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島,畢業(yè)于西安交通大學財經專業(yè),已出版長篇小說《沉浮》《拋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聲名飛揚》《雙套結》《兩個人的圣誕》等多篇,作品散見《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飛天》《長江文藝》《小說月報》等刊,被多家選刊(選本)選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梨瓜,如今的許多城里人已不能確知其為何物了,籠而統(tǒng)之,把這一類瓜都叫做了“甜瓜”。市場上作為“甜瓜”賣的,有的甜而不香,有的香得人頭暈卻不甜;蘭州那邊產的“白蘭瓜”、“黃河蜜”,甜和香倒是都有,卻跟哈密瓜一樣,“胡”味兒有余家常味兒不足,麻舌頭,鈍刀,似不宜多吃。梨瓜與它們全都不同,梨瓜是可以盡飽吃的。
小時候在農村,叫賣梨瓜的吆喝聲至今難忘:
“甜梨瓜來了!開園梨瓜——”
“香爨的酥梨瓜,送上門來了——”
看似簡單的叫賣吆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其實蠻大。芒種過后小麥熟,在這之前,油菜和大麥已經收割了。在這個當口,梨瓜開園了?!伴_園梨瓜”,是強調梨瓜的新熟、時鮮,剛開始采摘,少而精,有點“仙桃一口”也有點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意思?!跋恪薄ⅰ疤稹?、“酥”這些字眼,就足以把人的口水引誘下來,為什么還要“爨”呢?“爨”字,詞典上解釋只是灶火、燒飯的意思。在關中農村卻一直被用來形容烹飪時彌散出的香味兒,又比香味要豐富和濃郁得多?!办嗟煤埽 闭糁蠹宄吹母鞣N味道盡在其中,似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那時候剛上學識字的孩子們,賣關子想要考住別人了就會說:“興字頭,林字腰,大字底下拿火燒,你猜是個啥字?”這當然是從大人那里販賣來的?!办嘧职?,誰不知道!”被考者往往一口道出??梢娺@“爨”字的使用之頻繁。
記憶中的梨瓜,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集體經濟在搞過二十年之后,積貧積弱,地困人乏,六畜不旺。那時候,“以糧為綱”,生產隊是不能隨便亂種瓜果菜蔬之類的。但人們總要找些理由,溝坎閑地,亂葬墳崗,能種的就種上一些;再是每個生產隊都有集體飼養(yǎng)室,要養(yǎng)耕畜,牛馬驢騾,少不了就得種植一片苜蓿作為青飼料。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種植一次可收獲幾年,但時間長了,根系老化,草葉不再茂盛,就需要倒一次茬兒。翻耕苜蓿地一般在冬閑季節(jié),一年的草期過了,叫來公社的“東方紅”鏈軌拖拉機(苜蓿根把地“鎖”住了,靠牲口拉木犁,翻耕不動),機器轟鳴泥浪翻滾中苜蓿根躺滿一地,一根一根都有一尺來長,活像牛鞭。而苜蓿地倒茬兒最好的辦法,是在來年種上一季梨瓜:長出的梨瓜又大又甜不說,土地也能緩過勁兒。這是人老幾輩子總結出來的經驗,是經驗就被遵循著。于是,那時候關于梨瓜的叫賣聲中,還會有這樣的內容:
“哎——苜蓿地梨瓜來了!”
種梨瓜,山東瓜客過罷年早早就過來了,走村串鄉(xiāng)為自己攬活兒。這地方種瓜,不管是梨瓜還是西瓜,都要雇山東瓜客。山東瓜客手藝好,能吃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只身一人來到異地他鄉(xiāng)務瓜,吃住在瓜庵,沒家沒舍沒六親,沒有條件把瓜偷回家去,損傷不了集體利益?;顑簲埗耍昵氨煌侠瓩C深翻過的這塊苜蓿地就交到瓜客手中。苜蓿根早已沒有了,被村里的人們撿回去當了柴禾。只剩下老碗大的土塊兒,密密麻麻躺滿一地。瓜客的勞作,就是從對付這些土塊兒開始的,起早貪黑地拿了镢頭,邊刨邊打碎了,再耙磨,再打畦子,再起壟。到了“清明前后點瓜種豆”時其實已忙過月數天氣了。等到瓜苗露出頭兒,可憐的瓜客又得纏著生產隊長要肥料。苜蓿扎根深,把地力都拔盡了。要想在苜蓿地種出好梨瓜,先得把地喂飽了才行。種梨瓜,日本尿素用不成,用了,長出的梨瓜口味發(fā)酸。施羊糞、雞糞最好,但多年的“資本主義尾巴”割下來,滿村里羊、雞本來就不多,又零零散散地在各家,哪里去弄?沒有辦法,就得用生產隊里的油渣代替了。油渣當然是好肥料。油渣是油菜籽、棉籽榨過油后的殘渣,屬于生產隊飼養(yǎng)室里牲口的精飼料,要油渣就等于從牲口嘴里奪食,生產隊長心疼得割肉似的,一狠心給了一架子車。瓜客把油渣倒在瓜庵門前,用錘子砸成面,再摻上土,仔細攪勻了,然后就巴望著天空等雨,一場春雨過后,抓緊時間,一撮一撮施到苗根。不夠,他還得再去央求生產隊長。隊長躁了,說:“一共就沒有多少油渣,牲口都不夠吃,讓你用完了,牲口吃啥呢?算了算了,咱不種球這梨瓜了!”瓜客嘿嘿賠笑,死乞白賴,隊長最后軟了,還得給他。瓜客盡可能不用日本尿素,不愿壞了他的手藝。春季里雨水少的時候,怕瓜秧讓油渣給燒死了,瓜客還得從溝里挑水來澆,一擔又一擔,無法計數。
一季梨瓜種下來,瓜客怎么也得脫三層皮。可一旦梨瓜開園,瓜客卻只有高興的份兒。貧瘠的土地上,開園的梨瓜成為盛宴,離瓜地老遠,那種濃郁的“爨”味兒就往人鼻子往人五臟六腑里直撲。待到走近了看,一眼望不到邊的瓜地,竟然讓瓜客給繡成花了:一片瓜地劃分開來,一塊一塊地種上了不同品種的梨瓜,玉白的“白兔娃”瓜,金黃的“黃鸝瓜”,碧綠的“翡翠瓜”……這樣的一地梨瓜,瓜地里也會零賣,主要還得靠鄉(xiāng)間小販賣到十里八鄉(xiāng)。架子車或者自行車后架馱了一對竹筐,怕把瓜蹭爛,底下先得鋪上一層雪白的麥草,然后小心地把梨瓜一個個擺放進去。買瓜的人,不論男女,習慣性地先把鼻子湊近了瓜頭去聞香味兒,瓜尾不用看,瓜熟蒂落那是不含糊的。再輕輕拍拍,嘭嘭的瓷甕聲,這便是熟透了的好瓜無疑。買到手的梨瓜不需水洗的,只用手一抹,指甲在微隆的瓜臍上劃一道印子,然后雙手輕輕一掬勁兒,甕裂般的一聲,梨瓜就開了兩半,黃瓤白籽。咬一口,香、甜、酥、“爨”的味道全都齊了!
“苜蓿地油渣梨瓜,嘗一口忘了生日吔——”
還有這樣的叫賣,毫不過分。
梨瓜變賣的現錢其實不多,主要還是兌換了麥子。在糧食短缺的年代,麥子更是錢。到了夏收忙罷,梨瓜開園也便進入盛期。麥收了,場碾完了,麥草垛起來了,生產隊忙活著要繳公糧了。等公糧繳了,再種玉米。收過麥子的光禿禿的地里,麥茬一片耀眼。梨瓜地因著選擇在坡坡坎坎,你未必就能很快看見哪里藏了一片梨瓜園子,梨瓜的氣息卻不絕如縷,它的誘惑無處不在。
任你把梨瓜說得天好,不愛吃梨瓜的人有沒有?百人百性,還真是有。村子里的麻榆娃就是不愛吃梨瓜出了名的。
那些年每家每戶都要定成分。一個四百來戶的村莊,算下來中農成分的還是絕大多數。剩下的,地主、富農只有兩三戶。貧農、下中農有那么二十來戶。麻榆娃是貧農,他還是黨員。貧農,麻榆娃不是唯一,貧農再加黨員,就屬麻榆娃一個了。每年忙罷繳公糧,押車的活兒便非他莫屬。先一天晚上,幾個人把一架馬車推到生產隊的倉庫門口,前轅后梢都用木杠支好。為了保證明天早早出發(fā),連夜得把車先裝好。從裝車起,麻榆娃就開始履行他的職責了。他不扛糧食口袋,他蹲在電燈泡跟前,只是拿個原子筆在小本本上畫“正”字,成團的小飛蟲繞著他飛,每裝上車一口袋糧食,他就畫一道杠杠,畫得認真而用力。一用力,眼周圍的麻子都聚成堆了。他的嗓子里不時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不利索似的。他其實不識字,只學會了個畫“正”字。麻榆娃已是奔六十的人了,但大人小孩卻都叫他“麻榆娃”,當然是背后這么叫??讣Z食口袋的是有勝和天奎,兩個吃不飽打不倒的毛頭小伙子。這里的糧食口袋不是那種又粗又矮的麻袋(麻袋公家的糧站才用),而是帆布做的長條形口袋,裝滿了糧食搖瓷實了扎緊了口兒,水桶一般粗,多半人高,像個木樁一樣,就叫做糧食“樁子”。糧食“樁子”的好處,是裝車卸車比麻袋方便。在馬車上斜搭一塊長木板,扛著糧食“樁子”踩著木板上車,是個體力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難度更大的還在后頭,到了糧站,還要扛了糧食“樁子”過天橋,很長的天橋。生產隊里能勝任這活兒的算是高把式,沒有幾個人。每年繳公糧,有勝和天奎他們倆就把這活兒給包了,輪不上別人。從晚上裝車到第二天去糧站繳糧,每人記兩天工分,還補助兩毛錢(那時候一個勞動日也就一兩毛錢),別人眼紅也沒辦法。裝好了車,有勝跟天奎回去睡了,麻榆娃就睡在糧車上看守,夏夜里蓋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襖。
天蒙蒙亮,有勝和天奎趕來時,麻榆娃早已從糧車上下來,蹲在地上抽了幾鍋子旱煙。
有勝和天奎先從車棚里抱出一大堆馬擁脖和套繩,再從飼養(yǎng)室牽出兩匹馬一匹騾子。三頭牲口都沒精打采的,弄不清這么早要去干什么。車夫德民這時候才雙手抱胸晃晃悠悠來了,懷里豎著一根長長的鞭桿。德民年長,佝僂著腰。他先把鞭桿插在車轅上的插孔里,有勝和天奎給他當幫手,不大工夫把車套好。騾子駕轅,兩匹馬曳梢。有勝和天奎爬上高高的糧車,德民坐前轅,麻榆娃押后梢,長鞭一揮,哦哦哦——嘚!繳公糧的馬車出發(fā)了。
到糧站已是半早上,前面排了很長的隊。緩慢地等待驗糧、卸車、過秤,等到要繳糧入庫時,太陽正端,人影投到地上,圓圓一坨踩在自己腳底下。大夏天,又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分,可再熱也得把這鼓鼓堆堆的一車糧食入了公家的糧倉。有勝和天奎都赤膊上陣了,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用武之地,相比之下,前面的裝車又算得了什么?先要把糧食“樁子”口兒解開,用左手攥緊了,然后一側身一貓腰,右手緊緊揪住袋底一角,身子一挺,“樁子”便扛上了肩。從斜梯走上去,還要過一道兩丈多長的天橋,走到糧站倉庫的進糧口,身子一躬松開左手,右手卻死死抓緊不放,仄肩讓糧食流入倉庫。一袋糧食倒完了,右手一掄,把空口袋在旁邊的水泥柱上啪啪甩出聲來,向糧站的管理員表示里面沒有剩余。
車夫德民這陣子在糧站院墻的樹陰底下招呼車馬,吃煙。而麻榆娃呢,他站在糧倉門口,繼續(xù)拿著原子筆在本本上畫“正”字,一邊還要湊在糧站管理員跟前核對數字。一車糧終于入庫完畢,渾身油汗?jié)L滾的有勝和天奎一人抱著一堆空口袋往馬車跟前走。麻榆娃跟在他們后面,手里拿著他的原子筆和本本,還有糧站開具的發(fā)票。昨晚的裝車數、今天的入庫數,以及發(fā)票上的數字,三樣都對上了,麻榆娃的任務就算圓滿完成。
回去時就輕松多了。人輕松牲口也輕松。帶來的干糧在排隊時都啃過了,給牲口也喂過干料飲了水。這陣子就只剩下歇息,誰也不想說話。仍然是德民坐前麻榆娃押后,而有勝和天奎在車廂里睡大覺。呱嗒呱嗒,只有三頭牲口的十幾只蹄子,在馬路上敲出單調凌亂的聲音。
“哎,德民哥,”有勝突然在車廂里坐起來,“今兒在糧站排隊時,溝東那兩個怪貨嘴能說得很!可惜你沒在跟前。”
“咋說的?”德民問。
“說是人當隊長鱉干活,二球看田禾?!庇袆僮约合刃Φ弥共蛔×?,“你說……你說他們得是怪貨?”
“呵呵呵呵,”德民也給惹笑了,“把他家的,你看這話,真是把話王給說出來了么?!?/p>
兩個人于是一塊兒笑。有勝戳戳天奎說:“你看這鱉大頭,還睡了個美!”
“你才是鱉大頭呢!”天奎把有勝的手一撥說。
“哈,這貨沒睡著裝睡呢?!庇袆僬f,“咱都是,都一樣都一樣,豬黑甭笑老鴉黑么。”
“鱉大頭就鱉大頭,只要不當二球就行了?!焙╊^憨腦的天奎來了這么一句。
他們說完又笑。
“哦哦哦……”吆車的德民這時向牲口發(fā)話了,“我看你個煮著吃的懶貨再敢給我耍奸溜滑!你得是覺得你們三個拉著我們四個心里不忿?”長鞭一甩,鞭梢一提,啪地擊在了右邊曳梢的老騸馬耳朵上,騸馬趕緊用力,繃緊了身上的套繩。
沒有人搭理麻榆娃。他坐在車尾只是悶頭吃煙,一疙瘩一疙瘩黃稠的煙團從嘴里往出滾,哼——哼——時不時用力地清清嗓子。
他們指桑罵槐,這是在說誰呢?麻榆娃的確給生產隊看過田禾,看過多年。為了追繳生產隊的一團棉花一把毛豆,他敢逼著婦女從褲襠里往出掏。
馬車不急不慢走過了溝東,下了一段慢坡路,就到了東溝邊。天奎聲音很響地抽了幾下鼻子,說:“我的媽呀,爨梨瓜爨死人了!”
有勝急忙掐一下天奎的胳膊,給他擠眼,“有啥爨不爨的!咱出了一身臭汗倒是該下溝去鳧個水洗一洗,要不晚上媳婦連炕都不讓上的?!庇袆俨黹_了話題。
吁——德民把馬車往路邊一靠,一牽牲口嚼子一扳閘桿,馬車停住了。他們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好,洗一洗,歇一歇?!钡旅裉埋R車,發(fā)話了。
有勝對麻榆娃說:“老榆叔,我們下溝去鳧水,得半晌呢,你看你是……”
“我就先走回去了?!甭橛芡拚f著已邁開了腳。
“老榆叔,那你老早回去歇著。反正也不遠了,就二三里地?!庇袆龠呎f邊跟德民和天奎擠眉弄眼。
馬車重新啟動,德民把車吆到溝岸上一棵大皂角樹底下,那里有一大片陰涼。
“快讓他走,喉嚨眼卡了雞毛樣,吭吭咔咔的……”德民說,瞥了一眼麻榆娃漸漸遠去的背影,“老二球么,把他還裝得像個干部,嘔人哩!”
麻榆娃一走,剩下他們三個人,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德民把牲口卸了套,分別拴在皂角樹上或者馬車上。有勝和天奎,則歡喜地忙活起另一件事:清理他們的戰(zhàn)利品。他們躲在馬車背后,把幾十條空口袋全都抱下去,一條一條抖落里面的剩余果實,每一條口袋里都可以抖出來多半斤麥子。
這里有一個秘密。在他們扛了糧食“樁子”入庫的環(huán)節(jié),右手揪住袋底一角不松手,實際上是攥住了一把糧食。兩個毛頭小伙,誰的手不跟小簸箕一樣大?一大把糧食可不就是多半斤!而糧站在繳完糧后并不稱重除皮,一條空口袋一斤出頭,糧站平均按兩斤算,糧站以為他們占便宜了,卻給有勝天奎他們提供了可乘之機。這算是小小的民間智慧。不光是有勝和天奎,繳糧的人都會這一手。
“我的媽呀,這么多!”等到把所有抖落出來的糧食集中在一個口袋里時,天奎叫了起來。
有勝說:“喊叫啥呢!貓還怕它老鼠多?”
德民走過來,提起袋子掂了掂,“十四五斤是有了?!?/p>
有勝得意地說:“今兒頭一回繳糧,我還趁著哩!”
天奎說:“我的媽呀,這夠咱把梨瓜吃個飽了!”
德民說:“呵,只要咱吃得完?!?/p>
有勝說:“吃不完也不要緊么,他給咱把賬記著,咱想吃了再來吃么。鳧水吃瓜,一舉兩得,嘿嘿嘿……”
站在皂角樹下往溝底看,一大片水面碧綠如翠,緊挨水面斜躺著的就是一片梨瓜地,白的黃的綠的梨瓜臥了一地。
這一切,的確是他們商量好了的。只不過背著麻榆娃。
一斤麥換二斤半梨瓜,真是有個吃頭了。他們先讓山東瓜客把不同品種的梨瓜每樣都摘一個來,黃鸝、翡翠、白兔娃……他們都要挨著嘗一遍,然后再按各人口味要自己喜歡吃的。一開始,還能分清不同的口味,吃到后來全都是一個味兒了。他們拍著自己圓圓的肚子,實在是吃不動了。
“咱鳧水去。一會兒餓了再吃?!庇袆偬嶙h道。
他們于是都下了水。有勝腿腳麻利,水性好,一個猛子已從一丈多遠的地方鉆出來了。天奎有些笨,游不動,狗刨式就地轉圈兒,雙腳撲通撲通打水。德民不會鳧水,只是站在淺處洗身上。
大夏天鉆在水里,真是太舒服了。在水里正好可以看見岸上的皂角樹以及馬車,三個牲口安靜地站在樹陰下。
“我的媽呀,吃太多了,人都不想動了?!碧炜黄ü勺诹藴\水處。
有勝從遠處游過來了,“你娃不是能吃么,今兒就把你本事試一試。”
“嘿,”天奎說,“我怕是不敢吃了,再吃就把人吃壞了?!?/p>
“沒事沒事,”德民說,“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抬死人。這梨瓜好消化得很,再吃都把人吃不傷?!?/p>
“唉,把咱往死里撐呢,麻榆娃卻一口都沒吃上。老漢也可憐!”天奎突然提起了麻榆娃。
有勝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善人啊,心長得很么!人家麻子老漢就不愛吃梨瓜,知道不?”
天奎說:“咋不愛吃?梨瓜這么好的東西……想不通?!?/p>
有勝說:“你問德民哥么!”
德民說:“誰知人家到底愛不愛吃。前幾年不是軍社他們跟車繳糧么?有一次糧口袋蹭爛了個口子,撒出來些麥子,趁著麻榆娃解手去了,他們掬了些糧在路邊瓜攤換了兩個梨瓜,我們吃了,還給人家留了多半個,誰知人家翻臉了,把梨瓜摔在地上不說,還罵罵咧咧,說他才不愛吃梨瓜呢,賊腥氣,罵得所有人臉上都掛不住。軍社他們從那以后就不再跟車繳糧了?!?/p>
“噢,還有這事?。 碧炜f,“那咱明兒了問問他,看他到底愛不愛吃?”
“腦子進水了你!”有勝喊叫起來,“問了還不把咱給賣了?你那陣在溝岸上就說爨梨瓜啥的,我不是掐你了么?就怕你說漏嘴??!”
德民說:“不敢跟他說。那貨不是個人敬的東西?!?/p>
他們把身上頭上都洗凈了,鳧水也累了,就爬上岸來,蹲在瓜庵里繼續(xù)吃瓜,直到把換來的梨瓜全都吃完。還沒有消化多少的肚子,更加鼓脹起來。他們呼出的氣全都是梨瓜味兒。他們套好馬車,清清爽爽地回家去。
三個人全都光著脊梁,把布衫搭在肩膀上。他們雙手空空,沒有把集體的公家的一粒麥子拿回自己家。
他們只是落了個甜嘴飽肚子,這當然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一連三天繳糧,天天都是如此。他們冒出的汗里,大概都是梨瓜味兒了。
麻榆娃卻一口梨瓜都沒有吃。
麻榆娃發(fā)病是在來年春上。先是吃饃吃飯噎得咽不下去,后來喝水都成了問題。拖不過去,兩個兒子用架子車拉到縣醫(yī)院,一查,食道癌,晚期了。背著病人,醫(yī)生跟兩個兒子說:“折騰沒用?;厝グ桑贸院煤日泻糁?。”從醫(yī)院回來,兩個兒子問他想吃些啥?問這問那,他都搖頭,到底還算說了一樣,卻是:梨瓜。
“爸……”兒子囁嚅地問,“人都說你不愛吃梨瓜么?”
“看你這娃說的,人活在世上,誰到底會跟好吃的有仇呢?”麻榆娃換了幾口氣,才說完了這么一句話。
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麥子還沒熟呢,哪里會有梨瓜?再早的梨瓜也得等到芒種前后。于是只好等。兩個兒子倒是有孝心,騎了自行車四處找尋,終于在七十里外的渭河南岸把開園梨瓜找到了,大布兜裝了七八個大梨瓜,黃鸝瓜、翡翠瓜、白兔娃瓜……各樣都要讓他爸嘗個鮮。
梨瓜啪地掰成兩半,黃瓤白籽,香味兒、甜味兒、“爨”味兒,一下子溢滿屋院。兒子掰一小塊兒塞到他嘴里,叮囑他嚼細碎了再咽。他緩慢地咀嚼,歇一歇,再咀嚼,然后抿緊了嘴,用力想把梨瓜往下吞咽,高高的喉結吃力地滑動,眼淚都掙出來了。誰知嘴巴突然張開,一口梨瓜渣噴射而出。兒子拿了毛巾幫他擦時,脖子梗在那里,一口氣斷了。
就算是把梨瓜吃了。
麻榆娃的墳地在西坡頭上。從這里往下,隔了兩階坡地,坡底的一片苜蓿地今年倒茬兒種上了梨瓜,躺滿一地的翡翠瓜、黃鸝瓜、白兔娃瓜……全都熟透了,彌散出又香又甜又“爨”的梨瓜味兒。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