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陳超與劉向東1994 年在野三坡
力軍兄來電話,說《環(huán)渤海詩歌》要以專號紀念陳超老師,讓我也寫。真該寫寫,可心里亂。11月8日從臺灣回來,家人告訴我說,網(wǎng)上到處都是懷念陳超老師的文章,就不見你。 我沉默以對。 說什么呢,真的不知說什么,說不出來。10月31日以來,老毛病犯了,睡不好。11月1日之后,閉上眼睛,常??吹疥惓蟾绲奈⑿驂男?,趕緊把眼睛睜開,黑夜在動,影影綽綽。
哎,生命真的只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回想起來,每年的秋天,我老家燕山的栗子熟了,或就近從太行山里摘來蘋果,我都給他家送去,他的寶貝兒子揚揚愛吃。 到了春節(jié)前夕,也去拜望,那是我永遠放不下的三個良師摯友家之一。 就在今年10月23日下午5時,帶著剛剛出版的《劉章集》和我從井陘楊莊親手摘回來的紅富士,我到了陳超老師家里,捎帶著和他商量一起編選出版河北經典詩人詩選的事,他很高興,答應出主意想辦法。 我說,這兩年每次見面,見您又黑又瘦,不同尋常地沉默寡言,讓人擔心。這次他沒說沒事沒事,沒說和孩子一起游泳游的,他說,向東,說實話吧,我最近休假了,講不了課了,老長時間以來,老是失眠、耳鳴。我問,最厲害的時候您有多長時間睡不著? 一天一夜吧,他說。 那耳鳴呢? 老是滿屋子嗡嗡響。 我說我也常常失眠,最長三天三夜不困,看完了《唐詩百話》和葉嘉瑩的一摞詩歌講稿,后來一下子睡了十二個小時。我說,睡不著別躺在床上想睡,越想越睡不著,越著急越睡不著,不如看看書,或者躺在沙發(fā)上看看電視,看著看著沒準兒就困了,管它白天黑夜呢。他說試試。忽然,他又說,我的思維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了,講不了課,也不一定有什么好主意好辦法了。 我說,您可別多想,睡一覺就輕松不少,吃點藥就會好轉,即便不講課了,不寫文章了,有啥呢,足夠了不是,您知道您有多大的影響力多高的高度多深的深度!要是連您都想不開看不開,我們可怎么辦呢?我建議一起出去玩玩,去爬封龍山,去太行山大峽谷里找奇石。他說好。嫂子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守候在他的身邊,也連連說好。 陳媽媽從臥室出來,點頭稱是。 第二天,我把我覺得對解除焦慮特別管用的一個藥名發(fā)給他,沒有收到回復,覺得不對勁兒。以往偶爾給他發(fā)短信,總是很快得到一兩句回復。10月27日,見到郁蔥兄和陳超老師帶的博士生立秋,忍不住說出他的狀況,郁蔥很關切,立秋說盡快去看看,還說陳老師掛念著他的博士論文呢。31日晚8點,我在路上接到立秋的電話,說給陳老師打電話了,不讓去,怎么辦? 我說那就別打電話了,直接上門吧,我11月2日去臺灣,回來帶上金門高粱酒,找?guī)讉€朋友陪著他好好喝一場,喝醉了,大哭一場沒準兒會好些。當晚,隱隱的不安揮之不去,無心讀書,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想讓自己困,卻眼睜睜怎么也不困,直到凌晨三點,我才迷迷糊糊飄在床上。 8點爬起來,一眼看見立秋的短信,懵了,還沒回過神兒來,大解的電話到了,嗚嗚地哭,說不出話來。見立秋在短信中囑咐:消息先不擴散,不要去家里,不要給親屬打電話,稍后再聯(lián)系。 哪里還顧得上這些,我和大解說,趕緊走,我也拉上小放趕緊走! 見了嫂子和孩子,光是流淚。 獨自從十四樓爬到十六樓樓道的窗口望望,心都飛了,下到樓外,對著水泥地上那“轉世的桃花”深深鞠躬,目光焚燒,恍然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默默地忙乎一天,晚上11點我把從北京趕來吊唁的曉渡兄嫂和韋錦兄嫂帶回家,本想一起說說話,說不出來,相互呆呆地望著望著,眼圈兒都發(fā)紅發(fā)黑。 深夜1點,讓我們抻著紙,曉渡用顫抖的手揮筆寫下:斯哲棄世恨人間頓失知音嗚呼痛哉,赤子升天哀詩林永折梁棟噫吁悲夫!
就這樣過去十多天了,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我怕。
忽然想起《圣經》里的一句話:“朋友乃時常親愛?!蔽矣行┖蠡凇5搅送蝗簧纼擅C?,領悟到一種特殊關系之美好,晚了。 一種內心的誠摯的眷戀、吸引力,使得我們過去了的多半輩子往來變得越來越短。
一晃30多年了,那時我們都才二十多歲,因為對詩的熱愛走到一起。上世紀80年代初,還是陳超大哥在河北師大中文系讀書的時候,寫了文章讓我家老爺子過目,問可否發(fā)在他主持的刊物《新地》上,老爺子看了,說好,說發(fā)在《新地》可惜了,于是寫了一封信,把稿子推薦給在《飛天》雜志主持“大學生詩頁”的朋友師日新。 我不知那是不是陳超大哥最早發(fā)表的詩學文章,只知道《飛天》發(fā)出來影響很大,被多家報刊轉載。隨后陳超大哥留校教書,還拉上我給學生們搞過兩次講座。到了1985年,任用干部不管能力只看文憑,我被迫參加了當年的成人高考,考入河北師大中文系干部專修班,因為是與河北作協(xié)協(xié)作辦學,俗稱“作家班”,我從此成為不折不扣的陳超老師的學生。陳老師教我們詩歌寫作,常常講著講著就停下來說,其實你們懂。其實我們不懂,是陳老師高估了我們。陳超老師講詩,立足于文本細讀,文本分析與精神分析和西方現(xiàn)代主義哲學緊密結合,開宗立派,自成一體,聽著讓人迷醉,讓人脫胎換骨。
從師大畢業(yè)兩年多之后,我調入河北作協(xié),與陳超老師在一起的機會更多起來,他也找我,我也找他,有時各自見到好書,也都多買一本,他給我留著,我給他送去。 出了書,陳老師都給我留一本,寫上我的名字放在床頭;我編成詩集,請陳老師作序,兩三天就寫好了,那么會心,那么精道;我有了新作,請他過目,他隨手就寫下推薦文章;我寫論文,想借陳老師的觀點使使,陳老師說,隨便使吧,在哪本書的哪頁哪段;省作協(xié)多次到師大搞文學活動,我們都特別樂意,有陳超老師在,心里有底,只有火爆的掌聲和笑聲,從不冷場。
陳老師專門為我寫過三篇評論文章,指出我的長處和短板,激勵我,引導我,可惜,我這個學生并不爭氣。 私下我把老師的書讀了又讀,有些心得,結合我對他的印象,寫過一個短文,發(fā)表在1998年的《文學報》上,現(xiàn)在看來別有意味。 當時我說,如果不是我過于熟悉我的老師,而僅僅是他詩學研究著作的一個讀者,或者有一面之交,只記住了他那老成的表情,或者聽過他的課,我想我不懷疑他是正帶著一群研究生的中文系教授,不懷疑他的實力詩歌批評家地位,但我不相信他是1958年出生的人。 他的學問他的人,都太成熟。
同樣是因了我對陳老師的熟悉,我說我有把握認定他的詩學研究并非從理論中確證理論,而是有著如醉如癡的描述“當下”的熱情;他寫作的個人方式,是介于詩人與批評家之間的那種,類似于快樂的自由撰稿人。
但這并不妨礙陳超成為理論家。 他是理論家,同時又是詩人,有大量詩作。 我十分欣賞他的話語立場,十分樂于接受他的那種詩情隨筆式的表述。對他來說,文體或許并不是特別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被精神浸透了的可以讓人獲得愉悅的文字,是自由的心性。
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陳超老師給自己規(guī)定了兩項任務。一是立足文本細讀和形式感,經由對詩的歷史語境的剖析,揭示當代人的生命、話語體驗;二是將詩放置到更廣闊的哲學人類學語境中,在堅持詩歌本體依據(jù)的前提下,探究詩的審美功能。 實際上他的這兩項任務是沿著一條線索展開的,這條線索就是研究個體生命——生存——語言之間的復雜關系在現(xiàn)代詩本體中的展現(xiàn)。
陳超老師認為,詩學研究的本質,乃是其對形式自足體和深層話語結構的分析,它不能離開現(xiàn)代語言學和結構主義的基礎而專事于“印象”的批評,要有明確的適合于對象的方法論。 高度的專業(yè)作風,使他的詩學研究取得了實質性進展,在詩學界產生了強烈反響。 是他最早開啟了我國詩學界新批評“文本分析”的先河,他的自覺的立足于細讀之上的詩歌分析,標志著詩學在方法論上的根本轉型。“文本分析”的重要成果是其專著《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精彩準確的文本分析,獨到的見識,豐富的詩學理論、詩史知識,使這一著作具備了很高的科學性和學術價值。 研讀他的這部著作,我覺得在他與真正的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心靈的默契,每個詩人都可以通過他的眼睛反視自身。
盡管在我國詩學界有不少人認為陳超老師是“詩歌形式問題專家”,但他并不是一個形式主義者。讀過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生命詩學論稿》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雖然他十分關注詩人運用材料的方式,著迷于對詩歌本體依據(jù)的研究,但在個人方式上,他是始終堅持對終極關系、價值重建進行緊張追向的理想主義者。 他在不斷地尋找證據(jù),來證明詩歌乃是生命的詩歌,詩歌理論即是生命的理論。 因而,對光明和正義的追求,對通向精神高邁圣潔天空的仰望,就成了他的基本姿態(tài),成了他抒情力量的主要來源,成了他進一步發(fā)展自身的力量。
陳超老師常常說,他希望能夠從詩歌界各個不同的創(chuàng)造力型態(tài)中,都發(fā)現(xiàn)某種為他喜歡的東西,而不想徹底執(zhí)于某一端。 他認為他的隨時肯定又盤詰,親和又拆解的立場,使他不同階段的詩學向度呈現(xiàn)出自身的磨擦,他表示,要不停地清理自己的思路,靠修改自身過活。 我對他的“修改自身”特別在意,我想正是這一點,才讓人不斷體會到他的包容與超越,他的年輕和他的“自由撰稿人”的快活與活力。
毫無疑問,那時陳超老師還是一個快活的不斷修改自身的“自由撰稿人”。 那么,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是什么讓他變得不再自由和快活? 他的一生,都在證明詩歌乃是生命的詩歌,詩歌理論即是生命的理論,但他失望了,他的仰望是空,是不見天日的霧霾。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許他想的也不是別的,除了生命還是生命,想著想著,到了忘我的境地。在57年這并不算長的歲月里,他對生命的把握及生命意義的理解,遠遠勝過我們,即使我有可能靠吃藥打針活過7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