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紋華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文法學院,廣東 茂名 525000)
作為廣東近代粵人與中原關系所及最大而最遠者[1],康有為的廣東文化論不可避免地具有史家意識與世界眼光的特征。純粹點評式的論述方式與濃烈的鄉(xiāng)土情懷,使康有為的廣東文化論呈現(xiàn)出主觀隨意的學術品格??涤袨閺V東文化論天然就是康有為研究的內容之一,同時也是廣東文史研究不能繞開的一份珍貴學術遺產。
康有為不僅是廣東近代著名的政治家、哲學家、史學家——具有全國性、全局性影響的政治運動維新變法,就是在他手中實現(xiàn)的——而且康有為擁有廣東先賢未曾踏出國門的珍貴經歷。俯仰古今、關注中西的宏大學術氣魄,使康有為筆下的廣東文化論具有史家意識。通過溯源流、論古今的方法,康有為重點論述了廣東儒學、詩歌、書法等內容,顯示了他的史家意識與不能忽視的學術價值。
(一)廣東儒學“史”的描述
從兩漢之際陳元古文經學,唐代惠能禪宗,明代陳湛心學,清初馮潛修、馮敏昌理學,道光年間由阮元創(chuàng)立的學海堂漢學,咸同年間吳榮光禮學、陳澧音韻學,朱次琦去漢宋學與光緒年間簡朝亮、陳伯陶、陳如岳、梁小山等一批碩儒,廣東千年儒學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以上諸人的學術思想推進的,康有為對他們的論述就自然具有“史家”的識見與氣魄??涤袨閷ⅰ逗鬂h書·陳元傳》載入《新學偽經考》,雖然旨在批判陳元治《左傳春秋》[2]446,但無疑再次奠定了陳元在廣東經學史上的開創(chuàng)性地位??涤袨閷⒒菽堋㈥惈I章作為廣東的兩個人物[3]260,指出從陳獻章之后,廣東始講心學,學術始正、人才始盛,廣東學派遂以此開[3]256;288,但白沙心學不及陽明開化[3]288,另開一派的湛若水在禮學上與陳獻章分道揚鑣,與陽明分庭抗禮[3]256??涤袨樯鲜鲇^點已經融入《嶺南思想史》《明代心學開篇者——陳獻章》《南粵先賢——湛若水》等著述之中。
康有為將南海馮潛齋、馮敏昌、何文綺、康贊修、朱次琦、徐臺英等作為清代傳承白沙心學的嶺學巨儒,以理學、文學、氣節(jié)標榜“嶺學”[4]22;99,這與黃節(jié)在《嶺學》一文中以陳、王、湛三家之學作為“嶺學”正宗與將名節(jié)道德、重視講學作為“嶺學”的內容是相一致的,而“嶺學”也引起了程美寶等學者的關注[5]??涤袨檎J為,朱次琦以四行五學教人,內之修身,外之講求經世,宋學飫其精華[3]260。與朱次琦、黃節(jié)、鄧實厲斥阮元很不相同,康有為高度重視阮元創(chuàng)學海堂對廣東漢學的貢獻。康有為認為從阮元創(chuàng)學海堂后,由惠士奇開之的廣東經學才真正成為一種學風,廣東始知經學[3]260,漢學以阮元為最[3]259。《嶺嶠春秋——廣府文化與阮元論文集》可視為廣東學界對康有為稱許阮元的接續(xù)。吳榮光是廣東近代藏書家,康有為指出其《吾學錄》“言禮則征引太繁,于禁律則搜采未廣,宜加修補”[2]48??涤袨榧P陳澧《聲律通考》,披析甚精[2]346,而《吾學錄》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音韻學也成為當下陳澧研究的熱點內容。康有為指出簡朝亮、梁小山、曾剛甫、陳伯陶、張學華、丁仁長、陳如抽、張肇祥等粵中人士皆為高行碩儒,志行卓卓[6],為廣東可用之才。
(二)廣東詩歌“史”的雛形
康有為廣東詩歌論分為廣東古詩與廣東新詩兩部分,合之則為一本《廣東詩歌史》。這本著作將漢代楊孚作為廣東古詩之開端,以張九齡為唐代廣東詩歌之崛起,以余靖、崔與之、李昴英為宋代廣東詩人之“三杰”,以“南園前五子”、“南園后五子”、鄺露、屈大均、陳恭尹為明代廣東詩人的核心,以程可則、梁佩蘭、黎簡、馮敏昌、宋湘、朱次琦、梁鼎芬作為清代廣東重要詩人。從漢到明季,康有為認為:“自楊儀郎、張曲江祖軔而后,學如萌芽。然自五代、宋、元,僅僅有余、崔二公支柱其間,……先生(按:指李行時)與孫、王五子,乃厲高蹈,結抗風,南園之風遂鶩天下。學者聞風并興,非獨歐、虞、鄺、梁、黎諸公聯(lián)軌詩壇,抗衡上國也。隸終明季,粵中詩社之盛,與云間幾復千里相應,黎、鄺、屈、陳猶歌泱泱之大風,以表南海焉?!盵2]14從清初到道光以后,康有為指出:“吾粵國初最盛名者,陳、屈、梁三家。乾隆時,順德黎二樵集陶、謝、李、杜、韓、蘇、黃創(chuàng)立家數(shù),雖當時袁子才、趙甌北輩學蘇、陸,洪北江學唐人,魏樹蕃學山谷用僻典,亦不能出其右。吾粵同時又有程周亮,有名于世,故洪北江詩云:獨得古人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道光后,考據(jù)出而詩學衰,能成詩家者無一人焉。南海朱九江詩全學杜、韓,詩皆三十歲以前所作,此外雷州陳一山、番禺梁星海二家頗好?!盵3]222此外,康有為重點指出陳獻章以詩言道,馮敏昌傳詩最正[4]22,朱次琦之詩精警雄奇、晚而澹雅,由杜、韓、陶、謝而上漢魏以溯風騷[4]9。近百年后,《嶺南歷代詩選》《嶺南文學史》的著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此發(fā)展脈絡撰寫筆下的著作,“南園詩”、嶺南詩社、嶺南詩派、“雄直氣”也成為學界研究廣東詩歌的關鍵詞。
康有為是“詩界革命”的發(fā)動者,對于“近世詩界三杰”之一的黃遵憲,康有為給予高度評價??涤袨橹赋觥度毡倦s事詩》“其于民俗、物產、國政、人才,了如豁如,如家人子之自道其空人產也?!b是詩也,不出戶牖,不泛海槎,有若臧旻之畫、張騫之鑿矣”[7]1,《人境廬詩草》則“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生民,博以寰球之游歷,浩渺肆恣,感激豪宕,情深而意遠,益動于自然,而華嚴隨現(xiàn)矣”[8]409??涤袨橐陨显娬摼呀洺蔀辄S遵憲詩歌研究的基本觀點。
(三)廣東近代書法“史”的印象
《廣藝舟雙楫》是康有為的書論著作,明代朱完,清代謝蘭生、馮敏昌、黎簡、宋湘、朱次琦、吳榮光、黃子高、陳澧等嶺南書法家,康有為都有論述。康有為不僅指出“計白當黑”是朱完的書論,還指出以隸筆為篆[2]270是其書得意之處??涤袨檎J為黃子高的書法在朱完之下,“道光間,香山黃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良后碑刻,罕見儔匹。雖博大變化,不逮完白,而專精之至,亦拔戟成隊”[2]271。在闡述朱次琦的筆法時,康有為溯源朱次琦的書學傳承并提及陳澧。“將冠,學于朱次琦,執(zhí)筆主平腕豎鋒,虛拳實指,蓋得之謝蘭生,為黎山人二樵之傳。后見陳蘭甫京卿,謂《醴泉》難學,歐書惟有小歐《道因碑》可步趨耳,習之果茂密,乃知陳京卿得力在此也?!盵2]297除朱完、朱次琦以外,吳榮光是康有為激賞之人。“吾粵吳荷屋(按:即吳榮光),帖學名家,其書為吾粵冠,然窺其筆法,亦似得《張黑女碑》。”[2]255而蘇珥、張錦芳、黎簡、馮敏昌、宋湘、吳榮光、謝蘭生、朱次琦正是康有為珍視的嶺南書家?!拔峄洉矣刑K古儕、張藥房、黎二樵、馮魚山、宋芷灣、吳荷屋、謝蘭生諸家,而吾為深美,抗衡中原,實無多讓……先師朱九江先生于書道用工至深,其書導源于平原,蹀躞于歐、虞,而別出新意?!盵2]301《嶺南書法史》的近代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選取以上書家與觀點闡述的。
既立足廣東,也放眼全國乃至世界,康有為重點論述了廣東的近代教育、近代自治、文化特色,將廣東在中國近代史上肩負起的全國性、全局性的使命推至一個理論的高度。
(一)廣東近代教育論的“世界觀察”
康有為廣東近代教育論是他發(fā)動維新變法的組成部分。一方面,康有為意識到廣東方言眾多、宗教迷信濃厚對發(fā)展新式教育的阻礙。他指出,“閩、廣為五嶺之外,又其音之別為種類者也。即以吾粵新會、香山,皆去會城不百里,而南番之人不解其言語,其遠僻勿論,此尤可異者”[2]55。同時,康有為指出廣東惑于耶穌教與鬼神,使民無教化[2]53,因此必須改諸廟為學堂,以公產為公費,旁采西例,責令民人子弟年至六歲者,皆必入小學讀書,而教之圖算、器藝、語言、文字[7]318。另一方面,旨在學習世界各大學的辦學模式,在觀察英國監(jiān)布烈住大學、惡士弗大學等歐美學校后,康有為提出改革教學內容與擴大辦學規(guī)模是廣東發(fā)展近代教育的重要途徑??涤袨檎J為,“各國大學與粵中大館既一切相同,而吾國人才之衰、彼國人才之盛相去甚遠者,則不在其學規(guī)體制,而在其教法焉”[8]109。同時,康有為指出集資辦學的重要性,“蓋各縣土地大小肥瘠與人民多寡不盡同,其在吾粵之南海、番禺、順德、香山、東莞、新會、新寧之民多且富也,必能集資而成,足備大學這資格。其一縣中之大鄉(xiāng)人數(shù)十萬,如順德、龍山之類,亦可成一高等學焉,或更可成一大學焉”[8]49。針對嶺南現(xiàn)存的各有校舍、經費、校長、教習的菊坡、學海、粵秀、越華、廣雅、應元、羊城、西湖、禺山等地方書院,康有為認為可以在不改其名的前提下合為一所綜合大學[8]125。
(二)廣東近代自治論的“世界眼光”
廣東近代自治論也是康有為維新變法的組成部分。目睹外國州郡的人口現(xiàn)狀,康有為指出,順德、新會、番禺、南海、香山、東莞之大鄉(xiāng),如九江、沙頭、兩龍、容奇、桂洲、外海、沙灣、潮連等鄉(xiāng),男子數(shù)皆十數(shù)萬,過于東西一大郡矣[9]270。同時,康有為認為,地方自治法在中國由來已久,且以廣東尤盛[9]273,廣東的九江、沙頭、龍山、外海、容奇、桂州各鄉(xiāng),皆二三十萬口,比之古者大國二十四萬口已過之,則即今之俗,其地方自治,已合古者封建大國附庸之制而盡兼有之[9]274。由于廣東地滿人盈,幾多于比利時,故不憚數(shù)萬里海陸之遠而赴異國[9]306。
(三)廣東文化特色論的“世界視野”
重商性、海洋性是廣東文化的特色。置身歐美各國后,康有為從廣東這兩種習性得出粵商可用、粵人大有可為的結論,并以此助他未竟之維新事業(yè)。康有為認為,“吾粵際海無涯,自漢時與諸蕃互市,環(huán)行海外諸國,多吾粵人。故粵人之善商業(yè)、務工藝、履巨海、涉洪濤而交于諸蕃,殆天性”[10]125,“某等生長粵地,涉歷外洋近二十年,竊見洋人通商,惟粵最先,風氣之開,實自粵始。倘鐵路之事用粵人力理,定見易于成功。蓋富商大賈,粵省為多,集股興工,眾擎易舉。且與洋商交接,熟知商務情形”[10]129,“鄙意大舉必從閩、粵發(fā)難,以長江響應而掣中原之肘。緣粵多人才而民強悍,且風氣已開,各府縣皆有倜儻之土豪。若能收羅而撫之,則此輩俱為我用”[10]161。
主觀隨意是學界公認的康有為的學術個性,這在他的廣東文化論中也有充分體現(xiàn)。
謝蘭生、曾釗、何文綺等是朱次琦學術成長的師長友朋,但康有為在《南海朱先生墓表》一文中認為,“九江朱先生于海濱蛋僚之中,無哲師友之傳,獨反復千儒百士之說”[2]1。只有在《朱九江先生佚文敘》一文中,康有為才正確指出朱次琦學術淵源,“凡吾粵長老,若曾勉士之經,侯君謨之史,謝蘭生之詞章,皆翕受而自得之,旁及金石書畫,罔不窮精極微”[4]8。由于儒家的隱逸性與儒學的神秘性,在1560年湛若水去世后,陳湛心學迅速衰落,但屈大均、胡方、陳遇夫等均信奉白沙心學,胡方、陳遇夫更主張去學術門戶之別,分別以所著《白沙子論》《正學續(xù)》為白沙辯護,使白沙心學延至清初。因此,康有為認為,“當乾嘉時,而吾粵猶傳白沙先生學風”[4]22,無疑是史實。就在白沙心學日漸式微的同時,清初廣東出現(xiàn)盧挺、馮成修、馮敏昌、勞潼、曾受之、鄭之僑等程朱理學家。因此,康有為認為,“康熙前皆白沙余風,道光后皆馮潛齋余風”[3]249,就不是事實之全部而且令人費解。瓊劇、粵劇、潮劇等都是廣東戲曲,它們的起源都有不同的說法,但康有為僅以“廣東戲曲,江南嶧陽縣來”[3]193一言帶過,明顯是難以讓人信服的。
在1898年逃亡國外之前,廣東留下康有為40年的生活印記,因此,相同的外國景致總能勾起他濃烈的鄉(xiāng)土情懷?!叭辉谖嵊^之,尚不若吾粵城雙門底惠愛街之繁盛也”[8]5,“吾國物亦頗多,有一全象牙,數(shù)尺,皆雕山水人物,極精而瑰偉矣,吾粵所制也”[8]16,“彼十紀摩洛哥白廟,名山打瑪厘,譯白也。自壁穹柱礎皆以折灰為之,門平面,制甚小,廣深三四丈,似吾粵鄉(xiāng)曲小祠”[8]289,“觀幾士巴大瀑瀉于深林間,似吾粵峽山之瀑也”[8]326,“板樓板室板梯,皆甚卑小黑暗,室小六尺許,極似吾粵書館”[8]356。這種鄉(xiāng)愁籠罩下的記載使康有為未能以一種大文化的視野觀照中西文明,未能進行客觀、深入的比較研究,留下種種遺憾。如果說,這種印象記憶本身并沒有正誤之別,那么,康有為認為粵人廉恥最重,無赤體相對者,故粵無浴室[9]359,其結論雖然正確,但在緣由上是難以自圓其說的。
康有為以“吾粵人也”[2]196的身份定位縱論廣東文化,為廣東文史研究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紙質文化遺產。而“以吾所見聞粵東近事,長壽寺之偉麗,其后園半帆亭之石,移自太湖,久為名跡,若此土木,雖今以百萬金為之,不可得也,乃竟毀之而開街也,銅佛大丈余,則熔之而賣銅也”[11],則反映出康有為在如何保存廣東珍貴的古建筑、文化遺址等方面的一種憂慮。
[1]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6:60.
[2]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一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3]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4]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九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5]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嶺嶠春秋——廣府文化與阮元論文集[C].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231.
[6]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30.
[7]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四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8]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八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9]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七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10]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五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11]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十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