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靜泉
消失的河流
◆ 黃靜泉
那河,居然干了,到現(xiàn)在我也不肯相信那河居然會干了。
那河叫甘河,起這樣一個名字,大概是甜水河的意思。河西邊有個村莊,叫甘河村,這個村莊應(yīng)該是因河而得名。村莊被堡墻圍著,那堡墻寬厚高大,高聳的地方像土山,寬厚的地方像公路,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是神秘的古堡,是很古老的樣子。這樣一個古老的村莊還要以河取名,說明這河更古老。河水來源于西面群山,群山里很多泉眼,日夜涌流,還有春融的雪水和夏秋的雨水都匯聚在山坳里,就匯成了一條潺潺小溪,這條小溪從西向東,蜿蜒而流,符合西高東低的地理流向,是甘河之源。
甘河有壩,東南北,三面圍壩,西北是入水口。東面的壩上有一閘口,南面的壩上有一閘口,兩扇閘門長年提起來,河水多的時候,水就從閘門下涌流出去,灌溉田園,河里的魚有時就隨著水流流了出去,孩子們就在河渠里嚷叫著捉魚。東面的河壩有三里多長,南面的河壩也有三里多長,北面的河壩更長一些。這是一片方圓很大的低洼地帶,甘河就形成在這片低洼的地帶里。就是這樣的一片河,大約十多年前卻干涸了,原來的河底變成了莊稼地,農(nóng)民們開始在那片土地上播種各種各樣的莊稼。淤泥地肥沃,向日葵要比別的土地上的向日葵長得高大許多,玉米高粱也長得高大許多,那些莊稼長起來的時候,簡直就是一片森林的樣子。甘河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但記憶中的甘河卻總是不能消失。那時候人們都說河里有門扇大的魚,因為它是很老的河。初春的日子,河冰還沒有徹底化開,我們這些孩子們就跑到冰上去玩,看見河冰下有凍死的魚被裹在冰里,就用石頭砸冰,砸開冰,取出一條一條魚來,揀大魚往出砸,砸得很熱鬧很興奮。整個冰面上,這里那里,到處可以看見冰下的魚,都是一尺多長的魚。冰上不斷響起孩子們驚喜的呼叫聲。孩子們里邊有三個領(lǐng)頭兒的孩子,一個是我,還有另外兩個,我們?nèi)齻€領(lǐng)頭兒的孩子被鄰里的大人們叫作野孩子。那些大人們對自家的孩子說:你們別跟那三個野孩子瞎跑???他們下河上山,爬到高高的水塔上去掏雀,掉下來就摔死了,掉河里就淹死了,太危險了。可孩子們不聽大人的話,總是偷悄悄跟著我們?nèi)齻€玩,有時還怕我們不領(lǐng)他,就從家里偷出好吃的好玩的溜舔我們。多年以后,和我最親密的兩個“野孩子”,因為不適應(yīng)日漸貧富懸殊的城市生活而相繼自殺了。有時候,我常想起他倆,想起來的時候,就坐一段汽車,在接近甘河的地方下車,然后便默默地向著久已干涸的甘河走去。過去不這樣去,過去我們走出居民區(qū),看見一片無邊無際的開闊地,地里種著莊稼,再往遠(yuǎn)看就看見了圍著甘河村的那山梁一樣的堡墻。我們一邊逮螞蚱一邊打蛇一邊拔兔草,歡歡樂樂地走向甘河。甘河那個地方真是讓孩子們感到其樂無窮。因為有那一片水,周圍的生態(tài)就很美麗。到處都是樹林,到處都是綠茵茵的草地,到處都有清亮清亮的水洼,水洼里游動著齊白石愛畫的蝦。蝦在水里游動起來好像不是游,是跳,跳一下,又跳一下,又跳一下,真是跳得好看。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和小伙伴兒們在河里游泳,突然聽到河里有一個大人在河里喊救命:救命啦……咕一聲喝水聲。救命啦……咕一聲嗆水聲。和那個大人來的大人們都站在岸上看,很焦急地看,那些大人們都是淹在水里人的朋友,但沒有一個人下去救他。我們?nèi)齻€“野孩子”游向那個喊救命的大人,我們開始救他,先問他清醒不,他說清醒,我們說清醒就別抓我們,我們救你,他說不抓絕對不抓。水里救人最怕被淹的人抓住你,一旦抓住就死死不放,往往同歸于盡。他既然清醒,我們就可以不用先打暈他,然后再救他了。孩子救大人畢竟不好救,孩子勁小,大人體重,很難拖走。只能是,一邊一個孩子架住他的胳肢窩,第三個孩子潛到水下托住大人的屁股踩在泥地上走,在水下憋不住了就浮上水面換一口氣。淺水和深水是兩種溫度,深水下的泥地冰涼,要比上面的水溫涼多了,讓孩子感到水底好像有妖怪。三個孩子很聰明地營救了一個大人。那個大人被救以后好像感到很害羞,他一定感到大人被孩子救了很害羞,所以才低著頭穿衣裳,穿起衣裳就低著頭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打,這讓孩子們心里很失望。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們?nèi)齻€孩子突然在廠區(qū)俱樂部前看見了那個被救的大人,我們很高興地走向他,希望能和他說句話或打個招呼,可那個大人見我們走向他,卻急忙轉(zhuǎn)過頭走了,看他那時驚異的眼神,并不是沒有認(rèn)出我們。我們奇怪,大人怎么會這樣?
大人怎么會這樣?
我一直懷著這樣的疑慮長成了大人,因為長成了大人,我才理解了大人。大人心理狀態(tài)很復(fù)雜很不好,甚至很骯臟。大人的內(nèi)心真的不如小孩子的內(nèi)心干凈純潔。小孩子看見美就要說美,看見丑就要說丑,看見有人危險就奮不顧身去營救,而大人在看到危險的時候,首先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安全。就像當(dāng)年那個在水里向著和他同來的大人們喊救命一樣,他的那些朋友并沒有因為他的呼救而跳進水里。
這就是大人。
大人們在西邊的山巒里開煤礦,把山挖空了,把水脈挖斷了,群山里的泉眼都變成了骷髏頭的眼窟子。特別是小煤窯窯主,掠奪似的開采煤炭,把煤田都破壞了。說是什么國營經(jīng)濟的補充經(jīng)濟,其實說這話完全是放屁。多年以來,窯主們和官僚們勾結(jié)起來,打著有水快流的旗號,而這個旗號多年以后才被結(jié)果證明是多么荒唐,是多么代價慘重。國家資源流失了,窯主和官僚和工商稅務(wù)相互勾結(jié),并沒有給國家上繳多少利稅,卻把地下掠奪了個亂七八糟,還死下那么多人,而過去死一個人,窯主也就是出個兩三萬,至多三四萬。天南海北,人們只要提起山西的煤老板,就說有錢,買霸道車一買十個,買樓房一買一個單元,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錢?因為那些錢有很大一部分是應(yīng)該歸國家所有的,但流失到了個人手里,所以花起來就張揚,就不像錢。當(dāng)然這也不是煤老板的錯誤,是政策犯了錯誤。這種錯誤,必將讓中國付出慘重的歷史代價。
多年以后,走出居民區(qū)已經(jīng)看不到圍著甘河村那高大的堡墻了,當(dāng)然也看不到那片無邊無際的莊稼地。過去的開闊地上,到處都佇立著樓房和廠房,把人的視線縮短在很短的距離里,使人們看不到遠(yuǎn)方。
那種農(nóng)耕時的天地悠遠(yuǎn)和水清蝦跳的情景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逝了,不知道今天的人們面對無法躲避的喧囂會不會有一點傷感。
河干了,周圍的生態(tài)開始退化,過去的綠樹成蔭和如夢如幻的美麗景象已經(jīng)徹底消亡,代之以空曠無際的荒原和城市里倒過來的一堆堆垃圾,那些蝦跳魚游的水洼早已無影無蹤,現(xiàn)在和以后出生的人們,不會再看見這里曾經(jīng)的楊柳飄揚和綠草茵茵了。這里,不再給我們好臉看,它不給我們好臉看,是因為我們?nèi)祟悰]有善待河流,是大自然回贈了人類一張憤怒的面孔。
我站在大堤上,想起小時候從水里上來,躺在熱乎乎的堤面上,身子下面的黃土炙熱著脊背,肚皮上灑著暖融融的陽光,現(xiàn)在卻永遠(yuǎn)不會再有那樣的情景了,就覺得內(nèi)心難受,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深深的傷感,讓我想起了童年時的“野孩子”,那兩個圓頭圓腦,肌膚烏黑油亮的孩子,機智勇敢充滿理想,可長成大人以后,是怎樣的艱難時世讓他們抗不過去而走上了自殺之路?秋風(fēng)蕭瑟中,我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在說:死還是活,這真是個問題。
水,對于人類來說,好像比太陽和月亮更重要。在人類的遺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人們遷移的原因,不是因為沒有太陽和月亮,而是因為沒有了水。水干了,人就不能生存了。我經(jīng)??匆姼屎铀畮旒磳⒖莞蓵r的情景,水庫里的水,已經(jīng)不能淹沒人的膝蓋了,周邊的城市人,不知怎么就得到了那樣的消息,大人和孩子們,幾乎是在同一天,都擁擠在水庫里跑跳,就像一口巨大的鍋,煮了一鍋餃子,人們把僅有的一點水,蕩滌成泥糊糊,泥糊糊里的魚,把嘴伸出水面呼吸,人們在水里渾水摸魚,一桶一桶的魚擺在岸上,大人和孩子們充滿了喜悅的叫囂。甘河村的人雖然離著水庫近,倒像是不來水里摸魚,我想他們心里一定很難受。
我站在荒涼的大堤上,看見小時候的一片水變成了一片莊稼地,地里居然還有了墳堆,農(nóng)民們正在用鐮刀砍倒枯黃的玉米稈子,咔嚓一刀咔嚓一刀,好像刀刀砍在我的心上,砍得我心疼難受。我并不是不喜歡豐收景象,因為這點地總共才能打出多少糧食?河若是存在的話,會灌溉多少土地,那些土地又會打下多少糧食?那才是符合自然的豐收景象,才真正會令我喜歡。
我們知道,有些地方,比如古樓蘭,曾經(jīng)是很繁華的人類聚居地,但卻在不知不覺中滅絕了人跡,而人跡滅絕的直接原因,就是水源枯竭、河流消失。
可惜的是,河干了,河干了就再也不會有河了。
消失的是河,但消失的又不僅僅是河。
河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