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海芹
一
梅子不讀書了。
梅子的媽李月香說,不讀就不讀吧,讀了這些年也沒讀出個名堂,還糟踐了錢。
梅子望著媽,張了張嘴,卻又什么也沒說。
不讀書的梅子在家閑呆了快半年了,最近卻總看見村里張二狗的二嬸眼含了笑鬼鬼祟祟一遍又一遍找自己的媽李月香說話,那話背著梅子,卻又時不時要拿眼瞟幾眼梅子。
起初梅子沒在意,可是一天中午在村里那棵老槐樹下被張二狗堵了個正著時,梅子才恍然大悟。
那時的張二狗想上前拉梅子的手,梅子一驚,問,你想干什么?
張二狗湊上前,說,不想干什么,就想跟你處朋友。
梅子更驚,甩開張二狗,人跳出半里外。梅子說,誰要跟你處朋友,你個流氓。
這樣罵張二狗,梅子一點兒都不覺得過分。他張二狗是什么東西,也配跟自己處朋友?仗著自己開石灰廠有幾個臭錢,這個流氓搞大過女生的肚子,卻不肯娶人家,甩了人家兩萬塊錢,又跟沒事人一樣在村里晃悠了。
張二狗說,梅子,那些陳年老賬你提它干啥,我要是喜歡劉清樹我就娶她了,是她看我有錢死不要臉貼上來然后訛我的,其實我心里只有你……
張二狗邊說邊往梅子身邊拱,梅子又氣又羞,梅子大著聲給自己壯膽,梅子說,你再往前我可就喊人了。
張二狗說,你說你這是何必呢,你媽都同意了,我都給你媽五萬塊錢作為聘禮呢……
梅子心里一驚,人就木呆了,她看了一眼張二狗,張二狗趕緊辯白,我騙你不得好死,五萬呢。
梅子眼神虛晃了一下,這一晃,就晃過了張二狗矮矬的頭頂,飄到了老槐樹身上,老槐樹上孤寂地棲著一只烏鴉,烏鴉瞪著眼警惕地看著梅子,翅膀微顫著隨時準(zhǔn)備飛走。梅子看著烏鴉顫抖的翅膀,無著無落地悲涼就從心底漫出,順著神經(jīng)又慢慢刺痛全身。
張二狗看梅子發(fā)呆,便又湊上來,伸手去拉梅子,梅子一慌,從烏鴉身上收回神,拼出渾身的力氣,沖著張二狗喊:滾——
不怪媽,不怪媽。梅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勸慰自己。媽也是被逼無奈,哥不學(xué)好,跟村里的小朱子跑去城里搶劫,連捅了人家七刀,差點要了人家的命,最后被抓坐了牢。媽每次去看哥,哥總是哭,哥說里面的人老打他,哥還說,媽,你就給他們錢吧,給錢可以讓他們不打我,還可以讓他們給我減刑,媽,我不想坐牢,媽,我錯了,媽,你救救我……
媽每次看哥回來都哭得是昏天黑地,哭了兩年,梅子的爸劉大貴就撂下田里的莊稼去城里打工去了,爸每每寄來的錢,媽都一張一張碾平,然后再鎖進(jìn)柜子里。梅子從讀高中起,媽就在家直嘆氣,說,這可怎么是好,一年一千多塊錢呢,這錢要是給你哥……媽從不把話說完,梅子也不等媽把話說完就扭頭走了。
梅子從家搜出七十多塊錢,她拿著這些零零散散的錢,不知道能去哪兒,更不知道能干什么。梅子定了定神,想,還是去找爸吧。
梅子給爸打手機(jī),這個號,梅子以前打過,爸每回寄錢回來,也會用這個手機(jī)號給家打個電話確認(rèn)一下。只是打得少,電話費(fèi)貴著呢。
爸在手機(jī)里說,咋?不上學(xué)了?
梅子不提李月香,梅子說,不上了,上了也考不上大學(xué),白糟踐錢。
爸在電話里還在猶疑。梅子沒了退路,她也不想給爸退路。梅子說,爸,我能在你那里住一段日子嗎,我找到工作就搬走。
爸說,那咋成,你媽知道嗎?
梅子說,我媽知不知道,我都不打算回去了,我現(xiàn)在就在泉城。
劉大貴租的房子在一片灰蒙蒙的平房群中,一條火車道穿透這片平房的心臟一直伸向未知的遠(yuǎn)方,平房群左邊是一個大垃圾場,順風(fēng)而立,垃圾場上飄散的霉味臭味直沖心肺。梅子站在這片灰頭土臉的房子中,只覺得心里憋悶得透不過氣來。城里比不得我們村里呢,我們村近了是綠得發(fā)亮的槐樹、棗樹、楊樹,遠(yuǎn)了是綠得看不到邊的莊稼,春天一片嬌嫩,夏天一片油綠,秋天一片金黃,冬天一片雪白,季季都不重樣呢。城里,是不是都是這樣一片灰突突的?
劉大貴領(lǐng)著梅子來到租屋,其實,嚴(yán)格意義上講,劉大貴租的屋并不能稱之為房子,因為這是房主私搭亂建的一個小偏廈,房頂還是用石棉瓦湊合搭起來的,朝西的方向局促地開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
梅子原想著爸一個人在城里,這個家肯定是相當(dāng)臟亂的,畢竟是男人,況且爸在村里那個寬敞的家里,也是不大愛干凈不大愛收拾的。梅子進(jìn)屋前挽了挽袖子,準(zhǔn)備進(jìn)去后好好替爸把這個家收拾一下。再臨時,不也是一個家嗎?是家就得有家的樣子。
可是,一進(jìn)屋,屋里除了暗點兒之外,小小的幾平米的小屋竟然也是整潔干凈的。一張床,被子疊放得整齊,床單舊卻也透著干凈,靠門放著一個液化氣罐,一個簡陋的灶臺,灶臺上有鍋有碗有筷子。灶臺下還擺放著一張窄小的桌子,一把一看就是爸自己用木頭拼釘?shù)男“宓?。桌子底下居然還放著一把小青菜幾個散開的大蒜。
這些都讓梅子心里一熱,自己都不知道爸這些年在城里是怎么過的,就知道他在城里收廢品,就知道逢年過節(jié)收到爸寄的錢,爸在城里住啥吃啥,自己哪里就關(guān)心過?現(xiàn)在看來,爸也真是辛苦不易的,一個男人在外,事事都是要自己照應(yīng)自己的,自己不關(guān)心自己,有個痛有個災(zāi)的,能靠誰呢?這城里,也真是能改造人的,爸在家時,哪里會活出這般細(xì)致整齊來?可是,這城里,卻也真是堅硬無情的,爸在家時,哪里需要活出這般細(xì)致整齊來?這小屋里,方方寸寸全透著爸在外討生活的不易和堅韌。
梅子眼里看著,心里卻跟著一酸,梅子低了頭,說,爸,這屋里咋沒米啊,這都晌午了,我張羅飯吧。
劉大貴就笑,這過日子咋就能沒有米,米金貴著呢,放在外面招老鼠。劉大貴邊說邊掀起床單,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簡陋的木箱子,一掀箱子蓋,半袋米豁然就在梅子眼前。
晚上,梅子睡床上,劉大貴把收來的紙箱子踩平,鋪在地上睡。梅子不忍心,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收廢品累了一天,哪能這樣將就著睡?再說自己在這里也不是住一時半會兒,爸總這樣將就,這天熱還行,天涼可怎么辦呢?梅子心疼爸,可爸也心疼梅子,爸說睡吧,以前沒條件租房子時,還不就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在三輪車上睡,那也睡得香呢。
爸以前的苦和累,爸都輕描淡寫地說,再輕描淡寫,梅子也不敢聽,梅子怕自己忍不住會哭。
爸既然這樣說了,梅子也沒再堅持,堅持也沒用。當(dāng)初生哥時,爸就想要兒子,再生二胎時,爸還想要兒子,可是卻生了梅子,爸卻依舊高興得不得了,把梅子和哥一樣疼,這一點兒,爸到是強(qiáng)過媽的。梅子把頭埋在枕頭里,不去想媽,更不去想那棵老槐樹,梅子想,以前的都別想了,現(xiàn)在我在泉城,我有我爸呢。
梅子一直以為爸租的小屋是爸一手收拾利落的,可是住了兩天后,梅子發(fā)現(xiàn),事情不是這樣的。
黃昏的時分,梅子就著房主院里的自來水龍頭洗菜,一個女人就進(jìn)了院子,女人手提了一包油汪汪的東西,大概是油炸雞吧,梅子上高中時,鎮(zhèn)上有一家賣油炸雞的小店,經(jīng)年累月就飄散著香氣,跟女人手里提的東西飄出的香味一樣一樣的。上高中的梅子只聞過這種香味,吃卻是沒吃過的,每每從鎮(zhèn)上那個小店過時,梅子都會假裝系鞋帶,停在小店門前深深地吸一口氣,又一口氣。錢,兜里有,可是,算了,省點兒吧,把錢留給哥吧。
女人有些黑,有些瘦,但是面相還算年輕,大概三十出頭的樣子吧,黃昏的余暉灑在女人的臉上,這讓女人的臉顯出一絲好看的柔和來,這柔和讓梅子忍不住朝女人又多看了兩眼。
女人手提著油炸雞,在梅子目光的追隨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爸的租屋跟前。
女人還未進(jìn)屋,就喊:“大貴,大貴?!?/p>
梅子只覺得手一顫,手里的青菜就顫落到了水盆里。梅子斂住氣,不敢眨眼地盯著女人,她怕一眨眼,就把女人眨出了她的視線之外,再找不到這個女人存在的蛛絲馬跡。
女人徑自在租屋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搬出小板凳,坐在門口一個接一個開始剝大蒜。剝著剝著,女人突然感覺到什么,一抬頭,看見了梅子。
女人看著梅子,梅子也看著這個女人。
梅子對劉大貴說,晚上我不回來了,去春杏那里住。
女人坐在床沿上不說話,只拿眼看劉大貴。
劉大貴說,這天都要黑盡了,你一個女娃娃家瞎跑什么?
梅子說,怎么叫瞎跑?春杏年頭就在泉城打工了,我來前,她讓我住她哪兒,我想著你就在泉城,我住她哪兒算怎么回事?
劉大貴張了嘴,還想說什么,然而,女人卻喊,大貴。女人的聲音力道十足,像一把利落的刀,生生斬斷了劉大貴想說的話。
劉大貴看了女人一眼,沒再吱聲。
梅子突然心里一顫一酸,哪里有什么春杏?哪里有什么人家喊她去住?她梅子沒頭蒼蠅一樣跑到泉城,不就是奔著他這個當(dāng)爸的來的嗎?
梅子強(qiáng)忍住眼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zhuǎn)身收拾東西,臨出門時,梅子望了一眼劉大貴,劉大貴立在門口低垂著頭,梅子開門,出門,身后寂無聲息。
二
梅子不想去想那一晚自己是怎么渡過的,那個夜晚竟是那么漫長,她就在黑夜里無著無落無方無向地走,不停歇地走,卻感覺怎么也走不出這黑的盡頭。九月的夜,也已經(jīng)見寒了,可是,天的寒,怎么抵得過心里的寒呢?
原以為這個陌生冰冷的城市是有爸的,有了爸就有了一切?,F(xiàn)在想來,自己是誰也沒有的,爸為了一個女人,不敢開口留她,這黑天冷巷的,他有想過自己的女兒到底該怎么熬時日嗎?他就真以為她在這個城市里是有同學(xué)的嗎?也許真想過,也想到了,可是不敢承認(rèn),因為那個女人,爸服了軟,卻又狠下心來對自己的女兒,也因為爸在那個女人面前的懦弱,爸在梅子的心里就變成了只有一個稱號的劉大貴。
但是,也真不全怪爸,爸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除了種地再不會干別的,如果不是哥出事,爸是愿意跟土地廝守一輩子的。一把年紀(jì)了,最后還得為了兒女背井離鄉(xiāng),在別人的地盤上搶口飯吃,時時都得看別人的眼色,處處都是艱辛不易,他苦了累了,自然也想找個慰藉的人,這個媽給不了,不是遠(yuǎn)近的問題,就是媽在爸身邊也給不了,媽每每接到爸的電話,頭一句就是這回寄了多少錢?錢維系著爸媽,也把爸媽的距離推遠(yuǎn)了。
那個女人應(yīng)該也是個好女人吧,能給爸收拾家,能照顧爸,能溫暖爸,爸是知足了,梅子靜下心來也替爸感到知足。梅子想,算了,爸過得好就行。倘若爸在這個泉城過得不好,每天冷鍋冷被的,她心里不得更難過嗎?
梅子想通透了,低頭給客人洗頭,再抬頭時臉上就有了笑意。梅子說,這個染發(fā)劑不錯的,植物的,不傷頭皮,也不貴的。客人是個中年女人,以前也來,但都是小艾給洗頭。今天換了梅子,中年女人多少都覺得不習(xí)慣,覺得梅子抓撓按摩的力度不夠,是不如小艾的。
中年女人既然覺得梅子服務(wù)不盡如她意,自然不肯買梅子推薦的染發(fā)劑。中年女人覺得自己還是有素質(zhì)的,心里不悅,面上也不太顯露出來,中年女人只是淡淡地笑笑,說,算了,家里還有。
梅子倒是懂得看人眼色,也不糾纏,用干毛巾給中年女人包住頭,說,在2號等一下吧,馬上可以剪頭發(fā)了。
一天算下來,梅子還是洗了有四十多個頭的。平日里洗個二十個就算多了,今天,趕上小艾請假,小艾的那份勞動量也歸到梅子頭上了。洗頭妹只有底薪,洗多少個頭都是這個底錢,但是如果能給顧客推銷掉染發(fā)護(hù)發(fā)洗發(fā)產(chǎn)品的話,是可以提成的。今天一天,梅子光顧著跑前忙后地給人洗頭了,產(chǎn)品倒是忙里偷閑給顧客推薦過,但到底是心眼不活泛,嘴又笨,沒一次是推銷成功的。
梅子到是沒有怨言,當(dāng)初能在“發(fā)世界”落腳還多虧了小艾。只是這個小艾,人有些瘋顛,又極喜歡玩,男朋友是三天兩頭的換,平時就愛跟店里那些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男實習(xí)生們瘋鬧,更有甚時,每每老板娘不在店時,她還愛湊到老板跟前撒嬌,老板人也是有色心的人,老板娘一旦不在,他就會趁機(jī)在小艾身上偷摸掐摸兩下。梅子時常撞見,卻又趕緊避開。
梅子不喜歡老板,在“發(fā)世界”做久了,梅子發(fā)現(xiàn),也許是跟女人打交道多的緣故,“發(fā)世界”的男人都陰氣的很,老板更不例外,接錢接電話時,都是要挑蘭花指的,遞給人東西時,那眼里的水波都是一漾一漾的,初時,梅子都會不自覺的渾身一顫,雞皮疙瘩就爬滿身了,后來,習(xí)慣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話又說回來,“發(fā)世界”里的男實習(xí)生們也不全是個個都把頭發(fā)弄得如火雞般五彩繽紛地扎眼。彭小龍就是清爽干凈的一個實習(xí)生。說實習(xí)生也是好聽的,不過就是各個有名沒名的美容美發(fā)學(xué)校的學(xué)生,到這種學(xué)校不過就是學(xué)一項技能,學(xué)校哪有能力管分配,自然是在畢業(yè)前學(xué)生們自己找地方先當(dāng)學(xué)徒工,做學(xué)徒工美發(fā)店也是不給發(fā)錢的,學(xué)徒工只有在和梅子一樣,推銷成功一件產(chǎn)品后才能提成,基本等于白用一個人,白用一個人哪家美發(fā)店會不樂意呢?但是,遇上哪個店里缺人手,那些手腳麻利、心眼靈活的學(xué)徒工也是有出路的,從洗頭工到美發(fā)師助理再到美發(fā)師再到1號美發(fā)師再到首席美發(fā)師,肯用心,三五年也是可以出人頭地的?!鞍l(fā)世界”的首席美發(fā)師蘇云良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彭小龍跟梅子和小艾一樣,也是從洗頭工開始做起。只是,彭小龍干一天,不管洗多少個頭,是一個錢也拿不到的。也看得出來,彭小龍家境不好,每每晚上關(guān)了店門,那些實習(xí)生們都會吆三喝四結(jié)伴出去喝酒唱歌,小艾就常常被這些男實習(xí)生們簇?fù)碇鴼g呼而去,但是,這些呼嘯的隊伍里,從沒有彭小龍的影子,彭小龍在晚上店里的卷閘門呼啦一聲拉到底后,他便安靜地騎上他那輛不新不舊的自行車,消失在路盡頭。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梅子一直以為彭小龍僅僅只是“發(fā)世界”的一個學(xué)徒工,別人的呼笑嬉鬧是不入他的耳不入他的心的。誰知,有一天深夜,也許是凌晨吧,梅子在租住的小屋里睡得迷迷瞪瞪,一陣緊似一陣的拍門聲把梅子從睡夢中猛然打醒,梅子以為是小艾沒帶鑰匙,或者是又喝醉了在門口鬧呢。梅子披了衣服去開門,果然是小艾,只是不是小艾一個人,小艾醉得不省人事,一個瘦高的男人躬著身背著她。梅子趕緊開門,幫著這個男人把小艾抬上床,小艾倒在床上的剎那,男人直起了身,梅子一回頭,趁著臺燈昏黃的光,一看,卻嚇了一跳。這個男人竟然是彭小龍。
彭小龍看了一眼梅子,卻沒有說話,徑直帶了屋門,走了。
梅子幫小艾換下滿身酒氣的衣服,剛想躺下,才想起還沒鎖門,又爬起身來,手碰在門把手上,人沒太站穩(wěn)當(dāng),連帶著把門拉了半開,梅子正準(zhǔn)備再把門關(guān)嚴(yán)實,卻被門口臺階上的一團(tuán)黑影嚇了一跳,正想細(xì)看是什么東西時,卻又借著月光把那半暗的臺階看了個明白——彭小龍背對著梅子,直楞楞地坐在臺階上,手里星點燃著半支煙,他卻只管看著黑漆遠(yuǎn)方,整個人如烏沉沉的石塑,硬生生地杵在不見曙光的暗夜里,一動也不動。
從那天起,梅子才明白了彭小龍對小艾的心,只是也白白替他的心惋惜,倒不是說小艾不好,只是,小艾這樣的女子,精俏而又不安分,哪里是他彭小龍能駕馭的了的,而且他要錢沒有,要房沒房,要未來,也是遙遠(yuǎn)得看不見的。
那一晚過后,再見彭小龍,依舊還是話不多,洗頭,給顧客遞雜志,間或也會向客人推薦一些產(chǎn)品。而小艾也依舊是小艾,得空就和那些打扮怪異的實習(xí)生們嘻鬧,嘴里說著眼里笑著,一本雜志就呼啦打在某個實習(xí)生的身上,實習(xí)生或是笑喊著跳開,或者得意的一手接住。彭小龍全當(dāng)看不見,手里的活也不曾停下來。
梅子瞟去一眼,心里嘆了口氣。這感情真是個孽怪,光是你喜歡是不行的,不僅不行,還會受傷,寸把長的刀片生生的劃在你身上,你疼卻是不能說,更不能哭不能喊的,全都得自己受下。
有些事,不是梅子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上高中時,偷偷喜歡年級里的一個男生,籃球打得極好,在學(xué)校舉行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籃球賽中,那個男生如一只白鰭豚一般,把球場當(dāng)成海洋盡情地遨游,球場邊是女生們一聲高過一聲的歡叫聲、加油聲,梅子初時也跟著喊,然而,喊過幾聲后就不喊了,放眼望去,梅子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哪個女孩子不是在為他而吶喊助威,哪個不是桃紅粉面青春可人的,在這些花紅柳綠中,她梅子又算是哪根草呢,或許連草也不是,只是一粒沙一粒土吧??辞辶俗约旱拿纷樱瑥拇司屯顺隽嘶@球場,退出由他環(huán)繞的世界,直到退出了學(xué)校,退出了青春過往的記憶。
但梅子心靜卻不等于心死,梅子不漂亮,卻也是如花的年紀(jì),總是會心動的。在“發(fā)世界”,梅子從不跟那些五彩繽紛的男實習(xí)生們打鬧,她不是他們喜歡的型,而他們也不在她的心里。這些裝酷耍帥的小男人們身上沒有能令她心靜的東西,他們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嘻鬧只是無端得讓她覺得躁覺得累。
三
好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實習(xí)生的,這世上,還有一個男人叫蘇玉良。
蘇玉良不是天天都上班的,往往只是一三五來個半天,這半天也是人貼人排隊等他剪頭發(fā)的。他已經(jīng)做到首席,店里很多回頭客都奔著他來。每每看他氣定神閑地起剪落剪,那眼神自信卻也閑散,比其他美發(fā)師的專注多一份盡在掌握中的淡定。而他的手,也是修長而白凈的,跟梅子那雙被洗發(fā)水泡白泡腫的手是多么不同啊,梅子每每在蘇玉良面前就會不自覺地藏起自己的手。
蘇玉良剪發(fā)時,很少跟客人說笑,也不聽客人自以為是的意見。有一回,一位女顧客想剪一個波波頭,她大概是不屑于蘇玉良的名氣,跟蘇玉良強(qiáng)調(diào)了好幾次,蘇玉良不語,女顧客便急了,女顧客說,我是花錢來買享受的,我喜歡什么樣的頭就得剪什么樣的頭。這樣的顧客店里也經(jīng)常遇上,換成1號2號早就抄起剪子三下五除二的按客人的意見剪完了事了。但是蘇玉良不,他在鏡子里端詳了女顧客片刻,不容女顧客多說,剪起剪落,又噴了些啫喱,隨后在女顧客頭上抓撓一番,一個清爽時尚的梨花頭就呈現(xiàn)在眼前。
那一刻,梅子很替蘇玉良捏了把汗,那個女顧客的難纏是出了名的,每每都要老板親自出馬才能搞定。梅子無措地呆立在洗頭間的門口,眼望著蘇玉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當(dāng)然,她也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那個女顧客在鏡里看了又看,先是愕然,然后是驚訝,最后,那眼里流溢出的卻又是極滿意的神情。女顧客瞟了一眼蘇玉良,又瞟了一眼蘇玉良,眉眼一挑,笑了,說,行,就這個吧。
這到真讓梅子落了心松了口氣,其實也是白白的擔(dān)心了,蘇玉良哪一次不都是十拿九穩(wěn)地輕松解決的?梅子返回身去洗頭的剎那,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蘇玉良,他早就收剪子落座不語了。
自此,女顧客再來“發(fā)世界”就只奔蘇玉良去,護(hù)發(fā)洗發(fā)之類的產(chǎn)品說買就買不在話下,還拖親帶友辦了好幾張金卡。這樣的人,連老板都要敬讓三分,他的工資不低,年底還有分紅,那分紅是別的美發(fā)師想都不敢想的。
也因為做到了首席,一步步走來,也能理解店里小工們的不易,蘇玉良說話從不粗聲大氣,哪怕讓助理拿把剪子,讓洗頭工遞條毛巾,也是輕聲有名有姓的叫,全不像2號美發(fā)師,昂了頭,指著個人說,那個誰,把那條綠毛巾拿來,我說你是耳聾還是色盲啊,讓你拿綠的,你拿條藍(lán)的,腦子進(jìn)水了一樣。
蘇玉良不,有一回,蘇玉良剪著剪著,突然停了一下,一回身,看見了梅子。蘇玉良就一笑,說,梅子,你幫我把6號柜里的那把剪刀拿來一下。
梅子一愣,人就有些發(fā)飄不著地的眩蒙感,梅子轉(zhuǎn)身去拿剪刀,一路上,梅子都在心里告誡自己,不過就是拿一把剪刀,不過就是拿一把剪刀,就像那個籃球場上,自己不過就是隨著別人多喊了兩聲而已,人家還是人家,自己還是自己。
蘇玉良接過剪子,看了一眼梅子,說,謝謝啊。
梅子記得,當(dāng)時自己是說話了的,說的是,不客氣。
梅子是沒什么奢望的,她知道自己是誰,不聰明也不漂亮,家還在農(nóng)村,有一個打工卻有自己小日子過的爸,有一個只等著她寄錢的媽,還有一個坐牢卻眼巴巴等著出來的哥。這輩子,也就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蘇玉良而已,若干年后,蘇玉良也會變成她生命中不可觸摸的過往,一如當(dāng)年那個打籃球的少年。
可是,歲月卻不按梅子想的軌跡行走。
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梅子照例最后一個走,她正準(zhǔn)備把店里的卷閘門拉到底時,一只手卻攔住了她。
梅子嚇了一跳,一回身,卻發(fā)現(xiàn)是蘇玉良。梅子的心沒來由的加速蹦跳起來。梅子說,大師……
“發(fā)世界”的人都這樣稱呼蘇玉良,心甘情愿地尊敬,當(dāng)然,蘇玉良也受之無愧。
我的手機(jī),手機(jī),忘在店里了。蘇玉良一張嘴,沖鼻的酒氣就撲向梅子,梅子才發(fā)現(xiàn),蘇玉良醉了,人站在門口,歪歪倒倒。梅子伸手扶住他,他努力了兩番,倒也讓自己立住了。
最后是怎么進(jìn)店的,怎么在店里尋找手機(jī)的,梅子都記不住了。只記得,那一晚,蘇玉良倒在洗頭床上,梅子以為他睡著了,梅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一個包頭發(fā)的大毛巾想給他蓋上,可是,近了一看,他,蘇玉良,竟然有眼淚,正寂無聲息地淌過眼角。
梅子一驚,就呆著再不敢動了。梅子甚至不敢呼吸,直愣愣地站著,站著,就只能那么站著,然而心卻是軟的,沒道理的軟,抽了筋骨般,棉花一樣的軟。
她哪里就見過男人哭,卻又是蘇玉良這樣的男人,平日里,他是無忌也無所謂的。
這樣的男人,到底也是遇上了過不去的坎,遇上了難解的事。這世上,哪里就能人人順心,事事順利呢?蘇玉良,到底也是一個不是事事都能扛得住的鐵人呢。這樣一想,梅子不由得伸了手,她不知道自己伸手做什么,可是,還是伸了,一切都來不及細(xì)想,一切也不容她細(xì)想,那一刻,蘇玉良突然一翻身,睜了眼正對著梅子,一剎那,兩個人都有些發(fā)愣,梅子心里一慌,眼神就亂了,她想收回手,然而,來不及了,蘇玉良一把拽住了梅子。
蘇玉良的手是細(xì)長而溫柔的,他的手順著梅了的胳膊一直摸下去,摸下去,當(dāng)那雙手摸到梅子的腰時,梅子一度伸手擋了一下,然而就那么一下,就那么猶疑了一下,梅子又松開了。
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梅子是混亂的,但也不是全部的混亂,那混亂中還帶著一絲的清醒,這種感覺很奇怪,梅子就在這種混亂大于清醒的狀態(tài)中,躺倒在了洗頭床上。
蘇玉良伸手拽她的毛衣,毛衣卡在梅子的脖子上,蘇玉良拽了幾下,又拽了幾下,手中的力度透著急躁,梅子剛伸了手想自己去脫那毛衣,誰知,蘇玉良卻丟下毛衣,頭隨了那雙修長的手,一點一點向下向下。
那一刻,梅子是清醒的,毛衣就讓它套在脖子上吧,梅子也不管它了,洗頭床的逼仄,天氣的漸涼,起初并不覺得,但當(dāng)她的秋衣被掀上去后,脊背緊貼在洗頭床上的皮革時,那股涼氣直襲全身,讓她的手和腿不由地顫抖起來。那冰涼如此的真實,不是在做夢。梅子清醒地知道自己和這個男人正在做什么,可是,內(nèi)心深處,她,并不想阻止。
蘇玉良隔了一天才來上班,依舊淡定地?fù)]舞著剪子,氣定神閑和平常一樣。梅子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恍惚,卻也還是清醒的,梅子說,不過是自己做了一個夢而已,他還是蘇玉良,“發(fā)世界”的首席大師,而她也還是梅子,“發(fā)世界”的一個小洗頭妹,而已,而已。
四
梅子又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洗頭,給客人介紹洗發(fā)護(hù)發(fā)產(chǎn)品,
小艾這幾天也是神出鬼沒得很,不知道在做什么,總是三天兩頭地請假,三天兩頭地不回租屋。小艾的行蹤,梅子是想問也不敢問的,想問也問不著的,小艾的件件事情,哪里容得了梅子插嘴。
倒是老板娘卻一日比一日來得勤,在“發(fā)世界”里里里外外轉(zhuǎn)過來看過去,待晚上關(guān)了店門后,方才攜了老板雙雙把家還。
又過了不幾日,卻聽說彭小龍被辭退了,彭小龍走得無聲無息卻透著星點的神秘。起初,梅子并不在意,可是,中午吃飯時,卻聽另兩個男實習(xí)生在憤憤地議論。
紅頭發(fā)的實習(xí)生說,哼,我們又請她吃又請她喝的,反倒是一個指頭都碰不著她的。
黃頭發(fā)的實習(xí)生也心緒言難平,說,可不就是,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你說她跟他做什么,要什么可是沒什么的。
紅頭發(fā)的實習(xí)生一聽,卻又笑了,說,人家要什么沒什么,你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黃頭發(fā)的伸手推了紅頭發(fā)一下,也笑,說,我再要什么沒什么,我也是舍得給她花錢的,我在她身上哪里少花過一個子兒?他彭小龍又舍得給什么?
紅頭發(fā)就故做樣子瞪大了眼,說,人家可舍得下種呢……
梅子正聽了詫異,卻抬眼看見老板娘進(jìn)來了,便埋了頭吃飯。那兩個實習(xí)生自然也是看見了的,也齊齊噤了聲。
梅子口里扒著飯,心里卻是不敢相信的,彭小龍和小艾?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過了幾天,小艾卻是回租屋里來收拾東西了。
梅子不敢問,就愣怔地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收拾。
小艾一轉(zhuǎn)身,手拿了一個瓶子,問,要不要?
梅子一愣,才看清是半瓶洗面奶,梅子說,你留著吧,這些都是要花錢買的。
小艾一想,便又把那半個瓶子放進(jìn)了包里。
小艾收拾好了,出門,梅子緊趕兩步,手抱了一個枕頭,說,也沒什么好東西,這個菊花枕頭,你留著吧。
小艾回身,一笑,說,難得你還有心。末了,收了笑,說,你還是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小艾就這么走了,從“發(fā)世界”里,和彭小龍一前一后這樣消失了。梅子一百個不相信,小艾,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讓男人占得她的心?這哪里像是小艾?她這么清醒透徹的一個人,哪里就肯喜歡彭小龍呢?而且,什么時候見過他們在一起。不過就是那一晚罷了,可是那一晚,梅子除了明白了彭小龍的心,哪就能把小艾看明白呢。
梅子在心里嘆了口氣,眼望著窄小而空蕩的租屋,想著,這里到是只剩下自己了,小艾自己拼攢出來的寸土,她,都不要了。
當(dāng)初,走出劉大貴家后,梅子一度就在街上流浪,兜里僅有的劉大貴讓自己買菜的5塊錢,前兩天也花盡了,問哪里哪里都說不缺人,抬頭低頭間也沒一個人肯正眼看一眼梅子。
梅子是真餓,她站在煎餅攤前看著攤煎餅的人飛快地在平鍋里抹面打雞蛋,心里的口水早已流了滿地,餓,真是餓,從來沒有這么饑餓過。梅子看著那個買煎餅的女孩將香噴噴的煎餅從容不迫地送到嘴里,那一刻,梅子有一種想沖上去從女孩嘴里奪走的沖動。但是,梅子沒有那個膽子,梅子只是站著咽了一口口水,那吞咽聲震得梅子耳朵有些生疼,而最終那吞咽聲消失在車來車往的喧囂中了。但是,奇怪,那女孩卻扭過頭來,難道?她聽到我饑餓的吞咽聲了?或者,她看穿了我想搶她的煎餅?梅子頭皮一發(fā)麻,人就緊張地看著那個女孩。女孩也盯著她看,女孩嬌俏,眼涂抹得濃,還粘著長長的假睫毛,那假睫毛卻又頂著濕厚的睫毛膏,在梅子眼前撲閃著,梅子心里突然涌上來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那個女孩就是小艾,她那幾天要回一趟山東老家,要找人替她的班,不然老板娘是要扣錢的。管中晚飯,還可以免費(fèi)住在小艾的租屋里,雖然小艾的租屋簡陋而簡單,就是云弄巷深處的一間小平房,屋子里也只有一張床一臺二手電視而已,爐灶一概沒有,可見平時也是不開火的??墒蔷瓦@,梅子也是肯干的,這總好過餓著肚子流落街頭。梅子在“發(fā)世界”跟著小艾學(xué)了大半天,基本的洗頭技術(shù)也還是學(xué)下了。老老實實替小艾洗了十天的頭,小艾就回來了。梅子不貪,也知足,自己除了身上穿的,再無他物,更感謝小艾這幾天收留,走時自不會提什么要求。小艾冷眼看著梅子把租屋收拾干凈,再空無一物的出門,待梅子快走下臺階時,小艾卻倚在門口,沖著梅子說,哎,算了,留下吧。
就這樣,梅子留了下來,留在了“發(fā)世界”。
梅子是留下了,可是,小艾卻走了。信不信,他們就是這樣走了,或許,小艾心里是有彭小龍的,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感情的事,當(dāng)事人都說不清楚,更何況她這個局外人呢。比如,她和蘇玉良,如若,她,或者,他,都不說破,誰又會知道呢?
這一天下雨,來店里來做頭發(fā)的客人就少了,老板娘卻也雨天不落的趕來巡視一番。
梅子給客人洗完頭,靠著窗,看著外面的雨發(fā)呆,蘇玉良今天不上班,他的班他都記得,次次不落地來,又準(zhǔn)點地去。梅子每每在洗頭的間隙,會不經(jīng)意地伸了脖子朝首席臺看一眼,只一眼,蘇玉良,在或者不在,她都只看一眼。偶爾,在鏡子里,碰上蘇玉良的目光,蘇玉良的眼神一散,頭就偏向了客人的頭發(fā)。梅子也一挪眼神,避開了,仿佛都不曾有過交集。
本身,就不曾交集過,他和她,又怎么可能?梅子心里倒是明白的。
明白了的梅子,除了每天看一眼首席臺,再不多話,她原本話也不多,沒人覺得異常。而蘇玉良,也少與梅子說話,更不要提讓梅子再拿什么東西,他本身就少使喚人,這更是沒人覺得異常了。
梅子正望著窗外發(fā)呆,不想老板娘進(jìn)來了。
老板娘說,走了?
梅子一愣,但也明白了,老板娘是問小艾呢。梅子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低了頭說,走了。
老板娘看著梅子,一指座,說,坐吧。
梅子看老板娘坐了,猶豫了一下,卻也坐了。
老板娘說,那小子經(jīng)常去你們屋里?
梅子又一愣,說,去過。是去過,梅子沒有撒謊。
老板娘盯著梅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說,我先前還覺得不像個事,誰知道偏就是真的。老板娘又思忖了半晌,又一笑,說,這倒也好。
老板娘徑自出了洗頭屋,撇下梅子,梅子心里有些暈蒙,她弄不懂,到底自己哪句話讓老板娘認(rèn)為——這倒也好了。不過,不用面對老板娘,自己到是輕松了不少,老板娘整個跟老板倒了個,老板陰氣,老板娘卻是高大而強(qiáng)悍的,看人的眼神也是強(qiáng)悍而壓迫人的。老板每每在老板娘面前,都是斂聲靜氣低眉順眼地一味地笑的,更何況梅子這一干人等。
五
過了沒幾天,媽打電話來了,媽說,梅子,你趕緊寄錢回來吧,你哥在里面跟人打架,傷了人呢。媽在電話里抽抽泣泣,話也斷斷續(xù)續(xù),梅子費(fèi)了半天勁才聽明白,哥傷了人,里面要兩萬塊錢才能擺平。
兩萬塊錢?梅子心里沒來由得一陣凄涼,自己掙得那點錢不全寄回家了嗎?哪里就有兩萬塊?又不是兩塊,這個電話你當(dāng)媽的就打得這么輕松?可是,又怎么能怪媽,自己寄的錢,媽哪里就花過一分,不全都給哥了嗎?哥不是說在里面表現(xiàn)好,不是說要減刑嗎?怎么又會打架,又要花錢?
梅子熬過了下午班,換下工作服,就去找爸。兩萬塊錢,再不可能的事,也得想辦法,畢竟是媽,畢竟是哥,再不爭氣,那也是梅子的哥。
梅子順著那條灰土土的鐵道,來到爸的租屋。
屋門上著鎖,想必爸還在走街竄巷收廢品呢。梅子順勢坐在門口的地上,十一月初的天氣透著越來越濃的寒氣,那寒氣直逼梅子的五臟六肺,地上是坐不住了,梅子只好蹲著,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梅子才想起,上午接了媽的電話,中午著急沒顧上吃飯呢,知道是干著急,急也是沒用的,可就是吃不下。
梅子不知道自己在門口蹲了多久,天也漸漸地暗了下去,遠(yuǎn)方那個冰涼的太陽就掙扎地貼在地面上,不肯退去,卻經(jīng)不住黑暗的大嘴,一吸,一吸,就被吸掉了半個身子,眼看那點光亮也快保不住了。
梅子恍恍惚惚覺得爸回來了,爸蹬著三輪車,一路喊著梅子,梅子走近了一看,卻又不是三輪車,是板車呢,是爸在村里用來拉種子拉草料的板車,梅子愣了一下,想弄清這是不是在做夢,可是,自己又由不得自己多想,梅子歡快地一跳,坐上了板車,梅子說,爸,咱去哪兒?爸一回頭,也笑,說,回家,你媽做的疙瘩湯,熱乎乎的等我姑娘回家吃呢。
梅子就咯咯地笑,梅子說,咱回家,回家啰。
這應(yīng)該不是夢吧,夢里哪有這么清晰的笑聲,自己應(yīng)該是高興的吧,可以坐爸的板車回家,可以回家吃媽做的熱乎乎的疙瘩湯??墒牵@笑聲,怎么就那么……
梅子猛得一驚,人就醒了,是有笑聲,而且,那笑,就掛在那個女人的臉上,只是,有些僵了。
爸說,梅子?
梅子趕緊站起來,梅子喊,爸。
爸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女人,猶猶豫豫點點頭,說,哎。
爸想去開門,可是女人挎在爸胳膊上的手一使勁,爸就立住了。爸又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的笑依舊僵在臉上。
梅子站起身,才感覺蹲久了,腿麻了,梅子在原地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腳,好讓腿腳活泛點兒。等那腳上的血液慢慢散開時,梅子說,沒啥事,來看看你。梅子邊說邊放下一瓶洗發(fā)水,店里發(fā)的,梅子一直也沒舍得用。
梅子原也沒打算從蘇玉良借錢的,人家是你什么人?憑什么借你錢呢?那一晚,如果非要說那一晚,那也是你梅子自己愿意的,人家并沒有強(qiáng)迫你,況且,那一晚,他也是醉得一塌糊涂的。
但是,梅子真的沒有可以找人商量,找人借錢的人了。小艾走了,就是小艾不走,就是小艾肯幫忙,小艾也是拿不出這么多錢的。說到底,她們,不過就是兩個洗頭妹而已。
梅子在蘇玉良整理剪刀的空當(dāng),快刀斬亂麻般地將借錢的事說了。不快不行,梅子自己都覺得這錢借的名不正言不順,是需要足夠厚的臉皮的,如果不一口氣說完,她怕自己會退縮,而自己一旦退縮,媽還能指望誰呢?
兩萬塊錢,是借,我會還的。
蘇玉良聽完梅子的話,微低了頭看著梅子,就那么看著,不錯眼神的看著。梅子心里一虛,沒來由得躲過那眼神,想著,不可能的,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你卻偏要試,你以為那一晚是什么?什么都不是,那一晚是你自己不要臉的?,F(xiàn)在倒好,你自己又給自己臉上多貼了一層皮,真正是不要臉后又一次的厚臉皮,真正是活該得很。
梅子垂了頭,轉(zhuǎn)身想走,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呢,還不覺得羞恥嗎?
可是,就在梅子轉(zhuǎn)身的剎那,梅子聽見蘇玉良說,晚上吧。
梅子心里一激靈,一股溫暖的酸澀就沖上鼻頭,梅子眼里一熱,抬頭想說什么,可蘇玉良卻一轉(zhuǎn)身走了。
晚上?為什么定在晚上?那一晚……如果,再發(fā)生那一晚的事……梅子覺得摸不透蘇玉良眼中的信息,那眼神是平淡的,平淡得藏不起任何的意味深長,那么,梅子,你真以為人家是留戀那個晚上?梅子,你不知羞啊,你以為你是誰?可是,那眼神又是探究的,穿透梅子的衣服想看清她的一切,梅子想,我又有什么是讓他看不透的呢?他又想看透什么呢?
當(dāng)然,也許,他什么都沒想的,不過是晚上說話方便一些,只是自己復(fù)雜了,想多了。
一下午梅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給客人洗頭的,完全是機(jī)械的,也不記得要給客人推薦產(chǎn)品,有老顧客問起某個產(chǎn)品時,梅子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不上心。好不容易等到理發(fā)師們走,等到實習(xí)生們走,等到老板老板娘走,等到只有梅子一個人。
梅子就坐在轉(zhuǎn)椅上等,手里拿著一本雜志,卻也沒心思翻看,隨手丟在洗頭床上,那紅色皮革的洗頭床忽地就跳進(jìn)眼中。
那個晚上,那個晚上的蘇玉良,還有自己光光的脊背貼在皮革上的冰涼感,那一晚,真是梅子人生中最復(fù)雜的一晚,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多得讓那一晚都盛不下,可是,真到靜下心來細(xì)想,卻獨(dú)獨(dú)只記得蘇玉良的眼淚和那皮革上的一片冰涼。
梅子正想著,門口閃進(jìn)來一個人,是蘇玉良。梅子噌地站起身,看著蘇玉良,猶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蘇玉良手拿了一個牛皮紙信封,不說話,只是把那個信封遞給梅子。
梅子手接了,心里一陣感動,到底是“發(fā)世界”的大師,到底是不會跟底下人作難的蘇玉良。
信封剛到梅子手中,就聽蘇玉良說,兩千。
嗯?梅子以為聽錯了??墒翘K玉良迎著梅子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兩千。
梅子想著,會不會是上午跟他借錢時,沒有說清楚呢,把兩萬說成了兩千。梅子也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畢竟,當(dāng)時自己是很慌亂的。
梅子清了清嗓子,猶猶豫豫,說,是兩萬,我,我想借兩萬。
蘇玉良一抬頭,低了眼看著梅子,忽地笑了,說,哪里值那么多。
梅子一愣,細(xì)一思量,再一抬頭,蘇玉良卻早已經(jīng)走了。
徒剩下梅子,手里僵僵地拿著那個信封,站在“發(fā)世界”的門口,門外黑沉沉的霧氣,一股腦地,不由分說地,沖著梅子這里的星點光明,就那樣鋪天蓋地的壓過來,壓過來。
梅子只覺得胸口壓悶得難受,梅子一連聲地咳嗽,那信封隨著咳嗽聲一上一下地抖著,拿不起捏不住地抖著,但最后,卻也穩(wěn)穩(wěn)地被梅子握在了手里。
后來,再不見蘇玉良來上班,偶爾聽老顧客跟老板打聽起蘇大師,老板也是說一句藏一句的不痛快,他辭職了,不過你們也不要想著去別的店里找他,他是不肯在這里做了,去外地了。
梅子聽了,給客人洗頭的手也不曾有片刻停頓,嘴里也是一二三四地向客人介紹店里新到的洗發(fā)水,梅子說,去頭屑的效果好著呢,說千句不如拿回去試一瓶,二十幾塊錢,也不貴的。
梅子把那兩千塊錢寄給媽,媽在電話里一個勁哭,說哪就夠,哪就夠,真不如嫁給二狗子好,現(xiàn)在,你到是在外頭吃好穿好,全不顧你哥的死活了。梅子不待聽完,就把電話掛了。
六
轉(zhuǎn)眼梅子就在“發(fā)世界”干了快一年了,來時秋天,現(xiàn)在又是樹樹金黃的季節(jié)了。
“發(fā)世界”的老板給梅子長了工錢,梅子也算是熬成老員工了。
隔了好些日子,卻再不見老板娘來了,梅子有些疑惑,但也沒敢問。老板的事,不是自己這等洗頭妹問得著的。
又過了幾天,老板忽然對梅子,說,我在奇奇編織定了一件羊毛衫,你去取了,送到我家里去。
梅子一愣,問,你家里?
老板說,當(dāng)然是我家,你去吧,有人的。
梅子取了羊毛衫,原想著是老板的,誰知,拿到手才發(fā)現(xiàn)是一件淡綠色的女式毛衫,尺寸卻又不像是給老板娘的。梅子也沒多想,依了老板說的地址,敲了屋門。
屋里喊著說,來了,來了。
一開門,一個矮胖的中年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中年女人說,是梅子吧,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梅子心里疑惑,人就跟著進(jìn)了屋。卻聽里間房間里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拿進(jìn)來吧。
梅子隨了中年女人往屋里走,總覺得這聲音熟悉,來不及細(xì)想,一抬眼,卻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一把躺椅上,而那躺椅正暖暖地浸在一片陽光里。那個女人側(cè)了頭對著梅子笑,梅子心里一驚卻又一喜,竟然是小艾。小艾白凈了,也胖了,臉雖素淡了下來,卻是極好的氣色。
梅子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梅子剛想開口,卻不想旁邊一聲嬰兒的啼哭,梅子嚇一跳,一轉(zhuǎn)身,卻看見一個嬰兒睡床,一個粉嘟嘟的嬰兒就豁然在眼前。
小艾一扭頭,喊,小姑,碩碩該喂奶了。正喊著,那個中年女人卻已經(jīng)拿著奶瓶進(jìn)來了。
梅子又看那嬰兒,嬰兒半瞇著眼睛,正大口大口吸著奶嘴??戳税胩?,梅子才想起來問,彭小龍的?
冷不丁一聽,小艾還沒反應(yīng)過來,然而很快,小艾就笑了,還笑出了聲,小艾說,什么彭小龍,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梅子遲疑了一下,還是指了指嬰兒,小艾就又笑,說,賈昌文的。
賈昌文的?看那嬰兒的眉眼還有鼻子,可不就是賈昌文的嗎?猛然一下,仿佛有人拿了一把醒尺敲了一下頭,梅子明白了。
怎么就沒想到是賈昌文的呢,這里可是“發(fā)世界”老板賈昌文的家啊,這個小艾,倒是真有偷梁換柱的手段,瞞過了實習(xí)生們,瞞過了梅子,更瞞過了說傻不傻說精卻也不精的老板娘。
梅子突然想到了彭小龍,白白讓這個無辜的男孩頂了罪,而小艾找到人家頂罪,無非就是利用了彭小龍喜歡她。這,這算怎么回事?
小艾看了梅子一眼,嘴角撇了笑,說,也是給了錢的,不然他哪里就那么好說話。邊說邊伸手把那件綠毛衫遞過去,說,試試。
梅子拿著毛衣,人一愣,問,我?
小艾說,就是給你織的,你說過,等有錢了,想織一件正宗的羊毛衫。
梅子心里一熱,這話是說過的,記得說時,梅子和小艾就躺在租屋里,小艾問梅子最想要什么,梅子說到爸,說到媽,還說到哥。但是,小艾卻打斷了,小艾說,我問你自己最想要什么?你扯那么多人干什么?梅子就愣了,自己到真沒想過想要什么,經(jīng)小艾這么一問,梅子就不得不替自己想想了,想了半天,梅子說,要是我有錢了,想給自己織件正宗的羊毛衫,我上學(xué)時,我們班上有個同學(xué)家是縣城的,穿一件綠色的羊毛衫,可好看了,也貴著呢。
梅子更記得自己說這話時,小艾已經(jīng)起來倒水喝了,中間還接了一個不知道誰的電話,喂喂喂地喊了半天。梅子不知道自己的話小艾是不是聽進(jìn)去了,但見小艾并沒心思聽,便也住了嘴。
現(xiàn)在想來,自己說的話自己都快忘記了,而小艾,卻是聽進(jìn)去了,也記在了心里。
小艾回來了,回到了“發(fā)世界”,卻換了身份,從一個洗頭妹,搖身一變成了“發(fā)世界”的老板娘。
店里的實習(xí)生們換了一批又一批,見了小艾也是畢恭畢敬地喊,老板娘。
小艾就點了頭笑,間或也看一看賬單記錄,有新來的女實習(xí)生,喜歡打打鬧鬧的,小艾也不管,只是過兩天,這個女實習(xí)生就再不曾在店里出現(xiàn)。
這些都讓梅子有些恍惚,小艾到真是像老板娘的,只是,和以前的老板娘比,又是不同的,小艾是利索的,這種利索是她自己想到即可,快刀斬亂麻,是容不下時間讓別人琢磨細(xì)想的。
小艾也是懂得凡事都有個收放的道理,一個美發(fā)店里,哪里就能沒有女店員呢,雖多是做女人生意的,但是女店員作為點綴也還是必要的。店里還招了兩個洗頭妹,但也是像梅子一樣,老實而少幾分姿色的,起初跟著梅子學(xué)洗頭,慢慢也上了手。小艾便把梅子騰出來,負(fù)責(zé)前臺辦卡業(yè)務(wù)。
梅子倒是不用再把手整天泡在水里了,騰出手來握握筆,打打字,半年下來,手到也養(yǎng)得細(xì)嫩了。
在前臺跟著小艾了一段時間,梅子也學(xué)會了化一點妝,穿上西裝套裙,倒也是有模有樣了。
小艾就笑,說,這才像個女人樣子嘛。
老板也走近了看,說,可是,這人還是要靠衣裝的。
小艾就看一眼梅子,說,這哪是夸人的。
老板想了想,一笑,也沒再多說,挑了蘭花指,拿了一個金卡客戶的資料走了。
小艾等老板走開了,便倚在前臺柜上,說,梅子,多大了?
梅子張了嘴,剛想說自己的歲數(shù)。誰知,小艾根本也不想聽,小艾說,該有個對象吧,你還真打算掙一筆錢就回農(nóng)村去?
梅子也不開口,小艾這話,不過是個話頭,后面還有話的。
小艾把手指甲迎著光細(xì)細(xì)地看,那指甲涂了一層透亮的指甲油,在陽光下泛著清亮的油澤。小艾看著自己的指甲,說,女人,苦扒苦作一輩子,到底還是要找一個男人去依靠的,要么是這個男人的心,要么是這個男人的錢,要么就是這個男人能給你一個穩(wěn)當(dāng)?shù)母C,但不管哪樣,你總是要抓住一樣的,這個,你可是要想清楚的。
梅子心里明白,自己比不得小艾,小艾是事事有,就是沒有,她也會事事創(chuàng)造和爭取的,自己萬萬是沒有小艾那份心勁的,可是,梅子,你想要什么呢?你又能抓住什么呢?這些,你都仔細(xì)想過嗎?
七
梅子跟段華聞見面了。
小艾說,這個男人,還是不錯的,年紀(jì)是大了些,也結(jié)過婚,老婆得病死了,再沒娶,是小學(xué)老師,人也老實,有房子,也有穩(wěn)定收入,條件可是好的,你自己看吧。
小艾沒說,當(dāng)年,這個男人也是“發(fā)世界”的前老板娘介紹給自己的,沒必要說,她和梅子哪里是同一路人,她們要的是不一樣的,或者,她們能抓住的是不一樣的。
梅子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年紀(jì)大些,這一點,在見面前梅子都在心里暗暗猜測過,有多大,和爸的歲數(shù)比呢?可是,見面后,梅子才發(fā)覺,人到并不真是年紀(jì)大,只是有些微駝著背,戴一幅黑邊框老式眼鏡,就顯得學(xué)究而暮氣重,四十歲的人,看著倒像是五十歲的樣子。
梅子是不挑的,能在城里安個家,她是想也沒想過的。要不是小艾給她打開一條通道,她是準(zhǔn)備在打工攢錢回家的路上一條道走到黑的,雖然也明白,回家哪里是條路呢,可是,沒路,哪里又有路呢?
而內(nèi)心里,梅子也覺得自己是挑不得的,家里的負(fù)擔(dān)重不說,單說,那一晚……自己又有什么資格挑呢。想到那一晚,梅子心里忽然就閃過一個人影來,模糊的,抓不住的,梅子也不想去想不想去抓了。
梅子再見過兩次段華聞后,就對了小艾說,行吧,只要人好就行吧。
梅子也去看過段華聞的家,老式樓了,可也是二室一廳呢,暗是暗了點,但是刷上漆就好了,就亮了。
段華聞?wù)f,結(jié)婚前刷,這家具也是要換新的。
梅子陪段華聞去街上眼鏡店新配了一副眼鏡,無邊的,架在段華聞的鼻梁上,生生把段華聞襯年輕了十歲。段華聞對著鏡子,看一遍,又一遍,說,原來我是這樣的。
梅子想著,自己結(jié)婚是大事,這個城里,還住著爸呢,爸聽到她要結(jié)婚,要在城里有一個正正式式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該多高興啊。
梅子就跟段華聞去超市里買酒,這女婿上門,哪能空著手。
梅子挑中了兩瓶酒,可段華聞在超市轉(zhuǎn)了一圈下來,卻說,換泉城老窖吧,這酒不沖,味道好呢。
梅子看了一眼段華聞,段華聞躲開了梅子的目光,手里卻還拿著泉城老窖。梅子心里明白,跟味道有什么關(guān)系,泉城老窖到底是要便宜七十塊錢呢。
梅子心里泛起一絲涼意來,可轉(zhuǎn)念一想,錢多錢少干嗎那么計較呢,這樣的男人,到底是會過日子的,而日子,還長著呢,是需要他們精打細(xì)算的。
臨走時,梅子又轉(zhuǎn)到日用品區(qū),買了一條棉圍巾。給那個女人吧,這么些年,她就陪在爸的身邊,照顧爸,溫暖爸,馬上要過冬了,送她一條圍巾,算是感謝吧。
梅子坐在段華聞的自行車后座上,手里抱著泉城老窖,懷里還熱乎乎地揣著那條棉圍巾。
梅子想,爸會不會又不在,如果不在,就多等會吧。那個女人,是不喜歡自己的,那么,她也就不進(jìn)屋了,就站在外面,告訴他們,她要結(jié)婚了,和這個騎自行車的男人結(jié)婚,以后,她在城里也有個家了,他們想起她時,可以來家里坐坐。
爸果然沒回來,梅子是下定決心等的??墒?,段華聞經(jīng)不住冷,邊打著噴嚏,邊催梅子。梅子便用段華聞的手機(jī)給爸打電話,打了一遍,沒人接聽,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聽。
梅子想,爸是心疼話費(fèi)呢,看是陌生人的號碼,多半是不接了。
可是,段華聞不死心,還是撥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也是灰心了。段華聞?wù)f,要不算了,我們改天再來吧,這大冷的天。
梅子剛想說,再等等吧,這個點兒,也是快回來的??墒?,沒等梅子說話,段華聞的手機(jī)就響了。
手機(jī)里隱隱傳來女人的哭聲,梅子正疑惑間,段華聞卻把手機(jī)遞給了梅子。
梅子剛把手機(jī)放在耳邊,就聽一個女人聲音在問,是梅子嗎?是梅子嗎?
梅子有些蒙,她并沒有聽出這個女人的聲音。但梅子還是對了手機(jī)說,是梅子,是我。
隔著手機(jī),女人又哇地哭開了,女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繩一樣,在手機(jī)里哭喊,你快來,你快來,你爸收破爛被車撞了,三輪車都被撞得不成樣子了,不成樣子了。
梅子心里一咯噔,才明白是那個女人了。聽著女人輕重不分的話,心里一急,語氣也重了,梅子問,那我爸呢?我爸呢?
女人還在手機(jī)里哭,梅子心里急躁,卻也是慌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一扭頭,看見了段華聞,梅子突然覺得疲累得不行,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見了岸。梅子一把抓住段華聞,還沒來得及說話,眼淚倒先涌了出來。梅子說,我爸,我爸,我爸被車撞了!
段華聞被梅子這么一拉扯,人就不由自主地向后縮去,段華聞?wù)f,?。堪。“?。
梅子依舊哭,我爸被車撞了,被車撞了!
段華聞這時倒也鎮(zhèn)定了,他扶了扶眼鏡,說,你爸???那得花不少錢吧?末了,仔細(xì)想了想,又問,撞成什么程度了?
段華聞眼鏡片清冷的光映在梅子的臉上,這清冷倒也讓梅子冷靜了不少,梅子恍恍地看了一眼段華聞,段華聞躲開了梅子的視線。
有一絲寒涼的氣息在梅子心里繞過,梅子閉了嘴,最終卻又張了嘴,嘆出那口氣息。梅子胳膊一垂,手就松開了,松開這個見面才不過五次的男人,不過五次,你讓他為你承受什么呢?梅子望了望頭上的天,天低沉而灰蒙,離自己的頭頂那么近,那么近,可是伸手,你卻是萬萬抓不住它的。
梅子定了定神,她四處看了一眼,很快就沖到自行車旁,推車,沖跑,騎車,身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段華聞的喊叫聲,我的車,我的車。
梅子屏住氣,拼命蹬著自行車的腳踏子,去哪兒?梅子并不知道,爸現(xiàn)在在哪兒,那個女人哭哭啼啼的根本就沒有說。算了,不用說了,泉城再大,我也找得到我爸。
自行車載著梅子,這是梅子僅有的依靠了,只有這個沒有生命卻會奔跑的工具可以讓梅子依靠,可以讓梅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向前進(jìn),雖然前面是什么地方梅子并不知道,能走多遠(yuǎn)梅子也不知道,但是,梅子想,總是要向前走的,前面有什么總是要面對的,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都是要面對的,雖然怎么面對,梅子并不清楚,可是,都是要面對的。
有風(fēng)從梅子耳邊匆匆而過,呼呼作響,梅子恍惚覺得有一雙翅膀從這寒冷的天空中降落,那么輕地,那么輕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翅膀撲閃著,生著風(fēng),攪動著氣流,挾裹著自己,是的,挾裹著自己,梅子就那么無端地覺得自己輕了,輕得發(fā)飄,好像要飛起來了,真的就要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