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你望著我的時候眼淚汪汪，活脫脫一只晶瑩剔透的小荔枝。粉色系的房間里到處是少女氣息，碎花壁紙，毛絨公仔，掛在墻上的是你剛滿十七歲的藝術照。鵝蛋臉，下巴有一點嬰兒肥，穿著櫻花粉的蓬蓬裙的少女笑起來和春天一樣好看。

你說你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可是他喜歡的類型偏偏和你有差距。你不是可愛蘑菇頭，說話也沒有嗲聲嗲氣的臺灣腔，你平素最討厭那樣的女生，可是偏偏他喜歡。你糾結(jié)又煩惱，猶豫要不要把自己改造成那副模樣。最要命的是，他打算選理科，而你心里熱愛文史哲，放不下文科夢。

剛過十九歲生日的表姐是我，在念大一的是我，翻看各種心理專業(yè)書的也是我?？墒沁@些所謂的頭銜背景在此刻無濟于事。我只能默默看著你，偶爾遞遞紙巾。

小姨說你是自恃清高，感情受挫，心里憋屈，哭哭就好?！靶『郝?。”我的小姨總是這么一針見血，轉(zhuǎn)身又去廚房看她燉的蓮藕小排湯，“顧影一定留下來吃飯啊?！?/p>

我一點也不驚詫你媽媽對于你十七歲暗戀未遂的坦然態(tài)度，畢竟作為新時代獨立女性的小姨，自然和我當年對早戀談虎變色的媽媽不一樣。然而背地里小姨還是特地跑去學?？戳艘谎勰莻€男孩子，回來之后盡管一方面暫時舒了一口氣，但還是暗地腹誹“居然敢嫌棄我家女兒”很久。趁著暑假把我找過去也并不是說為了安慰失戀少女，而是為了讓我參考新墻紙顏色而已。

雖然話是這樣說，可我還是看得出小姨眼里的極力掩藏的擔憂和心疼。自然也明白我今天的任務所在。蓮藕小排不是白吃的啊，顧影。我默默地對自己講，仿佛看得見廚房里小姨老謀深算的臉。

我看著你，夏天的窗外總是滿樹蟬鳴，這種聒噪生物的叫聲，卻不知怎的總能把回憶拉得好長?！靶±笾δ阃Ｒ煌！！蔽疑焓纸o你擦了擦眼淚，“聽我講個故事吧?！?/p>

我從小到大就是叱咤風云的校園人物。三道杠，課代表，升旗手，什么拉風我當什么。全校過半的老師都認識我。我的作文拿到各個班級去當范文念。大小競賽，我的名字總在喜報上。我極其驕矜，自然也相當自傲。

偏偏是這么驕傲的我，十六歲的時候，卻好巧不巧地喜歡上了前桌的男生。

我不記得他有什么好?？赡苁俏锢碚n被老師叫去當堂解題的速度太快，解完題之后臉上表情太酷，或者是那一日陽光太好，總之我望著他站在講臺上，輕輕放下白色粉筆，在物理老師的贊美聲里不動聲色地走回座位，瞬間就想起《大話西游》里紫霞仙子說的那個隱藏在江湖里踏著彩云而來的蓋世英雄。

我確認又確認，想來又想去，最后終于一錘定音我一定是喜歡上他了。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開始了漫長的暗戀心路歷程：尾隨他去圖書館里找他喜歡的書，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的同桌討論他喜歡的歌手，放學之后騎著單車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隱沒在夕陽里的小巷中。心里就有淡淡惆悵，慢慢升騰，翻來攪去，鬧得我平靜十六年的心不得安寧。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有那么一天站在我面前，問我：“要不然在一起試試看吧。”這樣的好運氣，真是比猜對物理不定項選擇題還要令我激動。

你不哭了，眼里寫滿好奇。小女生的那點八卦本質(zhì)暴露無遺，“后來呢后來呢？你們在一起了？”我笑起來，點點頭又搖搖頭。

“并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的。”

像嗎？故事的開頭大抵都是相似的，我們遇到一個人，忽然就愿意放下自己珍視十幾年的驕矜。民國才女張愛玲的話被我細細謄在日記本里。

“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p>

我變得不像我了。

一起回家的時候他說要去打籃球，我抱著他的外套在操場上巴巴等上幾個小時;一起去圖書館里他偶遇初中班花，兩個人談笑風生從小王子聊到博爾赫斯，我盯著我的帆布鞋保持沉默;漸漸很多事情都變得很奇怪，我變成了伊索寓言里那只因為神賜的一輪月亮而開始患得患失的兔子。

我把他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列下來，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的，什么是一百分什么是剛好及格。我忍痛剪去了長發(fā)，及耳短發(fā)的我穿著格子襯衣，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寫最討厭的物理試卷。只為了等他一個贊許的眼神。

我一再委屈自己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說言不由衷的話，甚至一起去的奶茶店都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家。我只能悶悶地喝著柚子紅茶，苦澀之中，覺得困頓。

成績直線下降，排名掉出年級五十的時候閨蜜把我拉去操場，我低著頭不敢看理科學霸閨蜜的臉。

“顧影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嗎？”閨蜜頓一頓，說：“是女王?！?/p>

“寫議論八股文的時候你都能站起來跟語文老師當堂質(zhì)疑，你從來就不是能妥協(xié)低頭的人。我不知道這段感情對于你來說算什么，得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是我覺得，一段讓自己不斷退讓低頭的感情，越是走到后面越是無路可走吧。我們喜歡你，因為你就是你。低頭低得太厲害，王冠掉了可就撿不回來了?！?/p>

我忍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撲簌簌地落下來。

你不說話了。

我起身幫你整理扔了一地東西的房間：他愛聽的歌手的CD，你寫了幾個月的日記，給他準備的生日禮物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夏天就要過去了。

我說，你要明白，你長了十七年，一直都是我們護著愛著的小荔枝。表姐也曾十七歲，知道什么是怦然什么是心動，但是有些事情里堅持是必要的，譬如你需要成為一個最好最真實的你，就不能一味遷就他人，放棄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那個要你一再退讓妥協(xié)的人，不可能是對的草原。

你托著下巴，眨著眼睛認認真真地看我：“那我以后還會找到對的草原嗎?！?/p>

我笑了，我說會啊，只是你必須得先弄清楚自己是一匹什么規(guī)格的野馬。

你也笑，杏仁眼彎彎，眼神清澈透亮。我摸摸你緞子一樣的披肩黑發(fā)，緩緩地說：“我知道我們都著急，著急著想變成一個大人，像他們一樣去愛去生活?？墒呛芏鄷r候著急是沒有用的。我們只有做好最真實的那個自己，才能找到最合適的人。不要因為一個現(xiàn)在喜歡的人，就選擇永遠做一個不喜歡的自己。頭上的皇冠不是你一個人的驕傲，那是所有愛你的人給你的祝愿和期待。我們心里的小荔枝啊，就算沒有蘑菇頭沒有臺灣腔，那也一定值得被愛?！?/p>

小姨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站在門口了，笑意盈盈。我知道，排骨湯燉好了。

開學一個月，我從食堂打飯回來，一手拎著肉絲土豆粉，一手攥著你寄過來的信。粉色信封圓體字，還是小荔枝的風格。

你說你沒有去剪蘑菇頭。

你說你還是覺得歷史是一門迷人的學科。

你說文科班的教室在五樓，雖然爬樓辛苦，但是日落瑰麗，你常常站在天臺上，覺得剛寫完一套文綜題的自己，就像一個戴著皇冠的女王。

我輕輕笑起來。十月的武漢，秋高氣爽，云淡風輕。