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書林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敦煌氾氏家傳》與先周世系
鐘書林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先周世系,尤其是后稷、不窋?shù)母缸邮老担运抉R遷以降,爭訟不清。爭訟的焦點,圍繞《史記》形成“世后稷”“夏之衰”“失代數(shù)”三個中心問題。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的重見天日,為解決這一爭訟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史料?!抖鼗蜌锸霞覀鳌反笾聻榍皼龌蛩逄瞥跗谧髌?,在時間上比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都還要早一些,因而更具價值。通過傳世文獻、敦煌文獻考察,認為雖然西周早期可能存在一定的代數(shù)闕失,但代數(shù)的闕失與后稷、不窋父子世系之間沒有必然關(guān)系,后稷、不窋之間的父子世系可信性較強,《史記》“后稷卒,子不窋”的說法仍然可靠。
先周;世系;《敦煌氾氏家傳》;后稷;不窋
先周的世系,頗為繁雜,疑點較多。尤其是后稷、不窋之間的父子世系,自司馬遷以降,爭論不休。因為它是探討先周世系繞不開的話題。司馬遷《史記·周本紀》記載:“后稷卒,子不窋立?!边@個說法,后世學(xué)者贊成的少,否定者居多。否定之說,從三國時期的譙周以來,到清代呈總匯之勢,有戴震的《周之先世不窋以上闕代系考》專門論述[1](27)、也有梁玉繩《史記志疑》的總括[2](74)?,F(xiàn)代以來,在戴、梁的剖析總括之上,又有后稷、不窋當處夏末殷初的新說法。[3](27)
今沿梁玉繩以降開辟的研究之路,鉤沉《國語》等諸家史料,特別是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對歷來的爭論焦點作以分析、整理,以期拋磚引玉,使問題更加明朗、清晰,為博雅君子徹底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一定的思考。
敦煌遺書未被發(fā)現(xiàn)之前,人們探討后稷與不窋之間的世系關(guān)系,主要依據(jù)傳世文獻中的兩段基本史料:
《國語·周語上》云:“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wù),我先王不窋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盵4](1)
《史記·周本紀》記載:“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wù),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盵5](112)
這兩段文獻成為后世爭議的核心,多被論及和引用。綜合而言,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對兩處文本理解的分歧上:“世后稷”“夏之衰”,再加上后世常論及的“失代數(shù)”,合起來共成三個問題。它們都是因為辯駁司馬遷的說法而衍生出來的意見。
但是,敦煌遺書的重見天日,為我們解決上述爭議,又多了一則極其珍貴的史料。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在敘述自己的家族歷史時,也涉及到先周的歷史說:
氾氏之先,出自有周,帝嚳之苗裔也。帝妃姜原,履大人之跡,感而有娠,十二月生棄,即帝堯弟也。能播植百谷,為稷官,曰稷。歷夏殷,常為農(nóng)正,世世居于西戎,后遷于豳。大王為狄所侵,囗(止)于歧陽,百姓從之,若歸于市。招輯戎俗,筑城郭,立宗廟,王道之端,始于此矣。
后稷受封于邰,賜姓曰姬。稷生不窋,不窋孫公劉,受封于邵陵。公劉孫皇仆受國于邠。仆生差弗,弗生毀輿,輿生公非,非生高圉,圉生亞圉,亞圉生祖累(筆者按:祖累,《史記·周本紀》作“公叔祖類”。王謨輯錄《世本》作“祖紺”),累生古公亶甫(筆者按:古公亶甫,《史記·周本紀》作“古公亶父”。又按:甫,通“父”),甫生大王季歷,歷生文王昌,[昌]生武王發(fā)。武王受命,封弟旦于周。[6]
敦煌原卷避諱并不嚴謹,遇到“世”“民”字偶爾避諱缺筆,多數(shù)情況下均不缺筆。這可能與貞觀時期避諱不嚴的政策要求有關(guān)。陳垣先生云:“唐時避諱之法令本寬,而避諱之風(fēng)尚則甚盛。武德九年,有‘世及民兩字不連續(xù)者,并不須避’之令?!盵7]原卷中“世”字皆不與“民”字相連續(xù),故避諱也相對寬松。另外,結(jié)合原卷單面書寫,“旦”字不缺筆等情形看來,該卷也很可能為貞觀時期抄本。對于《敦煌氾氏家傳》,王仲犖先生曾經(jīng)研究推斷說:“列紀人物,凡東漢一人,其馀悉是前涼時人??计渥舟E,當是唐代書手所寫,則于五涼北朝隋唐氾氏人物,遺漏尚多,蓋亦非全帙也。”[8]王先生不僅指出為唐代手書,而且考證出傳記中的人物主要為前涼時期,隋、唐氾氏人物遺漏尚多,據(jù)此可以推斷《敦煌氾氏家傳》的創(chuàng)作時間可能隋唐初期,甚至可能更早在前涼時期。因而單從時間上來看,它比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都還要早一些。在時間上更接近《史記》的創(chuàng)代年代。正是從這個意義而言,它在后稷、不窋世系文獻的記載上,比《史記索隱》《史記正義》更有說服力。由此可見這件《敦煌氾氏家傳》手抄本的價值。
本文以下將結(jié)合敦煌遺書與傳世文獻,針對上述三個問題逐一解析,以確證司馬遷說法的可信性。
先說“后稷”。后稷一詞《國語》中10見,既可專指周族祖先棄,也可指主管農(nóng)業(yè)的官員。《詩經(jīng)》中凡9見,均為棄的專稱。而《國語》中“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中的“后稷”應(yīng)理解為“主管農(nóng)業(yè)之官”。
對于“后稷”一詞兩義的由來,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記載清晰:“帝妃姜原,履大人之跡,感而有娠,十二月生棄,即帝堯弟也。能播植百谷,為稷官,曰稷。歷夏殷,常為農(nóng)正,世世居于西戎?!薄抖鼗蜌锸霞覀鳌穼7Q“棄”為“稷”,棄以后的主管農(nóng)業(yè)之官,它稱之為“農(nóng)正”。《敦煌氾氏家傳》中“歷夏殷,常為農(nóng)正,世世居于西戎”的記載,可以說是對《國語》中“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的最好闡釋。
再說“世”。《史記集解》引唐固語:“父子相繼曰世?!盵5](113)但是“世后稷”中“世”的時間,到底有多長,卻有很大的分歧。譙周認為是“非一代可知”。韋昭卻認為僅有一世:“謂棄與不窋也?!盵4](1)究竟是一世還是多世,可以聯(lián)系下句中的“夏之衰”來通盤考察。
對“夏之衰”的理解,司馬遷以后意見不一。譙周認為不窋身當夏衰,將“夏之衰”理解為夏衰,語意仍較為含混。到戴震時,才明確提出“夏之衰”當為太甲亂夏之時,把“夏之衰”理解為夏末。清代以降,這一說法為尋找年代學(xué)根據(jù)的學(xué)者所接受,他們進而得出后稷、不窋處于夏末殷初的結(jié)論。
戴震認為,繼承棄為后稷之官的不止一人。他說:“繼棄為后稷,謹修其官守,以至不窋,是不一人,故曰‘皆有令德’?!盵1](27)《史記》“后稷卒,子不窋立”,戴震認為當言最后為后稷者卒,其子不窋立。今觀其說,可商榷之處有二。
其一,不窋“世后稷”,到其末年才因“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wù)”,但他在此之前都是一直世襲后稷之官的,按照戴氏的說法,凡任后稷之官者皆可曰“后稷”,皆可用官名代稱人名,那么,既然不窋曾任過“后稷”之官,照理也應(yīng)稱“后稷”,但為什么只稱不窋而不稱后稷呢?且《史記》明說是“不窋末年”而不曰“后稷末年”呢?又,如果按照戴氏的說法,那么《史記》“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钡挠涊d中,“后稷”應(yīng)為官名代人名,而“不窋”“鞠”“公劉”等都為具體的人名,這樣前后相混,顯然是說不過去的。按《史記·周本紀》記載,公劉、古公亶父等都復(fù)修后稷之業(yè),但文獻中卻沒有稱他們?yōu)椤昂箴ⅰ钡?。綜上可見,戴震將“后稷卒,子不窋立”中的“后稷”理解為官名是錯誤的。這在上引的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中有很好的證據(jù)。
其二,《周本紀》記載:“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戴震將“皆”理解為繼棄為后稷者,“是不一人”,這種理解有誤。按原文,“皆”當承前而言:“帝堯聞之,舉棄為農(nóng)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彼侵负箴v陶唐、虞、夏三代,在這三代之中“皆有令德”。僅就后稷一人而言,并非多人。因而司馬遷所說的“后稷卒”中的“后稷”當專指棄,非指后稷之官,更非指“最后為后稷者”。
戴震認為“夏之衰”當孔甲亂夏之時,恐也不當。其最重要的佐證文獻是《左傳·襄公四年》的記載:“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边@里的“夏之衰”言太康失國之事,并不是孔甲亂夏之時?!跋闹ァ碑斨赶乃ノ⒅畷r,并非指夏將亡朝(夏末)時。這是史書的一種習(xí)慣性用法,在《史記》與其他典籍中反復(fù)出現(xiàn)。如《史記·殷本紀》:“雍己立,殷道衰。太戊立,殷復(fù)興。河亶甲時,殷復(fù)衰。帝祖乙立,殷復(fù)興。帝陽甲之時,殷衰。盤庚之時,殷道復(fù)興。小辛立,殷復(fù)衰。武丁立,殷道復(fù)興。帝甲淫亂,殷復(fù)衰。帝乙立,殷益衰?!毖砸笾シ?見。很明顯,這6處的殷衰,都不是指殷末之時。又,《史記·匈奴列傳》:“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馀歲……,其后百有馀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馀年,武王伐紂而營洛邑……其后二百有馀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以后,荒服不至?!睂τ诖颂幍摹跋牡浪ァ?,《史記正義》說:“《周本紀》云:‘不窋失其官’,此云公劉,未詳也?!盵5](113)筆者認為,從全句來看,應(yīng)是簡省之筆,因《周本紀》記載已詳,故司馬遷此處只作以籠統(tǒng)概說?!跋牡浪ァ薄笆漯⒐佟薄白冇谖魅帧敝覆环敚耙赜卺佟敝腹珓??!爸艿浪ァ泵餮允侵苣峦鯐r,并以“荒服不至”作為衰象之征,而眾所周知,周穆王與周朝滅亡的時間相距較遠??梢姶颂帯爸艿浪ァ币膊⒎侵钢艹┠?。同理類推,“夏之衰”也并非專指夏末之時。
而言及末世之衰的,如《史記·夏本紀》:“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祀,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庇秩纭秶Z》:“孔甲亂夏,四世而殞?!贝髡鹫菗?jù)此而認定:周人言夏之衰,指孔甲不指太康甚明。其結(jié)論過于武斷,并且與上引《左傳》的說法明顯相沖突。由此可見王道的衰敗可指末世,但并不專指末世,應(yīng)視上下文酌情而定。前引《國語》中的“夏之衰”,以《左傳》《史記》文獻相佐證,當為太康失國之事。
對“夏之衰”,王玉哲、楊寬兩先生也曾結(jié)合《國語》《禮記·祭法》《左傳》有過較詳細的考證。不過,兩位先生得到的看法卻出入較大。我們先看三家史料記載:
(1)《禮記·祭法》記載:“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9]
(2)《國語·魯語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之以為稷?!盵4](56)
(3)《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10]
《禮記·祭法》孔穎達《正義》云:“夏之衰也,周棄繼之者以夏末湯遭大旱七年,欲變置社稷,故廢農(nóng)(柱)祀棄?!庇帧渡袝摹房追f達《正義》:“《魯語》文與《祭法》正同,而云夏之興也,周棄繼之。興當衰之誤耳?!比绻麊螐募漓虢嵌?,孔氏對“夏之衰”的疏證,改《魯語》的“夏之興”為“夏之衰”,似乎有一定道理(詳見下文)。但他篡改了經(jīng)文,不太符合解經(jīng)的原則。因此,筆者想就以上《國語》《禮記》《左傳》三則材料及孔穎達《正義》,再補充申明兩點。
第一,從文本本義看,“夏之興”當指棄之事,“夏之衰”當言棄之祀,各自表達不同的含義。韋昭《國語注》云:“夏之興,謂禹也。棄能繼柱之功,自商以來祀也?!薄秶Z》和《左傳》文本都含有兩層意思:柱之事、柱之祀,棄繼稷之事、棄繼柱之祀。兩層意思,在一句之中分而言之。而《禮記·祭法》則綴《國語》《左傳》合而言之?!抖Y記》與《國語》雖然均言“周棄繼之”,但指代內(nèi)容并不一致:《國語》中指繼“能殖百谷百蔬”之事,而《禮記》中則指繼“自夏以上祀之”的祭祀之事。故而有“夏之興”與“夏之衰”的區(qū)別。
第二,從祭祀禮儀看。后世學(xué)者據(jù)孔穎達《正義》“興當衰之誤耳”,認定“因為夏衰而周棄才繼之以興”,“周祖確是夏末商初的人”,“周祖棄本為商之稷官,時代大約在夏末商初”。[11]或認為“‘夏之衰也’和‘商以來祀之’相合”[12]。不過,這些理解都與祭祀習(xí)慣、《左傳》等文獻記載并不相符。對于為什么更置社稷,廢柱立棄,孔穎達的解釋是“夏末湯遭大旱七年”。但是,對于為什么遭大旱七年,《孟子》及鄭玄注都說是因為夏末湯伐桀滅夏,所以才遭旱七年。其說法較孔說詳細。因此,湯改祀夏之農(nóng)官棄,就帶有鮮明的神權(quán)色彩與政治意圖?!蹲髠鳌费浴白韵囊陨稀膘胫?,“自商以來”祀棄,除商代夏的政治背景外,還與祖先神的祭祀有關(guān)。在夏代,棄是周人的始祖,在周人祖先神的祭祀中居于最高地位,作為“世后稷”的周人來說,自然不會把他再置之于稷神的位置,而加以供奉。周人伐紂滅商后,也只是把后稷當作祖先神,而不是稷神?!对娊?jīng)》中后稷凡9見,均為棄的專稱,沒有一處指稷官的,其道理就在于此。這也就是《左傳》說“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的原因。因此,我們可以將棄之事、棄之祀與“夏之興”“夏之衰”相區(qū)分、相對應(yīng)起來。棄之事當在“夏之興”,與《史記·周本紀》“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國語》“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的記載也相吻合;棄之祀當在“夏之衰”,在湯伐桀滅夏之際,服務(wù)于湯因商代夏的政治需要。
因而,綜上可知,《國語》言“夏之興”當是正確的,并非“夏之衰”之誤;《禮記·祭法》所言“夏之衰”,當指棄之祭祀而言,而并非指棄興于“夏之衰”。而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帝妃姜原,履大人之跡,感而有娠,十二月生棄,即帝堯弟也。能播植百谷,為稷官,曰稷。歷夏殷,常為農(nóng)正,世世居于西戎,后遷于豳?!睂τ谙戎苓w豳之前的“夏之興”“夏之衰”等歷史階段,雖然只是籠統(tǒng)言之,但對于“后稷”一詞還是界定得非常清晰的,這為我們辨別后稷、不窋之間的世系,提供了幫助和參考。
“夏之衰”既已考定為太康失國之時,則下限已經(jīng)確定。那么可以根據(jù)“夏之衰”與“世后稷”等記載,對后稷、不窋之間的世系進行通盤考察。夏朝從禹到太康,中間只隔著啟一代,周朝從后稷到不窋,是一世還是多世呢?我們試著推測一下,看與我們上文對“夏之衰”的理解,是否可達成互證的關(guān)系?
《五帝本紀》《堯典》《皋陶謨》(《益稷》)等文獻,多次提到后稷主管農(nóng)業(yè)得到禹的大力幫助。《論語》有“禹、稷躬稼”的說法,禹嘗自言“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diào)有馀補不足徙居”(《五帝本紀》),可知后稷曾與禹共事,并常得到禹的幫助。《史記·周本紀》說:“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睋?jù)《五帝本紀》,棄被舉為農(nóng)師,雖然在堯時,但當時堯已年老,實由舜攝政或堯已禪讓給舜,托言“陶唐、虞”只不過是概括性的說法。所以《國語》只說:“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辈谎约疤仗啤F鋵嵑箴⒋蟛糠謺r間應(yīng)生活在禹夏時代,《國語·魯語上》:“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之以為稷?!薄妒酚洝罚骸昂箴⒅d,在陶唐、虞、夏之際?!薄秶Z》:“以服事虞、夏?!本灾忚?。又偽古文《尚書》從《皋陶謨》中又分出《益稷》篇,以益、稷并提,故疑益、稷為同輩人,年歲相差不遠,稍后于禹,皆歷舜、禹、啟三代。由益可知,禹晚年曾以“天下授益”。又《古本竹書紀年》:“益干啟位,啟殺之?!薄督癖局駮o年》:“(帝啟)六年,伯益薨,祠之。”[13](6)《越絕書》:“益死之后,啟歲善犧牲以祠之?!倍忌婕暗揭媾c啟的關(guān)系。由益相類推,棄也曾服事過夏啟。且《史記·殷本紀》記載:“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于百姓,百姓以平。”只提“大禹”而不言及“夏”,與“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的記載有細微差別,然而這差別正是契、棄的不同。綜上可知,言后稷興于夏,歷(堯)舜、禹、啟數(shù)代,應(yīng)屬實情。
后稷的年代大抵確定了,我們可以因此討論他與不窋之間的關(guān)系?!吨駮o年》記載:“少康三年,后稷之后不窋失官,至是而復(fù)?!备鶕?jù)這一重要文獻,我們即以少康在位為討論的下限,以夏為主軸,追溯至夏、商、周的三代始祖,考察其間世系的演變(如圖1)。從而反推出后稷、不窋?shù)母缸邮老店P(guān)系。
圖1 夏、商、周世系演變示意圖(禹→少康)
如前所論,禹、契、棄三人生活的時代相差不是很遠。據(jù)《史記》和《竹書紀年》的說法,禹子啟、啟子太康,契子昭明,棄子不窋。不窋末年,正逢夏衰,太康失邦。這些說法與《左傳》記載相吻合。《左傳·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遷于窮石,因夏民而代夏政?!倍贾柑凳О钪畷r?!妒酚洝は谋炯o》:“太康卒,弟中康立。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彼抉R遷按史家的正統(tǒng)紀年方法,舍棄亂臣篡君的“無王時代”不提。對于此間的混亂關(guān)系,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理順得較為清晰:“案《左傳》《楚辭》《竹書》,夏自太康失河北國都,為羿所據(jù),仲康雖克自立,而越在河南,未能除羿。帝相更孱,遷于商丘,先經(jīng)羿篡,繼被浞弒,夏統(tǒng)中絕,其后少康滅浞中興,亂幾百年而始定?!盵2](40)自太康失國到少康中興,夏室衰微,為后羿、寒浞所困,但并未滅亡,兩支政權(quán)并存發(fā)展?!蹲髠鳌は骞哪辍罚骸昂诽帩灿诟??!薄笆?jié)灿脦煖缯骞嗉罢鍖な??!薄冻o· 天問》:“覆舟斟尋,何道取之?”《左傳·哀公元年》:“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相。后湣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薄吧倏禐槿阅琳?,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薄坝菟加谑瞧拗?,而邑諸給綸?!薄笆箠终櫇??!薄笆辜捐陶T豷?!倍际沁@一歷史的反映。
由夏及商,由夏、商相互聯(lián)系可以推知夏、商各自的相應(yīng)世系關(guān)系?!督癖局駮o年》記載:“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馬?!庇衷疲骸吧倏凳荒?,使商侯冥治河?!笨芍巯嗯c相土、少康與冥處于同一時代。又,《國語·魯語》及《祭法》記載:“冥勤其官?!薄摆で谄涔俣??!编嵤稀都婪ā纷ⅲ骸摆?,契六世之孫也。其官玄冥,水官也?!笨芍溟g的世系關(guān)系。
同樣地,由夏及周,也可以推知夏、周的相應(yīng)世系關(guān)系?!妒酚洝ぶ鼙炯o》:“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wù),不窋以失其官而奔于戎狄之間?!薄督癖局駮o年》:“少康三年,復(fù)田稷,后稷之后不窋失官,至是而復(fù)?!薄妒酚洝ぶ鼙炯o》:“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fù)修后稷之業(yè)?!碧凳?,不窋“去稷不務(wù)”;少康復(fù)國,公劉“復(fù)修后稷之業(yè)”。夏之太康與周之不窋,夏之少康與周之公劉,所處時代大體相當。
至此,以少康在位為下限,夏由禹→啟→太康(中康)→相→少康,共五代;商由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共六代;周由后稷→不窋→鞠→公劉,共四代。相差不是很遠,只是個別歷跨了不止一代,如周的后稷歷跨夏之禹、啟,周的不窋歷跨夏之啟、太康;商的相土可能歷跨夏之太康、中康;夏的相歷跨商之昌若、曹圉。這種不平衡,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有相對平衡一點的,如不窋末年正值太康失國,弟中康即位,以后夏經(jīng)歷帝相、帝少康兩代,周經(jīng)歷鞠、公劉也是兩代。商雖自相土以下,昌若、曹圉、冥三代更衍稍快,但冥相對于少康、公劉來說,可能算是少主了。《今本竹書紀年疏證》:“帝杼十三年,商侯冥死于河?!盵13](54)言冥到少康之子帝杼時,才因“勤其官而水死”??梢娳は噍^于少康、公劉,年齡都要小些。
總之,由夏、商的世系以及夏、商、周三代世系的相互聯(lián)系,由夏、商世系的可信性,我們推斷出周世系的可信性,由此可以推斷出后稷、不窋父子世系的可信性。
后稷、不窋父子世系,還可以從地理考察上作點補充。即考察后稷死后的葬地、不窋末年所奔之地,兩地的關(guān)聯(lián)性似乎也印示著他們父子關(guān)系的某種痕跡。
《史記集解》引《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曰:“黑山青水之間有廣都之野,后稷葬焉?!苯瘛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中有類似記載:“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黑水在《禹貢》中出現(xiàn)三次:“華陽、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然后世對“黑水”有多種解釋,但斟酌其上下相連的地點,似應(yīng)以《漢書·地理志》釋義為佳。《漢書·地理志》以黑水為黨河,在今甘肅敦煌附近。另《山海經(jīng)》又有“黑水出昆侖墟西北隅”的記載,可為佐證。所以黑水為黨河似大抵不誤。廣都之野,《禹貢》云:“《地理志》都野在武威,名曰休屠澤”,今甘肅武威東北民勤縣內(nèi)。由此,后稷死后似應(yīng)葬于甘肅境內(nèi)。
又不窋“奔于戎狄之間”,《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不窋故城在慶州弘化縣(今甘肅境內(nèi))。”而先周民族的遷徙,順著甘肅的地形由西向東,基本成一條不規(guī)則的直線,直抵陜西寶雞附近的豳、岐兩地?!对娊?jīng)》中也多言及周部族與今甘肅境內(nèi)一些小邦國的淵源關(guān)系。如《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天下?!比睿艊?,在今甘肅涇川縣。共,在今甘肅涇川縣北?!睹珎鳌吩疲骸皣忻茼毷希秩钏焱止??!泵茼殻艊?,在今甘肅靈臺縣西。[14]所有這些,都可以增進我們對不窋“奔于戎狄之間”的理解。它們從空間地域的角度,進一步增強了后稷、不窋父子世系的可信性。
“失代數(shù)”,是后世學(xué)者反對司馬遷《史記》的記載而增衍出的問題,它并不見于先秦典籍。最早直接提出疑問的是唐代孔穎達?!妒酚浾x》引孔穎達《毛詩正義》云:“虞及夏、殷共有千二百歲。每世在位皆八十年,乃可充其數(shù)也。命之短長,古今一也,而使十五世君在位皆八十許載,子必將老而生,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實難據(jù)信也?!盵5](113)孔穎達說法是對譙周“非一代可知”說法的進一步衍化。由于死摳住這一點,于文本記載而不顧,不免有些舍本逐末。因遭到梁玉繩的批判:“先儒俱就年之遠近代之修短置辨,都不論及《國語》?!峙c《國語》原文不合。竊疑‘十五’當是‘廿五’,簡素屢易,篆隸遞更,遂致訛舛?!盵2](75)梁玉繩點明了《國語》文獻的重要性,又指出前人疑辨的不足之處,但他所疑《國語》“十五”當為“二十五”之訛的看法也是不能成立的。西周“十五王”而興,這在《國語》中兩次言及:“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國語·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后稷勤周,十有五而興;幽王亂之,十有四世矣?!?《國語·劉文公萇弘欲城周》)由此看來,“十五”斷非闕誤,梁氏所疑非是。
根據(jù)當代夏商周斷代工程研究成果:夏禹(公元前2070年)至周武王(公元前1046年后)。雖然后稷可能稍小于禹,但是中間有千年左右,從后稷至文王只有十五世,每位君王的在位時間應(yīng)為六七十年才夠這個數(shù)。這個“繩結(jié)”,就目前來看確實難以解開(如顧頡剛先生也曾對古公亶父到文王間的世系表示過懷疑,頗具啟發(fā)性)[15]。但要強調(diào)的是,由于這種代數(shù)缺失的可能性,而質(zhì)疑后稷、不窋?shù)母缸邮老店P(guān)系,是一種片面的先入為主的看法,它只能導(dǎo)致對一些真實史料的誤解或穿鑿。在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之前,與其胡亂地懷疑《國語》“十五世”之說、司馬遷《史記》相關(guān)后稷、不窋父子世系的記載,不如學(xué)崔適那樣,讓它維持原狀。崔適指出:“《夏本紀》自禹至桀十七王,及王三,則為十四世?!兑蟊炯o》自契至湯亦十四世,自湯至紂二十九王,及王十,則為十九世,合計自契至紂為三十二世。而周自后稷至文王尚止十五世,歷千馀年矣,世世年踰七十乃生子乎?但此紀世次即詳,《國語》亦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c此紀合,似當無誤。”[16]此洵為通達之論。
總而言之,失代數(shù)與后稷、不窋父子世系之間沒有必然關(guān)系。代數(shù)的缺失,并不影響對后稷、不窋父子世系的考察。筆者認為:后稷、不窋之間的父子世系可信性較強,司馬遷“后稷卒,子不窋”的說法仍是可靠的。特別是敦煌遺書S.1889《敦煌氾氏家傳》的發(fā)現(xiàn),再一次確證了《史記》記載的真實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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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graphy of Dun Huang Family Fan and Pre-Zhou Dynasty
ZHONG Shu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Different opinions were formed about the paternity among Hou Ji and Bu Zhu of Pre-Zhou Dynasty, the focus of which revolves around the formation of Shi Ji. And the rediscovery of Dun Huang hand-copied book S.1889 of Dun Huang Family Fan has provided the precious historical documents for those arguments. Produced before Tang Dynasty, Biography enjoys more important value than other historians’ works such as Shi Ji Suo Yin and Shi Ji ZhengYi. The article, based on some research into Dun Hung literature handed down generation after generation of the family, believes that there might have existed decent absence in early Western Zhou Dynasty, but descent absence has nothing to do with Hou Ji and Bu Zhu paternity. Their paternity relationship and the records in Shi Ji are comparatively creditable.
pre-Zhou Dynasty; paternity; Biography of Dun Huang Family Fan; Hou Ji; Bu Zhu
K224
A
1672-3104(2015)01?0228?06
[編輯: 顏關(guān)明]
2014?03?14;
2014?12?16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五至十一世紀敦煌作家作品整理與研究”(12YJA751086)
鐘書林(1978?),男,湖南瀏陽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敦煌文化與文學(xué),先秦兩漢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