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義
妹妹的婚事
■左文義
妹妹和黃曉樺談戀愛,伍景峰是堅決反對的。為此,他出差回來,聽媽一說就坐不住了。先是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圈,然后不顧勞頓,踏上最后一班車,往妹妹的采油廠趕。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把倆人拆散。
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漫天星斗閃爍?;蛟S因為這里挨著農(nóng)村,遠離城市,所以夜空望去格外高遠,星星清亮得像用水洗過的鉆石。才隔著一百多里地,和油城倒好像是屬于兩塊不同的天空。伍景峰不是詩人,無心于此。眼下最現(xiàn)實的是,去往采油廠的交通車沒有了,十幾里路鬧不好就得走著了。伍景峰犯愁了,最好能搭個便車。
油田人有搭便車的習慣。從異地回來,一路風塵,在最近的城鎮(zhèn)下了火車或者汽車,不著急倒交通車,而是先在車站附近轉悠。只要發(fā)現(xiàn)油田的車,不管大的小的,貨車客車,就上去問詢搭訕。笑呵呵地喊聲同志,遞上根煙,報上工作單位,十有八九能成。油田開車的司機都爽快,一根煙只抽了半根,彼此已稱兄道弟。當年他和母親弟妹就是這樣來油田,連人帶包裹占了半個車槽子。即到下車,握手寒暄。那時候電話稀缺,就說以后有事到某某單位找我,盛情邀請對方去家里做客。油田的車好認。車門上噴涂成半圓形的單位名稱,在身處異地的人眼里,絕對是一道彎彎的彩虹,親切而美麗。
伍景峰站定四望,四周冷冷清清,人不多,車更少。不遠處倒有一輛車,孤零零的像是睡著了。他的心頭燃起一絲希望,忙跑過去。借著昏暗的路燈,掃一眼車門,謝天謝地,是油田的。他剛要拍,車門突然打開了,接著從里面蹦下一個人,開口就喊伍哥。伍景峰一愣,好熟的聲音。這里除了妹妹,倒有不少同學、朋友,會是誰呢?定睛仔細一看,卻原來是黃曉樺。十幾年沒見面了,還是那么細眉細眼,挺白凈的一張臉。真是怕誰來誰。
伍景峰問,你怎么在這里?
接你呀。
接我?你知道我來?
嗯。那我在車站門口站了這么半天,你剛才沒看到?黃曉樺一時支支吾吾。不住回頭求援似的往車里看。
是我不讓他下來的!隨著話音,妹妹伍景云從另一側下來。妹妹冷若冰霜地說,依著我,來都不來。伍景峰有些吃驚,問,你們怎么知道我來?妹妹把他一拽,走開幾步,兇巴巴地低聲說,哥,媽都告訴我了。你要真的為拆散我和曉樺來的,我勸你免開尊口。
伍景峰生氣,來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先別說別說,可他們還是泄密了。他明白,自己說的黃曉樺那一籮筐的缺點壞話,他們還是當成了耳旁風,半點沒往心里去。當時父親就不以為然,說,毛主席都說,有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伍景峰說,狗改不了吃屎!媽媽也說,小時候的事了,人都會變的呢。伍景峰氣呼呼地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伍景峰心里說,老爸老媽哎,黃曉樺的那些齷齪事,怎么好向你們說呢。
上了車,黃曉樺說,伍哥,這小鎮(zhèn)飯店打烊早,咱們回去吃吧。伍景峰扭頭望著黑黢黢的窗外,冷冷地說,隨便。
車開不快,路顛得厲害。約摸過了半小時,一小片燈火遙遙地呈現(xiàn)在道路盡頭的遠方,像是曠野荒郊跳動的一根擦燃的火柴。路兩旁,鱗次櫛比出現(xiàn)了抽油機的身影,一上一下不停地轉動著,給空曠的田野增添了一種生機和熱度。伍景峰的心漸漸放松了。上班這幾年,伍景峰沒少走南闖北,無論到哪里,只要看到抽油機,就有種到家的感覺。心里覺得安穩(wěn),連呼吸也變得勻稱舒緩。何況在更遠方,高大的井架燈火通明,馬達的轟鳴聲傳來,整個大地都為之微微顫動。伍景峰聽在耳中,像是一首搖籃曲。
伍景峰正看聽著,車在一個飯店前戛然停下。黃曉樺一躍而下,跑過來給伍景峰打開車門,說,這家飯店不錯,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吃。還沒進屋,黃曉樺就沖里面喊,老王,來客人了,準備關門了?隨著一疊聲的答應,轉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見了黃曉樺快步過來握手,笑呵呵地說,黃站長明知故問,咱這飯店至少要到半夜的嘛,隨來隨做,把幾波夜班的工人大哥侍候完了才關門。說完又沖伍景云笑笑說,小兩口出來吃宵夜?伍景云瞅瞅哥哥,臉紅了。黃曉樺忙說,別胡說八道。一指伍景峰,這是景云的哥哥,剛到。老王忙點頭致意,連叫失敬。說我這人愛滿嘴跑火車,不要見怪。然后又轉向黃站長問,貴客駕到,來老五樣還是老七樣兒?黃曉樺伸出巴掌翻了兩下。老王一笑,說好嘞,然后沖后面喊,老十樣兒一桌——
老王跟進雅間,親自沏茶倒水。黃曉樺問,生意還行嗎?老王滿臉帶笑,行,太行了。這要是像前段日子那樣燒煤,成本高不說,每天封爐子開爐子太麻煩了,8點一過就關門了。多虧了老弟呀,把天然氣給我接上了……黃曉樺趕緊咳嗽,示意老王住口。但伍景峰懷疑的目光已經(jīng)射過來。局里有規(guī)定,杜絕給附近農(nóng)村私自用電用氣。幾個月前,他們剛對本廠周圍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專項治理。這老王一聽口音就是當?shù)乩相l(xiāng),他的飯店用氣顯然是不合規(guī)的。想到這里,更增加了對黃曉樺的厭惡,哼,稟性難移,從小嘛樣長大還嘛樣。
老王會意,這才注意到,伍景峰上身雖穿便裝,褲子鞋卻是油田經(jīng)警隊藏青的制服。于是趕緊說,幾位稍等,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說罷匆匆退出。
菜如行云流水往上端,眨眼擺了一桌子。滿滿當當十大盤。黃曉樺雙手捧杯,笑著說,伍哥,兄弟敬你,算給你接風。伍景峰虎著臉不說話。杯也不端,像是沒聽見。哥!伍景云推推他,我知道你暈車,好些沒?曉樺敬你酒呢。伍景峰這才勉強端杯,沾了沾唇。黃曉樺不急不惱,喝酒吃菜,一切隨常。但氣氛是越來越冷。只有景云布菜斟酒地忙活。吃著吃著,黃曉樺突然放下了筷子,看了看表說,哎喲,忘了件事,我得回站上一趟。抱歉伍哥,我不能陪你了。又沖景云說,今晚把哥接我那兒去睡。景云點頭,又悄悄地沖著黃曉樺皺皺眉頭,一臉的無奈和不舍。黃曉樺嘴唇輕微撅了一下,倆人算是吻別。這一切,盡被伍景峰收在眼中。好小子,這是故意挑釁啊。王景峰肚子鼓鼓的。
黃曉樺前腳剛走,伍景峰就指著門口大聲說,妹子,你不了解他。實話告訴你,和他搞對象,我不同意!
伍景云瞪大雙眼,像是盯怪物一樣望著哥哥說,哥,你說笑話呢還是說胡話呢。咱家和他家住了七八年鄰居,他哪天不去咱家玩兒,他爸喊都喊不回去,整天長在你屁股后面,你忘了,他自己親口承認是你的尾巴。我會不了解他?
伍景峰敲著桌子說,這說明什么,只能說明我了解他,比你們都了解,包括咱爸咱媽。他從小本質就不好,有些事我都不好意思和你們說。
伍景云扭過臉,撅著嘴嘟囔,那會兒都是小巴巴孩子,談什么本質不本質,我看就是小題大做無事生非!
不是,妹子,你聽我講。說著伍景峰就站起來,在屋里踱開了步。這是他上班后形成的毛病,不光在屋里走,有時能走到外面。有一次,晚上考慮一個問題,竟然一路走到了濱22井,離宿舍有十幾里地呢。說來好笑,那次他不但找到了答案,搞成了井口防盜裝置的革新,還意外抓到一個偷油的。這一件事讓他出了名,廠長來檢查工作,點名要見他呢。他能提經(jīng)警隊指導員,和這件事不無關系。
哥,別遛了好不好,有啥話說嘛!伍景云顯然不習慣哥哥思考問題的方式。
伍景峰停住腳步,理了理思緒說,妹子,還記得那年為了黃曉樺的校服扣子咱媽打我的事兒嗎?
伍景云想都沒想,生氣地說,怎么不記得。還有臉提,把人家校服扣子都鼓搗碎了,自己挨揍不說,害得我縫了半宿扣子,手上扎了好幾針。
那你不恨他?伍景峰忙追問。
恨人家干啥,我恨你!天天領頭兒沒事找事,無事生非。
伍景峰坐下去,灌了一口酒,氣呼呼地說,黃曉樺從小就狡猾,我當時是上了他的當。為了面子,我一直沒好意思說,今天為了你的幸福,就豁出去了。
景云瞥瞥他,不屑一顧。
是這樣。伍景峰又喝了杯酒。那天,我們一幫子在水庫摸魚,正玩兒得熱火朝天,我就發(fā)現(xiàn)黃曉樺沒了。當時可把我嚇壞了,這小子游泳差,水又深,別是沉底了吧。等我往岸上一望,發(fā)現(xiàn)他正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拿著我的衣服不知干著什么。我感到好奇,偷偷上岸繞到他身后,一看,當時我就火了。你猜他在干啥?伍景云搖搖頭。他竟然在用蛤蜊皮拉我衣服扣子。一邊拉還一邊嘟囔,咋釘這么緊吶,我爸要是也這樣釘多好啊。他的校服扣子掉了好幾顆,都是他爸用別樣的代替的,紅黑藍綠,大小方圓,五花八門啥樣都有。他這顯然是要偷我的扣子啊。我怒氣沖沖,罵了句小偷,然后就是兩拳。后來他惡人先告狀,說我打他。咱媽就打我,我說他要偷我校服扣子??赡銈儧]有一個人相信我。都說黃曉樺乖巧聽話,絕做不出這種事。可冤死我了。
景云不以為然,幸災樂禍地說,就算他偷扣子,也不能代表人家長大就是賊。伍景峰剛想反駁,被妹妹制止。妹妹歪著頭,嘻嘻笑著說,那請問伍景峰哥哥,聽說你現(xiàn)在和趙秀麗打得火熱,怎么就忘了她的出身了?咱們當時住在臨建區(qū),幾十個孩子,就屬她賊,小偷小摸成性,本質最差。想讓她做我嫂子,沒門兒!
伍景峰被問了個啞口無言,撲哧笑了,說,她和黃曉樺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她不是人呀?她……她是女的。伍景云把手一指,說,呸!你就臉皮厚吧,從小見了她就邁不動步,任著她欺負我。說到欺負,聲音哽咽,眼圈兒也紅了。你,就是你,我還沒說完呢。那一回你給我倆一人做了一把彈弓。我搶了一個好的藏在了枕頭底下,結果你趁著我睡著了,偷偷地用難看的掉了包。伍景峰嘿嘿一笑,咱一家人,啥時候做都是現(xiàn)成的嘛,我當時真是這樣想的。就算你說得對,可后來她的丟了,有一天來咱家玩,擺弄我的那個,她一走,彈弓跟著就不翼而飛了。后來我的彈弓出現(xiàn)在了她手上,這個無恥的玩意兒,竟連我系在上面的紅頭繩都沒解下來。你那時候為什么不給她重新做,任她當小偷做賊。不是沒有鐵絲了嘛。伍景峰說。后來,我找她要,不但沒要來還挨了她搶白奚落。你是我哥,卻幫著她,說是我認錯了。惹得那么多人笑話?,F(xiàn)在想起來,我都恨你!
伍景峰自知理虧,但嘴不服軟。他說,難怪說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呢?我和趙秀麗的事你都是同意了的,現(xiàn)在又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伍景云說,誰不同意了。我說的是這事。憑什么趙秀麗能改,黃曉樺就改不了!
不一樣啊妹子,他倆的事貌似相似,卻有本質的不同。那天,摸完魚我們就在水邊玩兒。黃曉樺說衣服臟了,就在水邊洗。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根木棒,學著電視里的用木棒捶打。我覺得好玩兒,就捶了幾下。不成想,他說衣服扣子被我弄碎了,讓我賠。我當然不干。說你自己也捶了。他一口咬定沒捶扣子。后來,他就咧嘴哭。這小子從小就愛哭。再后來,找媽媽告狀。手里捧著一捧碎扣子。媽媽親自買來一樣的扣子,給他縫,還說他可憐。因為有急事出門,又叫你縫。結果你被扎得吱哇亂叫的。這些你都忘了?沒忘。沒忘就好。但我樂意。你就樂意吧,回頭被賣了還替人家數(shù)錢呢。當年他為了換掉參差不齊的扣子,故意給你哥下了一個套。這家伙心機太深,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個兒,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哭?你才哭呢。我笑還笑不夠呢。伍景云說。
笑?有你笑的。伍景峰抿了口酒,拉長了音調說,康琴碩士畢業(yè)了,聽說要來你們廠呢。
真的?
騙你干嘛?黃曉樺從小就喜歡她。這小子是個媳婦迷。咱那一片的孩子,都曾被他配對了。他給自己安排的就是康琴。不瞞你說,為了這事我和他還干了一仗。記得有一次我把他腦袋打破了嗎?咱媽賠給他一籃子雞蛋,就是為了這事。我本來拿磚頭只是嚇唬他,照往常,我一瞪眼,他就包了。不料那回不一樣,他一蹦多高,我說一句他頂一句,絲毫不服軟。我喊一句,康琴是我媳婦,他就扯著脖子來一句,康琴是我媳婦。并且躍躍欲試要和我動手??吹靡蝗锇閮憾寄康煽诖?,懷疑黃曉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再不就是瘋了。直到他捂著腦袋蹲下,指縫里流出鮮血,還不停地嚎叫——康琴是我媳婦。說實話,我當時就放棄康琴了,心說是你媳婦就是你媳婦吧。慢慢地,我就喜歡上趙秀麗了。從那以后,在我們這一幫人中間,都默認了他倆的夫妻關系。你忘了,那時候,我們一見到康琴就嗷嗷地起哄,把黃曉樺往她身上推,弄得康琴提心吊膽莫名其妙,都不敢出門玩兒。再說了,康琴家和黃曉樺家是老鄉(xiāng),關系本來就好?,F(xiàn)在人家一個是大本生,一個是研究生,你一個中專生夾在中間,算啥?有你難受的時候。
伍景云慢慢低下了頭,手指絞著辮稍若有所思。伍景峰心頭暗喜,看來大功告成。不料,伍景云突然抬起了頭,說,不怕,我也在上成人大本呢,以后接著讀研。我們廠現(xiàn)在特別鼓勵上學,廠長開會說了,只要考上研究生,簽了回廠協(xié)議,不但不扣工資,而且學費還能報銷呢。
嘿,這傻丫頭,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王景峰有些犯愁了。瞧妹妹這股子癡癡迷迷的勁頭兒,不動殺手锏是不行了。黃曉樺其他的劣跡也有,比如偷高胖兒家的地瓜。一個周末,把人家四五十斤地瓜都鼓搗到野地里,連燒帶扔,糟蹋個精光。還有就是,往王麻子家的鎖眼兒里塞火柴棍兒。因為我們拿了他拖拉機上的廢鐵換玩具,被他挨個彈了腦崩兒……這樣的事情多了,再說了,那些事都是自己領的頭兒,黃曉樺頂多算是從犯,起不到使妹妹警醒、回心轉意的目的。要說就撿最要害的說,一下子傷及痛處。可是,那事怎么能好意思說出嘴呢?尤其是對自己的親妹妹。即便現(xiàn)在,對黃曉樺,尤其是康琴和李阿姨,打擊也是要命的,后果不堪設想。伍景峰喝不下去了,又開始在屋里遛圈兒。
有一天,黃曉樺他們幾個正在彈玻璃球。李阿姨家的門開了,李阿姨站在門口沖他們招手。幾個人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過去。李阿姨才生了一個小妹妹,家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花花綠綠香香甜甜。所以,他們都喜歡逗小孩子。一進屋,就有一股醉人的奶香把伍景峰他們弄得麻酥酥的。小妹妹太小了。手指頭好像線繩,胳膊好像小搟面棍兒,小腳丫還沒有他們的巴掌寬,一個勁地亂蹬亂踹。兩個漆黑的大眼睛,挨個兒地看,好像是在默默記下每個人的相貌。李阿姨說,阿姨出去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幾個辛苦辛苦,照看一下妹妹,好不好?好!伍景峰他們齊聲回答。眼睛卻目不轉睛地望著柜子上的水果和零食。我們的喊聲顯然是嚇到了小妹妹,躺在那里直吭哧。李阿姨抱起來哄了哄,重又放下。把一兜子好吃的取下來,放到床上。她這樣做,使伍景峰他們嘴里吃著的同時,也好陪小妹妹玩。阿姨一出門,大伙就奔向了好吃的,每人搶了一種,自顧自地貪婪咀嚼起來。伍景峰正吃著,無意間一回頭,發(fā)現(xiàn)黃曉樺正在做一件非常大膽的事,他正掰開小妹妹的兩條腿往里看,而且看得津津有味,認認真真。伍景峰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無恥的舉動。他伸手拍了黃曉樺一巴掌,順嘴說了句,你流氓啊。黃曉樺大吃一驚,滿臉通紅地躲到一邊,低著頭不說話了。見伍景峰仍拿目光追他,就干脆躲到了屋外。臨出門,把手里的一個大蘋果給了伍景峰。黃曉樺本來是一張白白的臉,此時已比蘋果還要紅。這事只有伍景峰知道,其他幾個人只顧吃了,亂哄哄的誰也沒注意。
自此,伍景峰自恃抓住了黃曉樺的尾巴,對他更加吆五喝六起來。逼著黃曉樺把他爸爸的煙偷出來抽,酒偷出來喝。黃曉樺媽媽出工傷死了,和爸爸生活。他爸爸滿臉胡子,看誰都兇兇的,好像都欠了他的錢。特別是對小孩子尤其蠻橫,中午在他家門口玩都不行,必定拿著棍子追走。他說的是要睡午覺。所以,小孩子們都罵他不是東西。從父母的嘴里,伍景峰知道大人們也煩黃曉樺的爸爸,說他不是玩意兒,不正經(jīng)。大人們只是說說,拿他沒辦法。小孩子們則通過黃曉樺偷他的煙和酒。沒有酒了,你爸爸的脾氣或許會好些呢。伍景峰除了逼迫,也對黃曉樺做思想工作。因為每次他爸喝了酒都打黃曉樺,而且每次在后面追他們的時候,黃曉樺的爸爸都是一張大紅臉,像猴子的紅屁股,于是所有孩子都喊他猴屁股。伍景峰想喝酒了,就對黃曉樺說,猴屁股的酒可以偷了嗎?黃曉樺有時點頭,多數(shù)搖頭。偷喝猴屁股的酒講究時機。酒瓶子沒開蓋的當然不行,剩余不多的不行,容易發(fā)現(xiàn)。偷就偷喝了一少半的,倒出來一兩半兩的不顯山不露水。煙也是,要偷抽了一半的。否則,容易被發(fā)現(xiàn)。令伍景峰他們不解的是,這些都是黃曉樺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他之所以這樣做,不僅僅是怕發(fā)現(xiàn)了挨打,倒像是希望要把偷煙偷酒的事穩(wěn)穩(wěn)當當長長久久地做下去似的。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有一次,正當伍景峰和黃曉樺躲在野外的僻靜處,美滋滋一邊喝酒,一邊吞云吐霧時,黃曉樺的爸爸猶如惡魔天降般出現(xiàn)在他倆面前。還不等兩個人反應過來,臉上已左右開弓挨了兩巴掌,底下一腳,踹得滾出好遠。起來剛要跑,被他厲聲喝住,跑!再跑打折你倆的狗腿!伍景峰和黃曉樺像是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的小妖兒,站著一動不敢動了。惶恐過后,腦袋漸漸清醒,想想后果,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哭起來。抽煙喝酒,回家一頓臭揍也是免不了的。
黃曉樺的爸爸奪過他倆的火柴、煙和酒,三腳兩腳踢過一塊磚頭,坐在上面,先點著一支煙。煙霧竄起,很享受的樣子。伍景峰也抽了不少煙,除了嗆,沒有覺得有什么好。黃曉樺爸爸鼻子嘴徐徐冒煙,舒服得五官挪移,樣子更加可怕。就在這異??植赖姆諊铮瑢徲嶉_始了。他們在電視里見過審問人的場面。皮鞭,烙鐵,老虎凳,辣椒水。偷偷地掃一眼,黃曉樺的爸爸兇神惡煞的模樣,比握皮鞭的日本鬼子還可怕。他真怕他跳起來,氣急敗壞地把火紅的煙頭按在自己身上。伍景峰不停地哆嗦。他突然想起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話來。他抬頭看看黃曉樺的爸爸,怯怯地說,叔叔,我錯了。
知道錯了就好,說說吧都錯哪兒了?
望著那張不陰不陽的臉,伍景峰覺得結果未卜,坦白了也未必從寬。他抖抖地說,叔叔,不怪我,是你家黃曉樺出……的主意……
是這樣的嗎?小兔崽子,你說話呀?矛頭果然轉向了黃曉樺。黃曉樺嚇得一哆嗦,委屈地望著伍景峰,咧開嘴,哭了。
你……撒謊,你……不是好孩子……嗚嗚嗚……
伍景峰心里說,都啥時候了,傻子才做好孩子呢。
你個敗家子!由于喝了酒,他爸的臉又成了猴屁股。他邊罵邊捋著袖子向黃曉樺走過去。伍景峰偏過頭,閉上了眼睛。他想很快就會有接二連三的脆響從黃曉樺白凈的臉上傳出。
黃曉樺哇哇大叫,不怪我呀,都是伍景峰逼我干的!
他逼你?他捆著你的手了還是捆著你的腳了,他怎么不逼我呢!此時黃曉樺已是泣不成聲,他讓……我……偷……的,要不就告訴李……李阿姨……
告訴什么?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他爸爸腦筋蹦起,大聲咆哮。伍景峰嚇得直閉眼,連叫壞了,壞了。
我……我……
我什么,快說!
黃曉樺又哭了。好半天才說,我掰開小妹妹的腿,往里面看了……
呸,你個小流氓!
啪!哇!同時響起。
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走過來,伍景峰也哭起來,不停地說著,我沒看,真的沒看呀!
話音未落,就感到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三伏天,渾身是汗,覺得有些涼快兒。還沒等他弄明白,耳邊就響了一個炸雷,緊接著右臉頰就火辣辣地疼起來,并且瞬間就鼓脹起來。他忙用手緊緊捂住,他怕臉會一下子脹開。
哇!伍景峰大哭起來。倘若再挨一下,他立時就會躺倒在地。此時,他的身子發(fā)飄,好像腳已不在地上,像是懸在空中。好在那團火焰又向黃曉樺燒過去。
我錯了,真的錯了,我不該也看了康琴的……黃曉樺驚駭?shù)卮蠛啊?/p>
啪!哭聲消失了。伍景峰有些奇怪,透過淚水,在眼睛的余光里,黃曉樺已然張著大嘴,出不來聲了。臉上淚水鼻涕唾沫哩哩啦啦往下滴答。再看臉上,比先前胖了一圈兒。
見黃曉樺的爸爸又奔自己而來,伍景峰哆嗦成了一團,抽緊了身子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不料剛走了一半,黃曉樺那一口氣才緩上來,哭出了聲音,邊哭邊說,我……錯了,真……的錯了,那……天你看李阿姨的時候,我不……該偷看……嗚嗚嗚……
形勢急轉直下,完全出乎了伍景峰和黃曉樺的意料。黃曉樺的爸爸先是站住了腳步,沒過幾秒鐘噗通自己倒在了地上,好像是喝多了酒。伍景峰有幾次就喝多了,兩腿沒勁,像是踩在棉花上,弄不好就摔個跟頭。躺在那里,腦袋還不停地轉,感到身下不是冷冰冰的土地,而是高天上潔白的云彩。剛才他一個人喝了那么多酒,準是醉了。醉了好,醉死了才好呢。伍景峰心里默默禱告。過了好半天,也沒有動靜,他心里一陣恐怖,莫非真的醉死了?他大著膽子慢慢扭轉身,一看,身后已是空空如也,黃曉樺和他爸爸都已不見了蹤影。
伍景峰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纯刺?,毒辣辣地噴著火焰,這火焰燒在右臉格外地疼。好像剛才有人打了他,誰呢?記不太清了。旁邊的堿蓬草黃蓿菜都被曬得有點打蔫,幾只綠螞蚱彈來跳去尋找著躲避驕陽的所在。伍景峰想不明白,自己咋在野地里站著呢?于是他輕飄飄地往家走,一路走一路想著,黃曉樺,康琴,李阿姨,這幾個名字輪番在他眼前轉,他都暈得要死了,他們還轉……
好在那天父母都加班,伍景峰晚飯也沒吃,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的一張胖臉自然嚇到了媽媽,媽媽再三追問,伍景峰就說,和黃曉樺打架了。及到見到黃曉樺也是一張胖臉,而且比伍景峰還腫,媽媽少不得又挎著雞蛋去他家賠禮道歉。只可恨黃曉樺的爸爸,對此事一字不提。還虛情假意地說就不來看伍景峰了,并且替黃曉樺賠了不是。想著這些,伍景峰的心突突地跳成了一團。這些怎么對妹妹說呢?說不出口啊,牙磣!別說康琴和李阿姨,就連黃曉樺的爸爸也是一把胡子的人了,明年退休,如今是人人尊敬的工人技師,技術專家。據(jù)說,他以一人之力,就讓廠里每年多產(chǎn)好幾萬噸油。
哥,你喝多了吧?快別喝了!景云見哥哥眼睛發(fā)呆,趕忙拿走了酒杯。
沒……沒喝多!
還沒多,都把自己喝哭了。
我哭了?伍景峰抹把臉,果然有些濕。尷尬地笑了笑。
嘀嘀,隨著喇叭聲,黃曉樺回來了。景云一看就慌了,跑過去一把抓住了黃曉樺油乎乎的袖子,問,這是怎么了?黃曉樺咧咧嘴,露出兩排白牙,說,沒事了,剛才組抽的時候差點兒噴了,現(xiàn)在沒事了。然后來到伍景峰面前說,伍哥,不好意思,也沒能陪好你。吃好了嗎?看著黑乎乎的黃曉樺,伍景峰原本收起的淚水又涌了上來。他重重地在黃曉樺的肩頭拍了幾巴掌,說,兄弟,當心點兒!
哎,知道了,哥。
回我宿舍吧,我安排好了。
伍景峰指指桌子,說,我還沒喝好呢?你不陪哥喝杯?
黃曉樺黑乎乎的臉上,白白的眼珠不停地閃動。
傻樣兒,快坐下呀。景云在一旁嗔怪地說。
嗯,好,好,今兒我們來個一醉方休。
說著,景云把兩杯酒已滿滿地斟在了倆人的面前。
伍景峰突然問,這飯店的氣裝表了嗎?
裝了。然后黃曉樺壓低聲音說,這依村傍鎮(zhèn)的,不靈活點不行啊。對吧,哥?
對!伍景峰雙手捧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