nóng)村都快成尼姑村了。村里的夜貓野狗倒是多了起來,不顧場合,大白天的就在路邊“爬背”,過不了幾個月,就有母貓母狗不知從哪個角落領(lǐng)出來一大群小貓小狗,一天到晚將村里弄得雞飛狗跳,要是給它們避避孕就好了。
王健揭開水缸蓋,端出昨晚的剩飯,聞聞,沒有餿。水缸半截埋在地下,井水接了地氣,就像一個天然的冰箱。王健端著飯,也不去鍋里熱一下,就著灶上的半瓶辣椒豆豉吃起來,吃得滿頭大汗。吃完了,看看中午已過,就抓起桌上的“通知”,去村委會辦事去了。
中午的陽光就像點燃的一把火,苦楝樹的葉子嫣嫣地耷拉著。麻石板曬得滾燙,膠鞋踏上去,立馬就被咬住了。王健避開鋪著石板的大路,選了一條僻靜的泥巴小路,往楊樹沖走去。
小路偏僻,已經(jīng)很久無人走了,齊膝深的絲茅長到了路當(dāng)中,鋸齒形的葉子拉扯著褲腿,發(fā)出“嚓嚓”的聲音。山坡上的淡竹,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整個山坡。偶有暴露在外的竹鞭,露出玉樣的顏色,越過溝圳,深深地扎在路當(dāng)中。
轉(zhuǎn)到九天坳的時候,一條小路從路邊斜斜的插入到山上。王健抬眼看了看,山路上似乎有踩踏過的痕跡。他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幾株指頭粗的小竹斜斜地倒伏在地上,竹葉新鮮,剛剛開始發(fā)蔫。誰來過這里?王健的心動了一下,這大熱天的,是誰到這里干什么呢?王健懷著好奇的心情,撥開茂密的竹枝,順著山路往山上走去。山上滿是茶碗粗細的淡竹,茂密的竹葉將陽光切割成碎碎的小塊。一只野兔從山上竄下來,仿佛是受了驚嚇,從他的腳背上一躍而過,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小路像一根爛草繩,繞著屋檐高的淡竹,一直伸到一個山洞邊,便斷了。洞口不大,就隱藏在竹林和柴叢中,不經(jīng)意的,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山洞。王健退到一篼灌木叢后面,蹲下身子,向洞里張望。黑漆漆的洞口就像一只橫臥著的水缸,里面什么也看不見。王健豎起耳朵, 聽 見 里面有 窸 窸 窣 窣 的聲音,先是男人的喘息聲,仿佛是一頭奮力犁地的水牛。接著就是女人的呻吟聲,并伴隨著一兩聲愉悅的尖叫。這聲音……好耳熟哦!王健在腦海里調(diào)動著每一個神經(jīng),仔細分辯著每一個音節(jié),試著從腦海中搜尋那匹配的記憶。一陣陰涼的山風(fēng)從洞里吹過來,涼涼的,帶著一股女人的氣息。
王健愣住了,當(dāng)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心頭跳出來兩個字:秘密!
天大的秘密!
王健撥開眼前茂密的竹叢,一個山洞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來不及縮回身子,眼前的情景讓他一下驚呆了。王健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一道白光從腦海里掠過,像閃電一樣擊打著他的神經(jīng)。當(dāng)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這個隱藏在竹林深處的山洞,就像突然打開的一個謎團,一覽無遺地展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王健扶著竹竿,驚訝得就像一頭呆立的牛,那向前跨出去的腿腳,就定格在半空。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沒有驚叫,更沒有往深處探究,一切都破解了,沒有再進去的必要了。他收回跨出去的腳,站了一會兒,黑漆漆的洞口就像女人張開的小嘴,洞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那誘人的呻吟聲就像貓爪一樣撓著他的心。王健一陣哆嗦,身上猛地燥熱起來。他想起小時候去山里撿柴,在一個長滿荊棘的墳堆上,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幾窩野雞蛋。那時候的心情,也如現(xiàn)在一樣激動和興奮。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決然地扭過頭,貓著腰悄悄地離開這個神秘的山洞。
于是,一個隱藏在山村里的秘密,就這樣被王健發(fā)現(xiàn)了。
村委會就設(shè)在村小學(xué)的教學(xué)樓。村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小孩了,小學(xué)合并到鄰村的學(xué)校去了,一棟新砌的教學(xué)樓就成了村委會的辦公室。王健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了幾個人,都是老頭子。大熱天的仿佛感冒了一樣,咳咳咔咔地咳個不停,一個人的手里,還拄著茶樹做的拐杖。
村委會的干部都在,就江會計連魂魄都不見。“套套”放在他的辦公室,門鎖著,江會計不來,大家只能等著。計生專干屁顛屁顛地跑過操坪,縮在大門的陰涼處朝公路那頭 瞭 望 了好幾回,仍不見江會計的蹤影。村長也急了,撥打了幾次他的手機,老是無法接通。
又來了幾個組長,于是大家就起哄:
村長!大熱天的,不能讓我們守倉庫一樣干坐著吧,是不是?
村長!我們到村委會來,也是客人,是不是?
村長!你到我們下面辦事,我們好煙好酒招待你的,是不是?
一句句的村長村長,叫得村長額頭上冒汗,他明白大家的意思,于是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花妹超市”的花妹就將三輪摩托轟轟隆隆的開進學(xué)校,王健幫著卸下幾箱啤酒和兩條“精白沙”香煙。
喝過幾瓶啤酒,王健就去了一趟廁所。一泡長尿未完,透過窗戶,就見江會計從小路上幽靈一樣的鉆出來,一路小跑著朝這邊過來。王健身子一熱,打了一個激楞,尿就撒在腳背上。王健嘟嚕了一句,艷福!
3
王健記起水庫里那個未接電話,撥過去,對方忙音。過一會再撥過去,電話通了,江會計說沒別的事情,避孕套都領(lǐng)了,就沒什么事了,急匆匆地想掛電話。王健故意拖著,他有他的目的。王健是組長,江會計不敢得罪,這些組長,權(quán)利不大,卻都是得罪不起的爺。下屆自己的選票就掌握在這些爺?shù)氖掷?。王健說了一些組里的事情,最后說,要不,在電話里面說不清,我干脆到你家去匯報得了?江會計忙說,別別別,我真的有事,沒空,嘟的一聲,手機就掛了。
王健不信邪,不叫我見,我倒是偏偏要見。
會計的家就在土地坳,單門獨戶的,老婆也到深圳打工去了,留下他一個人在家里搞會計??斓綍嫾业臅r候,在山路上碰見了江會計。江會計一行三人,江會計走在中間,臉色蒼白。王健說,好一個會計,竟敢掛我的電話!江會計說,兄弟,不是我要掛,是……朝身后的人努努嘴。
王健看了看那幾個人,一臉的嚴(yán)肅,對王健的突然出現(xiàn),他們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眼里多了幾分警惕。
王健覺得會計的神色有點蹊蹺,忙問,你……這是到哪里去?
我……江會計望著天邊,半餉說,一個、一個吃飯不要錢的地方。
王健順著江會計的眼光望去,在遠處的公路旁,停著一輛沒開警燈的警車。王健一下明白過來了。
王健陪著走了一段路,在岔路口,江會計站住了,苦笑了一下,扭頭對王健說,兄弟,我曉得你已經(jīng)明白了,我這次去,誰也不知道,你……你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看見。
王健點點頭。
夜幕終于在太陽落下西山后,悄悄地降臨在山?jīng)_。黝黑黝黑的夜空,像一匹閃亮的緞子,閃閃爍爍的星星綴滿了緞子。
暑氣降了許多,每家門前的水泥坪里,都用清涼的井水潑過了,幾張竹涼床,就擺在門口的桂花樹下,孫兒孫女躺在上面數(shù)著星星。爺爺另外搬了躺椅,躺在不遠處的搖井邊,那只小小的收音機,就掛在搖泵的搖手上。收音機在呀呀耶耶地唱著花鼓戲,老人瞇著眼睛,搖著蒲扇,嘴唇一張一合,也在唱著,但不敢發(fā)出聲音,免得兩個孫子老是嘲笑自己那鴨叫一樣的喉嚨。奶奶端著一把靠背椅子,坐在兩張涼床之間,半睡半醒,腰背彎得就像掛在墻上的半個葫蘆,手中的蒲扇機械地?fù)]動著,為兩個孫子驅(qū)趕蚊子。
王健今晚沒去梨園,避孕藥具發(fā)下來了,他得挨家挨戶發(fā)放。
到燕子家時,燕子正從屋里將一盞電燈扯到外面。一見王健,燕子就拍著手叫,來得好來得好!正準(zhǔn)備叫細伢崽去叫你呢。王健看一眼燈光里輪廓分明的燕子,便涎著臉說,你自己過來就是,我天天晚上在家,床鋪空著半邊,正等著你們呢。燕子挖苦道,活該!那么漂亮的姐姐,你讓別人摟著睡,活該你的床鋪空半邊!王健討了個沒趣,嘿嘿笑著說,黑燈瞎火的,你叫我干什么?配種!燕子說。配種?和你配種?燕子啐了他一口,呸!誰要和你配種啊,模樣像個儀仗兵,說不定那個東東早就燒壞了。燕子說完,扶著門框咯咯笑了。
坪里的墻角邊,傳來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燕子說,叫你來,是幫我給母豬配種。燕子說完,剜了他一眼,你呀……也只配給我家的黑豬婆配種!
王健知道說的是笑話。墻角的母豬和郎豬早就急不可耐地黏在了一起。燕子家養(yǎng)了一頭母豬,這幾天正好發(fā)情“走騷”,叫來配種的郎豬,趕豬的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丟下郎豬就玩去了。一問,原來是他父親嫌配種不賺錢,也到城里打工去了,將家里的郎豬交給父親和兒子。郎豬騷情,性子烈,放出豬欄后,便像一只餓翻的野豬,橫沖直闖。這畜牲鼻子靈敏,一路上聞到有母豬的氣味,便徑直尋找過去,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一把寡嘴幾下就打爛豬欄門,只一躍,便爬到人家的背上。爺爺七十歲了,哪是它的對手,常常追它追得面如土色,差一點一頭栽倒。少年接過爺爺?shù)墓髯?,只?fù)責(zé)將郎豬趕到東家,接下來的事情就一概不管了。
母豬的頭抵在墻角,嘴里哼哼唧唧,身子一動不動。郎豬的前爪搭在母豬的背上,通紅的鞭子在母豬的胯下亂點亂戳,卻無一次擊中門戶,急得口吐白沫,氣喘吁吁。王健過去,蹲下身子,用手托住鞭子,對準(zhǔn)門戶,一眨眼,長長的鞭子便連根沒入,郎豬一陣痙攣,母豬一陣顫栗。
燕子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根香煙,塞到王健的嘴里。王健就叫,火!燕子說,你自己不會點嗎?王健說,我的手能松嗎?要不,你來試試。燕子看著他兩手的污物,只得過來在他身上掏打火機。王健笑著,歪著身子,很順從地讓燕子在他的短褲口袋里掏摸。
燕子掏了一陣,沒有找著,問,在哪里嘛?王健又將身子歪了歪,一本正經(jīng)地說,再深一點,對,再里面一點……對!那就是!
燕子的手碰到一根硬硬的東西,臉一紅,馬上縮回手,知道自己受騙了,照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呸!你這個郎豬!
王健挨了一腳,吐了香煙,哈哈笑起來,我的東西沒有壞吧?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笑過之后,用嘴朝階磯上努了努說,村里發(fā)的“玩具”,記著每次要用哦!干那活兒,千萬要給男人的小弟弟穿上“工作服”。
接下來就到珊珊家。
珊珊不在屋里。
大坪的門口,只有王爹在門口乘涼。見王健過來,王爹欠了欠身子,打聲招呼。王健伸著脖子往屋里張望,問,珊珊呢?王爹搖了搖蒲扇說,不曉得又野到哪里去了,隔三岔五的,深更半夜才回來。王健回頭望了望那片竹林,沒有月亮的九天坳,只是漆黑的一片輪廓。一只叫春的貓在那里嗷嗷的叫著,聲音若隱若現(xiàn)。王爹平日愛開玩笑,王健存心耍一耍他。王健笑著說,這可是一個重要情況,你這做干爺公的可不能掉以輕心,免得肥水落了外人田。王爹一扇子撲過來,撲在王健的頭上,笑罵道,只要你這個沒有割卵的郎豬不調(diào)皮,荷塘沖的寡婦都可以睡到十字路口。王健也打趣道,王爹也沒有閹割過,心比我們還紅哩,要不,天天去圳里叉團魚盤泥鰍干什么?還不是想補補腎嗎?王爹哈哈一笑,又一扇子撲在王健的身上。玩笑了一會兒,王健的膽子就大了,他掏出幾盒套子,遞給王爹說,這是村里發(fā)的玩具,您拿著吧。王爹接過包裝精美的盒子,就著窗口透過的燈光看盒子上的文字,瞅了半天,卻一個字也看不見。王健三五幾下拆開包裝,故作神秘地說,別人家發(fā)的都是塑料哨子和玻璃彈子,不曉得你家發(fā)的是什么。說著,遞過拆開的套子。王爹接過去,“嘩”地抖開來,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塑料小包裝。王爹老眼昏花,舉著那一串套子,仔細地看了看,信心滿足地說,是氣球!王健也假裝認(rèn)真看了一下,故意說,不是的吧?哪見過這樣的氣球?王爹見他懷疑自己的見識,肯定地說,沒錯,是氣球,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包裝。王健忍住笑,又假意看了一下,一拍后腦勺說,對對,是氣球!你家分的是氣球! 還是王爹見多識廣,我差點就不認(rèn)得了。王爹放下蒲扇,得意的笑了笑,拆開小包裝,取出一個套子,是長條形的,用兩手扯了扯,蠻有彈性的。王爹說,這氣球質(zhì)量蠻好的,好像是肉皮橡膠的。王健靈機一動,順著他的話說,是呀,是優(yōu)質(zhì)的硅膠,一般人是吹不起來的,昨天五爹家也發(fā)的是氣球,五爹吹了半天,硬是沒有吹起來,害得小孫子哭了一歇。五爹是王爹的死對頭。王爹一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哼,他那個身板想吹氣球?吹肥皂泡還差不多!王健趕緊說,就是就是。故意激一激,王爹,您老這把年紀(jì),怕也吹不起來吧?王爹白了他一眼,他最恨別人瞧不起他,他放下蒲扇,用手指撐開套子的口子,套在胡子拉渣的嘴上,深吸一口氣,用屠夫給死豬吹氣的架勢,幾下就將套子吹得足有兩尺來長。王健的心里笑翻了天,嘴上連忙夸贊,好啊好??!到底是王爹,團魚泥鰍沒有白吃!十個五爹,比不過我們王爹一個!王爹受了夸獎,有些得意,又使勁吹了幾口,將套子吹得有三尺來長了。薄如蟬翼的“氣球”蓋住了王爹的半個臉面,像放大鏡一樣,王爹的胡子歷歷在目。
王爹從嘴上取下“氣球”,捏住口子,讓王健從別在窗簾上的繡花針上拔下一根繡線,扎住口子。王健夸著王爹,笑得淚都差點流出來了。王爹擦了一把嘴巴,將“氣球”的細線吊在椅子的扶手上說,明天就叫珊妹子送到娘家去,孫子都去了好幾天呢。
爹!
身后一聲斷喝,嚇了王健一跳。王健回過頭,只見珊珊漲紅著臉,雙手叉腰站在身后。王健情知不妙,頭一低,趕緊側(cè)身從桂花樹下溜過,珊珊順手抄起一把掃帚追去……
4
江會計的悄然消失,村里平靜得如一潭死水,王健也守口如瓶。晚飯的時候,王健坐在階磯上,看著對門山上升起一縷縷輕紗似的云霧,想起那天看到的一幕,一股念頭像閃電一樣從心里劃過。
吃罷晚飯,王健沒有去石屋,他關(guān)了電燈,在屋里靜靜地坐著,一直等到天空上的星星打著阿欠的時候,才悄悄地出了門。
借著星光,他來到九天坳的山洞。
一進山洞,眼前一團漆黑,黑得就像柴火燒過的鍋底。王健悄悄的站了一會兒,確信洞內(nèi)沒有聲響,才一步步試探著往里走。洞里清涼舒爽,就像空調(diào)的房間,一股悠悠的風(fēng),從幽深的洞底吹來,立刻就將渾身的暑熱清掃得干干凈凈。洞里很整潔,仿佛特意清理過,腳下連一坨磕磕碰碰的石塊都沒有。山洞是石頭的,偶爾有“叮咚”一聲水響,清清脆脆,在洞的某一處,該有一個泉水的深潭吧。王健用手撐著洞壁,一步一步往深處走去。洞壁的石頭潮乎乎的,王健的手指一寸寸的探過去,摸著一塊石頭,尖尖的,像剛出土的竹筍;又摸著一塊石頭,光滑細膩,上面還凸著兩個饅頭一樣大小的小石,仿佛是女人的一對乳房,王健心里笑了一下。再走幾步,就摸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王健嚇了一跳,一團溫?zé)嵩谡菩闹蓄澙趿藥紫?,忽然跳開去。黑暗中他看不出是什么,但他立馬知道那是一對野兔。野兔呆著的地方,鋪著一層干枯的松針,在三塊長條形的巖石中形成一個舒適的窩。就是這里了,王健坐下來,心里說,這就是鴛鴦戲水的野巢。他使勁地敦了敦,柔軟的松針就像席夢思的床墊,柔軟舒適,富有彈性。他抓起一把松針,向頭頂上撒去,紛紛揚揚的松針就如雨一樣的落在頭上身上。王健得意地笑起來,這個天然的野床,暫時歸自己了。他慶幸自己的偵查兵沒有白干,一眼就看出山上的玄機和洞里的蹊蹺。他躺下來,松針在身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癢酥酥的,就像赤腳踩在沙灘上的感覺,舒服極了。慢慢地,眼睛適應(yīng)洞里的環(huán)境,但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只有洞口漏出一絲朦朧的星光。山里很靜,靜得就仿佛這個世界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王健有些激動,總想抱一下什么,抱什么呢?空曠的山洞里,只有石頭,大塊大塊的石頭,王健覺得身體莫名其妙地躁動起來。他抓起一把松針,放在鼻子下,這松針上,除了松脂的那一種幽香外,分明還有一種女人的體香。
朦朧中,洞口出現(xiàn)了一團黑影,細長細長的,像幽靈一樣慢慢的向洞里漂移。王健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黑影依舊模糊,但可以分辨得出一雙修長的腿。王健倏地坐起來,心口一陣狂跳。黑影移到巖石前,站住了,微微的喘著粗氣。王健屏住呼吸,感覺到一種成熟的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王健從背后一把就摟住了,不是幽靈,也不是影子,是鮮活的女人!女人“哎”了一聲,仿佛受了驚嚇,但不是那種沒有心里準(zhǔn)備的驚嚇。女人沒動,身子有些僵硬,王健將手從腰間的衣衫下探進去,握住了一對高聳的乳房。女人的乳房堅挺細膩,在掌心中微微的顫栗,王健想起剛才摸到的兔子,那感覺使他一陣激動。黑暗中的女人感覺有些異樣,掙扎了幾下,你是……?王健不吱聲,嘴就堵上去,女人掙扎了幾下,王健的大手更加有力了,女人輕輕地哼了幾聲,便癱軟了,身子像泥鰍一樣滑下去……
當(dāng)一切劇烈的翻滾騰挪停止之后,身體便一下輕松起來,就像水庫里暴漲的庫水打開了泄洪閘,一陣愉悅過后,立馬就安靜了,心頭的洪水就從沙灘上一點一點的退去。女人沒動,還在輕輕地喘著粗氣,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身子,也看不清她的面孔。王健再次撫摸著她的身子,女人沒有拒絕,光滑細膩的肌膚,使他又有了第二次沖動。當(dāng)他的手慢慢地從她的頸脖移動到她的臉上時,女人斷然推開他的手,緩緩地站起來,摸索著一件件穿起衣服。王健想問你是誰,話到嘴邊卻沒敢出聲。女人剛才的舉動,分明是不讓他知道自己是誰。
女人整理好衣服,緩步走出洞口,一點點消失在洞外的星光之中,黑夜的大幕,又重新在王健的心中合攏了??粗讼У纳碛埃踅〔聹y,她到底是誰呢?是秀清?是菊英?不對,她們的身子沒有這么苗條;是丹霞還是秋秋?胸脯有點像,但別的又不像;是珊珊還是燕子?這兩個女人好像沒有這么溫順。王健把所有的女人在腦海里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覺得又都像又都不像,沒有一個對得上號的。
一連十多天之后,王健再也沒有去梨園的石屋守夜。這山洞的野巢,讓他再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溫柔,多年的憋屈和渴望,一次次地得到釋放。經(jīng)歷過數(shù)次之后,王健感覺到都不是同一個女人。女人來了,除了粗粗細細的喘氣聲外,不說一句話,默默地來又默默地走。黑夜里的她們,到底是誰呢?王健一直想弄個明白。一天,他在上山的時候,在口袋里塞了一只手電筒。就在潮水退去的一霎那,王健掏出手電筒,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擰亮的那一刻,一塊石頭狠狠的砸在他的手臂上,王健哎喲一聲,手電筒摔得不知去向。自此之后,王健就只做自己該做的,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看。王健想,女人有人女人的難處,自己的目的不就是一個么,管她是誰呢。有了這種想法,王健反倒是放開了,一門心思只管做,變著花樣,像一頭健壯的水牛,只管低頭狠命地犁、犁、犁!犁得山洞里面天翻地覆,地動山搖。
江會計的事,最終還是在村里傳開了。王健觀察著村里女人們的反應(yīng),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王健已經(jīng)知道女人們,不是貪圖江會計的權(quán)威和什么好處,對于野巢新?lián)Q了主人,女人們仿佛心照不宣。
王健的野巢,依然不被別人知曉。王健夜夜去野巢守候著,就像一個守株待兔的農(nóng)人。即使是在打雷下雨的夜晚,王健依然固守野巢,他心里明白,不是每一個夜晚都有故事發(fā)生,但他不想讓每一個親臨的女人撲空——漆黑的夜晚,女人站在空蕩蕩的野巢邊,那心情除了失望,更多的是一種惆悵。
山里的女人很仁義,女人臨走的時候,塞給他兩只雞蛋,有時候是一把炒熟的黃豆。有一次,一個女人往他的左手塞了兩粒巧克力,又往他的右手放了一枚避孕套。王健心里一下明白了,以后上山,他總沒忘在口袋里塞上那東西。反正,那東西家里的抽屜里有的是。
王健常常半夜回家,經(jīng)過水庫的時候,順手將那東西丟進水里。站在堤壩上,王健注視著壩下的山?jīng)_,村里很靜,靜得就像一個熟睡的嬰兒,但王健知道,在某個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窗戶后面,一定有一個在黑暗中沐浴的女人。
這一次,在分別的時候,王健收到一張紙條。
回到家里,王健伸開拳頭,一張折成船型的紙條潮乎乎的躺在掌中。這是今夜里那個女人臨走的時候塞在給他的。王健小心翼翼的拆開,一行娟秀的小字展現(xiàn)在眼前:
窯壩的烏龜石下,有一只甲魚。捉回來后,放在米潲水中養(yǎng)幾天,去藥店配一點黃芪黨參,一塊清蒸著吃。
王健仔細看了兩遍,不認(rèn)得是誰的筆跡。
第二天一早,王健提了一只塑料桶,赤腳來到窯壩。窯壩不深, 兩 岸 都是亂石砌的石 磡 , 壩里的溪水潺潺地流淌著,沒過腳踝。這溪水里常年有魚和泥鰍,螃蟹喜歡躲在壩底的小石頭下,以為藏得隱秘,其實,只要輕輕地翻開石頭,便昭然若顯。王健跳到壩里,立刻就聞到一股騷味。真有甲魚,王健心里說。他趟著溪水來到烏龜石前,果然在泥灘上發(fā)現(xiàn)一行清晰的足跡伸向石 磡 的一個洞穴……
季節(jié)到了大暑,天氣更加炎熱了。掛在樓枕上的吊扇日夜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攪起的風(fēng),依然熱乎乎的。天熱得要命,王健恨不得一屁股坐到水缸里。吃罷晚飯,等到天剛擦黑了,王健就急急的來到山洞。山洞真是好,陰涼舒爽,比起自己那棟紅磚瓦屋要涼快多了。前幾日,王健悄悄地從外面弄了許多干爽的松針鋪在石床上,石床就顯得更加松軟舒適了。
時間還早,那些拖兒帶女的女人們,大概還在灶臺上忙碌吧。王健閉著眼睛,倚靠在巖石的床頭,忽然想起前幾天媒婆給他說過的一件事。媒婆說,三姊橋有一個女人,長得很標(biāo)致的,你要不要去看看?王健笑笑,問,是不是紅花妹子?媒婆呸了一口,你想得美!紅花妹子會嫁給你這個二婚頭?那我不要,王健說,要是紅花妹子,我倒是愿意去看看。媒婆說,你女人離婚五、六年了,應(yīng)該和紅花妹子差不多吧。說完,打一個哈哈,然后就和王健壞壞地笑在一起。媒婆走后,王健想,原配都守不住,還會有別的女人會看上自己?心里就給自己打一個哈哈。
又一個黑影挪到石床前,站住了。王健調(diào)皮地從后面攔腰抱住,女人嚇了一跳,手里的東西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是兩瓶啤酒,冰涼冰涼的,像剛從冰柜里面取出來,王健用腳鉤開,順勢倒下……
一陣靜寂之后,女人破例坐了一會兒。王健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說的再多,女人是絕對一句話也不會說的。黑暗之中,王健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女人仿佛有心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起身準(zhǔn)備離開。王健說,你就不想喝一口再走嗎?女人遲疑了一下,重新坐下來。王健摸過酒瓶,用嘴咬開瓶蓋,遞給她。女人接過啤酒,喝了一口,忽然哭了,嚶嚶嚶地輕聲抽噎。怎么啦?王健趕緊伸過手臂,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就去她的臉上抹眼淚。女人擋開他伸到臉上的手,王健就移下去,移到山一樣的峰尖上,停住了。女人怔了一下,舉起拳頭,雨點一般的落在王健的胸膛上……
5
沒想到,媒婆這次說的是真格的。
媒婆說,王健,你真是走桃花運了,人家一聽我介紹你的情況,馬上就同意和你見面。王健掃了一眼自己的家說,我這樣的情況,人家嫁過來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中意我?媒婆說,誰說她要住你這個狗窩?她自己有上下兩層的小洋樓,裝修得就像賓館似的,你可以搬過去。王健不知道她家那“賓館”是什么模樣,媒婆說,你真是一個花崗巖腦殼,你去見她一面,不就知道了?媒婆說完,壓低嗓子說,那個女人,不僅俊俏、有錢,那鼓漲漲的奶子,還可以生一大串的伢崽!說完,在王健的腰眼上搗了一拳,就兀自笑起來,王健也跟著笑起來。
王健相親的消息,經(jīng)過媒人喇叭一樣的嘴,沒幾天便家喻戶曉。
那女人住在清江河畔的三姊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王健扭不過媒人,決定去看看。他翻出一件皮爾卡丹的白襯衫,系上從部隊里帶回來的領(lǐng)帶,絲光襪子套皮鞋。最后拿了手機,別在腰上。雖說手機欠費停機了,但當(dāng)做鐘表,裝裝門面還是可以的。
鎖了門,順著沖里的石板路向外面走去。皮鞋敲打著麻石路面,篤篤篤地響著,很有節(jié)奏。這是王健離婚后第一次精心打扮,他對自己的儀表和風(fēng)度充滿信心,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忽然有一種想法,要讓女人們看看自己。于是,他昂首挺胸,邁著正步,瀟灑地在村路上走著。秀清不在家,房門緊閉;隔壁的珊珊不見蹤影。平時,沖里的女人們都聚在她家聊天打鬧,今天卻意外的安靜。王健站在樹蔭里,故意咳了一聲,依然沒有動靜,這些女人們,都到哪里去了呢?
王健心里狐疑。他特意繞了一下,到了丹霞的家門口,也不見丹霞,只有她干娘抱著孫子坐在門口。一直走出山?jīng)_,竟沒有碰到一個沖里的女人,王健有點失望。
走出山?jīng)_,拐過一個山坳,山路就緊貼在一片高岸的農(nóng)田下經(jīng)過。忽然,一團稀泥從天而降,王健本能的一跳,躲過了。稀泥“叭”的一聲在腳邊開了花,泥水四濺,騰起一片黃色的灰塵,半截皮鞋就糊上了泥巴。
誰??!
王健跳起來,磡高上長滿絲茅,茂密的茅草就像天然的屏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時,只聽“呼”的一聲,后背一涼,一團稀泥就巴在后背,稀泥混合著泥水,順著脊梁溝,滲到大腿根部。還沒等王健張口再叫,一團黑糊糊的牛屎,就像開了一個醬油鋪,將胸前的襯衣和領(lǐng)帶,染成一片黑炭……
王健氣得一跳三丈高,他沖著高岸田大聲喊叫,就只差罵娘了。
相親的事,就這樣黃了。
晚上,王健帶回一張紙條:
三姊橋的女人,千萬別要,是東莞的雞!
雞?王健去過東莞,看到過那大街小巷的站街女,心里涼了半截,想了一晚,終于打消了娶親的念頭。
一大早,農(nóng)技站的宣傳車就到了荷塘沖。六月炎天,正是水稻瘋長的時候,農(nóng)技站的蟲情預(yù)防通告發(fā)到組長手里,王健趕緊找了漿糊貼到?jīng)_里的電線桿子上,蟲情如火情,這事情可怠慢不得的。
貼完通告回家,還沒有進門,燕子就拎著幾瓶農(nóng)藥,扭著腰肢過來了。王健馬上涎著臉說,啊呀,燕子,什么事情想不開,要到我家來喝農(nóng)藥?這么漂亮的身段,死了可惜,要不——故意壓低聲音說,給我做老婆算了。燕子哈哈一笑,一揮蘭花指,你想得美!告訴你,等你幫我打完那幾畝田的農(nóng)藥,再考慮你那異想天開的問題。說完,放下農(nóng)藥,就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股花露水的清香。王健追著背影喊,哎——要收錢的吶,打一畝要收50塊!
玩笑歸玩笑,錢不會收,農(nóng)藥還是要按時去打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都有求人的時候。再說,留守的女人,誰背得動那幾十斤的噴霧器呢。王健嘆了口氣,唉,誰叫自己是一個留守的男人呢。
第二天,王健就開始打農(nóng)藥了。田野里,日頭下暴曬的稻田異常悶熱,像蘆葦桿一樣粗壯的雜交水稻,密密匝匝的葉子撕割著衣服,噴霧器的噴頭在手中噴出一圈圈的細霧,均勻地灑在稻葉上。燕子打著一把小花傘站在田埂上,腳下的籃子里,一罐豆子茶,一碗荷包蛋臥在一塊紅綢下,這是送給王健的“腰餐”。王健走到田埂邊,卸下背上的噴霧器。天熱,一身的汗水,燕子掏出手帕遞過去,王健沒接,一手的泥,怕弄臟了手帕。燕子猶豫了一下,將傘從頭上移開,擋住大路方向的視線,用手帕在他臉上擦著汗,心疼地說,快歇一會吧,吃了腰餐再干活。王健只覺得眼前兩個肉肉的小南瓜在晃動,呵呵一笑,吸了一下鼻子說,哎,這是什么味兒?燕子問,什么味?王健詭秘的一笑說,奶香。燕子一怔,縮回手,嗔怒道,說什么吶,你!王健又涎了臉道,這香味,我好像聞過,還吃過呢。燕子將陽傘移到自己頭上,抬起腳,罵了一句,去你的!一腳就將王健踹到田里,留下竹籃,扭著腰肢走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總算打完了燕子家的農(nóng)藥。王健背了噴霧器往家里走,頭頂上的太陽火辣辣的曬著,太陽帽仿佛都要燃燒起來。走到池塘邊,萍萍從柳樹的陰翳里閃出來,看著他手中的籃子,冷冷地笑道,好親熱的哦,耍瘋都耍到田埂上去了……王健本想解釋,不就是擦個汗嗎?萍萍卻恨恨地說,燕子家的農(nóng)藥打得,我家的農(nóng)藥就打不得么?都打都打,王健連忙說,你家也要打農(nóng)藥嗎?當(dāng)然。萍萍摘下頭上的太陽帽,露出一頭瀑布一樣的秀發(fā)。王健望著她的頭發(fā),怔怔的,仿佛想起了什么。萍萍用帽子捅了他一下說,發(fā)什么呆,沒見過女人呀!王健趕緊收回目光說,你的頭發(fā)真好看!是嗎?萍萍的語氣忽然溫柔起來,她仰起臉,將頭發(fā)撩起來,那一束束的秀發(fā)如柔順的絲,從她纖巧的指縫間漏過。是,很漂亮。王健本來還想說,那天晚上,我也像你這么耍過,可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萍萍沖他嫵媚一笑,算你還懂味……下午,幫我打農(nóng)藥去!
回到家,還未進門,王健就看見自家的走廊下,排著隊擺放著十幾只噴霧器,紅色的綠色的,一片斑斕,看得王健一陣暈眩。
酷暑已經(jīng)過去了,秋后的二十四個秋老虎,炎熱異常。梨園里的梨子,也如拳頭一樣大了,泛著黃色的光亮,再過半個月,梨子就可以采摘了。王健經(jīng)常去楊樹沖轉(zhuǎn)一圈,順道到村委會打聽打聽江會計的事情。支書老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這讓王健有點失望,同時又隱隱地感覺到一絲不安。這江會計,說不定哪天會突然回來的,自己是雀占鳩巢,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王健思量著,要建一個屬于自己的野巢。
王健想起自家梨園的石屋,其實,那一個冬暖夏涼的地方,安靜隱秘,伸手可摘星,張口可吞云,環(huán)境優(yōu)雅,尤其是到了梨熟飄香的季節(jié),滿園的梨香,那才叫醉人吶。王健想,到時候,每天摘一藍梨子,送給每一位光臨的女人。
王健每天都在梨園里干活,利用午休的時間整理那間石屋。王健有一個規(guī)劃和設(shè)想,要將這個石屋布置得像洞房一樣。床用條石架空,隔開地下的潮氣;松針要用剛剛從樹上灑落的,每一把都要用木榔頭反復(fù)捶打,使之變得更加柔軟舒適;洞的四壁上,插上一圈從田埂上采摘的野菊花。
這段時間,梨子快要成熟了,王健每天忙得很晚,才從山上下來。經(jīng)過水庫的時候,在淺水灣里,一條草魚浮在水面上,不動,亮出白白的肚皮。王健脫了鞋,下到水里,心里笑道,人走運就是好,狗都含食給自己吃。
回到家里,涮鍋放水,將柴灶點燃,架上劈柴??粗窕鸷艉衾怖驳靥蛑伒祝踅∵@才拎著那條草魚,在一群洋鴨和麻貓的簇?fù)硐聛淼桔谶吷稀?/p>
太陽快要落山了,金色的余暉將村莊和田野涂抹得一片金黃,滿世界都是金燦燦的顏色,魚是金的,刀是金的,就連圳里的溪水,也蕩漾著一泓金色。
王健將魚鰓魚腸拋向岸邊,立即引起一片騷亂。忽然,一只皮皮的東西從魚肚里滾落出來,王健撿起來,舉在眼前一看,是一只套套兒,一只金色的套套兒。
王健捏著那只金色的套套兒,呆呆地看了半天,忽然心里一陣驚悸,而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個要自己建一個野巢的想法,頓時冷落了下來。
幾天后,王健終于下了狠心,決定不在村里留守了。他也要跟村里的年輕男人們一樣,去南方的城市打工了。不過,王健打工的目的跟別人有點不同,他想出去學(xué)一兩門兒技術(shù),再回村里辦個啥事兒,將年輕人集中起來,看能不能改變眼下村里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