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散文高地】
偽經(jīng)、伊斯拉姆·阿洪和贗品時代
葉舟
葉舟,本名葉洲,漢族,1966年生于蘭州一只船街道。西北師大中文系畢業(yè),曾作過教師、記者和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在《收獲》《天涯》《人民文學》《十月》《大家》等刊上發(fā)表了大量的小說、詩歌,著有詩文集《大敦煌》、詩歌小說集《第八個是銅像》、詩集《練習曲》、長篇隨筆《世紀背影》、長篇小說《形容》、電影《鋼琴》(長城影視出品)及同名長篇小說等?!段业膸づ窭镉衅桨病窐s獲2014年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事實上,從閱讀的一開始,我就理所當然地將他當成了自己人,并在閱讀推進的過程中給予了他一頂頂無畏的花冠。在我這種狂歡式的閱讀中,我推斷出他是一個天才的偽造者和卓越的贗品大師,我還一再地說服自己深信不疑。后來,我萌發(fā)出以19世紀的新疆喀什噶爾為地理坐標來虛構幾篇小說。我踐約了。在事發(fā)10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小說中重現(xiàn)了他當初的那種智慧、狡黠和一敗涂地,我甚至還杜撰出了他的一段段愛情生活。我在寫作的那一個時期,真是太喜歡這個混蛋了。
可事實證明了這種偏愛的促狹和自以為是,循著以下的蛛絲馬跡,你將會看到在遼遠的過去,發(fā)生在中亞細亞喀什噶爾的那一幕真相。
這個人叫伊斯拉姆·阿洪,他最早出現(xiàn)在斯坦因博士的《沙埋和闐廢墟記》一書中。斯氏的名字在中國讀書界并不陌生,可他更多地和深處大漠中的敦煌藏經(jīng)洞及其散逸的經(jīng)卷有關,還長期遭到一些人的詬病與唾棄。陳寅恪先生曰“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一句,可能針對的就是斯坦因等盜取敦煌寶藏之始作俑者?!《沙埋和闐廢墟記》于1903年在英國倫敦出版,它主要記敘了斯坦因及其助手在英國和印度政府的支持下,從斯利那加出發(fā),經(jīng)吉爾吉特和罕薩至喀什噶爾,于1900年10月由葉爾羌到達今天的和田地區(qū)進行的探險活動。這個野心勃勃的學者訪問并確定了于闐古都約特干,組織隊伍對著名的丹丹烏力克和尼雅等文化遺址進行考古
挖掘,獲得了大量的古代文獻文物,并于第二年的7月衣錦還鄉(xiāng)。在倫敦,斯氏將自己在考察中的日記、信函和發(fā)掘筆記加以充實,形成了《沙漠埋葬的和闐廢墟——在中國突厥斯坦從事考古學和地理學考察的旅行記實》,即漢語版的《沙埋和闐廢墟記》一書。
可以想象,在如此繁復的敘述中,斯坦因以一個考古學者科學的理性和英雄主義的激情,對中亞細亞的這一片地域做了忠實的描寫。他時而是一位杰出的散文家,時而是一個縝密的證據(jù)擁有者,時而又改頭換面成了一個福爾摩斯?!淖詈笠粋€角色出現(xiàn)在該書的末尾。那時候,他可能已經(jīng)有了功成名就的預感,便用閑暇的時光來演繹柯南道爾筆下的那個大偵探。斯坦因在該書的第31章中寫道:
“在最后停留的幾天中,不得不進行了一場半文物、半司法的調(diào)查。這件事的成功,使得學術界的朋友非常滿意,而我也感到極大的愉快。這使我最終澄清了對于那些奇特的‘無名文字’的手寫文書以及‘刻版印刷品’的疑點?!?/p>
由此,伊斯拉姆·阿洪就成了斯坦因的一個玩偶和墊腳石,用來印證他自己的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和智力水平。但事情好像并非如此簡單,在這一龐雜的過程中,伊斯拉姆·阿洪可能僅僅是出于對自己的倦怠與放棄,才成全了斯坦因的這種虛榮心。這就像在斯坦因介入此事前,整個歐洲是伊斯拉姆·阿洪的玩偶與“銀行”一樣。
這一幕偽造的真相,肇始于一個名叫鮑爾的英國陸軍中尉。
據(jù)楊鐮先生所著的《荒漠獨行》一書介紹,鮑爾是英國駐印度殖民軍的情報官員,有相當好的語言天賦。1889年,年輕的鮑爾中尉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英國著名的中亞細亞的探險家達格列什在途經(jīng)帕米爾時,被一個從葉爾羌(今葉城)來的阿富汗人給殺害了。這一謀殺事件引起了當局的關注,英國政府要求限期破案。于是,這一追緝兇手的艱巨任務,就落到了鮑爾中尉的身上。
在當時看來,要偵破這一案件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兇手可能藏匿于干旱廣袤的中亞細亞的任何一個角落,那里民族眾多、宗教蕪雜、土匪叢生。僅從當時的地緣政治而言,中亞細亞的絕大多數(shù)地方非英國的勢力范圍所能及,俄屬的領地早就虎視耽耽了。況且,在荒涼無際的山嶺溝壑中,外人的進入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那時,鮑爾中尉以組織狩獵活動為幌子,正在中亞細亞進行秘密的測量工作,接手這一項偵破工作后,他迅速以狩獵隊為基本力量,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地下情報網(wǎng),把自己的特工和間諜們?nèi)鱿蛄税⒏缓?、中國和俄領的中亞各地,大海撈針,一意孤行。他則獨自一人,毫無希望地在漫長古老的絲綢之路上,沿著一個又一個綠洲,絕望地尋找那個負案在身的罪犯。感謝上帝,當他因為追蹤一個顯然是有意散布的假線索時,他來到了塔克拉瑪干邊緣的庫車。
這個疲憊沮喪的英國人在庫車滯留的日子里,很偶然地得知了附近有一座古城,有人還從那里找到了一本古書??赡苁浅鲇诼殬I(yè)敏感,但更多的是一種冥冥中的造化的垂臨,這個英國人要來了那本古書觀看,并在失望之際,欲以此作為“到此一游”的紀念品而買下了這本書。
這是一本用木板夾起來的樺皮書,共有51頁,上面書寫著神秘的婆羅米文(梵文),可鮑爾中尉一個字也看不懂?!疫\之神在一年后光顧了這個英國人,他未能完成任務,只帶著那本樺皮書回到了印度,并把古文書交給了加爾格答的亞洲學會去識讀。開始時,亞洲學會的那些專家們對這種古怪的文字束手無策,直到該書被德國裔的英國東方學家霍恩勒博士破解,被確定為是5世紀時的手稿時,這本世界上“最古老的
書籍”才浮出了水面。
可以想象,這本以發(fā)現(xiàn)者的名字命名的古書《鮑爾古本》很快震驚了英印學界,整個歐洲世界隨后也開始抓狂。在這一過程中,歐洲的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著這個傳奇般的經(jīng)過,并賦予了它一種神秘的色彩。其實,根本沒有幾個人看過這本包含了醫(yī)藥、巫術和靈歌等內(nèi)容的書籍的真正面目,但他們愿意指鹿為馬、添油加醋和無中生有。因此,歐洲各地形形色色的博物館、圖書館和私人收藏家們攜帶著巨款,繞道好望角和印度洋,從冰封的慕士塔格峰進入喀什噶爾;也有的乘坐俄國的火車,穿越歐洲腹地到達天山一側。他們盲目和發(fā)燙的眼神逐漸使一個虛擬中的市場成為了現(xiàn)實,他們拿著金幣吆喝著,好像一群黃牛黨人。
這時候,一種特定的氛圍讓伊斯拉姆·阿洪這樣的買賣人——后來,他成為了我所說的天才的偽造者和卓越的贗品大師——呼之欲出,粉墨登場了。
時勢造英雄,洵不誣也。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世界對遙遠的東方,一直都有一種蠢蠢欲動的向往和莫名的猜測,這建立在絲綢、瓷器、醫(yī)術、火藥和指南針等一系列神奇產(chǎn)品的基礎上。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一則《“祭司王”約翰的傳說》是最富有詩意和自以為是的作品。這里不妨摘錄一些,以佐伊斯拉姆·阿洪在當時的橫空出世勢在必然。
傳說曰:對十字軍東征時代的歐洲人來說,亞洲是一片巨大的未知的土地,是一張充斥著想象與傳說的地圖。普雷斯特·約翰的傳說就記錄了歐洲人各色各樣的想象。
據(jù)傳,普雷斯特· 約翰是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王,居住在東方的某個地區(qū)。他不僅異常富有,而且指揮著一支強大的軍隊,這支軍隊將去援助在圣地與撒拉遜人作戰(zhàn)的基督教徒。
“普雷斯特”意為“祭司”,人們相信約翰既是祭司又是帝王。他最早是在德國主教奧托的著作中被提及。
奧托寫道:1145年,他遇到了一位敘利亞主教,這個人向他講述了一位名叫約翰的國王的全部情況,他信仰基督教,住在比波斯還遠的地方。根據(jù)奧托的記載,約翰曾打算去耶路撒冷與基督教十字軍并肩作戰(zhàn),但是,他無法讓隊伍渡過底格里斯河。所以,在河邊盤桓了幾年之后,他“被迫回到了故鄉(xiāng)”。盡管普雷斯特·約翰在渡河這件事上所表現(xiàn)出的缺乏機智可能令人失望,但是一想到在遙遠的撒拉遜人的土地上的某個地方,還有一支潛在的同盟軍——這個同盟者可能很快就會在后方給穆斯林軍隊以重創(chuàng)——歐洲人就心情振奮。但是直到1165年,普雷斯特·約翰才再度被人提及,據(jù)稱當時約翰本人的一封親筆信開始在歐洲各個宮廷和城市之間流傳。信有大約10頁長,大都是關于普雷斯特·約翰的顯位、財富和虔誠的自夸之詞。
普雷斯特·約翰聲稱,大約有72個國王及其王國處于他的統(tǒng)治之下。事實上,他確實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統(tǒng)治者,甚至他的廚師和男仆都由國王來充當。他的王國里有通天塔、不老泉、一條散布著寶石的河流、一群高超的騎手、一塊屬于女戰(zhàn)士的土地和其他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他的王國里并未滋生酒鬼、騙子、盜賊或無賴。約翰還聲稱,他擁有成堆的黃金珠寶,他的宮殿的前邊立著一面魔鏡,從鏡中可以觀察到他所統(tǒng)治的所有區(qū)域。他是強有力的戰(zhàn)爭領袖、一個公正而強硬的統(tǒng)治者,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君主——當然,他也比其他任何基督教徒都更為恭順。
所有這些,都強烈地吸引著西方世界。
約翰的信被用12種或更多的歐洲語言翻譯出來,數(shù)以百計的信的復制稿在人們手上傳遞。
1177年,教皇亞力山大三世給約翰回了一封信,回信的復制稿被保存了下來,但是沒有一封上面有地址,因為甚至連教皇本人也不得不承認,他也不知道到哪兒才能找到這位神秘、強大、信仰基督教的君王。由于缺乏事實根據(jù),當時的地圖繪制者和地理學者們便妄加猜測。
最初,大部分人認為約翰的王國在印度某地,這可能是把傳教士圣托馬斯混淆進來了。此后,人們又認為約翰的王國在中亞細亞某個未標明的中心位置上,這種猜測是基于那些地區(qū)存在著聶斯托里和亞美尼亞的基督教組織。到了14世紀,大部分歐洲學者已放棄了該王國在亞洲的猜想,而是樂觀地將約翰置于阿比西尼亞或埃塞俄比亞等非洲王國,這些王國確實是被基督教徒所統(tǒng)治。到了16世紀末,約翰的王國甚至出現(xiàn)在了某些荷蘭人和德國人繪制的南部或東部非洲的地圖上。
1165年的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學者們對此從無定論,而且像美洲的伊爾多拉多這個傳說中的黃金城市一樣,約翰的王國也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像伊爾多拉多一樣,它是一個幻想,是一個吸引著許多探險家和冒險者的迷人幻想。15 和16世紀,葡萄牙人繞過非洲到達印度乃至更遠的地方,葡萄牙人做出的這一航海壯舉,部分原因是當時人們?nèi)云毡橄嘈?,一個強大而富裕的基督教國家——普雷斯特·約翰的王國——正在東方的某個地方等待著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
鮑爾中尉的功勛,就建立在歐洲人這種厚積薄發(fā)的幻想上。他一舉成名天下知,被受封為爵士,在倫敦和巴黎等地頻頻發(fā)表演說,著書立說。他的那件追兇之事,后來有了戲劇性的結果,在這里不能不提。在中亞細亞名城撒馬爾罕,鮑爾中尉最主要的兩個手下竟然在集市上與兇手意外相逢了。雙方在游逛中無意地同時抬頭一望,英國人的土著間諜發(fā)現(xiàn)對面站著的那個人,正是他們苦苦追尋的阿富汗的殺人犯。
一本毫不起眼的破爛古書,居然讓一個尉官一夜成名,這使在印度旁遮普邦當學監(jiān)并任拉合爾東方學院院長的斯坦因心急如焚。幾年后,因為斯文·赫定在中國和闐的發(fā)現(xiàn)使19世紀末的歐洲再一次受到震驚,這尤使斯坦因如坐針氈。在世界的目光聚集于中國新疆南方時,英屬印度駐喀什噶爾的領事馬嘎特尼和沙俄駐喀什噶爾的總領事彼得羅夫斯基,以及英國軍官揚·哈斯本(即榮赫鵬——英軍侵犯西藏的主謀之一),頻頻向歐洲散布在塔里木地區(qū)不斷發(fā)現(xiàn)古代文物文書和大規(guī)模的古代遺址的信息。
一時間,從地中海沿岸到圣彼得堡,從英倫三島至俄國的奧什車站,那些野心勃勃的歐洲年輕人,都將新疆南方看成是“蜜與流奶”之地。
且慢!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敘述這些情景,是準備讓伊斯拉姆·阿洪的出場,有一個深刻的背景和一陣響亮的鑼鼓聲。此后,伴隨著這種前戲走上前臺來的,即是那些手拿金幣、滿臉欲望的探險家和收藏家??梢哉f,伊斯拉姆·阿洪不得不進入這個珍貴的角色。一個寂寂無名的江湖巫師,從此在斯坦因的著作中站到了“不朽”的行列中。這是一種幸運,抑或是一種逼真的諷刺?
我使用了一個小說家的特權,試圖探究其中的奧秘。
當時,新疆南方的富庶和印刷業(yè)的先進水平,無疑為伊斯拉姆·阿洪的偽造工作提供了一切物質(zhì)條件。漫長的日照和干烈的氣候,使植物的纖維變得柔軟有力,用它制成的紙張如絲綢般光滑。況且,在19世紀末期,中亞細亞的木版印刷業(yè)中,尤以喀什噶爾地區(qū)為最高。在席卷了中國南方的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后,北京的清廷忙于修養(yǎng)生息,一場變法與守舊的沖突即將拉開血腥的帷幕,而處于天高皇帝遠的喀什噶爾一帶,伊斯拉
姆·阿洪的心理秩序必然寬松任性。他天才般地預見到了這個龐大的市場,并積極投入到自己秘密建立的坊間,源源不斷地為歐洲的購寶者生產(chǎn)出一批又一批的所謂古代文書。
這些仿真的贗品通過各種渠道,流入到了歐洲一些博物館、圖書館的書架上,也有一些擺在了專家學者們的案頭,讓他們皓首窮經(jīng),緣木求魚,紛紛把自己的一生給毀了。
在這一帶有喜劇色彩的欺詐中,不能不提到幾個人的推波助瀾。
首當其沖的是德國裔的東方學家霍恩勒博士。他因為此前成功地識讀出了《鮑爾古本》而聲名大振,無可辯駁地成了19世紀末中亞細亞古文字的首席研究家和發(fā)言人。正是此人對伊斯拉姆·阿洪制作的那些贗品的無保留的夸獎與肯定,才使后者的產(chǎn)品貼上了“免檢”的標簽。他的糊涂害了自己同胞的錢財,也使自己昏聵不堪、名譽受損。
另一個人,則是英國駐喀什噶爾的領事馬嘎特尼先生(他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漢名馬繼業(yè)),在長達28年的駐外生涯中,他一直尷尬地留守在喀什噶爾(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地方——斯文·赫定語)這個職位上。在打理外交之余,他常常花很多的時間來收購民間散失的一些文物,寄給加爾格答或英國的一些研究學會。不可避免地,他和伊斯拉姆·阿洪的某些贗品遭遇在了一起。他成了這個偽造者一個忠實的傳聲筒和某種意義上的“保護傘”,而伊斯拉姆·阿洪則使他成為了所有購寶者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收集的文物不僅數(shù)量最多,品相和質(zhì)量也看起來最高。按霍恩勒博士的要求,每件文物一定要說明來源和出土的地點,而這項工作被馬嘎特尼一勞永逸地代替了。他獨自杜撰了大量的細節(jié),給這些贗品虛構了莊嚴的出身與高貴的門第。
有時候,文化就是披著政治的外衣暢行于世的。
粗粗算來,這個龐大而系統(tǒng)的偽造工程,制造出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垃圾啊——在持續(xù)10年的時間內(nèi),每個到喀什噶爾附近尋寶的人,都掉進了伊斯拉姆·阿洪的圈套里,他的作品幾乎遍布于印度和歐洲所有主要的博物館和圖書館。伊斯拉姆·阿洪獲取了大量的金錢,甚至可以說,他是中亞細亞最成功的商人和最有頭有臉的巴依老爺了。
但是,只有一個人開始生疑。
他叫斯坦因。
他的野心使其保持著超常的警醒和分外眼紅的嫉妒感。他想做那個“皇帝的新衣”前毫無顧忌的孩子,他想大聲喊出——
在《沙埋和闐廢墟記》中,這個志滿意得的博士如剝繭抽絲般地將伊斯拉姆·阿洪的偽造生涯翻了個底兒朝天。在后者的聲譽日益坍塌下去并落花流水的時候,是博士先生逐漸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壘砌到了高峰的一刻。他是一個榮譽的泥水匠?!迷冢了估贰ぐ⒑檠杆僬泄┝俗约旱囊磺?,至少在斯坦因的著作中是如此。不錯,將這些片段的蛛絲馬跡予以清理,就可以整理出一篇相當精彩的對話。
在以新疆喀什噶爾為坐標的幾篇虛構小說中,我試圖這樣做了,我打算用這樣的對話給人物以豐富的血肉和想象的余地。我的小說依次是《篡改》、《秦尼巴克》、《1898年喀什噶爾大事記》、《偽造者》和《伊帕爾汗》(已陸續(xù)刊發(fā)于《十月》2001年1期、《紅巖》2001年3期、《長城》2002年4期、《長城》2003年3期和《西部》2012年10期上)。
斯坦因以一種洋洋自得的口氣寫道:
“……,核對了保存在喀什噶爾的記錄,以及許多單個證明人的證詞,在很多重要情節(jié)上,證明伊斯拉姆·阿洪以后的證詞是完全誠實的。
他具有非凡的記憶力,從霍恩勒博士報告中許多附印的照片圖版上,他很快就認出了自己生產(chǎn)的用“無名文字”刻印的版本樣品……”
據(jù)此,可以窺見伊斯拉姆·阿洪偽造生涯的每一個階段了。
1895年,當伊斯拉姆·阿洪第一次生產(chǎn)出這種“古書”時,他就順利地出售出去了。那本作為“試銷”的書,據(jù)說是摹仿了從丹丹烏力克出土的真正“手抄本”散頁上的草書婆羅米字體?!@個天才的偽造者,這個充滿了想象與激情的混蛋,這個天真的文盲集團的首領,在最初的階段制造出的贗品精致巧妙。雖然他們自己連那些神秘的文字也一無所知,可他們卻成功地欺騙了歐洲的學者和專家們。于是,第一次的喜悅和滾滾而來的金錢,深深地鼓舞了他們,但這樣手工抄寫的效率并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開始進入了流水線一般的大規(guī)模的偽造工業(yè)中。
這,就是木版印刷術。
據(jù)斯坦因經(jīng)過對版本的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隨心所欲創(chuàng)立出的文字,在一個時期內(nèi)的大英博物館中,至少有12種不同的版本之多。伊斯拉姆·阿洪達到了他事業(yè)的輝煌頂峰。雖然在他的產(chǎn)品中漏洞百出,比如那些偽造品在形式上千篇一律、字體顯出很大的差異,而且在字的大小、筆劃粗細上也有層出不窮的破綻,但歐洲人在狂喜之下簡直忽略不計。
悲催的是,這為他最后的暴露埋下了伏筆。
當然,斯坦因在得意之時,還不忘譏諷一番他的偶像和以前極盡勇氣追隨模仿的先行者斯文·赫定。他在同一本書中寫道:“刊印在斯文·赫定博士的德文版著作《穿越亞洲》上的‘古代和闐手寫文書’,可以說是(伊斯拉姆·阿洪)這個工廠晚期比較粗糙的產(chǎn)品?!薄饲?,斯坦因卻像懷里揣著《圣經(jīng)》一般,是揣著斯文·赫定的著作進入了新疆南方的。這時候,他可能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終于可以和斯文·赫定比肩而立了。
斯坦因終于取得了一份“被告已供認不諱”的證詞。他夸張地說:
“……我得知并可告訴歐洲的學者們,在整個調(diào)查過程中,并沒有使用東方式的拷問方式。這一點確實令人高興?!钡珓倓傞_始時卻不是這樣,開始時,斯坦因說:“……漫長的兩天,我感覺到似乎是呼吸著印度審判廳的空氣。”
伊斯拉姆·阿洪以一種很坦率的方式,徹底說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
他津津有味地講述了為給歐洲的那些探險家和收藏家們,提供源源不斷的“手寫文書”或“刻版印刷”的需要而偽造仿古紙張的全過程,以及看起來像是舊紙的方法。伊斯拉姆·阿洪說:“……用胡楊樹膠把生產(chǎn)好的紙張染成黃色或淡褐色,樹膠溶解在水里,便可成為染色液,……當染過色的紙張寫上或印上文字后,再將之掛在壁爐上方使之煙熏成特有的古紙色澤。當然,這種熏制法偶而不慎也會熏焦或燒壞,帶著這種明顯痕跡的一些‘古書’曾運送到加爾格答?!院?,我們就把這些書頁裝訂成冊。后期的大多數(shù)產(chǎn)品,采用的是仿歐洲式的裝訂方法,但很粗糙而不恰當(往往使用銅釘或紙捻),這當然會
使人有理由對它的真實性產(chǎn)生嚴重的懷疑。最后,已經(jīng)制成的文稿或書本,要在紙頁之間再撒上細沙土,使它們裝扮成好像長期埋藏過的樣子?!?/p>
斯坦因補綴道:“我清楚地記得,1898年春天,在檢查克什米爾一位收藏家的這種贗品之前,曾不得不使用衣服刷子。”
為了繼續(xù)給自己的智慧方面增添新的證據(jù),斯坦因以一種自夸的口吻說:“……根據(jù)我沙漠考察所獲的成果,即使伊斯拉姆·阿洪拒不坦白,已足以處置至今所知的所有贗品。我從丹丹烏力克和安迪爾發(fā)掘出的古代文物以及根據(jù)由沙漠中所獲得的普遍經(jīng)驗,使我很容易辯別出真品與伊斯拉姆·阿洪制造的贗品,這就揭穿了古代遺址曾向他提供文物的無稽謊言?!薄谶@里,伊斯拉姆·阿洪偽造集團的知識缺憾成了他們致命的毛病。他們太隨心所欲了。他們照貓畫虎的涂鴉方式,并未能掩蓋自己文盲出身的底層命運。況且,喀什噶爾當?shù)刂袊陌崔k大臣潘效蘇的那一套刑具,也在冥冥之中散發(fā)出森嚴的冷氣,因為他們差一點兒破壞了“外交關系”。
有時候,敘述會走上歧途。
在這些蛛絲馬跡中,有一點是不容忽視的,即斯坦因博士在這件事上的貪功之嫌。
因為,最早開始懷疑伊斯拉姆·阿洪產(chǎn)品真實性的,是一個長期在喀什噶爾面壁布道的傳教士亨得·里克。此君在中亞細亞留駐經(jīng)年,在風起云涌的“淘書熱”中也開始操持此道,并頻頻和遠在印度的霍恩勒博士書信往來,探討一些有關信仰和宗教方面的心得體會,也對霍恩勒博士佩服有加。他對自己的祖國貢獻不薄,在斯德哥爾摩的瑞典國家民族博物館中,就陳列著他搜集的大批贗品,可那時,傳教士并不知道贗品的存在。
有一次,伊斯拉姆·阿洪上門來推銷三冊由木版印刷的古書,他還編造了一個奇異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說是從一棵枯樹的樹洞里掏出來的。而在當?shù)?,的確有將一些神圣物品藏在樹洞中的習俗?!斔麄冇憙r還價的時候,亨得·里克的一個土著仆人進了屋子。
他是一個知情人。
這個土著仆人的一個朋友恰好是伊斯拉姆·阿洪之子。仆人曾問他父親是如何獲得那么多的古書時,毫無城府的阿洪之子答曰:“……那些印本,是我父親找一個印染(蠟染)棉布、絲綢的工匠,像制印模一樣用核桃木刻成木版,然后印制出來的。那些字碼是我父親親自寫在刨平的木版上的?!?/p>
亨得·里克迅速給霍恩勒博士寫了信,道出了這其中的真相。
但是,霍恩勒博士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報告中,駁斥了傳教士這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他的最高裁定,遂使伊斯拉姆·阿洪得到了一個知音、一次廣而告之的宣傳。他的地下流水線遂開足馬力,為自己送來了唾手可得的大量財富。話說至此,也可以看見知識有時候是多么率性和搖頭晃腦。知識扇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伊斯拉姆·阿洪從來就沒有過攜巨款自首的念頭,從來沒有。
可他怎么能“供認不諱”呢?
這是一個至今也難以解開的謎,須要再次問問斯坦因博士!
附:本文參考書目
《沙埋和闐廢墟記》,斯坦因著,殷晴、劇世華、張南等譯,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出版
《外交官夫人的回憶》,凱瑟琳·馬嘎特尼著,王衛(wèi)平譯,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
《荒漠獨行》,楊鐮著,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