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亭
冰凌花
二十三年前,我親愛的母親、父親先后因病故去,止剩下了孤苦伶仃的我!這一年我只有十四歲。
于是跟隨本村的鄰居,輾轉到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投奔姑姑家。
姑姑家住在當時赫赫有名的牡丹江紡織廠北側,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這里是大異于山東老家的別樣一個世界。在這里,跟姑姑鄰居家的孩子上山采木耳、挖山菜、打柴、摘野果子、采蘑菇,現(xiàn)在想來頗為有趣,也確應是有趣的,而在當時,我卻并未感覺到多少快樂。鄰居家的孩子無憂無慮,興高彩烈的樣子,更是讓我哀傷不已。
倒是有一種小花,至今讓我魂牽夢繞。
這種小花本地人管它叫做bing ling花,想來大概應寫為冰凌花——這名字便是多么得美麗!
東北的春天,其實一如咱們山東的冬天,依然是冰天雪地,皚皚茫茫。冰凌花就生在這樣的雪地里,要知道,這時候連山上的松樹尚在瑟縮著。
冰凌花,高只有十幾二十幾厘米許,在嚴寒凜冽的季節(jié)里,竟然長得嬌嫩無比!
碧綠碧綠的葉和莖,清翠欲滴,晶瑩剔透,如同翡翠一般;
有的葉和莖略帶紅色,猶如溫潤的紅色瑪瑙;
它的頂端,灼灼地開著一朵黃色的小花;
沒有風的時候——亭亭玉立,有風的時候——搖曳婀娜;
如是清日朗朗的中午,白雪、綠葉、黃花,愈加醒目好看,尤其是那花朵,形狀似向日葵花朵的樣子,只是太小了些,只有硬幣般大小,金黃金黃,在寒風中,在雪地里,顯得是如此輝煌!
第一次見到冰凌花,我不由自主地被它驚呆了,之后,常常獨自在雪野中流連忘返,有時折上一兩枝,養(yǎng)在瓶中,細心呵護。因為我時常對著它遐思良久,受到姑姑一家人的尖刻嘲諷。
可是,她們哪里知道我的心???她們哪里知道我心的悲苦!
父母早早的去世,于尚年少的我來說,該是多大的不幸!我沒有了所依,失卻了暖情,一向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我,本正該在學校里繼續(xù)求學,只能輟學。使得我人生的道路徹底地斷掉了,我少年的許多美麗的希望和夢想化為烏有。投奔姑姑家?guī)讉€月,姑姑一家早已明確表示拒絕接受我,已很是不耐煩了。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能再往哪里去?這幾個月里,我受到了無盡的屈辱,沒有任何的尊嚴,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維護自己哪怕一點點的自尊,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尊嚴受著無情地踐踏!
實在地說,我并不以為姑姑家有什么錯,這是我的真心話。因為,我的到來,確實給她們增加了負擔,成了她們的累贅,打破了她們寧靜的家庭生活,人都是有些自私的,在這種情況下,最容易引起一個家庭對外本能的排斥。我想,如果不是我,換成另外一個孩子,姑姑一家也會如此。如果我投奔的不是姑姑家,而是別一個什么親戚家,那一家也會如此。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一點不怨恨姑姑一家人。
但是,姑姑、姑父、表哥、表姐、表弟們冷酷話語的受眾畢竟是我,她們無情的話語和神態(tài),就像山野里的寒風,凄涼地掃著我的心!
冰凌花生長的環(huán)境與我何其相似。冰凌花給了我生命的啟示和活下去的勇氣——我曾數(shù)次想到過死。冰凌花像隆冬的一束陽光,給我靈魂的深處帶來一絲的光亮,并愈來愈亮。
我終于決定離開姑姑家。雖說離開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要真的下定決心,那絕不是容易的!
離開了姑姑家,我的眼前渺渺茫茫,沒有任何路的所在。我心里時時地憶著冰凌花,就在這渺茫里,一路踉蹌而漸至勇敢地走到了現(xiàn)在,并將繼續(xù)地走向未來。
我的夢里,時??M繞著一枝在潔白、潔白的雪地里盛開著的冰凌花……
痛苦的選擇
一九八一年夏天,由于之前的兩年,我的父母相繼因病逝去,我無可奈何地輟學了,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我,只好背井離鄉(xiāng),由山東輾轉幾千里投奔東北牡丹江的姑姑家,不得,只好又轉投姐姐家。
姐姐在父母去世之前,出嫁,跟隨姐夫一家赴黑龍江省雙鴨山謀生。
姐姐家地處雙鴨山深山林區(qū)腹地,因為姐姐、姐夫生性軟弱,所以姐姐家的事情由姐姐的公爹一人說了算,姐姐的公爹對我的到來自然是不歡迎,這種不歡迎,由初始的尚含蓄漸趨明朗起來,通過各種方式,向我表達了迫不及待逐我出門的心思,有了在姑姑家的經(jīng)歷,我當然能明顯地感受到這種迫壓和逐力,但少年無助的我能再往哪里去呢?我只有無奈、麻木地忍氣吞聲,盲目地苦捱時光,在姐姐的公爹看來,我那是死乞白賴地賴著不走。——如此說,怕也不錯吧?
一九八二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秋雨綿綿,姐姐的公爹忽然喊我跟他一起上山,看他興致極好,待我與往日不同地和善,我很是受寵若驚了。
雨天上山,正是采蘑菇、木耳的好時機。姐姐家地處林區(qū),周圍的山上富產(chǎn)蘑菇、木耳等山貨,我有時也與姐姐鄰居家的孩子結伴上山,或多或少能采一點山貨換點兒零花錢。姐姐的公爹六十來歲,他跑山的經(jīng)驗十分豐富,而且膽子特別大,他跑山一向獨來獨往,從不與人結伴,他采的蘑菇品種好、成色佳,他采的木耳又大又肥,猴頭菇比較稀罕,一般人難以采到,然而,于姐姐的公爹卻是尋常之物。據(jù)說有一個地方叫“蛇溝”,溝里木耳、蘑菇特別多,可是那里到處是蛇,很少有人敢去,但“蛇溝”倒像是姐姐公爹后院的自留地。
這天早晨,姐姐的公爹喊我一起上山,我盤算著:或許——他對我有所回心轉意?至少難得這一天,我可以盡力地向他套一套近乎,獻一獻殷勤。令人悲酸的是,少年的我對此已經(jīng)很有些熟稔了。另外,還能跟他學一學跑山的經(jīng)驗,若是學到經(jīng)驗,以后采的山貨多了,說不定能在姐姐家多呆些時日呢!
早早地吃過早飯,我就跟著上路了。
姐姐的公爹領我往西北,走向一個陌生的去處,他領著我過溪穿林、翻山越嶺、左彎右轉,走了大約五六個小時——其實也并不知道確切多長時間,來到一處巨樹密林,我猜:這大概就是林場工人們所說的原始森林吧,今天的收獲肯定少不了。走著走著,姐姐的公爹忽然說:“哎唷,我忘了拿鐮刀了,你在這等著,我回去取去,千萬哪里也別去,就在這等著?!闭f完,沒容我答話,不及我明白過來,他已隱失在歸途的樹叢中了。
等了一會兒,我靜心打量了一下周圍: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枯葉,幾摟粗的大樹參天聳立,天上的秋雨時斷時續(xù),時急時緩,雨水下在樹冠上,再落下來,冷冷地打在我身上,或者落到地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向森林深處望去,無邊的樹林里十分陰森幽暗,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霉腐氣味,有些大樹身上布著神秘的黑洞,似是失去了眼珠的巨大眼眶,又仿佛里面隱著毒蛇或者什么異獸,有些大樹身上長有碩大的樹瘤,那些樹瘤像是從樹干中探出的一個個魔鬼的頭顱,扭曲而猙獰,還有到處散布著叢生的灌木,偶爾,從密林的深處傳來,不知是山雞還是松鴨或者是別的什么鳥“咕咕咕”沉悶的鳴叫聲。這一切都是那么恐怖可怕,一種空前的孤獨和恐懼襲上我的心頭。我想:不能在這等,得離開這里往回走。于是我試著尋找原路往回返,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迷路了。有密林的地方自不必說,沒有大樹的地方,是白茫茫的秋雨一片,秋雨落在山谷里,濺起迷迷蒙蒙的煙霧,天上的陰云低沉,哪里還能分得清東西南北?壯著膽子在恐懼中走了許久,又走進一處樹林里,突然我聽到遠處傳來嘭嘭的響聲,我不由得一激靈:這里的山區(qū),野狼、野豬極為常見,狗熊也不希罕。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躥到了嘴里,嗓子眼如同立時燃起一團熊熊烈火,頭發(fā)一根一根、一根一根豎了起來。我隱到一棵大樹旁蹲下來,偷眼四周張望,卻又并不見一物!想尋一根木棍護身,因為此處未經(jīng)人們砍伐,所以沒有新鮮的結實木棍,若有木棍,也是自然掉落的枯死樹枝,都已朽爛不堪。在漸近的嘭嘭響聲里,我覺得我的生命也一點一點接近了盡頭——此時,我遙想起了遙遠的家鄉(xiāng)我逝去的爸爸媽媽!
突然,從一棵大樹后面閃出一個人來、一個中年人來!——原來是一個跑山狩獵的,是他在用木棍敲打樹樁。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是一下子,又好像是慢慢地、輕輕地滑到了肚子里,順著頭發(fā)流下來的已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及至那人走到近前,我暗自壓抑著狂喜的心情告訴他:“大叔,我是寶石林場的,回家迷路了?!蔽业耐回3霈F(xiàn)令他大吃一驚,他狐疑地問:“這是紅旗林場的地盤兒,你怎么跑這么老遠?”我頑強的眼淚終于傾瀉而下,連那漫天的秋雨都是我悲酸的淚水??!那個人當然不知道我心里所想。他說:“別害怕,跟著我走,找到公路就行了。到了公路,我往北走,回紅旗;你沿著公路一直往南走,就是寶石?!?/p>
這之后,我經(jīng)常想:什么是幸福?經(jīng)受巨大苦難之后的恢復如常,就是一種幸福,苦難越大、反差越大,愈是幸福,——雖然從中并沒有得到什么。非親身體會不能有真切地感受!那一天給我的體會令我終生難忘。
其實,那天即使一走到姐姐的公爹讓我等他的地方,就立即往回返的話,回到姐姐家也絕應該在天黑以后??!
等我走回姐姐家的時候,已不知夜深幾時!姐姐正在啜泣,姐姐的公爹在抱怨什么,一見我進門,姐姐的公爹立時暴跳如雷,怒斥我不在原地等他,害得他找了我好半天。
我能說什么呢?
我什么也沒有告訴姐姐,但我自己終于暗暗拿定主意——離開姐姐家!
不久,我就離開了姐姐家,踏上了流浪的路程。
現(xiàn)在再回想那時候,我認為當初的選擇雖然痛苦,卻是對的:如其讓別人把我?guī)У矫酝镜木车兀共蝗缥易约褐鲃雨J入的好,興許還能尋到一條生路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