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志明
惠通橋
◎ 張志明
在滇緬之戰(zhàn)中,惠通橋是滇西通往內(nèi)地的唯一咽喉要道。它的堅守和及時炸毀,對當時和后來的抗戰(zhàn)大局,帶來過深遠的影響。
一
1942年5月5日。
天陰沉得很急,黑云壓得很低。黑云翻滾中,松山若失,江岸消遁。黑云倏忽就改變了形狀,雷聲隱隱地由遠而近。這正是滇西雨季來臨的前夕。
讓人驚恐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戰(zhàn)事,在初戰(zhàn)告捷后,開始連連失利。
中國王牌軍第二百師,在予敵重創(chuàng)后,又陷敵重圍。
4月28日晚,中緬邊境的重鎮(zhèn)臘戍,在激戰(zhàn)后失守。日軍由此一下子截斷了入緬作戰(zhàn)的遠征軍的后路,讓他們在戰(zhàn)敗后,想回國都回不成。
二百師在拼死突出重圍后,此時正在中緬邊境的高山峽谷和原始森林中,苦苦尋找回國的路。在輾轉跋涉中,身負重傷的師長戴安瀾殉國。出征時一萬一千人的精銳之師,此時還剩下不到三千人,途中還不斷有人繼續(xù)倒下。
遠征軍副總司令兼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在丟棄大批輜重后,已率大軍在當?shù)厝苏劵⑸兊挠昙緛砼R之前,敗退入“魔鬼居住的地方”——野人山。
在進山的第一天,某工兵排奉命搭橋,可過了一會兒就皆無蹤影。營長聞訊大驚,親往察看,原來工兵誤入一沼澤之中。沼澤中螞蟥翻涌,每只體長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馬之軀,一次可吸血斤許。一排工兵已盡成骷髏。
可在入山口,還有五萬將士和一萬難民跟進涌入。在這些即將進入野人山的六萬軍民中,最后不知能有幾人回?
就在遠征軍大潰敗之際,日軍乘勢從緬甸向中國境內(nèi)大舉進攻。其劍鋒所指之處,勢如破竹!
5月2日,日軍精銳的第56師團坂口支隊,越過國境,攻陷畹町。這支三千人的快速縱隊,兩天之內(nèi)就向前推進了三百公里。
3日,日軍占領了芒市。
日軍進攻速度之快,推進之順利,不僅出乎中國人的意料,也超過了日軍高層的預期。當日軍的車隊開進芒市時,正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還起勁地對車隊打手勢,示意他們可以繼續(xù)前行。后來突然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這才撒腿就逃。
神速占領畹町、芒市的坂口少將,此時信心百倍,驕橫無比,決心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能將日軍的坦克開到中國境內(nèi)“任何要到達之地區(qū)”的奇跡。他確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能阻擋住他前進的腳步。橫亙在他面前的壁障只有一個——怒江天塹。
緬甸戰(zhàn)事態(tài)勢的急轉直下,同樣出乎中國高層的預料。
它的失敗,這一失敗極可能帶來的災難性后果,讓正在重慶緊急召開的高層軍事會議,出現(xiàn)了難得的靜場。
當有人幽幽地開始發(fā)言時,眾人的目光,都隨著那聲調(diào),漸次移向墻上的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上,再將直直的眼神,死死地盯在了同一個地方——惠通橋。
芒市距離惠通橋不到一百公里,對坂口的機械化快速縱隊而言,那只是兩個小時的路程。坂口只要占領了惠通橋,殿后的56師團大部隊,就能隨之從惠通橋橫渡怒江,然后進攻保山,轉而進攻昆明、貴陽,最后直逼中國的戰(zhàn)時首都重慶。到那時,士氣低落的中國軍隊,將腹背受敵,無險可據(jù)。到那時,中國的抗戰(zhàn),還會是后來的勝利歷史嗎?
終于有重慶高層幕僚的神經(jīng)繃斷,他們開始四處呼吁:在此國家危急存亡之際,應立即著手在印度的新德里,成立一個中國的流亡政府。此語一出,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更眾,一時間舉國嘩然。
此時日軍高級軍官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聚焦在了軍用地圖上的惠通橋。那幅地圖在日軍第56師團長松山佑三中將的手中,都快被手汗浸濕成了碎片。如果在坂口少將惡狠狠地盯著這幅地圖的眼神之間,放上一根枝條,那眼神都能讓那枝條先冒煙,再燃燒。
惠通橋,位于云南龍陵縣境內(nèi)一座險峻的大峽谷中,是一座由17根德國巨型鋼纜,飛架兩岸的鋼索大吊橋。全長205米,最大載重量為7噸。
惠通橋是連接怒江兩岸的唯一通道,也是滇西通往內(nèi)地的咽喉要道。
惠通橋兩岸,懸崖壁立,重崖疊嶂。橋下,怒江奔騰,吼聲如雷。
惠通橋扼天險于一線!
它能擋住日軍前進的腳步嗎?
二
5月1日上午,就在畹町失陷的兩天前,一輛美式吉普急速駛離畹町城,飛奔向惠通橋。車上坐著遠征軍工兵總指揮馬崇六將軍、陸軍參謀團高級參謀蕭毅肅中將、陸軍獨立工兵第二十四營中校營長張祖武。
張祖武精瘦頎長,目光內(nèi)斂,腰帶束得很緊。軍裝水似的貼在身上,顯得氣韻十足。
從畹町到惠通橋,有二百公里的路程。面對二百公里即將淪陷的山河,他們本來有很多話要說,可自蕭毅肅開口說了句“要是讓老頭子搬了家,我們?nèi)齻€人的腦袋也要搬家了”后,三個人一路上就什么也沒說。吉普車一次次劇烈的顛簸,像是三個人隨之打的一個個哆嗦。
吉普車疾駛到惠通橋時,天氣已經(jīng)轉晴,怒江大峽谷赫然展現(xiàn)在眼前。
舉目四望,松山如黛,怒江如練,惠通橋飛架兩岸。橋下,怒江湍急奔流,白波似箭。
橋上向東岸后撤的車輛和人流,在晃悠的鋼纜上,更顯張皇失措。
三人下車后就匆匆擠著往橋上走,匆忙地連橋頭憲兵的敬禮都沒回。
走上橋后,三個人就走成了一條直線。漸漸地,這條直線又拉開了距離。馬崇六跨步在前,蕭毅肅緊抓護欄走在中間,張祖武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后面。走到橋中間,馬崇六回頭望了一眼蕭毅肅,就止下腳步,不再向前走。
遠望過去,馬崇六正對著張祖武,向四下指指點點,動作和情緒都有點激動。馬崇六的指點處,張祖武都看見了,可他的話一句也沒聽完整。橋下怒江的怒吼、橋上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人聲的鼎沸,瞬間就將馬崇六吐出的每一個字吞沒。
于是,馬崇六就對著張祖武耳邊大吼。張祖武聽清后,就對著馬崇六的耳邊大叫。在吼叫之間,蕭毅肅對著兩邊頻頻點頭。
馬崇六又對著張祖武耳邊大吼一聲,張祖武沒有回應,只是馬上立正,敬禮,轉身就走。
張祖武回到惠通橋西邊的橋頭,他的獨立工兵營正攜帶著炸藥、爆破器材,分乘著十輛美式大卡車趕到。第一輛開道車,卻沿著公路沖過了橋頭位置,一直沖到一個叫老虎嘴的崖壁下。副營長在后面的吉普車里伸出頭來大叫:——回來——回來——你給我回來!那輛沖出去的大卡車,在一個急剎車后,開始慢慢往回倒。
張祖武走過來,面對肅立橋頭的全營士兵年輕的臉龐,凝視了有一分鐘,然后大聲命令:一連在橋上鋪設炸藥,二連、三連搶占東岸山頭的制高點!
史料載:在張祖武的諸多特質(zhì)中,有一條是:善使槍。
他長短槍都善使,無論長槍、短槍,只要一到他手中,就成為百發(fā)百中的殺敵利器。有這樣的營長,就能想象出這是一營什么樣的兵。
張祖武布置完任務后,就擠過惠通橋上的人流,往東岸的制高陣地大步走,波浪般起伏的橋面,也沒讓他放慢腳步。
然而,危險正一步步逼近。
馬崇六臨行前對他大吼:相機炸橋,刻不容緩!
這樣的軍令,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這樣的軍令,這樣的場景,在二戰(zhàn)中,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戰(zhàn)場,都曾出現(xiàn)過。
那些接受了這種軍令的守橋指揮官,無論敵我,到最后都沒有好結果——一邊是炸橋時間的刻不容緩,一邊是急等著過橋逃命的大批傷兵和難民。面對斯情和斯景,那些守橋的指揮官,如何能按下起爆的手!
馬崇六似乎沒有這種心理負擔和感情煎熬,他只是命令張祖武——“相機炸橋”。
而中國遠征軍司令部之所以沒在橋東岸派重兵掩護,只是準備在炸橋后就撤走,因為只要在日軍搶占惠通橋之前,炸了這座天險,重慶的半壁江山就能保住。至于什么時刻炸橋,就看你張祖武如何把握。
而此刻惠通橋西岸的那些傷兵、野戰(zhàn)醫(yī)院、輜重、軍政機關、潰兵、坦克、大炮和無數(shù)難民的命運,就全掌握在了張祖武手中。
張祖武走到西岸的橋頭時,一眼瞥見守橋的憲兵連長,正一手甩在背后,一手戳進人流大聲吆喝。這些憲兵,個個會擺譜。排長會擺出連長的架子,連長就直覺得自己是個少校。這個連長是名上尉,就正在用一個少校的口氣,對著慌亂的人群指指戳戳。
張祖武站定,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對著那個連長一揮手叫道:到這兒來!
連長轉臉一愣,然后就朝張祖武跑來。他在看到張祖武軍階的同時,還看到張祖武那內(nèi)斂的眼神中的一股寒氣,還有那寒氣背后透出的一股殺氣。剛才他目睹了,就是這個中校,在橋上對著兩個中將大喊大叫,當時他連大氣都不敢出。
上尉朝張祖武跑來,立定,敬禮。
張祖武問:在這座橋上,現(xiàn)在還有比陸軍中校更高軍銜的軍官嗎?
上尉回頭朝橋上望了一眼,馬崇六、蕭毅肅早已登車離去,就回答:沒有。
張祖武說:那好。從現(xiàn)在開始,你這連憲兵就歸我指揮?,F(xiàn)在我命令你:除了站崗值勤的,其余所有的人員,立即分成三人一組,沿線嚴查那些等待過橋的人員和車輛。日本人慣于偷襲,在緬甸時我們吃了多少虧?他們偽裝的傷兵、難民,不仔細盤查,一點都看不出……在盤查過江人員時,要注意他們的口音。檢查車輛時,凡車后有蓬布的,要掀開搜查。一旦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立即鳴槍警告……
張祖武命令完,憲兵連長敬過禮轉身就跑。
張祖武的警衛(wèi)員,從路邊搬來一張被丟棄的藤椅遞過來,張祖武接過來往地下用力一戳,就在橋頭的一座碉堡前坐了下來。
正在過橋的人流、車輛,匆匆從他面前經(jīng)過,一個接一個,一輛接一輛,好似無盡的長龍。警衛(wèi)員遞上擰開蓋子的軍用水壺,張祖武搖搖手說:不渴。心里卻在想: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這兒了!
1942年5月1日中午,獨立第二十四工兵營一連,在惠通橋體填埋好炸藥。
下午,張祖武命一連的士兵,徒手站立在惠通橋兩邊的鋼索護欄前。護欄的間距太大,橋面的鋪板總在晃悠,常有驚惶失措的人,凄厲地喊叫著墜入江中。
不盡的人流、車輛,緩緩從鐵索橋中間經(jīng)過,橋面此起彼伏。
橋兩邊的護欄前,士兵們背倚鋼索,緊拉著手,在惠通橋上站出了兩道人墻。在那些驚惶的人流中,就會跌倒有人扶。有傷兵、孩子、老人上橋,馬上就會有一雙雙大手伸出,飛快地朝東岸扶送。于是,驚恐的人群,就少了一份恐慌,多了一份鎮(zhèn)定。他們在橋上的慢步,漸漸成了快步。那群起的快步,讓205米長的惠通吊橋,像波浪一般起伏。那浪一浪高過一浪,從那橋上撤出的人員和車輛,就越來越多……
從5月1日上午到5日下午,無數(shù)的傷兵、潰兵、難民,還有野戰(zhàn)醫(yī)院、輜重、軍政機關、坦克、大炮,從惠通橋這條唯一的逃生通道,撤退到了后方。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后來都活了下來。
二戰(zhàn)中,1940年5月,關乎英國未來命運的敦刻爾克大撤退,是在英國傾全國之力下完成的。
二戰(zhàn)中,1942年5月,關乎中國未來命運的惠通橋大撤退和大爆破,是靠著機智、勇敢的張祖武,與他的工兵營,還有一連憲兵完成的。
5月4日中午,日機開始轟炸惠通橋東岸的保山。下午,日軍偵察機兩度掠過惠通橋,反復進行盤旋偵察。
5日下午六時,一輛卡車從保山開到惠通橋,欲與橋上的人流和車輛,逆行爭道過橋。憲兵不許,令其返回。車主龍陵商人何樹鵬,自恃后臺很硬,出言不遜,被憲兵重賞兩個嘴巴。何樹鵬忿忿然將卡車調(diào)頭,不料操作過猛,車頭與另一車相撞,致使橋面阻塞。
聞訊從西岸趕來的張祖武大怒,命憲兵將其卡車推入怒江。何樹鵬不允,以身護車。張祖武火上澆油,命憲兵以“妨礙執(zhí)行軍務罪”,將何樹鵬拖到江邊槍斃。
“砰——”的一聲槍響,不僅結束了何樹鵬的生命,也繃斷了此刻正扮作一群難民,已攜械潛行距惠通橋西岸兩百米的日軍指揮官的神經(jīng),以為行動已暴露,于是急令敢死隊沖鋒。一時間怒江西岸槍聲大作,彈雨將橋上熙攘的人流,打得紛紛墜入江中。
正站在東岸橋頭的張祖武聞聲立斷,對著守在起爆器旁邊的連長大喊——起爆!起爆!
剎那間,在刺耳的爆炸聲中,一只巨大的火球,在西岸橋頭騰空升起。沖天的爆炸氣浪,將惠通橋的部分橋面高高拋起,然后緩緩墜入怒江之中,讓日軍指揮官看得心如刀絞……
1942年5月5日下午六時,日軍妄圖直取重慶的鐵蹄,終于在惠通橋前,踉蹌著止住了腳步。
三
由于張祖武及時炸毀惠通橋,阻敵于天險之前。由于他在炸橋前,指揮若定地從這座橋上,撤出了無數(shù)軍民和裝備,被國民政府軍委會記大功一次,同時獎勵該工兵營法幣一萬元。
一個月后,一枚由國民政府制作的,惠通橋戰(zhàn)役的紀念章面世。
紀念章為銅質(zhì),直徑2.8厘米。正面為深藍色琺瑯填底,外圈是本色銅邊,中間是白色琺瑯底的惠通橋圖形。圖形上方,“惠通橋”三個字和鋼索吊橋圖案十分醒目?!皹蛏稀庇小瓣戃姫毩⒐け臓I”字樣,下有“五五紀念章”五個字。紀念章背面有:“31年、張祖武贈”的款識。
在整個抗戰(zhàn)期間,由國民政府制作,以個人名義頒贈的戰(zhàn)役紀念章極為罕見。這是一種極高的殊榮,只有為國家、為民族立下不朽戰(zhàn)功的人,才能享有這份殊榮。享有這種殊榮的人,說他是民族英雄都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