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一
祖輩里只有祖母碩果僅存。唯一的碩果其實也很羸弱。一米五的個子彎成一張弓,射遠了她的時光。
祖母活到八十七歲,一直沒進過醫(yī)院,加上不識字,所以對醫(yī)學一無所知。去年她突然感覺渾身乏力,臥床多日后,平生第一次住進醫(yī)院,以為醫(yī)生甚至年輕的護士都是萬能的菩薩。
她相信醫(yī)學能讓她枯木發(fā)新芽,讓她的體內生出無盡的力量。那天,父親和小姑姑租車將她送進縣人民醫(yī)院。檢查時,老人家的胃、脾、肝、腎出奇的好,全然不似一個老人,醫(yī)生都引以為奇。祖母嘮嘮叨叨地問醫(yī)生,那我怎么渾身沒力氣呢?醫(yī)生沒說祖母老了,醫(yī)生曉得每一個老人都是倒過來的兒童。
選擇周末,我?guī)Ш⒆于s到縣人民醫(yī)院看望祖母。祖母神色不錯,看到我和孩子來了,很高興,還不忘和周邊的病友炫耀她在市里工作的孫子帶玄孫來看她了。問候過后,祖母要坐起來,伸出干枯得沒有一點肉只有蚯蚓一般的血管的手撫摸我孩子的頭。
照顧她的小姑姑說,祖母才住一天,就迫不及待地下地行走,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傻诙?,她還是堅持要下地行走,被姑姑制止了,她老大不開心,嘀嘀咕咕。她那股子不服輸的精氣神依舊在血脈里回蕩。
無所事事,她要姑姑給她買副字牌來打。半輩子,她最熱衷的就是打牌。一個大字不識的農婦打得一手好字牌,贏多輸少。字牌消遣了她平白無故的光陰。字牌使得她神志清醒,沒像村里諸多的老婦人那般癡呆,到頭來連一個親人也不識,鬧出笑話。病友笑她,字牌比神丹妙藥還管用。她露出空洞的嘴巴笑。
我拿出紅包塞給她,她一開始總是不肯要,一個勁說錢我有呢,又說過年你才給過錢。姑姑外出的時候,她滿臉懇求地對我說孫啊你要醫(yī)院給我用最好的藥,奶奶我還想看到最小的孫子貴回結婚生子。我掏出電話給在內科工作的同學打電話,老人家一臉的喜悅。
其實,她來醫(yī)院住院,已經在村里鬧騰開來。這等年紀,還去治療,落了個怕死的名聲。尤其是二叔,這個雞腸鼠肚的人,居然還揚言不肯出錢。他從深圳兒子那里過年回來,路過縣城都沒來看她。
祖母應該有所察覺,這個時候她知道誰對她好了。但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長長嘆息。我離開的時候,老人家眼里滿是淚光。良久,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離開醫(yī)院時,我的腦??偸情W現(xiàn)那個曾經坐在老屋穿堂風里的老女人的背影,心情復雜,難以言表。
二
在我那村里,祖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祖母生育三子二女,大姑、我爸、二叔、小叔、小姑。祖父老實巴交,一棒子打不出一個響屁,只曉得在土地上刨食,晨出晚歸。祖母當家做主,里里外外她一個人說了算。
我曾祖爺爺續(xù)弦,曾祖奶奶從亡夫那邊帶來孤女祖母。后來,祖母嫁給祖父。兩母女嫁給了兩父子。這樣的結合在如今也許是稀奇之事,但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平常事。祖母也算是童養(yǎng)媳吧。曾祖爺爺和祖母之母生育一女,那個姑奶奶長得牛高馬大,腦瓜子倒是少根筋,所以從小就不討人歡喜,常被祖母欺負。
饑荒年代,祖母精打細算,從不飽一餐但也不缺一頓,總是手頭上存點物什,倒也沒餓死人。大姑姑成年之后即外嫁,父親讀書至初一,成績優(yōu)異被祖母罵回來掙工分。后來,去當兵,每個月的津貼都必須按時按量寄回。二叔、小姑姑都初中畢業(yè),唯獨小叔叔沒進學堂門,有些智障,不會算數,但干農活確是一把好手,吃得苦霸得蠻,個子也不高,卻天生神力,挑擔走山路如履平地,抬石頭一等一的勞力,誰也不敢和他比。
祖母之烈在村里出名,個子小小的似乎藏著火藥,誰要是欺負袁家,她就跳出來和人家辯解,要直到贏理為止。那個時代出罵街之人,祖母也算是一個狠角色??此迫醪唤L的她可以從白天罵到黑夜不歇一口氣不喝一口水,如雷貫耳,有時還拿一把菜刀和砧板,邊砍砧板邊罵。祖母罵倒村里其余兩大高手,在村里列為三大烈婦之首。懼于祖母,很多年里誰也不敢當面和她爭執(zhí)。單門獨戶的袁姓,少卻了幾分欺凌,贏得了幾許安寧。
三
父親和祖母命里相克,從不討祖母愛。父親娶母親不到三天,三升米打發(fā)分了家。父親住在一個偏廈,獨獨一間房。父親不得已,只好往后面又搭了一間草房,其實就是幾根木頭撐起,三面圍之以茅草,母親在里面生火做飯,還放置一些農具。
我出生的時候,就在那唯一的房間里,當時天還沒亮。母親一咕嚕就生下了我,祖母從那間草房里操起一把剪刀,就剪斷了臍帶。包裹之后,父親抱著我,我對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看清了燈光吧。祖母后來老和我說,說我生下來就眼睛亮堂,她用燈盞照我,我看得很認真,燈盞轉動,小小的眼珠子也轉動。那是人世間最初的光亮。
都說長輩疼長孫,直到寫這篇文章,我反復思索和搜尋了很久,找不到祖母對我的具體關愛。那個時代,都是生產隊掙工分吃飯,母親滿了月子就背著我去干農活。祖母并不因為一個孫子的出生,而耽誤一個工分。我在媽媽的背上長大,沒有祖母的丁點搖籃曲陪伴,倒是有時候實在不方便,母親把我丟到外婆家。外婆花費了一些時間帶我。我家距離外婆家不到一百米。有什么好吃的,外婆從不因為我是外孫就另眼相待,在某些時候比她孫子還看得重,先讓我吃。而我的記憶里,祖母是從沒給我吃的。她總是把好吃的東西放置在石灰壇子里,只在過年得出時候才拿出來招待外孫。
幼小的記憶本來模糊,但總有一些時光帶不走磨不滅。大概我五歲左右,有一回父母親在外干活沒回來,我餓得兩眼發(fā)昏,從祖母灶屋路過,希望去外婆家找點東西吃。祖母正在吃飯,細伢子眼尖,我發(fā)現(xiàn)鼎鍋里還有一大團米飯。我和祖母說要吃飯,祖母望了我一眼,說我哪里煮你的飯,都吃完了呢。我滿是委屈,但是年小的我不知從哪里來的怒火,沖到灶邊提起鼎鍋,使出全身力氣把鼎鍋扔到了屋前的坪里,鼎鍋里震落出來的米飯掉在坪上。祖母愣了一愣,走出屋撿起鼎鍋。我已經跑遠,只聽到祖母嘀咕這個牛犟的孩子。夜晚,父母回家,我說了白天的事情。父親沉默不語,母親有意放大聲音,說沒見過老人不給小孩吃飯的,只有什么樣人才做得出。母親的話語應該飄進了祖母的耳里的,但祖母什么也沒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祖母家吃過飯,除了過年給她拜年。
四
小姑姑年紀輕輕就去郴州城里給堂滿爺爺做保姆,也算是有些見識了,就自己回到縣城開飯店。飯店的生意開始還算紅火,但小姑姑生性豪爽,喜歡結交朋友,一年半載就和縣城里那些閑蕩的青年混了個通熟,那些人常常在店里吃飯,賒賬多現(xiàn)金少。一個小店經不起這般折騰,很快入不敷出,要做處理。祖母和父親、二叔進城處理小店事宜,這個店祖母掏盡了全部的積蓄。她很心疼,指責小姑姑。小姑姑從來不服祖母的管教,憑著祖母一貫對她的溺愛,不停地回嘴。父親看到小姑姑敗光了祖母的積蓄,還強詞奪理地狡辯,氣打心頭來,揚手給了她一個大耳光。小姑姑哇啦一聲大哭,然后離店出走。
一走幾年,沒和家里聯(lián)系。祖母從來沒有直面說父親的不是,但是他們之間的怨懟更深。而二叔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油水可撈沒便宜可占的事情他從不言語,有利可圖就殷勤。小叔愚鈍,只會干活,祖父從來就沒啥子主見,就帶著小叔起勁地干活,積蓄沒了底子在,搞得倒也是殷實。
一九八九年,當時村里修建新房都挨馬路,父親看到自己生了三個兒子,盡管此前他已經修建了一座泥磚屋,還是決計修建一棟時新的紅磚房。當時,水田管得很嚴,無法批田修建,只能從旱土打主意。很快,父親用不菲的三百元錢和兩分田換取村里一個人的旱土,那塊土上長滿了油桐木,是馬路下面的一塊坡地。選擇此地建房,需要何等的勇氣,村里人都搖頭,既要擔土和祖母房屋基地平齊,土方不少,這還在其次,關鍵是上面靠馬路的那面要修建堡坎,下面是水田也要修建堡坎,光是這兩條堡坎就夠嗆??筛赣H打定主意,就在那里修建房子,也許他內心里還是覺得一大家子房子修建在一起,也是個美滿的事情。從那時候起,我每天放學回家就和父母親一起打土方,然后用板車拖走,推到村里小河岸邊。很多的夜晚只要有月亮,我們一家人都披星戴月在屋基地上勞作。整整兩年,我幼嫩的小手上都長滿了繭子,更別說父母親了。屋基地雛形初具,父親請來風水先生看房屋修建朝向和動工時辰。
風水先生在屋場的時候,把一個樁子打在靠祖母房屋的空地上,祖母不由分說地沖上來拔掉,一頓瘋罵,說父親要占她的地,說父親欺負小叔叔,說不要父親這個兒子。修屋乃千百年好事,祖母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惡毒謾罵,父親悲從心來。父親氣得不會說話,一個大男人居然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痛哭,并一邊使勁在地上給祖母磕頭。盡管如此,祖母還是照樣出語惡狠狠。母親聞訊趕來,母親性子也很強硬,見到男人如此境地,也不甘示弱地回罵。
祖母寸土不讓,我家新房一面基腳虛空,為此父親澆筑了不少水泥,也用了很多的鋼筋,才打結實。如果寸土不讓,僅僅只為留給小叔叔,也情有可原,畢竟小叔叔不聰明要適度照顧??墒聦嵅皇沁@樣子的,我家房子修建后,祖母也張羅修房,二叔從不落人后也修房。他們的房子修建起來,二叔不僅占了祖母一些地頭,房屋間距離我家很狹窄,而和二叔的寬得多。
同樣為人子,一碗水就這么傾斜。父母和祖母關系決裂,各自為人。祖母將所有的親戚都串聯(lián)起來,孤立我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分外陌生。當時,我年少的心里滿是激憤,發(fā)誓哪怕有一天祖母死去,我也不會為她掉一滴眼淚。
五
清明節(jié),照例回家掛青。
雨水濛濛,萬木吐綠。我提著一些營養(yǎng)品去看祖母。祖母躺在背椅上,舉目都是厚厚的被子,不見人。我輕輕叫喚了一聲,祖母驚喜不已,似乎體內有一股神力支撐她坐了起來。小小的人,幾乎都要縮成一團。數月不見,祖母從縣人民醫(yī)院回來,還是沒能恢復體力下地行走。我問了問她一些近況。祖母總是嘆氣地說老了老了,不能下地了,就是個廢品。然后,一如既往地強調,我還吃得睡得,一下子不會死,就是個廢品了。我沒法回答,只能勸她好好保養(yǎng)。臨走前,她伸出手,我趕緊握住。這只手已經只有一些小小的骨頭了,皮膚粗糙,皸裂但是連血水都沒得滲了,有些涼。很明顯,她身體的溫暖好比被一只蠶抽絲,一點一點地抽出,不知她是怎么打發(fā)料峭的春寒和抵御夜晚的黑暗?
我掛青回來,叫祖母和我們一起打牌。這已經不是打牌,純屬是逗祖母開心,讓她減少一絲孤獨和寂寞。祖母久違的笑容,從皺褶的臉龐上難得地擠出來,樂呵呵的。雙手顫巍巍,抓一張字牌要很久,插好牌也要很久,打一張牌更要很久。有時候,一不小心,牌從手里松落下來??伤稽c也不覺得沒什么不好,興致勃勃。
其實也就兩年工夫,祖母真正變老。早先兩年,春節(jié)前后我都是陪祖母打牌,那個時候她耳聰目明,手腳利索,打起牌來思路清晰,水平還真不是一般的高。有些時候,興致上來了,我們還打到深夜。祖母一點也不顯得疲憊,精神奕奕,一點也看不出是八十多歲的人了。祖母先走,偶爾一起打牌的二叔,就陰陽怪氣地說,老人家搞得比我們做崽的身體還好,是折我們的陽壽啊。父親截住他的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防止他說出更不好聽的話。
二叔這個小氣了一輩子的人呢,到老來,身體不好,雙腎手術,花了不少錢,居然把病因歸結為老母親。祖母何等聰明的人,她早明白了二叔的心思,可又能如何?只能嘆氣,那嘆氣里不知可否有懊悔?討巧賣乖博得祖母歡心占了不少小便宜的人,當初祖母對他多好,現(xiàn)在這個人對她就有多恨。
六
在我年少的詞典里,是沒有祖母二字的,自從那次摔鍋事件之后。屋場糾紛之后,稍諳世事的我,更加明晰地開始對祖母有了恨意。我恨祖母以及祖母團結起來的所有親人,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但是我不愿就此低頭。在路上遇到祖母,我從來不叫她。看到她,我總是面無表情奪路而過,好似一陣風。在風里,我慢慢長大,我不知哪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我不愿意叫喚的人,那么小,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意,高揚著頭走過。好幾次,祖母抬頭看我,她是在驚訝我眨眼工夫就長高長大了吧。
打小,我就是一個性格倔犟的孩子,骨子里有傲氣,鄉(xiāng)村的孩子那個時候吃不飽,總是喜歡在田野間游竄,順手牽羊,從別人的地頭摸根黃瓜或四季豆,尤其是長滿甜稈的季節(jié),到處偷甜稈吃。封閉的鄉(xiāng)下,對于南方村莊,當時不識蘋果為何物,桔子就是最好也是最奢侈的水果。秋風送爽,桔子金黃地掛在青翠的枝頭,惹落孩子的口水。同村的孩子們就去偷林場的桔子,在放牛的時候。我不肯去,他們選準時機鉆入桔園,眼明手快地摘到桔子就跑進林子里吃。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絲毫不羨慕。
有一回,他們偷到桔子跑遠了,守園人沒追上,這個人其實也是村里最霸道的一個老人,仗著自己在村里輩分高,有些囂張跋扈,可村里人也都忍聲吞氣,不敢得罪,他生了五個兒子。那天,他氣急敗壞吧,沒追上偷桔子的小孩,看到我在那放牛,居然沖我發(fā)脾氣,誣蔑我偷桔子。我沒做虧心事,從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我就回話你不要冤枉人。那家伙看我一個小孩頂嘴,竟然跑來揚起手要打我。我一邊飛快地跑,一邊破口大罵。他追不上我,但是我心底的委屈洋溢起來,當我躺在林子里的草坡上望云的時候。
當暮色入林,我趕?;丶?,沒吃飯,我就跑到那人家神龕前,罵那人的娘。這個在鄉(xiāng)下是最忌諱的,很快就圍攏了很多人,那人也許是心底理虧,沒想到一個孩子敢跑到他家來罵娘,倒是沒跑出來揍我。自此,我一舉揚名,都說我有膽量有出息。這話據說祖母也說過,我袁家的孩子就是要這樣子,不惹事但不怕事。
上初中后,我發(fā)憤讀書,我骨子里就有一股要出人頭地的宏大志向。我要證明沒得祖母他們,我家一樣可以搞得很好很好。當時,我們那個村建國后沒一個人考上大學。我不信這個邪,咬緊牙關,勇往直前。我從不去人家家里看黑白電視,一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書。在書里,我找到了自己的世界。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而現(xiàn)實是厚重的黑夜,我用自己小小的身軀發(fā)出微弱的光,朝前飛。我相信自己微弱的光芒也能換來黎明的陽光。我相信自己可以不必像前人一棵樹一樣扎在這片狹小的地盤上。
七
第一年高考失敗,我頹廢不已。父親決計送我復讀,不怕汗水摔八瓣的錢打水漂。在我復讀的那一年里,對于我們家族來說,發(fā)了一樁大事。二叔一直以來和村長交好,逢年過節(jié)有啥好吃的,都不忘叫上村長。村長也有啥照顧糧等好處也不忘給二叔??赡悄昵锾?,二嬸和村長姐夫爭地界,被村長姐夫打了一記耳光。二叔覺得和村長關系不錯,再說也是村長姐夫占了他的地頭,就請村長理論,指望村長說說姐夫,道個歉也就不計較了。哪料想,村長一味強辯一邊倒理,還說成二嬸的不是了。二叔氣得火冒三丈,但也灰溜溜地跑回來了。二叔找祖母說,祖母一聽火氣就上來了,先就指責二叔了一頓,罵二叔沒卵用一個大男人老婆被人打了不曉得打回來還去找村長辯什么理,被打了理再大也是白吃虧。
祖母跑到村長姐夫家里,不吵不鬧,只對村長姐夫說你不是有本事嘛敢打女人那你給我也打一耳光吧,你打我媳婦是那邊臉我給你另外一邊臉打,你就打個齊全嘛。村長姐夫自然理虧,不敢動手。祖母天天去,天天這么說。村長姐夫沒法了,就來找我父親,要我父親做工作。父親首先推辭說很多年沒說話了,不管這麻紗事,村長姐夫軟磨硬泡,父親后來說行,要村長姐夫當面給二嬸道個歉,并放一掛鞭炮賠禮。村長姐夫答應了,父親就要我舅舅把這意思轉達給祖母,祖母聽了說要得。村長姐夫照做,二叔好歹掙回了一點顏面。祖母那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家族內部不團結容易被人欺負,有矛盾了還是自家的人管用,專門找到舅舅說了一通好話,表示愿意重歸于好。父母親一連好幾夜輾轉反側,但還是沒答應和祖母修好。陌路依然。
八
一路風雨一路滄桑。我好歹躍出農門,懷揣一紙大學通知書換來一張進城的入門券。打破村里考不上大學的神話,我很快成為村里的焦點人物,也是村里引以為驕傲者。在鄉(xiāng)里趕集的時候,村里的鄉(xiāng)親頭昂得比往常高得多,也神氣得多,一掃多年的陰霾,不失炫耀地宣揚咱村誰誰考上了大學,并且反復強調,生怕別人沒聽明白。
上學前,父親難得地操辦酒席,親戚朋友都來祝賀。屋前房后熱鬧非凡,人聲鼎沸,雞飛狗叫,人流不息。父親將我叫到一邊,說我和你母親昨夜想了一夜,你去叫祖母以及二叔他們來吃酒吧。我當時懷疑自己沒聽清,沒晃過神來,然后我堅決不肯去。我不愿就此低頭,還去請他們吃酒,這么多年不相干我考學了也沒必要叫他們。父親看我不愿去,無奈地走開了。一會,母親來勸我,說崽啊你就高姿態(tài)一點去叫他們不管他們做了什么可還是袁家的人,做人要心胸寬廣點,你是男子漢,你去叫了他們不來就是他們的不仁,我們不去叫他們就是我們的不義。說完,母親淚花綴在眼角,我不忍心,盡管想不通,還是去叫祖母他們。
當時,正好小叔的兒子我最小的堂弟桂林正生病,已經兩周吃不下東西,人瘦得像一根枯枝,正在村衛(wèi)生院輸液。祖母從來不顯示她的愛,但是對小堂弟是例外。自出生,尿一把屎一把帶著,并且吝嗇的祖母變得大方無比,只要小堂弟喜歡就給他買,隨便有什么好吃的自己不吃留著給他吃,用我們村里的話來說就差月亮不能用竹竿打下來給他玩??删瓦@么溺愛無邊的小堂弟,還是不如人意,真是一脈相存的繼承了小叔的愚鈍,腦瓜子總是不開竅,玩把戲不要教比誰都玩得好,上樹下水比誰都行,可就是讀書一字不識,數學十內數字相加也不知道等于幾??烧l也不能說堂弟的壞話,祖母會很不高興,她總是把堂弟當個寶,依舊歡喜得不行,看到堂弟就一臉的欣喜,真是無可名狀。
我去的時候,正好二叔他們也在。很多年沒相認,盡管平素相見,但一下要我叫他們,我覺得極其生疏但更多的是尷尬。我還是輕輕地叫了并要他們去吃酒。祖母當時很驚訝,良久才晃過神來,連續(xù)說了幾聲好的好的。堂弟輸完液,他們一行就來我家吃酒。當祖母掏出紅包給我,我擋住不要,我還是有些憤憤地說我讀書這么多年也讀過來了不差這點錢。祖母有些不好意思,硬要塞給我,有那一瞬間,我想像當年摔鼎鍋一樣扔到地上,但我克制住了,我已經長大,我不想在公眾場合在這個喜慶的時刻給外人看把戲。酒席散后,祖母以及二叔他們還沒立即走,在東一句西一句雞一嘴鴨一嘴地說話。父親建議趕緊租個車帶堂弟去縣人民醫(yī)院,不要心疼倆錢,人才是最重要的。祖母采納了父親的意見,連夜租車去縣城。
后來,祖母一直對我心存感激,老對我說搭幫你,是你的喜慶救了桂林一命。其實,應該是父親的決定救了堂弟一命。當時,到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還好來得早點要不就沒得治了。那一刻,祖母癱坐在地。
九
關系修復,好比修補一張破網。這張網被歲月撕碎,縫補修復也需要歲月。起先的兩年里,和祖母依舊是不咸不淡地交往著。臨近年關的時候,我和祖母一起打字牌。當時,我是學生自然沒得錢,但是輸了祖母從來不說一句便宜話說不要,照樣收錢。積習難改,對于這樣一個老人。我倒也沒啥計較,我們那地方打牌不分父子,該給的給該拿的拿。給祖母拜年的時候,她給我紅包,我堅決不要。我心底還是對這個老人有些恨意消散不去,沒有她的關愛我照樣長成一棵樹。黑暗已經過去,黎明即將到來,我不稀罕這個時刻的幫助和情義。在我最苦最難的那些年里,不在身邊不施援手,現(xiàn)在我不需要了。不知祖母有沒有愧意,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來,她總是一副平靜的模樣。
工作后回家,每次都大包小包地給祖母帶東西,祖母總是說吃不完大家都買有,你才工作不久不要花費。我每次都說是我的心意。是的,我只是盡我一份心意。她是祖母,我是孫子,可別的一時也沒什么可以融洽的。不過,祖母開始慢慢地對我上心,和村里老人在一起總是不忘說我的好,我有啥子升遷變化,她也第一時間廣而告之,引以為榮,當別人恭維她大孫子有出息的時候,她開始咧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哈哈笑,流出口水,就用衣袖一抹。年復一年,隔閡和怨恨沉淀在很少的記憶里,來來往往,一大家族的人倒也其樂融融。
三年前,外婆去世,當我趕回,外婆已經穿好壽衣躺在舅舅家的堂屋里,我跪在外婆靈前,失聲痛哭。外婆對我恩重如山,從小就是她帶我,我有啥頭痛發(fā)熱,她總是第一時間趕來安慰我。外婆深信鄉(xiāng)下梅山巫儺之術,總是在我生病的時候,為我在屋前燒紙祈禱,或煮一壺茶在屋前屋后澆一澆祛邪。我喜歡吃南瓜籽,外婆在她八十歲之前,一直種很多的南瓜,就為取瓜子給我吃。尤其是我工作后,這個總是愛講客氣重禮儀的老人,對我買的物品和給的錢好像受之有愧,想方設法要打發(fā)我一點東西,開始喂有土雞,把土雞蛋積攢起來送我,后來實在沒什么可打發(fā)了,她就多種南瓜。有一年,為了摘南瓜,外婆摔跤,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讓我愧疚得無處安身。
夜晚,轉二十四孝的時候,我?guī)е鴥鹤右蝗Σ宦涞剞D,想起外婆生前對我的好,淚水不時滴落。兒子和侄子還不諳世事,不曉得生離死別,但是那一刻也很肅穆,不聲不響地轉著,還不時跟著道士作揖。兩個小把戲作揖很恭敬,有模有樣。祖母那夜站在旁邊看了很久很久,時不時露出一點笑靨。我不要想也都清楚,都是這么老的人了,她在看我們轉的時候,她想起了她將來去世的情景。祖母當時內心里肯定是有些欣慰的,因為她發(fā)了這么多后人,喪禮一定會辦得體面熱鬧。對了,外婆去世,我按照她生前對我說的要熱鬧,我為她放了很多很多的禮花,那一夜禮花響徹鄉(xiāng)村的夜空。透過禮花,我恍惚看見外婆慈祥的笑容。
外婆上山,我一路跪破了膝蓋,不知道疼痛。我再度成為村里的美談,村里人都說我孝道難得。祖母和村里人說,以后我肯定更熱鬧,我孫子肯定會為我放更多禮炮!
十
從清明到中秋,祖母老得哪兒也去不了,開始還能慢騰騰地和人打字牌,現(xiàn)在是連一張字牌也抓不起了,夜晚躺在床上,白天躺在涼椅上。祖母,完全已經是一個在等待最后時光流盡的鄉(xiāng)村老嫗。對于一個老人,而今時間的步伐是那么緩慢,白天好像無窮盡,夜晚也好像無盡頭,一動不動地躺著,那份凄涼落寞只有她自己最懂得。寸寸散,寸寸落,寸寸過,祖母對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都是幾句重復不跌的話,嚷嚷道老成這樣子了不如早點死了可死又死不了,活著就是個造孽了。她已經沒有了過去抵抗時光的勇氣和信心。她大限將至。
直到老成一團,祖母這個精明一生細算一生對父親苛刻一生的老人,到最后還是選擇信賴她原本最排斥的兒子。二叔還是和她沒幾句好話說,當面也指責和埋怨,他還是堅持他母親的長壽折了他的健康。這愚昧之際,可也只能從道義上譴責,莫奈其何。今年初我接父親進城,祖母聽了沒有明確阻攔,但是低泣著說要父親多回來看看她,她還說希望她走的時候父親能在她身邊。這個老人終于顯示出了她最后的柔軟和依靠。
面對祖母,我五味雜陳。我不親她,盡管兩家和好之后,相處得融洽快樂。我只是不再像年少時候那么恨她,可沒有祖母關愛的童年,使得我無法表現(xiàn)出親昵。她是我唯一在世的祖輩,沒有了她,她還是我血脈的上游。父親一次和我聊天時候說你祖母一輩子對我苛刻從不關懷但是她給了我們不怕事不惹事的性情,這點也算是她老人家給我們最大的財富。確實,祖母強悍一生,沒有什么可歌可泣,沒有什么大起大落,但是她用弱小的身軀維護了一個異姓家族的尊嚴。也許,她不強悍,我們這個家族經受的風雨會更多,甚至欺凌。
祖母壓強護弱,也許就只是一種本能,讓這個大家族能不落下一個人地繁衍生息。祖母吝嗇小氣,但她自己從不好吃,更沒有懶做,忙忙碌碌到頭,直至無力行走。據說今年收花生的時候,她還是硬撐著給小叔摘花生,顫巍巍,手抖不停,一把花生要摘上半天,她也不休不止。
祖母為本,祖母為紀。從此岸到彼岸,一切皆空。血脈還在大地上綿延。這是鄉(xiāng)土中國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xiāng)村老者。最后,她的名字將印在厚實的族譜上,刻在清幽的墓碑上,寫在我們后代的心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