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南先

——南翔小說集《抄家》閱讀札記

※ 陳南先

《抄家》是南翔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中短篇小說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集子收入了作者10個中短篇小說。這10篇小說都有“文革”這個時代背景。小說里寫到了“文革”中具有符號性的表現(xiàn)：抄家、批斗（打人）、游街（示眾）、出身論、株連、關(guān)管殺、武斗、自殺、莫須有等，可以說這本小說集是一面折射“文革”歷史的鏡子。

《抄家》（與小說集同名）這篇小說具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市五中的老師方家駒出身于殷實之家，家庭背景復雜，他學識淵博，知識豐富?？紤]到被抄家的命運無法避免，為了自己不受更多的羞辱和皮肉之苦，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請他熟悉的學生來抄家。于是，按照他自己的設想，在文娛委員徐春燕的率領下，“井岡山”兵團司令和“仙人洞”兵團司令各帶一名旗手來到方家。他們先后搜查出來一部線裝本《金瓶梅》、一對金戒子、一份父親在美國軍隊服役的英文委任狀、一個歡喜佛、一副父親的鍍金假牙、還有兒子小時候玩過的玩具電動汽車…….這些在當年看來都是封資修的東西。第二天這班學生來到方家準備開一個查抄物品展覽會的時候，發(fā)現(xiàn)方家駒失蹤了！此后方老師一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種事情在當年絕非孤例。筆者甚至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儲安平，他的結(jié)局也是如此。小說結(jié)尾是這樣的：四十多年以后的2012秋天，一位60開外的美籍華人婦女，也就是當年的徐春燕，來到當年就讀的五中想看一看，懷一懷舊。不過，五中早已搬遷，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真是滄海桑田，令人感慨！

《無法告別的父親》中，父親當兵不久就被派去看管一個從北京押解過來的要犯，其代號為004，這位70出頭的要犯曾經(jīng)戎馬沙場、氣勢如虹、運籌帷幄，現(xiàn)在奄奄一息，生命危殆。北京派來的護士譚曉梅精心看護，用蟬蛻配冰糖等東西煎服，給他輔助治療；“要犯”排便困難，她就用開塞露潤滑肛門，并用手將糞便摳出來；她還自作主張讓本地的醫(yī)生把“犯人”的尿樣、血樣拿去縣醫(yī)院化驗。這樣就開罪了左得出奇的特派員。作為處分，護士和醫(yī)生兩人被迫提前回到北京。他們離開一周以后，004號便在痛苦中闔然長逝。后來父親很長時間都是以護士譚曉梅的精氣神作為自己對象的衡量尺度。特派員，則成為父親心中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他說“惡伴隨所謂誠實，充其量是無賴?！?04的悲慘命運，也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文革”中慘死的開國元勛劉少奇、彭德懷、賀龍、陶鑄等。

《伯父的遺愿》寫伯父的悔恨和懺悔。伯父穆大川，退休前官拜社科院副院長，屬于副廳級干部，現(xiàn)在罹患絕癥，來日無多。他有兩個愿望：一是為周巍巍立碑銘；二是寫一部回憶錄。周巍巍是伯父在當經(jīng)濟所所長時的部下，周氏大學經(jīng)濟系肄業(yè)，1958年在校期間補劃右派。1962年伯父設法把他調(diào)入經(jīng)濟所，此后兩三年他寫了一部經(jīng)濟學專著和十幾篇論文?！拔母铩敝信窌r被打斷三根肋骨。為了活命，他來到深圳，企圖逃港未果。被抓回來以后，經(jīng)濟所十余人對他進行死刑票決。盡管這是形式，但是悲劇的發(fā)生已是不可避免。所以，伯父心中始終放不下這件事。在侄子等后輩的張羅下，周巍巍的衣冠冢很快建好了，還立了一塊碑。伯父忍著病痛寫下了一份文白相間的墓志銘。伯父這種懺悔和悔恨是難能可貴。雖然他當年沒法、也沒能阻止悲劇事件的發(fā)生。巴金的《隨想錄》就是因為其可貴的懺悔精神和自審、自省意識，打動了許多讀者的心。在《特工》這篇小說中，大舅對“文革”中那么多人被迫自殺，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這么多自殺的，找不到一個殺人犯，逼人自殺不受追究。”看來，咱們國人是比較健忘的，缺乏懺悔意識的。筆者非常同意這種觀點：“人們可以相互原諒，但歷史從未寬恕任何罪惡?！?/p>

《來自保密單位的女生》寫初中生之間的告密。256是一個保密單位，依據(jù)山洞拓建的一個巨大的倉庫，兩列火車可以肩并肩第開進去。女生周曉梅隨父母來到當?shù)?，插班與這些當?shù)氐暮⒆右黄饘W習。有一天，他們一起去山上砍柴，在山頂他們朝256山洞方向扔石頭，事后有人去告密，說在這幾位學生邊扔石頭邊喊口號打倒256云云，這幾位同學因此分別受到審訊，并強迫到水泥廠基建工地接受勞動懲罰。鄧思謙在勞動事故中遇難了！這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之殤！起初大家一致認為是來自256的女同學告的密。幾十年以后的2014年，當年審訊他們的馬老師才道出實情：是鄧思謙寫的匿名告狀信。馬老師說，當時他媽媽揭發(fā)他爸爸，他爸爸被揪出來了，鄧思謙或許想表功。但事與愿違！如果他當時不告密，大家就不會被派去搞勞動；如果他們不去接受懲罰性的勞動，他就不會在事故中遇難?？上v史沒法假設！

《甜蜜的盯梢》中，女兒跟獨居的父親說，她打算跟丈夫離婚，因為她實在忍受不了丈夫的盯梢。由女兒的婚姻亮起了紅燈這件事情，引發(fā)了父母、祖父母上兩代人之間盯梢的故事。10多年前，母親還健在，父親張慶和聯(lián)合他高校所在地的一些有識之士，反對在袁江上游建電站。母親怕父親會招來麻煩，千方百計阻擾他，盯梢他，甚至采取了割腕自殺的極端方式來阻止父親的行動。

爺爺張友生的被盯梢更是令人唏噓。他1944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法商學院，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南京大學呆不下了，就主動要求回到老家贛西，在師專園藝場做園丁。因抗戰(zhàn)勝利后，他去美國探親一趟，歷史上沒有交代，“文革”中被揪出來，被污為“美國特務”。關(guān)押一年多，放出來以后已經(jīng)半傻，而且出現(xiàn)了嚴重的幻聽幻視，并且患了嚴重的抑郁癥，這種病癥很容易導致自殺傾向。從此，身為校醫(yī)的奶奶便24小時嚴格看管起爺爺來。爺爺張友生幸運地熬過了“文革”，他看到了三代同堂。但奶奶對爺爺?shù)谋O(jiān)管——盯梢，一刻也不放松。這種盯梢導致爺爺奶奶分居多年。爺爺臨終前對父親說，分居以后，他過得比較輕松，他認為“一個人如果連吃飯、洗臉、蹲廁所的自由都沒有，那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倍棠虅t罵爺爺沒心沒肺，不知好歹。這種看似常見的盯梢行為，把祖孫三代的命運都聯(lián)系起來了！

《1978年發(fā)現(xiàn)的借條》，在小說構(gòu)思上與《甜蜜的盯梢》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張借條把祖孫三代的命運串聯(lián)起來了。1948年共產(chǎn)黨的縣大隊長李森林向當?shù)氐拇髴羧思谊悥|先生那里借了槍支、彈藥、稻谷、茶油、黃牛等物資若干，說是打下江山以后一并償還。解放以后，這個承諾沒有兌現(xiàn)，只是在劃分家庭成分的時候稍有照顧。“文革”期間，造反派抄了阿平的家，爺爺當時受到?jīng)_擊，不久就撒手人間。父親陳貫南更是受了吊打等皮肉之苦。1978年這張欠條被發(fā)現(xiàn)后，在鐵路部門做扳道員的阿平想找相關(guān)單位兌現(xiàn)承諾。因為他家人都成了老弱病殘，他家一貧如洗，他自己因救工友落下一身疤痕和一條殘腿。但當年的經(jīng)手人、生前官職為行署副專員的李森林六四年冬天就病故了。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各單位又互相推諉，因此，借條兌現(xiàn)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后來阿平的父親一氣之下，把這張借條燒掉了。

《特工》這篇小說不僅寫到了“文革”，還追溯到了抗戰(zhàn)這段歷史。201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讀到這篇小說，更是感慨抗戰(zhàn)勝利是多么來自不易。大舅熊海云18歲那年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時任物理系主任的是泰斗級人物葉企孫教授。他的同班同學、南昌老鄉(xiāng)熊大縝與舅舅惺惺相惜。后來熊大縝這位“江西才子”、地雷戰(zhàn)的幕后英雄沒有死于抗日前線，而是倒在自己人的石塊之下，時年26歲！直到改革開放以后，熊大縝的冤案才獲得平反。

相比之下，大舅還算幸運，活到了1999年，去世時已是86歲高齡。然而，“文革”中他卻在劫難逃！大舅做過多年的特工，他被日本憲兵抓過，也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但都死里逃生，化險為夷?！拔母铩敝兴艿搅塑姽軙?、造反派殘酷迫害。出獄后，腿也跛了，還出現(xiàn)了嚴重的幻聽。大舅感嘆說：“只要是潛伏過的人，難免里外不是人，在敵人那里，是一段疑；回到自家，是永遠的疑?！?/p>

《老兵》同樣寫到了抗戰(zhàn)和“文革”雙重的歷史背景。老兵平振飛，在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不久，遇到了路過的國軍，當年還是高二學生的他當即就與3、5個同學毅然加入了國軍隊伍，奔赴抗戰(zhàn)前線。他經(jīng)歷過上高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昆侖關(guān)大捷以及滇緬邊境之戰(zhàn)。他作為遠征軍的一員，遠赴印度受訓。60年代初，這位以百戰(zhàn)之身而不死的老兵，偷越中緬邊境潛回贛西老家宣江。在同學的暗中幫助下，他在火車小站覓得一份吊機班的工作。他有知識，有文化，知道組裝收音機，還改裝了吊裝機械工藝。他的忘年交工友南南等文學愛好者辦了一份油印刊物《原上草》，里面刊登了葉芝的詩歌《偉大的節(jié)日》，老兵預感到辦刊物會出事的，果不其然，這幾位文學愛好者后來被說成是辦地下反動刊物，他們因此身陷囹圄。老兵為了營救南南等青年朋友，讓他們把一切往他身上推。老兵后來杳無音訊，生死不明。以往，整個社會對留在大陸的、參與抗戰(zhàn)的國軍將士是另眼相看的。如今有所進步，今年9月3日抗戰(zhàn)勝利閱兵日，也邀請了一些國軍將士代表參加。

《我的一個日本徒兒》中，日本留學生山口四十一，擬選“中國抗戰(zhàn)文學征象”做論文，暑假在大學指導老師的帶領下，去江西采訪老師自己小學同學的哥哥張必梅。張必梅“文革”初期，在空軍某地勤部當了一名汽車兵，那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可是好景不長！不久有人揭發(fā)：張必梅是他媽跟日本人生的！原來，1944年秋天，在京浦鐵路一個小火車站給日本人做飯的張劉氏，被一名日本司務長奸污，次年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張必梅。從此，他家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有趣的事是，當年批斗他媽媽的顏駝子的女兒顏燕燕，后來成了張必梅的妻子。燕燕的父母至死都不原諒女兒。1990年代燕燕患了胃癌，她的兄弟才破戒過來看望她，那時她父母已經(jīng)去世兩三年了。在特別看重家庭出身的“文革”時期，這樣的男女悲辛上演過不知有多少幕！

《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是小說集子里比較浪漫溫馨，富有詩意的一篇，也是比較感傷的一篇。鐵路裝卸工張大志，文筆好，以工代干，成了路局的搞大批判的秀才，他在鐵路局黨校學習時結(jié)識了高干子弟熊大衛(wèi)。學習結(jié)束的時候，大衛(wèi)給了立志兩盒高粱飴，一本阿爾巴尼亞出的畫報，這在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都比較匱乏的年代，這些東西顯得彌足珍貴。立志在黨校院子里撿了一片楓葉，它紅黃相間、品相端正、黃里透紅，風干壓平，葉柄中埋設了一根金色絲線，這是一枚別具意義的書簽。大志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他的心愛的女朋友珍珍。大衛(wèi)的父親是原某部隊的師首長，后轉(zhuǎn)到鶴溝市當武裝部政委。大衛(wèi)15歲去當兵，因打架，勾引護士，提前退伍，到一家機務段當一名司爐。在黨校學習的時候他勾引閱覽室的那位女孩，后來把人家的肚皮搞大了。大衛(wèi)來宣江找到立志，通過大志的熟人醫(yī)生和他開的介紹信，把人流的事情搞定了。大衛(wèi)給了那位女孩200元錢作為補償，那時立志每月的工資才38元。珍珍的母親去世多年，她父親慕傳虎在寂寞難耐中給一風騷女人寫了一封情書，當事人卻把情書交給路局領導，在“一學三批五大講”的運動中，珍珍的父親被當作壞分子而遭收押。大志和珍珍心急如焚，去鶴溝找大衛(wèi)幫忙。大衛(wèi)趁機占有了珍珍。大衛(wèi)振振有詞地對立志說：“如果她曾經(jīng)是你的，兄弟我是不會上手的，朋友之妻不可欺，我的底線就劃在這兒?！毙≌f結(jié)尾，珍珍用掛號信把這枚楓葉做成的書簽寄還給了立志。這枚楓葉既是大志和珍珍愛情的見證，也成了他們分手的信物。大衛(wèi)家庭條件優(yōu)渥，獨家獨院，有好車，有名貴字畫，有好煙好酒，有平民百姓難得一見的大參考，還有許多社會上的禁書，家里還配有保姆等。大衛(wèi)玩世不恭，敢做敢為，為人豪爽，肆意妄為，應該說他是一個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混世魔王。他在社會上混得如魚得水，這主要歸功于他有一個當官的父親。小說表明，當年的特權(quán)現(xiàn)象，社會不公現(xiàn)象也是比較明顯的，不像如今有些“五毛黨”對現(xiàn)實不滿，就轉(zhuǎn)而懷念“文革”歲月，說那個時代社會是如何平等。這其實是他們的一廂情愿和美好想象而已。《抄家》中的徐海燕也一樣，由于出身軍干家庭，她拉的小提琴曲子，大多是外國名曲，普通家庭的子弟肯定不敢演奏這些曲子，因為有崇洋媚外的嫌疑。

到明年（2016），距“文革”爆發(fā)和結(jié)束就有50年、40年了。此時此刻閱讀這部小說，更能引人遐思。著名作家王蒙在“中國為什么會發(fā)生文革”一文中寫道：“誰能解釋與進一步從政治上從學理上總結(jié)1966年開始的十年‘文革’？中國人應該干這個活。中國共產(chǎn)黨應該干這個活。中國學者應該干這個活。這是中國人的歷史與國際責任。中國責無旁貸。正確地毫不含糊地總結(jié)‘文革’的方方面面，這也是中國對人類歷史的貢獻?！?/p>

巴金老人，生前有兩大愿望，一是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二是建立“文革”博物館。巴金的第一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的第二個愿望，要實現(xiàn)的話，現(xiàn)在看來還是遙遙無期。不過巴金“力透紙背、情透紙背”的《隨想錄》，曾被譽為“建立在紙上文革博物館”。筆者認為，僅僅一部《隨想錄》還遠遠不夠。南翔教授就在默默地筆耕。關(guān)于“文革”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在自序里謙虛地寫道：這是“一礎一石的安放，一枝一葉的添加，一溪一澗的流淌”，筆者認為這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了。這部《抄家》和馮驥才的《一百個人的十年》等作品就在為“紙上的文革博物館”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