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穎
碎片的搖滾拼貼
——德國邵賓納劇院話劇《信任》的解構與建構
徐 穎
6月10到11日,德國邵賓納劇院的話劇《信任》在北京世紀劇院開演,觀眾又一次與歐洲先鋒話劇迎面遭遇。滿臺大信息量的強節(jié)奏重金屬式推送,讓一些人摸不著頭腦,讓一些人喘不過氣。找不到我們習慣的結構嚴謹的戲劇沖突,它到底要謳歌什么?鞭撻什么?打算給出什么意義?觀眾的心靈在搖滾中無所歸依。
先鋒戲劇大約就是這樣,它要顛覆傳統戲劇的全能上帝觀點,它要摧毀我們?yōu)榱诵陌怖淼玫厣娑渡涞缴瞵F象中去的意義烏托邦。先鋒戲劇創(chuàng)作者的任務就是刻意要逼使觀眾直面生活、直觀現象的真相,它將生活現象和這些生活現象給我們的直觀感受拾掇在一起,加以一定的藝術處理使之尖銳化,然后直接推送給觀眾。生活本身就是邏輯混亂的碎片,那就讓戲劇也是邏輯混亂的碎片;生活本身就是無聊沉悶的荒謬狀態(tài),就讓戲劇也充斥無聊沉悶的荒謬。不是嗎?我們怎么知道,一整天富有意義的計劃會不會被一個偶然的交通事故徹底打碎?到底有多少莫名的動機和潛規(guī)則,會將我們耗費巨大理性力量整合的生活秩扭曲成我們誰也不認識的樣子?即使?jié)M懷誠意簽署的契約承諾,一個一個串下去帶出來的卻可能是各種各樣的經濟災難。技術發(fā)達和交往擴大讓個人越來越渺小,在卡夫卡的城堡里,渺小的個人無法找到一份看起來簡單而理所當然的文件。
在一個龐大的碎片化集合中,人與人的信任也碎了一地。
話劇《信任》,就是試圖呈現這種信任瓦解的浮世繪。大背景是當下的金融危機,戲劇要和觀眾一起深入這個慘痛的金融災難,在這個背景下挖掘社會和個體的信任崩塌的生存狀態(tài)。劇中人驚呼:蘇聯的極權帝國已經崩潰,誰知道仍在瘋狂飛奔的市場金錢帝國,是不是正在走向另一場崩潰!每個人都只顧眼前不負責任地生活——基金經理們兢兢業(yè)業(yè)的全部努力,就是將他們自己都看不到底的金融圈套畫得圓而又圓;一對十六年的老情人,一個人想喚起另一個人共憶當初熱烈相處的三個星期,結果只是徒勞;一個年幼時被遺棄的女孩,因為時常只能獨自一人觀看爆破建筑物的電視畫面,長大后成了一個滿懷狂熱毀壞癖的人;一個揮霍成習的購物狂女子下了一百次決心改正,卻沒有一次認真實行……
這個人與人的信任關系崩塌的時代,誰還信誰?借貸者跟放貸者?投資產品跟基金經理?雇員跟CEO?人民跟政府?妻子跟情夫?孩子跟父母?連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
而這一切的戲劇呈現,在《信任》里,只是預設了一個基本的背景框架,便將劇中人各自最突出的相關生活狀態(tài)分別提取,堆積在一起高頻率推送。人物彼此間完全沒有故事關聯,完全沒有一個核心的戲劇沖突將大家糾結在一起。舞臺上給出一個便于展開表演層次的場景,就一成不變地擱在那里,剩下的是,碎片化的大信息量的道白、碎片化的象征性肢體動作、碎片化的偶然性歌唱不斷地將這些豪無情節(jié)相關性的狀態(tài)疊加著展示出來。
意義瓦解的世界信任也瓦解,意義瓦解的世界的戲劇,自然只有解構的方式才與之相匹配。先鋒話劇《信任》在解構主義的思潮中認知信任崩塌的世界,用解構的碎片展現信任崩塌的世界。
然而,否定意義本身就是在強調另一種意義,對世界的解構總是在進行另一種建構。歸根到底,建構的力量似乎強于解構的力量。
《信任》要將那些碎片化的內容組織到一起,從一開始就是在探索一種新的結構可能。
首先,每一組劇中人的劇中內容狀態(tài),實際上都是被認真提煉的。這些內容狀態(tài),構成了戲劇呈現的基礎單元,因此,每個單元的提煉,即使不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起碼一出來就必須不尋常,必須鮮明,必須“刺眼”。考察到此,忽然略微有點兒可憐德國同行,也許他們生活得太平淡了,《信任》中擷取的一組組劇中人那些關乎信任崩塌的“刺眼”狀態(tài),實在是有點大驚小怪,要在中國,隨便搜尋一下,比這精彩十分的狀態(tài)早就八面來風了!
不管怎么樣,已經提取出來的一個個單元,既然它們是碎片化的,彼此沒有形成核心的戲劇沖突的情節(jié)關聯,總不能像倒垃圾一樣隨便往那兒一倒就成吧!因此,接下來就是要給他們建立一種呈現秩序,其實,也就是要給它們的呈現建立新的關聯結構。《信任》的結構,可以說是一種搖滾關聯,一種節(jié)奏強勁、色彩大反差的混搭拼貼——每一個內容單元自身的呈現都極度緊張、急促:語速極快,語言密度極高,臺詞用語極盡辛辣,使得每個單元內容都充滿張力。而單元和單元之間,則大幅跳躍,形成巨大反差。為了加大反差,創(chuàng)作者還讓德語與英語交替著混搭運用。戲劇的推進不靠故事情節(jié),依據的是情緒的節(jié)奏。為了強化節(jié)奏的推力,劇中每個單元的內容都不斷被重復,撕碎中的重復,重復中肆意撕碎。
最有意思的是舞蹈化肢體動作的運用。在國外演出時,有國外評論家對此評論道:“充滿爆發(fā)力的肢體與文本如同一劑強心針,刺激著你的腎上腺素,令所有人為之瘋狂?!碑吘故俏璧复髱熎つ?鮑希的故鄉(xiāng),大師傳統的影響力自然滲透進來。而舞蹈化肢體動作的疊加,更強化了現場的沖擊力。說舞蹈化肢體動作而不說舞蹈,就是因為這里的肢體動作也是碎片化的,沒有韻律組織,組合的邏輯是戲劇化的情緒象征。比如,無信任的情人之間的肢體動作狀態(tài),是相互錯位的擁抱,這樣的擁抱同樣按照撕裂——重復、重復——撕裂的肌理組合在一起。配合急促的道白,一遍一遍的撕裂——重復、重復——撕裂,張力極致化最終就是演員崩塌倒地。
語言與語言拼貼,此一劇中人的碎片化單元與彼一劇中人的碎片化單元拼貼,德語與英語混搭,話劇與舞蹈混搭,加上調度空間自由延伸的對照、對抗,像搖滾樂節(jié)奏一樣滾滾向前。這樣一種結構,有效構成了新的劇場震撼力和吸引力。
《信任》的解構,一直都在建構。
事實上,關于世界的解構主義認知似乎并不那么徹底,藝術悲憫的溫度最終還是頑強地要顯露出來。在一節(jié)節(jié)碎片混搭拼貼的搖滾行進之后,《信任》居然用一種溫情的彌合來收尾。從始至終碎片化的肢體象征動作,在結尾處開始向韻律聚集,最終匯合成一段優(yōu)美的現代舞,一段確確實實的舞蹈。創(chuàng)作者還是希望世界有意義,有美,有優(yōu)雅和諧的結構,哪怕它們是烏托邦。中國人很懂這一點,古人云,人生有夢不覺寒。有意思的是,這樣的表達,在那樣的解構戲劇之后,歸結為語言肯定很尷尬,很無力,而舞蹈,不言之言,恰到好處!
徐 穎:山西藝術職業(yè)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郭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