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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北風(fēng)刮來的人

      2015-12-25 02:40:20楊仕芳
      文藝論壇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女友

      楊仕芳

      被冒犯的夜晚,我記住了其貌不揚的王寬。他是一個警察。我坐在城南墓地里想起這個人。他像一個等待北風(fēng)刮來的人。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們是否都在等待北風(fēng)刮來?我不知道。他活著,而父親已然死去。這兩個素不相識隔著生死的人,在我的想象里相遇。我對此說不清緣由。而我,之所以喜歡獨自來到墓地,是因為這里安寧和沉靜,遠(yuǎn)離滿街的嘈雜和呼叫,能夠澄靜一下心靈。在這里,我時常回想起父親的墳?zāi)?。那座墳?zāi)乖谏窖?,周圍長滿杉木和南竹,在和風(fēng)中搖曳身姿,發(fā)出“嘩沙嘩沙”的聲響,驚起藏匿在葉叢中的鳥雀,似乎以此為父親開辟一條通往塵世風(fēng)景的道路。我在這條道路的盡頭等待父親的歸來。面對沉默的墓碑,我不時沉入無端的遐想。我想,如若父親沒有遺忘那些杉木和南竹,就能通過在陽光下閃爍光芒的葉片與他活著的兒子交談,那么我們將抵達(dá)另一種存在的意義。

      “有時候沒有意義才有意義?!?/p>

      吳含低低地說。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一片淡漠的神情,似乎看透了什么,又似乎被什么蒙住雙眼?!澳悴辉摪盐腋赣H寫成小說?!彼怪^說,“這不大好,到底什么不好,我又說不清楚,沒有多大的意義吧?”我沒有回答,只是勉強地笑了笑。我們于對方來說,是這個城市里最好的朋友,許多話都盡在不言中。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便會寫下內(nèi)心的真實,而顧及不上寫下什么——靈魂的存在難以選擇。我相信,吳含,這個在塵世里摸爬滾打多年的男人,終究會理解我的所為,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是上蒼賦予我的,無人可以替代。這足以抵消對他的冒犯吧?看在上蒼的份上。而我相信,每個活在塵世中的凡人,任誰都逃脫不了被冒犯。就拿我寫的文章來說吧,當(dāng)筆端揭開某個真相時,那些被事物表象蒙蔽的人們,是否受到了冒犯呢?我不知道。很多時候,這個塵世靠著一種看不透的假象支撐著,而當(dāng)真相被揭示時,帶來的不是安然,而是猝不及防的災(zāi)難。這種古怪的悖論,看似不成立,實則堅如磐石。

      “你說的這些都離我很遠(yuǎn)。”吳含瞟我一眼說,“我不想討論這些,我只關(guān)心我父親,你能懂我的感受嗎?”

      我點頭。我理解他。我見過他父親,他父親和我父親一樣瘦小,滿臉皺紋,額頭上還烙著一道手指粗的傷疤,在陽光下異常耀眼。傷疤里定然隱藏著某一個故事。吳含裝作不在意,從來沒有提起。這我能理解。很多時候,往事是用來遺忘的,而不是用來示人的,比如傷悲和疼痛。當(dāng)以寫作謀生之后,我更加堅信這個道理,放下與遺忘是生活的必備良藥。我這么想,不禁問自己,究竟要遺忘什么呢?我說不清楚。我不想再追問那道傷疤,對于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活著本身已屬不易。

      “我父親不習(xí)慣在城里生活?!?/p>

      吳含皺著眉頭說。他沒有跟我說謊。他父親來到城里,呈現(xiàn)在他眼里的全是陌生的,人群、汽車和街道,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連同院子里的樹木都被修剪得油光滑亮。他不禁犯起疑來,這樣的樹木也叫樹木呀?山野里的樹木隨手栽種,待到一陣風(fēng)雨來臨,“嘩啦啦”冒出青芽,茂盛成蔭。然而,這些移植到城里的樹木,卻按著他人的意識成長。難道這就是城里與鄉(xiāng)下的區(qū)別?這想法使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離開水面的魚,渾身不自在,不管呆在房里,還是走到屋外,心里總是一陣堵。他漸而明白,他的兒子離開鄉(xiāng)村來到城里,充其量是一棵按他人意識成長的樹木。一股無力感擊中了他。他陷入了茫然。他覺得他兒子可憐,雖然兒子掙下百萬家產(chǎn),但是整天按著別人的意志活著,又有多少意思呢?吳含父親常常被他自己問住了。

      “我父親還是想回鄉(xiāng)下住?!?/p>

      吳含搖了搖頭說。他斜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他沒有告訴我真正緣由。后來當(dāng)警察的王寬在一次酒后談起這件事,我方明白吳含為什么遮遮掩掩。那時候,我理解了他父親的所為,也理解了藏在他身上的另一個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對寫下這部小說信心倍增,因為我在揭示筆下人物內(nèi)心的同時,也在揭示著我自己的靈魂。

      吳含父親到達(dá)城里的夜晚,王寬敲開了我租住的公寓。當(dāng)時我蜷縮在床上,陷入一個奇怪的夢里。雅茜在夢里拼命奔跑。她懷里抱著一只黑色盒子,背后是即將把她吞沒的狂風(fēng)暴雨。瘦小的她在風(fēng)中搖曳,如同一片輕飄飄的枯樹。而我坐在父親的墳頭上,觀看電影一樣望著她,似乎她的驚恐和無助與我無關(guān)。我不禁感到納悶,怎么能夠無動于衷呢?她是活在我心里的雅茜呀!事后,我對此耿耿于懷,極為沮喪。這個夢境成了一塊石頭,死死地壓在心底,卻又不敢跟她說起,雖然我無數(shù)次勸慰自己,那只不過是一場虛幻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然而直到雅茜離開省城,到遙遠(yuǎn)的小山城生活,我仍然沒能忘掉這個夢境。在之后的許多夜晚,每當(dāng)念及生活在遠(yuǎn)方的雅茜,那個無所作為的夢境,畫布一樣在面前展開,一個隱匿的自己跟著浮現(xiàn)出來。我不由得心驚意亂,活了那么些年,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另外一副模樣——我所不認(rèn)識的陌生的自己。

      “你這是為難自己?!?/p>

      王寬跟我這樣說。他不滿我這般苛求自己。我每當(dāng)對某個細(xì)微的問題窮追不舍,試圖撥開被塵世遮掩的真相,總會招來他的一陣滿腹牢騷?!澳氵@樣有什么意義呢?”他翻起一對白眼說,“你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連一杯白開水都比不上,是的吧?”我從來不愿跟他爭辯。他是一個警察,只知道抓壞人,有時候也抓好人,跟他談?wù)撽P(guān)于人的精神狀態(tài)這般事情,豈不是在自討沒趣?如若一個人有罪,不管他的精神狀態(tài)如何,所背負(fù)的罪責(zé)都是難以逃避的。既然如此,爭辯還有什么意義呢?我不知道。當(dāng)王寬出事后,我才明白他一直在裝傻,不愿探討靈魂與精神的問題,擔(dān)心我因此走火入魔。成為朋友之后,他時常跟我談起警察故事,而我卻跟他談小說,還談到海子和顧城,他們的生與死,至今仍然是一道難以解開的謎?!半m然他們死于自殺,但是他們卻活得比誰都長壽。”我說這話時,心里充滿自豪。我不知道當(dāng)時臉上是什么表情,把王寬給嚇住了,使他從此為我憂慮,生怕我在某個夜晚,像海子和顧城一樣走向永生。他是一個好人。然而這個充滿善心的人,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殺了人,成了一個精神恍惚的階下囚。王寬,我熟悉的朋友,把這個塵世的荒謬,以一種陌生的方式帶到面前。他是一個好人??!他無助,欲言又止,眼里爬滿艱難和疼痛。我在心底默默祈禱,愿他身上的罪孽,只不過是一種虛無。

      “那個晚上,真是見鬼了,我們沒見過面,卻覺得你就是朋友。”

      王寬對我說。那時他還沒犯事。我們坐在酒館里回憶相識的夜晚。那個夜晚他帶領(lǐng)一群警察,“嘣嘣”拍打公寓里的每一扇門板。我以為是雅茜出事了,跑來求救,連忙奔去開門。我愿意她在我面前像只被嚇壞的兔子,尋求我的保護,使我在這個喧囂的城市里找到一種久違的存在感。不料,涌進來的是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罢f真的,那時候,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們,隨意敲打人家的門板,而且一點禮貌都沒有?!蔽覍ν鯇捳f。他沒有接茬,只是笑了笑,笑里蘊含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那時他站在陽臺上,望著外邊的夜景,留下一只思考狀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死去的父親,他也時常那般站在村口面向北方,似乎在等待一陣從北方刮來的風(fēng)。這種莫名的感觸,使我對他產(chǎn)生好感。

      “送本書給你吧?!蔽疫f給他一本書說?!盀槭裁匆徒o我?”他沒有接過書而是斜著眼問我。我的臉不由微微燒了,尷尬地笑了笑,“啪啪”拍著并無灰塵的封面,把書放回書架上,剛剛萌生的好感一下沒了。

      “你那是行賄?!?/p>

      吳含毫不客氣地說。當(dāng)時我們坐在他妻子的墳前,一起回憶那個被冒犯的夜晚?!澳阌植徽J(rèn)識他,是吧?你憑什么給他送書呢,是吧?你是想拉近與警察的距離,想用自己的書討好對方,是吧?其實,這就是行賄的?!彼叧闊熯呎f。我被他的話刺痛了,向他瞪著眼,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心里赫然明白王寬為什么不接受我贈送的書。那個夜晚,王寬被裝滿書的書架吸引住,靜靜地立在那里,眼里閃出一道暗光,在整齊的書目上留戀。他跟我談起當(dāng)下幾個著名的作家作品。這讓我意外和驚訝,超出了我對警察的想象,激動之余,隨手抽出一本書送給他。那是我寫的小說?;叵肫饋?,那的確是一種行賄,連我自己都沒覺察。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心驚膽寒,惶恐、軟弱和獻媚順著心底的陰暗處涌上來,把我淹沒了。在寫下的許多小說里,我數(shù)次表達(dá)著對于賄賂的厭惡。那個夜晚,我卻不聲不響地行賄。那一刻,我清晰無比地看到心底埋藏著一顆惡的種子,只要遇到濕潤的天氣和土壤,便會不知不覺地悄然滋生。

      “其實這很正常的?!眳呛f,“人之本性,這更真實?!蔽也桓铱此?,而猛地抽煙,煙霧徐徐騰起,遮掩了臉上的表情。那時西下的陽光斜過來,落在面前的墓碑上,映亮吳含妻子的相片。她輕輕地微笑著,明亮的雙眼靜靜地望來,似乎望透了我們的內(nèi)心,一種無可逃脫的狼狽和惶恐感奔涌而來。

      王寬在犯事之前,我們曾討論過關(guān)于犯罪的話題。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卻偶爾說出讓我驚訝的見解?!拔以诰D顣鴷r,犯罪心理學(xué)的成績一直很好。”王寬說這話時,目光望向蒼穹,那里懸浮著幾片閑云?!澳阒绬??人心就是一片閑云?!彼冒肷尾虐涯抗馐栈貋碚f,“每到一定程度,人心也會化為雨水,而這種雨水就是惡念,與生俱來的,是隱藏在骨子里的,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世上的任何人,大家都一樣,因為人都有感情,有感情就會有惡念?!?/p>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王寬的這番話不以為然。后來吳含父親出了事,我不禁回想起他的話。“是吳含父親來報的案。”他打電話告訴我說。吳含的父親,這個六十多歲的剩下一把骨頭的瘦小老人,犯下了強奸罪。不可饒??!當(dāng)時我站在陽臺上,巴望著夜幕下閃爍的燈光,回想起雅茜在多年前問過的一句話。那時日落黃昏,暗夜即將降臨。我們沿著湖邊的小徑散步,路邊站立著垂柳、大葉榕和芒果樹,樹下聚著幾位老人,閑聊著什么,定然也在感慨人生吧?我們一路談?wù)撝鞘泻袜l(xiāng)村,談?wù)撝值篮吞珮O拳,還談?wù)撝幕?、信仰和宗教,卻從來沒談?wù)撈鹞磥?。我們心照不宣地避開這個話題,害怕展望的未來里,看到的不是寬廣的草原,而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同。是我們不敢碰觸忌語??墒牵鞘羌烧Z嗎?我們都不愿回答。我們走上通往湖心的石橋。橋上雕刻著十二生肖,形象而精致,幾個小孩逐個撫摸著。她突然收住腳,盯著我的臉問:“你喜歡黑夜嗎?”這句突兀的問話把我怔住了。我想了想說:“我喜歡黑夜的?!蔽蚁氲降氖且股龐?,小販在街邊叫賣,婦人們在廣場上跳舞,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在夜色下里無比寧靜,蛙聲響起,螢火蟲在飛舞。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滿意我的回答。她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漫向閃著銀光的湖水,到達(dá)對岸幾家陸續(xù)亮起燈火的酒館。“我不喜歡黑夜?!彼卣f,“黑夜看似燈光通明,實則覆蓋著太多骯臟?!蔽乙粫r語塞,她被黑夜傷害過嗎?我不知道。多年后,她告訴我說,那片湖水被填埋了,建起一家奢華的五星級賓館。那與黑夜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拿捏不準(zhǔn)雅茜是在說黑夜遮蔽了人的眼睛嗎?還是說人心在黑暗中滋長著欲望?抑或說塵世間的多數(shù)罪孽都在黑夜里發(fā)酵?

      “我父親居然犯這樣的事。”

      吳含憤憤地說。當(dāng)時我們坐在墓地里,面前是他妻子的墳碑,陽光越過墳碑落在我們臉上,使視線里的景物模糊不清?!斑@和黑夜沒有一點關(guān)系?!眳呛瑩现^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怎么能這樣呢?”我明白他心里的感受,孤獨、焦慮,又無處述說,不然也不會跑到墓地里。這里遠(yuǎn)離塵世里的喧囂。每每坐在墓地里,想著躺在地下的那些靈魂,總覺得他們比活著的人安心。他們死了,不管安心也罷,留下遺憾也罷,世俗里的壓迫、欺詐和威脅,都已化為青煙。比如我死去的父親,遠(yuǎn)比離家出走的母親安心,此時我母親又身歸何處呢?她過著安逸的生活還是居無定所?沒人知道?!捌鋵嵤篱g的許多人,都是不得不厚著臉皮活著?!蓖鯇掃@么說。我望著他,沒有說話,想他怎么有如此思想呢?在靜謐的夜晚,我寫下這篇小說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想法使我找到另一條拓寬小說邊界的路徑。

      “你父親是老了,腦子也老了,有時出現(xiàn)一些幻覺,那沒有什么奇怪的?!眳呛呐褜λf。他愿意聽女友解釋,盡管這解釋有些勉強。他父親是在女友的堅持勸導(dǎo)下來到城里生活的?!白屗先思襾戆桑瑒e再讓他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你也不放心的是吧?”女友這么對他說。女友體諒他,愿意照顧老人,不擔(dān)心老人會攪亂他們的生活。在這一點上,他覺得女友比前妻更細(xì)心和耐心。他這么想著,不由扇了自己兩巴掌,怎么能拿活人和死人相比呢?這是不道德的。

      “但是,有時我又在想,女友是不是就沖著這個來的呢?她是在討好我,就想表現(xiàn)得比前妻好,說明她更合適這個家?!眳呛卣f。我沒有這般經(jīng)驗,無法判斷他女友的心思。我能感受得到的是,他仍舊活在過往里,死去的前妻不時活過來,形象鮮明地立在他女友身旁。他看到她們穿過陽光,笑容滿面地向他走來。他沉迷在被兩個女人無比熱愛的幸福里。他并不清楚,此時不是活著和死去的女人在爭搶她們心目中的景象,而是他自己混淆了現(xiàn)實與記憶,是他在爭奪著自己?!半y得糊涂,難得模糊啊?!蔽遗闹募绨蛘f,“即使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也不一定要說出來的,是吧?裝一下傻也不死人的。反正老人家得到照顧,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是么?”他望著我,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拿捏不準(zhǔn)我的話是否有道理的模樣。

      包括吳含和他女友在內(nèi),所有人都沒料到他父親會突然復(fù)活。他父親也被身上復(fù)活過來的另一個自己嚇壞了。那是不受控制的影子,沒有重量,卻像一塊巨大的石塊壓迫他的神經(jīng),使他呼吸困難。在吳含父親出事之后,王寬帶著他妻子來到我的公寓。他妻子是一個安靜的女人,化著淡裝,輕飄飄地依著沙發(fā)坐下,熟練地泡著她帶來的茶葉,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她的話總是那么恰如其分,時常使我們的交談豁然開朗。她的舉止使我想起“書香門第”這個詞。那天王寬跟我談起吳含的父親。在那之后,我伏在案頭,每每回想起吳含父親,似乎憑借王寬提供的碎片記憶,更能深刻地看清這個人。我看到他在無數(shù)個夜晚,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怏怏地立在窗前,目光漫過窗臺上盛開的月季花,落在一條灑滿燈光的馬路上。

      “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上居然有性愛錄像?!?/p>

      王寬抽著煙說。他說吳含父親是無意中看到性愛錄像的,當(dāng)時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吳含和女友外出郊游,剩下他一個人守在家里。他感到無聊,便播放影碟解悶,屏幕蹦出兩個外國人,一絲不掛,他們在做愛。他被一串子彈擊中,跌坐在地,一團悶熱直涌上來,抵住咽喉,卻怎么也吐不出。這是什么事?這不是夢吧?他感到兩眼發(fā)黑,面前閃著一片細(xì)碎的金星。他想關(guān)掉影碟機,雙手抖得厲害,竟找不到電源。兩個外國人叫喊般的呻吟,變成一群蜜蜂滿屋紛飛,把他蜇得遍體鱗傷。他在派出所里向王寬坦白起這件事時,把臉低低地埋下去,整個人微微發(fā)顫。“他是一個可憐的老人?!蓖鯇捳f,“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從沒遇到這樣的事,真把他給嚇壞了。”我在王寬的講述里,望見吳含父親手忙腳亂地關(guān)掉影碟機,整個人癱軟在地,渾身濕透了。吳含父親每當(dāng)回想起那個下午,身上的力氣似乎被抽光了,只剩下羞恥。

      “我特別理解那個老人?!?/p>

      雅茜對我說。我跟她說起吳含的父親時,她努著小嘴望向天空,搖了搖頭說出這么一句話。當(dāng)時有幾只鳥雀從眼前掠過,很快消失在對面高樓的背后。她輕輕地盯著我,眼里飄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茫然而深邃,使我回想起故鄉(xiāng)的山谷。在孩童時代,霧氣濃厚的清晨,父親把我從睡夢中搖醒,帶著睡眼惺忪的我走出村莊。山谷里到處彌漫著霧氣,團團簇簇,壓根看不清田野和樹木,似乎會突然躥出妖魔鬼怪。我跟在父親身旁,心里一點都不害怕。父親那只瘦小的后背讓我感到安全。父親在山腰上砍倒一棵樹,扛上肩膀匆忙趕著回家。這個瘦小的男人,還要趕在太陽高照時,站到教室的講臺上。村莊里的孩子都是他的學(xué)生。我也是。那些清晨,我們回到山腳下,朝陽越過山頂,霧氣紛紛潰逃,很快就消失了,山野清晰起來,如同世間的所有謎底都被揭開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座城市,天空總是一片灰蒙蒙,肉眼怎么也看不透。雅茜眼里的霧氣因此而生成嗎?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話卻像荊棘一樣扎中我的心,麻酸的感覺瞬間漫向全身。我油然想起吳含的女友,她和雅茜都是女人,是否一樣理解吳含的父親呢?如若她們都理解他,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是不是慫恿了他,進而誘發(fā)他心底的罪孽呢?

      “那個下午改變了他?!?/p>

      王寬對我說。他告訴我,那個下午吳含的父親走進衛(wèi)生間里,往浴缸里盛滿水,脫光衣服躺下去,讓水慢慢地漫過頭頂。他在水下睜開雙眼,看到多年前的傍晚,他肩上挑一擔(dān)柴火,妻子扛著鋤頭跟在身后,他們踩著余暉走向村莊。當(dāng)他們回到家門口,夜色也緊跟而至。妻子點亮屋子里的油燈,幾束昏黃的燈光漏出窗來,落在屋外的石板路上,幾條奔跑一整天的狗,耷拉著腦袋走回家。村莊一片靜謐。當(dāng)乳白的月色鋪滿村莊,他們吹滅油燈相擁入睡,聞著對方身上散發(fā)的泥土氣息。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妻子也已經(jīng)死去多年。他有多長時間沒想著那些溫暖的夜晚呢?他恍惚起來。——忽然,兩個一絲不掛的外國人,又蹦到他的面前,不管不顧地做愛,肆情的呻吟再次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他猛地從水底蹦起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身體微微顫抖,水滴像慌亂的蟲子,順著粗糙的皮膚往下爬。他的目光跟著往下爬——“啊”——驚叫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命根堅挺無比,生機勃勃。他的命根是什么時候變成一顆曬干的辣椒?又是在什么時候失去性欲呢?他記不起來??墒?,現(xiàn)在它活了過來。他從沒想過它會活過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用手指試探地碰觸,觸摸到一股滾燙的堅硬。他心間有什么東西在“滋呀滋呀”融化著,身體漸漸發(fā)起熱來。他慢慢地蹲下去,“哇哇”的哭了,老淚縱橫。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毖跑鐚ξ艺f。她說人一旦走出內(nèi)心,隔在心間的那道籬笆便不復(fù)存在?!斑@個老人的性欲復(fù)蘇,其實從內(nèi)到外,他都跨越了隔在心間的那道籬笆?!蓖鯇拰ξ艺f。多日之后,我每每回想起他們的話,吳含父親總從想象里淌來。我看到他提一只盛著燒紙和陰香的竹籃走向禿嶺。他妻子埋葬于此。那不是祖墳地,是一片亂墳崗。他妻子年輕損命,族人們不讓葬進祖墳,生怕破壞風(fēng)水殃及子孫。他只好把妻子葬在禿嶺上,倒也一片風(fēng)清樹綠。他每年都來掃墓,鏟除墳頭的雜草。不知從何時起,掃墓已無悲傷,那只是一種儀式、一種本能,如同飄蕩的陽光雨露。這些年村莊里的年輕人都走了,春節(jié)不回來,掃墓時節(jié)也不回來。他的兒子也一樣。他們在城里過著另外一種生活。他們拋棄了村莊,拋棄了老人,連同埋葬在地下的先人也拋棄了。他們不再需要這些儀式和記憶了嗎?這使我想起我的父母,死了的父親埋在地下,活著的母親卻無處找尋,他們誰與我的聯(lián)系更加真實呢?我不知道。我理解吳含父親,從城里回來就到妻子墳前燒紙、插香、倒米酒。他是想象中比較著死去的妻子和活著兒子,他們于他,誰更真實一些呢?他坐在墳前默默抽煙,發(fā)現(xiàn)心間的暗道里注入了一道亮光。

      “他悟出了一個道理?!蓖鯇捳f,“他覺得,這人世間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這句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p>

      活著本身是最大的存在意義!我每當(dāng)念起這句話,總不禁想起離家出走的母親,母親飄忽不定,難道這就是她存在的意義?那么死去多年的父親,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是在世塵中舉步維艱的我嗎?我想不起我們之間以哪一種方式相互連接,生與死之間的那堵城墻似乎把一切隔絕了,留下的只是一堆空想和記憶的碎片。盡管如此,我依然相信父親一定留下什么——父親存在的意義——使某種意念在我身上延續(xù),超越生死離別。我不敢肯定的是,在父親的意念里,是否期盼過我成為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我父親,這個瘦小的小學(xué)教員,會在某個夜晚想到這些遙遠(yuǎn)的景象嗎?如果在他的意念里從來沒有閃現(xiàn)過,那么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又如何成立呢?我不知道?;钤谏磉叺娜?,比如吳含,比如王寬,比如我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們,是否會被這樣的問題困擾呢?“有時候思索本身是一種罪。”王寬說。我理解不了他的話,也不愿理解。“我覺得王寬說的有道理。”雅茜對我說。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在遙遠(yuǎn)的山城生活,我們在電話里討論著這個問題,結(jié)果不歡而散?!澳惚灰饬x的表層迷住了眼睛。”王寬說,“你作為作家更應(yīng)該把眼睛擦亮,你要知道很多人糊涂的時候活得好,清醒了反而過得很糟,是吧?你想想?yún)呛赣H就能明白這個道理的?!?/p>

      在王寬的講述里,吳含父親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發(fā)現(xiàn)山川河流不一樣了,村里人也不一樣了,臉上的笑和表情都變得陌生,連村頭的狗都對他不友好。他迷惑不解,在城里住上一段日子,似乎就回不到曾經(jīng)的村莊了。他的夜晚不再安寧,月色鋪灑在地,田野里的青蛙在鳴叫,此起彼伏,偶爾有一兩只老鼠從角落里躥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浸攪著他。他發(fā)現(xiàn)孤獨的產(chǎn)生,無外乎是失去習(xí)慣性的生活。他失眠了。他爬起來坐在門框上,目光越過夜色望向遙遠(yuǎn)的城市,那里燈火輝煌,無數(shù)女郎街邊行走。她們的終點是某個男人,是某處藏身之地,抑或是醉生夢死的酒吧?那么離開都市的雅茜呢?她的終點又是什么?而我呢,離開鄉(xiāng)村來到都市,追隨這里的繁華、喧囂和不可預(yù)料的刺激嗎?終點又在哪呢?我母親毅然離家出走,是否在追尋她自己的終點呢?難道死是所有人的殊路同歸嗎?我不知道。那些夜晚我時常望見吳含父親回想著影碟里的外國人,一絲不掛地做愛,使他莫名煩躁,掏出旱煙抽著,卻抽不出滋味,反而覺得心口被抽空了。

      “那是他對生活有了新的期待?!?/p>

      王寬說。王寬告訴我,吳含父親不久之后搬回一臺影碟機,三更半夜里播放著性愛錄像。他把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他邊看邊感慨,終于淚流滿面,似乎活了一把年紀(jì),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是這副模樣,而過去一直活在虛假里?!八葱詯垆浵竦氖卤蝗酥獣粤恕!蓖鯇拰ξ艺f。那是一個夜晚,村頭的吳老頭睡不著,爬起來在村里轉(zhuǎn)悠,走過吳含他們家外時,聽到一陣呻吟傳來。吳老頭在這陣呻吟中走向吳含父親的家門?!斑@個發(fā)現(xiàn)使他們成為一對無話不談的朋友?!蓖鯇拰ξ艺f。那天晚上,吳含父親和吳老頭就著幾盤酸菜對飲。他們借著酒氣撞破各自的心扉。他們談起莊稼、城市、鄉(xiāng)村,以及女人。他們看到了隱藏心底的秘密。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心心相印,因為這個羞于見人的秘密。吳含父親從吳老頭那里知曉,在離村莊不遠(yuǎn)的山谷里,有人聚眾賭博,還有人賣相?!岸际切┥狭四昙o(jì)的女人呀?!崩项^感慨地說。后來吳含父親回憶起那個夜晚,印象里全是吳老頭滿臉的詭秘。

      “吳含父親去過那個山谷?!蓖鯇捇貞浾f。在王寬的回憶里,我看到吳含父親摸向山谷的情景。他裝作走向小鎮(zhèn)而離開村莊,來到半山腰折身張望,沒看到人影,趕忙拐了方向往山谷摸去。他向山谷摸了三回,前兩回山谷里沒人,只有雜草和樹木,陽光落下來,整個山谷異常寂靜。他沒有灰心和沮喪,山谷里散亂著垃圾,說明曾有大批人在此聚集。他莫名地激動,心里充斥一種摸不著的虛無,似乎整個人往一個沒有盡頭的洞穴滑去。他想從那洞穴爬出來,卻被一股來自心底的誘惑阻止了。“我能理解他心里的涌動。”雅茜說。她在遙遠(yuǎn)的山城,給我打電話,有事沒事就討論這個老人。對于老人的看法,我們的意見相左,但分歧并沒有傷害我們的友誼。“你知道嗎?”雅茜說,“現(xiàn)在這樣的老人很多,吳含父親只是其中一個,你真該好好寫他們?!毖跑绲缴匠巧钪?,看到許多像吳含父親一樣的老人。他們孤獨、無助,被這個飛速的時代踢來踢去。她同情他們,又無能無力??墒?,她不也一樣被踢來踢去嗎?我,吳含和王寬,還有身邊許許多多的人,誰能躲過那只無處不在的腳呢?

      “你一定要寫吳含的父親啊?!?/p>

      雅茜說。她有些急了,擔(dān)心我胡思亂想,而不愿寫吳含父親的故事。我怎么會不寫這個老人呢?僅他被干警抓了就是一篇好小說。那天他摸到半山腰就聽到了喧鬧,整個人縮在樹叢里,悄悄地伸著脖頸望去,山谷里圍著許多人,想必是在賭博了。他對此沒有興趣,目光游離起來,看到山谷里的草棚旁邊,出現(xiàn)幾個女人的身影。后來他跟王寬說,當(dāng)時他的眼里全是那些女人的影子。當(dāng)看到幾個男人從草棚里走出來,他覺得繼續(xù)躲藏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他壯起膽子,從樹叢中站起來,哼著小調(diào)往山谷走去。埋伏于此的干警就在那時突然現(xiàn)身,把逃不掉的賭徒、嫖客、賣相女人抓住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評這件事情。”王寬對我說。他告訴我他們也經(jīng)常去抓賭反黃,那個敲開我公寓的夜晚,就是掃黃抓賭的行動?!澳鞘欠?。”王寬強調(diào)說。他說這話似乎為他們的行為找到理由和注腳,我卻從他的話里聽出了心虛和不自信?!澳悴荒苓@般想?!毖跑缭绱藙襁^我。她擔(dān)心我太過認(rèn)真,會碰壁,會吃虧,會毀掉在城里生存的空間。她說適者生存之法則,在任何時代都管用?!澳愎苣敲炊喔墒裁矗磕闶遣皇浅燥柫藫沃??”吳含也這么對我說。那段日子,我的思維陷入一種生存的悖論不能自拔。塵世間的人們制定出法律條款限制自己,又千方百計尋找法律條款中的空隙反過來攻擊自己,不知是塵世誤導(dǎo)著人們,還是人們誤導(dǎo)著塵世。

      “那是人類發(fā)展必需經(jīng)過的階段?!?/p>

      王寬這么辯駁。我失去深究下去的欲望,再怎么深究都沒有結(jié)果。我只想就此問題談?wù)搮呛母赣H。那天干警把他和一個婦人銬在一起,“咔嚓咔嚓”地拍照。他渾身發(fā)抖,擔(dān)心上了電視,和錄像里外國人一樣,一絲不掛地任人觀賞。倘若被兒子和兒媳婦看到呢?他不敢往下想,恐懼壓過他的頭頂,他捂著臉哭了。“你來做這種事,還有臉哭?。俊备删?xùn)斥他。他對王寬坦白說當(dāng)時他想跟干警解釋什么,結(jié)果什么也說不上來。身旁的婦人一直低垂著頭,不急不躁,只是盡量躲開干警的拍照,末了輕輕地說一句:“我認(rèn)識你?!痹趨呛赣H出事后,我和王寬回想起婦人的那句話?!澳桥耸窍氚参克??!蓖鯇捳f,“她不知道這樣反而使讓他更加恐懼。”我贊同王寬的看法。吳含父親離開派出所便跑回村莊,緊緊地關(guān)上門窗,把影碟機狠狠地砸爛了。

      “我父親回到城里,是他提出來的,也是他自己坐車來的?!眳呛貞浾f,“當(dāng)時我并不在意,覺得老了的緣故?,F(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父親像做賊似的,目光轉(zhuǎn)溜著卻無處安放的模樣,原來是因為女友的緣故。”

      吳含父親再次離開鄉(xiāng)下。他不能呆下去了,要是事情撞出來,把臉擱到哪兒呢?在死去的先人和妻子面前,他是一個爛透的人,不僅毀了自己,也毀了兒子的名聲。我想起我父親,他死在一個平靜而溫暖的秋日里,鎮(zhèn)上送來一塊牌匾,寫著“人類靈魂工程師”。他們滿臉悲傷地把牌匾送到父親的靈堂里。這是對父親付出汗水的肯定,還是對生命本身的憐憫呢?抑或是被某種飄蕩在塵世里的情緒裹挾著?這些年里,我在都市里滾爬,很多時候走向一條違背心愿的路徑,想回頭都回不了,背負(fù)著的名聲、利益和尊嚴(yán),左右著遠(yuǎn)眺的目光和前行的腳步?!暗?,我覺得殘忍,對吳含的父親,和像他一樣的老人,他們都是人,對吧?”我憤憤地對王寬說,“他們失去太多,那些名聲啊,利益啊,尊嚴(yán)等等東西,把他們抽干了?!蓖鯇挍]有反駁,他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們自己何嘗不是那樣呢?

      “他來報案的那個夜晚,我還記得很清楚?!蓖鯇捳f。那個夜晚,吳含父親在王寬面前掄起雙手“啪啪”扇自己耳光,不住地重復(fù)那句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蓖鯇捳f當(dāng)時吳含父親聲淚俱下。“當(dāng)我聽到他說出強奸時,我對他的同情一下子就沒了?!蓖鯇捳f,“對我來說是不應(yīng)該的,一個警察怎么能如此的不冷靜呢?”王寬回憶那個夜晚,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恢復(fù)了一個警察該有的冷酷。據(jù)吳含父親交待,他回到城里最難受的是,兒媳婦穿著短裙在面前晃悠,裸露的手臂和長腿,陽光一樣刺痛他雙眼,使他滿頭大汗,心口狂跳。“我注意到了,可我以為是父親的身體不適,從沒想過是這種原因?!眳呛f。吳含父親說他實在受不了就離開家門,在院子里轉(zhuǎn)悠,那里有許多樹木,以及同樣孤單的老人,不知他們心里都在想什么。他想跟他們聊天,又擔(dān)心被別人洞悉內(nèi)心。他只好在一張石凳上坐下,想借助石凳的冰涼冷卻身體。

      “這個可憐的老頭受此折磨呀?!毖跑缯f。她在知曉老頭犯事后,搖著頭表達(dá)她一貫的同情。這需要多么寬廣的內(nèi)心啊?;蛘哒蛉绱?,她才選擇到偏遠(yuǎn)的山城落腳吧,只要內(nèi)心足夠?qū)拸V,身在何處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世界在心里永遠(yuǎn)沒有邊際。而我從鄉(xiāng)下跑到城里,迷失在城市的詭秘里?!澳氵@里更需要寬廣?!毖跑缭c著我的胸口說。那時她還在城里,我們坐在湖邊談?wù)撝业男≌f,黃昏的余暉落在身上,使我們的談話散發(fā)出一股金黃?!拔覜]寫過小說,但我知道小說應(yīng)該走向?qū)拸V?!彼o我打電話這么說。她說吳含父親很可憐,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都改變不了她的看法。我清楚她在暗示著我,讓我把小說推向?qū)拸V,即使一個壞透了的人,仍然存在改變小說命運的可能性。很多時候,我在想,這個比我聰明的女人,知道小說如何走向?qū)拸V的女人,怎么不寫小說呢?她從沒告訴我原因。

      “那個晚上他呆在派出所里。”王寬說。那天暗下來后,吳含父親在屋外轉(zhuǎn)悠,望著滿街的燈紅酒綠,由然想起秋天里的山野。他對王寬說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山野,如果當(dāng)時腦子里沒有出現(xiàn)山野,或許就不會發(fā)生罪孽的事。他說他看到漫山的果實,黃橙橙地掛在枝頭。這情景使他不愿回家。他走在街燈下感到異常孤獨,身旁人來人往,誰又理解他、知道他呢?他兒子知道他嗎?知道他是誰嗎?知道他身上存在的另一個他嗎?他很想找個地方振臂高呼,排泄內(nèi)心的郁悶?!捌鋵嵨覀兌际枪陋毜娜?。”王寬這么說。王寬說那時吳含父親走進一條胡同,胡同里有幾家發(fā)廊,曖昧的燈光映照著坐在門口的女郎,裸露的大腿和乳溝散發(fā)著誘惑。他想象著發(fā)廊里頭的情景,和錄像里的兩個外國人一樣吧?他整個人震顫著。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由想起突然出現(xiàn)的警察,要是再次把自己抓了,這世間還有他呆著的地方嗎?即使就此死去,天國里的妻子會接受他嗎?他不由得又震顫了。他離開胡同時買了一瓶二窩頭,坐在石凳上往嘴里灌,酒把內(nèi)心的煩躁壓住了。

      “就是酒出了問題。”

      王寬說。吳含父親哼著小曲回到家。兒媳婦躺在沙發(fā)上,裙子掀到半腰,紅色內(nèi)褲露出來。她喝醉了。他一下子釘住了,酒在身體里燃燒,一股熱氣把他往前推?!拔以趺淳腿滩蛔“?,罪孽啊,她是我的兒媳婦呀?!眳呛赣H在王寬面前哭著說。他強奸了兒媳婦。他驚恐萬狀地奔出門外,在街上氣喘吁吁地奔跑,累倒在一堵墻下,懊悔的淚水奔眶而出。過路人問他要不要幫助。他說他要找派出所。他在人們的指引下走到王寬的面前。那天夜晚吳含不在省城,女友也沒有出現(xiàn)。

      我把吳含父親從派出所里領(lǐng)出來。吳含把他父親狠揍了一頓。他父親縮在角落里不吭聲,眼淚掉在地上,內(nèi)心的恐慌覆蓋了肉體上的疼痛。我抱住吳含,老人固然不對,踢打解決不了問題。怎么樣才能解決呢?我被自己問住了。我不知道這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涌動是本性還是本罪。我不禁再次回想起死去的父親和活著的母親,于父親來說,死亡終結(jié)了所有飄乎不定的事物,而母親不一樣,她活著,選擇離家出走,是否奔向內(nèi)心的呼喊呢?倘若這個假設(shè)成立的話,那么她奔向冥冥之中的呼喊是本性還是本罪呢?塵世間的盤根錯節(jié),迷糊了我的視線。我時常想,如若母親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的生活便會是另外一副圖景吧?或許我不會成為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也就不會寫下這篇文章,那么對于讀下這篇文章的讀者來說,是否造成了另一種罪呢?我回答不上來。

      吳含在他父親的事情上犯了難,而他女友又聯(lián)系不上。她一定是躲到某個無從知曉的地方靜靜療傷?!暗人貋碓僬f吧?!蔽艺f。吳含抱住頭。吳含父親默默掉淚。我們在等待著吳含女友的出現(xiàn)。

      “這完全是子虛烏有,怎么可能有這種事呢?”吳含女友第三天回到家里,瞪著血紅眼睛說,“這兩天我都不在家,怎么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情呢?老人家頭腦壞了,難道你們兩個也都壞了?”

      我和吳含在他女友的責(zé)怪中面面相覷,望著他父親,又望著他女友,竟不知他們倆誰撒了謊。王寬出事后,我到牢里探望他,再次問起吳含父親的事?!皡呛赣H和他女友,你說到底誰說假話?”王寬沒有回答。這個讓我想起我父親的人,把一個謎團拋給我,或許應(yīng)驗了那句話:答案盡在生活里,因為我們都是等待北風(fēng)刮來的人。我無法給這篇小說寫下答案,不知身在山城的雅茜會怎么想,是否能讀出另一種維度?我不知道。

      楊仕芳,男,1977年9月出生,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花城》《山花》《廣西文學(xué)》《文學(xué)界》《芙蓉》《小說選刊》等雜志發(fā)表100多萬字,曾獲得2007、2008、2009年度《廣西文學(xué)》獎,2011年廣西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山花”獎,著有小說集《我看見》等兩部,長篇小說《故鄉(xiāng)在別處》《白天黑夜》等兩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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